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這首不分長幼皆耳熟能詳的《詠鵝》,我是上小學后在課堂上讀到的。教我這首詩的老師與我差不多大,我叫她小小老師。
小小老師當然不姓小,姓母。因為是女孩,叫母老師,似乎不太好,方校長就讓我們叫她小老師。小老師不是我們學校的正式老師,她是與學校一排房子的村醫療室里的“小醫生”。
說是醫生,她不出診,也不給病人看病,只負責抓藥。醫療室和學校都歸村里管,嚴老師生病后,方校長一個人教我們全校五個年級、六十多個學生,忙不過來,村里就叫小小老師來代課。小小老師教我們語文。小小老師喜歡扎兩條辮子,夏天穿一身素衣,冬天穿得也很單薄,好像她不怕熱,也不怕冷。方校長帶小小老師到我們班,介紹說,小老師十六歲,已經初中畢業。聽了方校長介紹,我們班好幾個同學包括我,都臉紅得抬不起頭來,恨不得把頭鉆到土磚壘的墩子課桌里去——我、舒金狗、楊金秀都十五六歲,還在讀五年級。
小小老師不是老師,可她真把自己當成了老師。比如說我們從來沒有學過拼音,她硬是要我們補上。她也不嫌累,每天留下我們三四五年級學生多上一節課,學拼音、讀古詩。我那時候哪有那么多時間念書呀,生產隊農忙時,我得替母親出工。大隊搞農田基本建設時我去過小老師家,在她家做飯。我還在她家的茶幾上,看到她抄寫在練習本上的一首詩: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我認為,這詩狗屁不通:冬天怎么會打雷?夏天怎么會下雪?盡管不喜歡,也讀不懂,我還是偷偷地從練習本上撕了一頁紙,把這首詩抄了下來。
小小老師教我們讀的詩,不是課本上的,她不知從哪找來一本《兒童讀古詩》,小小老師說,讀古詩,由淺入深,小學不學,初中便跟不上了。
我學的第一首古詩便是《詠鵝》。小小老師教我們誦讀《詠鵝》的第二天,全校學生都學會了。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之后,小小老師上語文課,課堂紀律特好,要么靜聽她講課,要么齊聲背課文,要么大聲讀詩歌。
嚴老師病愈回校后,總是背著手在走廊里晃蕩。我們預料到,這樣的日子可能不多了。
周一,小小老師沒來給我們上課。周二也沒有來,她一個人坐在醫療室里看書。我偶爾看見她站在學校后面的荒地上,圍著一條乳白色的圍巾,手里拿著一本書,背朝學校,目望遠方——遠方的遠方是小小老師向往的地方嗎?那時,小小老師伸著頎長的脖頸,孑然而立的樣子,儼然一只落在鄉村田間的天鵝。
農田基本建設在我們村如火如荼地開展。隊長建議我媽讓我暫時歇學,到工地上去充個壯勞力,這意味著,我將跟大人一起甩大錘,抬石頭。
一天我正在扶釬,一個黑瘦的大個子朝我們這邊走來,許多人立馬停下手中活,站在邊上打招呼,原來是母書記來了。母書記一手叉著腰,另一只手比畫著說:“工地要多大的石頭,你們打眼放炮得打多深眼,裝多少炸藥,心里有數嗎?抬多大的石頭要多大的力氣,你們知道嗎?”書記突然把手一指,“你看看那孩子,那孩子多大?你們忍心讓他干這么重的活嗎?”書記一把拉過我,問,“讀書沒有,哪個學校的,哪個老師教的,老師怎么不管你?”我嚇得直哆嗦,只敢說小小老師教我。以為書記會打發我回家,沒想到他拍拍我的肩膀,對隊長說:“安排小孩子去看磅(磅秤)吧。”
不久后傳來噩耗,母書記因肝癌晚期在縣醫院病逝。
工地停工了。學校放寒假,我也快五年級畢業。
去學校領畢業證書那天,小小老師把我叫到她的醫療室。一個月沒見,小小老師瘦了許多,兩條辮子用白布帶扎著。小小老師送我一本《唐詩三百首》,我接過書,老師的手又抬了抬,但似乎抬不起來,在空中停了一會才落在我頭上,說:“聽說你要頂你大的職去鋼鐵廠?”
我點點頭。我把我已背會的《上邪》抄在紙上,遞給小小老師說:“老師,我會好好學習,努力弄懂詩中的意思。”小小老師的手,在我頭上抓了兩下:“當了工人,要繼續努力學文化。”
送我出門時,小小老師說:“我父親去世了,我也要走了。”我這人真呆,這時候才知道母書記是小小老師的父親。
“去哪?”我問。
“很遠吧。”小小老師回答我時,眼睛看著高遠的天空。此時,有只孤獨的天鵝從小小老師頭頂飛過。
那本《唐詩三百首》跟隨我顛沛流離,落滿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