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個春天》是饒萬春在癱瘓的魔爪下奮勇抵抗的自述作品,全文根據時間順序,從 “放牛娃的童年”“短暫的讀書生涯”“被迫休學在家初期”“命運偏愛的孩子”“病情發展中期”“溫暖家庭助力夢想起航”“筆耕不輟實現夢想”七個章節,“從癱瘓者的視角書寫人生百態”,用囚軀之魂叫醒了屬于自己的春天。
饒萬春是一個生活在云南大理農村家庭的白族小伙子,在閱讀中可見,他6歲發病,11歲讀完小學四年級,病情惡化,被迫休學,從此終結求學生涯,文化水平也永遠定格在了四年級,15歲完全癱瘓在床,從此他的人生被禁錮在陰暗、狹窄的方寸床鋪上,與劇烈的疼痛相伴,與紛繁復雜的社會化生活持久反向而行。
在品讀《萬個春天》時,內心的焦灼、心中的塊壘、生活的隱疾,被一壺在劇痛中陳釀出的美酒,逐一消解。這是一本很純粹的書,基于作者自身癱瘓與社會長久脫軌的實際,所有文字都如幼苗一般,是從人性最原始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去鋪開的,簡單純粹,就像餓了要吃飯、困了要睡覺、疼了要哭出來一般,拒絕隱喻。
所有的緬懷都是在完成一場儀式——告別
“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我們為了講述而在記憶中重現的日子。”這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活著為了講述》中留下的經典句子,從這個意義來講,萬春的生活是豐富的,自敘集《萬個春天》的呈現,就是他個體生活的見證,是萬春來過這個世界的痕跡羅列,整本書里的故事皆為萬春自己的人生,一個用殘軀與命運死磕到底的“人物”畫像,在書中徐徐展開。
他的人生充滿崎嶇與悲劇色彩。文字從家鄉的山巒開始,從放牧牲口與大山交織的野性開始,從鄉野間用于歡愉的各種小游戲“打石子、撲克牌,小石頭做六子棋下、抓地鼠”開始,從通往校園來回十幾公里的山路開始,從一間簡陋的教室開始,當然也從微小的疼痛開始。在萬春歡快的童年里,疼痛早已蟄伏在他的軀體內,就像一部影視劇,故事的開端歡快、明亮、色彩飽和,然悲愴的種子早已生根發芽。
萬春是真誠的,關于童年的描寫,他進行了一場深入的“返回”,他拒絕悲涼,拒絕靠博取別人的悲憫來粉飾自己,他脫離了現實的肉身,重塑了一個他夢境中反復抵達的現場,去喚醒內心擱淺已久的童年時光,在時光的不同褶皺里,盡情享受野蠻生長帶來的快感。
四年級那個暑假,他沒來得及和同學、歡快的童年告別,疼痛就猝不及防地召回了他的肉身。萬春在自述中說道:“我的命運,如同我在全班照相時轉過頭一般,走入了一個岔道,從此跟一起學習了兩年的同學們天高路遠,山水不相逢。”這段文字是萬春和“校園生活中的我”“健康的我”“社會化的我”做的道別,而所有這些美好的喚醒,無非是為內心釋然、與往事告別補一個莊重的儀式,為重啟人生的另一個修羅場做鋪墊。
在孤獨中挖掘生命存續的價值——頑強
孤獨是萬春的生命底色。他在自述中寫道:“我在獨自面對黑暗的過程中快速成長,靠自己的忍耐戰勝恐懼黑暗的心理。我從12歲起,多數時間過著孤單的生活……我的人生徹底變得跟健全人不同。”巨大的空虛和孤獨感,在萬春無法獨立行走的軀體里寄居、繁衍,他的社交圈從外界逐步縮小到家的周圍,縮小到只有外婆、母親、父親、哥哥,這些生命里的至親。11歲到31歲,同學中除了他的哥哥和一個遠房表哥與他說過話,看望過他外,再無見過其他同學,饒萬春似乎已經在四年級那個暑假“死”在了同學的心里,也“死”在了喧囂的塵世中。
萬春是樂觀的。不管生活怎么愚弄,他總能找到新的目標,找到自身存續的價值。由于雙手的發病比雙腿晚,給萬春預留了四年“生活自理、爬行照顧自己飲食起居的窗口期”。他靠爬行給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父母準備晚飯,幫鄰居剝豆子換零食,靠自己的雙手磕打桃仁一個多月,通過變賣,賺到了一百多塊錢補貼家用,他一直在尋找自己的價值所在,他單純、敏感,害怕失去價值后的自己會在茍且中悄然而逝。他說:“雖然我不會走路,但我還能爬行移動,我就不甘心當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廢物。”
直到15歲時,病魔在無形中滲透了萬春的全身,病情大規模爆發,全身萎縮,關節腫脹變形,手指扭曲變形,剩2只畸形的手指可以小幅度活動,萎縮漸漸地蔓延到嘴巴,年復一年地萎縮,萬春能張口咬吃東西的位置越來越窄小,面臨著嘴巴徹底張不開,吃不了東西,被活活餓死的境況,幸運的是他的門牙掉了,給他“讓開了通往食道的路,算是打開了一條維持生命的通道”,吃飯“需要靠靈活的嘴唇一點點將飯菜,從門牙掉落的縫隙里鼓搗進去”,為了存活下去,咀嚼、獲取維持身體的能量成了他生活中的艱巨任務。
如果說肌肉萎縮,軀體被囚困是生活給萬春下的魔咒,讓他不得不接受身體物理上的孤獨,那么作為精神支柱的哥哥與萬春認知上無法跨越的鴻溝,以及長久地與社會脫軌,才是給萬春在身體近似“死亡”的現實中,最沉重的一擊——心靈上的貧瘠與孤獨。
好在,一盞燈熄滅后,另一盞燈為萬春燃了起來——他樹立了對文字的夢想,開啟了萬春自主學習,零基礎寫作,運用文字追尋夢想的道路,在文字的海洋里摸索前行,找到了自身存續的價值——“真誠地面對生活,真誠地進行創作,完整記錄自己人生的成長”。
在懸崖上耕種出陡峭的春天——善良
萬春的大部分生活被難以描述的疼痛裹挾,那些艱難的日子,因外婆、母親、父親、哥哥、“姐姐”(嫂子)無微不至的照顧,為他提供了能夠面對疾風暴雨的力量。在“無法像平常人一樣,擁有明確未來”的未知里,他從沒自暴自棄,反而愈發珍惜活著的日子,一直“奔跑”于“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逆天改命之旅。
他在文章里沒有過度渲染疼痛帶來的毀滅性打擊,反而像一個智者,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但不妥協于命運的安排,在“身體的艱難、行動的艱難、導致思想的艱難、生活的艱難、追求的艱難、堅持的艱難”的困境里,尋找自己的春天。他敲打出的每個文字,都仿佛在枯萎的關節上開出一朵花,這些花在他內心忽然被騰空的巨大空間里,一朵接著一朵,倔強綻放。
最難能可貴的是他的善良,不管生活如何虧待他、蹂躪他,內心并未生出對生活的戾氣,而是一再感激出現在生活中給予善意的人們,每個在萬春生命里給予過關注或幫助的人,都被他濃墨重彩去描繪。他拖著隨時都有可能走向毀滅的癱瘓之軀去描摹人性的美、生活的美……似乎美才是他生命里開得最炫燦、最倔強的花朵。而那些砸向他的巨大黑暗和痛苦,被他通過光合作用,化成支撐他走下去的養分,并盡一己之力釋放出氧氣反哺精神貧瘠者。
《萬個春天》讓人看到絕望中的希望。饒萬春是“萬個春天”里“萬個”頑強生命的縮影,而每個人都是創造和享受“萬個春天”的主人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