很多時候,我覺得我爸是個真正的詩人。
還有很多時候,我覺得我爸如果不做農民,會是個非常好的建筑設計師、園藝師、木藝師,甚至藝術家。從顏值到才華,他都是屬于“風必摧之”的那種高度。但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給了他天賦后又反悔了,就假裝忘記了,沒有賞他應該吃的那碗飯。
也許是一種宿命,明明是書香門第,太爺爺卻給孫子們取名都帶一個“農\"字。爸爸的名字的出處據說是“碧玉出藍田”,也許是希望孫子成為一個藍田種玉人,所以取名“玉農”,寓意深遠。他一定沒想到,爸爸十幾歲時跟著下鄉做掃盲班老師的奶奶到了農村,真的開始了他從城里孩子變成農民的跌宕起伏的繽紛人生,從此和土地、莊稼休戚與共,與花草樹木為鄰,且歷盡艱辛。好在憑著天賦和后天奮斗,爸爸不僅改變了我們家三間茅草屋的清貧狀況,還以十五年村支書的擔當和努力,將我們村建成了遠近聞名的民風淳樸、環境幽美、生活富足的美麗鄉村,成了一個造福一方的實至名歸的種玉人。
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有且僅有一個偶像,就是我爸。雖然我們倆偶爾也會些許不對付,那是基因使然,不能當真。一般氣過他后,我都會很快找個臺階,挽著他胳膊“苦口女兒心”地做他的思想工作,說誰的小棉祅當然誰頭疼啊,而且也退不了貨了,你還是從了吧!再說生活如此寡淡,有這么個別致有趣的孩子生生氣斗斗嘴,多有意思呀,畢竟你這么帥也不好意思“恃帥凌弱”不是…他也試圖反抗,但幾乎每一次都未成功。但這些都不影響我愛他,努力讓他和我媽高興,是我這輩子最愿意做的事。
記得有個周末,陪我爸摘去年留在樹上的柚子。家里的金橘、石榴、柿子、柚子等果實基本上都是留在樹上觀賞的,不舍得摘,最后都成全了全村的小鳥。柚子皮太厚了,是小鳥唯一下不了嘴的,所以一直存在樹上當燈了。小鳥倒也是懂事的小鳥,吃了我家的水果嘴甜,每天排著隊到門口上演鳥聲阿卡貝拉,好聽得像家門口的空氣都鑲金包銀了,好像院子里的每一根枝條上都掛滿了紅瑪瑙、祖母綠、藍寶石、粉晶、碧璽那些小鳥就算我們在它們眼前忙活,它們也只是換了棵樹,不驚不懼,鳥聲紋絲不亂,專注度極高。于是,我們就和鳥們各占一樹互不打擾地忙著各自的事。不好意思的是,居然是我腿抖抖地扶著木梯子,老爸穩穩地站在梯子頂端遞下幾十個黃澄澄清香撲鼻的果實。這就是四體不勤啥活都干不利索的我的不堪形象,比不過小鳥的“小村好聲音”,更比不上老爹的“才華蓋村”。那些下了樹的柚子有幾個進了書房,其余的都被爸爸大手一揮安頓在了柚子樹下。我問,就這樣擱在草地上是不是太可惜了?他說,“都在自己家,在樹上好看,在地上一樣好看,不可惜”,我又露怯了……
私心里,我其實特別向往成為一個像我爸那樣的人:與生俱來地善于在生活的細節中發現美,無師自通地擅長在日常的環境里創造美,心領神會地坦然享受美,就是種菜也講究個美學,菜畦都注重黃金分割、和諧配色,黃瓜架子都得是哥特式;活得有趣,活得精彩,活得豁達;什么都會,不會的學了很快會。
我堂姐夫有一句總結我爸的很經典的話,“不懂的上網查,查不懂的問二叔”,這話說得有點“孝順”色彩,但我爸在我們家族小輩心里幾乎就是這么無所不懂的神一樣的存在,他是我們家族共同的偶像。
因為我爸,我有了一個綠藤縈繞的綠房子,院子里有了四季不停開的花,門口有了爸爸親手修剪的藝術品一樣的草地,有了清淺的小池塘,有了濃墨重彩的荷花池,有了一隅清歡的芍藥角,有了和我一般年齡的蠟梅、含笑、海棠、玉蘭,有了觀賞意義大于入口價值的櫻桃、李子、楊梅、石榴、橘子,還有詩行一樣、音階一般的菜園…他是我們的柴米油鹽,他也是我們的琴棋書畫。
終于,有幸,我也女承父業成了在一張白紙上耕作的農民,一個種字的農民。受我的偶像影響,我的文字語境都是小村,我的文字里潛伏的都是小村的恬美生活細節,沒有多少盛大的驚喜和錦繡故事,但聽得見草木的私語,看得見鋤頭的心事,聞得到枝條里潛伏的果香花香和地下奔跑的麥香…
就這樣,跟著我爸,在小村,在地里,在心里,種玉摘星。
(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我棲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