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選擇《郭亮的耳朵》為書名,是我佩服郭亮的耳“亮”,還強化,郭姓有個“耳朵”旁。耳朵是聲音的通道。這個世界的形、聲、色,用不同的感官去感受。最早的徐州往事,來自同學的父母,我主要用的是耳朵,聆聽徐州的腔調。寫作時,我習慣念念有詞,語句就自然帶著節奏、語調。
四歲前,我只聽單一的聲音——上海話。四歲,父親接我到新疆的一個農場。那是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的一片綠洲,之前,也是戈壁沙漠,屯墾戍邊,變為綠洲。
農場的職工來自五湖四海,主要以河南、山東、湖南、上海、甘肅為主,哪個連隊某個省份的人多,主導的就是某個省份的方言。甚至其他省份的職工也被帶入主導的方言,但私下里,同鄉相聚,還是用自己的方言。那時起,我耳聽八方,以至于當代人口流動,我有了便利,能聽出對方來自何省?一個人的方言,就像故鄉放出的風箏,風箏的線系在故鄉。
小學,初中,高中,師范,我的同學里,江蘇徐州籍,屈指可數,但記憶猶新。
徐州籍同學的口音,似乎不大容易被同化。在各地方言眾聲喧嘩里,至今,我的印象里,放電影的唐冬戈的父親,醫病人的馬焰的父親,說起話來,輕輕的,悄悄的,低低的,卻保持著能讓我聽見的音量,而且,面帶自然的微笑。我想到,兒時在馬廄里玩耍,父親的懷表遺失,馬、狗、雞、人,尤其是一群小孩組成的“眾聲喧嘩”,我選擇了傍晚安靜的時候,側耳聽,終于在墊馬圈的草里聽見了懷表在“走”的聲音。放映員、醫生對時間的講究,都像懷表那么準確那么微弱。我自以為擁有雙“郭亮的耳朵”。文學需要這樣的耳朵。那么多年生活的耳朵奠定了文學的耳朵。我想不到,此前漫長的歲月里,無意之中,奠定了我寫作的基調和背景。
尚未起念“文學之夢”之前,我的耳朵已灌滿了徐州口音講的徐州往事。師范文科班同學魏少杰寄來了一箱徐州的資料,多為回憶錄,我默默用記憶中的徐州口音,讓文學發聲,然后展開想象的翅膀。好像我擁有能穿越時空的本領,棲落在那片土地。
記得上農場連隊托兒所的第一天,就不留痕跡地使上海話轉換為“新疆普通話”。我奇怪,兒時,托兒所里,一天之間,我能轉換口音,可是,長大了,我像失卻了魔法。常常是口音暴露了我的來路,我回到浙江,第一故鄉認為我是新疆人,而新疆的同學、朋友則說我是浙江人。已在第一故鄉生活了四十多年,只能聽懂但不會說家鄉的方言。我無奈地固守所謂的普通話。不過,寫徐州筆記系列過程中,我默默地在心里操著徐州的口音(腔調、節奏),但已發不出聲音。語言是人物活著的土壤。語言即腔調。我不敢奢望唐冬戈的父親、馬焰的父親看到我所寫的徐州,我多么希望魏少杰、馬焰用徐州的口音來檢驗我的書面語言:上不上口?有沒有味?
兒時,戴紅領巾,記得歌里唱:準備好了嗎?時刻準備著。到念高中為止,我的數學拔尖,但討厭寫作文,卻喜歡編故事、聽故事。聽到徐州口音的故事,后來,喜歡文學,灌入耳朵的聲音,終于起了作用:準備好了。讓故事有聲,人物發聲。我邊寫邊念,是默念。希望那氣氛那腔調,符合我記憶中聆聽的徐州。每個人心中都有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