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予倩致久保田萬太郎手札賞析

歐陽予倩（1889—1962），原名立袁，號南杰，湖南瀏陽人，是我國著名戲劇藝術家、戲劇教育家。其一生在京劇、話劇、地方戲曲、電影等領域多有建樹。新中國成立后，歐陽予倩出任中央戲劇學院首任院長、中央實驗話劇院院長、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中國舞蹈家協會主席等職。由中央戲劇學院編纂的六卷本《歐陽予倩全集》首次出版于1990年，三十余年來，未收入全集的文獻材料陸續出現，為理解歐陽予倩戲劇思想和20世紀東亞戲劇史提供了新素材、新視角。本文所論歐陽予倩致久保田萬太郎（1889—1963）的手札（一通二頁，帶信封）即為其中之一。此信是歐陽予倩為祝賀日本話劇團訪華演出大獲成功所作，2019年被收入景李斌編著的《歐陽予倩佚文輯校與研究》一書（本文的釋文與該著略有差異）。

原札信封上書：“敬煩便致久保田萬太郎先生，歐陽予倩拜托。”全信釋文如下：

久保田萬太郎先生：

戌井市郎先生來北京，得悉貴體康健，工作愉快，引以為慰。此次日本話劇團訪華演出極為成功，受到各地觀眾熱烈歡迎。對于貴我兩國人民文化交流作出了很好的貢獻，增進了彼此間的友誼。中國的戲劇工作者從日本話劇團這次演出中學到不少東西，彼此互相觀摩，并開座談會，深獲切磋之益，為之欣喜不置，大家都很高興，感到親切。這是我最樂于為先生報道的。在先生指導之下演出的《女人的一生》獲得一致好評，這個戲還是很有意義的，日本新劇的演員導演及舞臺裝置的專家都極為精練，修養深厚，這是大家所公認的。可惜這次先生沒有能來。即此順頌

起居多福

歐陽予倩

一九六〇年十月卅一日

久保田萬太郎是日本小說家、劇作家、導演、俳句詩人，曾任日本演劇協會會長、日本藝術院會員，獲菊池寬獎、日本文化勛章等。久保田以活用傳統東京的方言俚語，描摹在現代生活中式微的市井風情、刻畫民眾的淳樸面貌和懷舊心緒聞名。堅持寫實、關懷底層是他貫徹終生的寫作取向。在《枯梢》《春泥》《市井人》等小說中，他用纖巧細致的筆觸描摹了東京下町淺草的日常交往和風俗人情。在《大寺學校》《在釣池上》《秋草故事》等戲劇中，他由特定行業中小人物的處境著筆，兼顧歷史縱深感和社會涵蓋度，反映了庶民面對社會震蕩和炎涼世態的卑微與無奈。

全信開篇提及的戌井市郎（1916—2010）為日本戲劇導演，曾任日本導演協會理事長、日本劇團理事會會長。久保田是推動日本現當代知名劇團“文學座”創立的主要干事，戌井在劇團中擔任久保田的合作導演和助手。“文學座”倡導戲劇藝術的自律性，追求藝術作品內容充實、揭示人生問題且易為民眾欣賞，反對晦澀難懂的表達，警惕商業化道路。信中稱許的話劇《女人的一生》，改編自劇作家森本熏（1912—1946）的遺作，通過一個商人家庭的興衰歷程，特別是家中女主人的命運起伏，書寫了日本軍國主義統治釀成的悲劇。久保田和戌井持積極進步的反戰立場，他們在原著的基礎上對臺本作進一步潤色，使該劇揭露日本軍國主義的罪惡及其必然滅亡的主題更加明確。該劇后來成為“文學座”保留劇目，同時是日本話劇史上擁有龐大觀眾群的經典劇目。因知曉二人合作已久、關系近熟，歐陽予倩才有“敬煩便致”“拜托”“得悉”之語。

久保田與中國文藝界淵源頗深。在藝術成長階段，他已被當作日本文壇新銳由陳望道、郁達夫、鄭振鐸、章克標等介紹給中國讀者。他亦較早結識梅蘭芳，現場觀看過曹禺改編自巴金的《家》、吳祖光編寫的《文天祥》等劇，了解中國戲劇發展狀況。到歐陽予倩寫作此信前后，兩國戲劇界處于交流蜜月期，雙方互派劇團訪問演出幾乎貫穿了20世紀50至60年代。久保田是“日本文化人訪華團”的核心成員，1956年11月作為日本文學家代表團首屆成員訪華；1957年12月任日本戲劇家代表團團長，帶隊訪華并發表關于中日兩國戲劇交流的共同聲明。

久保田和歐陽予倩一直保持著友好的情誼。1956年中國京劇代表團訪日前夕，久保田一行曾專程到歐陽予倩位于北京張自忠路的居所探訪，向他介紹日本文藝界情況。中國京劇代表團抵達日本后，久保田作為歡迎委員會委員長熱情接待了梅蘭芳、歐陽予倩一行。1962年得悉歐陽予倩逝世的消息，除了作為日本文化藝術團體的一員發來唁函，久保田特以個人名義致電吊唁、寄托哀思。

二人惺惺相惜，與年齡、經歷、志趣相若有關。中日兩國的現代戲劇發展一衣帶水，中國早期話劇形式“文明戲”便受日本新派劇的影響而誕生，二人對此都有切身的體認。他們在本國戲劇界都是出了名的“多面手”，無論是對傳統戲曲體裁，還是對話劇等新劇樣式都頗精熟，且在創作、導演乃至表演多方面能力俱佳。更重要的是，他們對戲劇藝術服務人民、反抗壓迫的定位是一致的。20世紀中葉，作為社會主義文化政治實踐的戲曲改革運動在新中國如火如荼地進行。而在日本，戲劇界在左翼思潮影響下深刻反思法西斯主義的戰爭罪責、批判美軍接管后犯下的暴行，對社會主義中國懷有親近感。歐陽予倩以“日本人民正在把愿望化為現實，中國人民也在把關切化為力量”“我們中日兩國人民心連心，我們中日兩國文藝戰士也心連心”來形容這種經戲劇藝術互鑒結成的深情厚誼。在信中，歐陽予倩的行文也正是從戲劇演出的專業素養（“演員導演及舞臺裝置”）和兩國人民的內心感情（“彼此間的友誼”“深獲切磋之益”）雙重維度展開的。

具體到信中所述1960年“日本話劇團訪華演出”，時值日本國內爆發反對日美簽訂新“安保條約”的斗爭。此次日方訪華陣容空前強大，由在本土頗具聲名的“俳優座”“文學座”“民藝”“葡萄之會”和東京“藝術座”五家話劇團聯合組成，故歐陽予倩說“可惜這次先生沒有能來”。日本話劇團肩負著增進兩國人民友好關系、攜手抵御帝國主義反動勢力的使命前來，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受到我國從官方到民間廣泛、熱烈、持久的歡迎。值得一提的是，周恩來總理不僅觀看了話劇團演出，而且出席了在中山公園舉行的游園會，并和《女人的一生》主演杉村春子親切交談。這一系列以互鑒、共進、正義為原則的戲劇文化交流活動，從民間往來的角度為中日關系逐步正常化打下了基礎。

歐陽予倩雖非書法家，傳統文化功底卻很深厚。他出生、成長在書香門第、仕宦之家，祖父歐陽正鵠是具有民主主義思想的著名學者，父母皆工于詩書，能作畫。歐陽予倩自幼在家塾跟隨蒙師——祖父門生唐才常習讀四書五經，亦很早就接受維新思想的熏陶。其一生多用毛筆寫作詩歌、題詞、信件等，可惜目前為學界發現者仍少。其字運筆流暢不滯，總覽穩健持重，細看筋骨俊秀，一如其人。賞讀這通手札時，有一處易被忽略的細節，即書寫的箋紙極為考究。此箋繪有初夏時節露出水面的蓮葉、含苞待放的嫩荷。畫面右題“君子之風，其清穆如；梁谿吳觀岱為清秘閣畫屬；奇礓居士書”。“君子之風，其清穆如”喻荷，盛贊荷花如同君子一般具有高潔清逸的品格。“梁谿”代指今江蘇無錫。吳觀岱（1862—1929）是近代著名畫家，無錫人，“江南四吳”之一，尤擅長山水、人物、花鳥。“清秘閣”始創于清乾隆年間，以收藏純正稀少的文房寶物馳名于世。“奇礓”原為南朝梁時期一塊奇石，至于落款“奇礓居士”是何人，今不詳。概言之，挑選以如此書、畫為背景的箋紙，足見歐陽予倩之精心。這一細節中隱現著歐陽予倩對以久保田為代表的日本戲劇界同仁發揚“君子之風”、敢于同帝國主義作斗爭的褒揚，寄托了歐陽予倩對與久保田之間“君子之交”的重視。可以說，這通手札承載著公務交往和私誼聯絡兩方面的意涵，為我們理解中日藝術工作者為和平事業及戲劇藝術發展付出的努力提供了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