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蓋州古城

中華五千年文明，源遠流長，如滾滾江河奔騰不息。一座座城市如浪花盛開其中，絢爛千年。細數這些城市，幾乎都有屬于自己的前塵往事。

蓋州就是這樣一座小城。它居于渤海遼東灣之濱，東北靠長白山余脈，中間有大清河穿城而過，南北有濱海古道連接，經歷兩千多年滄桑，矗立依舊，莊嚴依舊，熱烈依舊。

百余年前，這里曾是我祖輩的故鄉。仿佛命里相契，要與古城成為莫逆。乙酉年暮春，我一次次來到蓋州古城探尋，一次次感受古城的呼吸和心跳，古城也在槐香檀韻中、在晨鐘暮鼓中、在夕照炊煙中隱秘而蓬勃。

安放寄托的玄貞觀

在蓋州，如果你問玄貞觀在哪兒，也許會有人一臉茫然，但是你要說“上帝廟”，那誰都能告訴你“它在西關轉盤，往東五十米就是了”。我曾經很奇怪：明明匾額上寫的“玄貞觀”，為什么大家都叫它“上帝廟”呢？

我詢問當地的朋友，又查了資料才知道，原來因為廟內供奉的是玄武大帝，即“玄天上帝”。他是中國神話中的北方之神，為道教所信奉，同青龍、白虎、朱雀合稱四方四神，形象為龜或龜蛇合體?！逗鬂h書·梁王傳》上說玄武是水神。玄武像披發、黑衣、仗劍、踏龜蛇，從者執黑旗。據說，它剛建起來時確實叫“玄貞觀”。但到了清代康熙年間，為了避康熙皇帝“玄燁”名諱，被改成了“元貞觀”，百姓卻仍稱為“上帝廟”。有趣的是，人們對山門上的“元貞觀”視而不見，“上帝廟”則成為口口相傳的大名?？赡茉诿耖g的記憶里，并不會因避諱就簡單地忘卻，也可能在人們心中，“元貞觀”的名頭，確實沒有“上帝”來得更響亮吧。

據《東三省古跡遺聞》記載，關于上帝廟的建造時間還有一個傳說?！吧系蹚R位于蓋平城內西南隅。建筑年代，渺不可考。惟相傳謂先有上帝廟，后有蓋州城。其為古代建筑物，當無疑義。一種說法是公輸子（魯班的尊稱）手建，其形如亭，四角各長丈余，并未設柱支持，經若干年亦無頹塌……假令誠為公輸子之所經營，則秦漢以上之建筑物，至今獨有存者，是亦足傳焉矣。”當然這只是一種傳說。

五月，槐花仍有余香縈繞時，我一路探尋它的身影而來。繞過西關轉盤，向東走幾十步，望向路北，就看到一段青灰色的墻垣靜默佇立，門楣上“玄貞觀”三個燙金大字告訴我，就是這里了。

站在門前，我卻有了恍惚之感，好像找錯了地方。這座隱于繁華中心地段的道觀門前，除了匆匆而過的步履，更有一些打卦算命的先生，或拿著竹板一下一下敲擊，或豎著一面寫著“測字、起名、批八字”的小旗。先生們大多紅著臉龐，衣著油膩，一看就是久在外面風吹日曬。兩側，是賣時興商品的門市。我的心里一下子黯淡下來，沒想到這個莊嚴肅穆的道觀處在這樣嘈雜的市井之中。再看山門緊閉，我的失望才消了些，反而生出些慶幸，但愿厚重的山門能把滾滾紅塵關在外面，給觀里供奉的眾神一處安寧。

向導找到守門人，簡單解釋了來意，守門人就輕松地打開了大門。

我們邁過高高的門檻，向大殿走去。穿過光線陰暗的門廊，來不及仔細觀看門廊里充滿古典氣息、做工精巧的木質門窗，一座巍峨的大殿就直接闖進我們眼中。

這是怎樣一座突兀拔起的殿堂??！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都不會想到四周低矮的房子會圍著這么一座雄偉壯觀的木構建筑。大概是走在街道上被房屋遮住了視線的緣故吧！

大殿離我們站的地方不到五十米，挺立在天地之間。高脊飛檐，屋脊的兩端和檐角高高翹起，整個屋頂就是一只展翅欲飛的大鵬，向走進來的人迎面俯沖過來。屋頂是灰黑色的瓦，舉起整個屋頂的是木質的“卡扣”。那種做工精湛復雜的榫卯結構，陰陽交合，像極了現代建筑構件卡扣，我就自作主張給它們這樣命名。一個壓著一個，數量隨著屋檐高度增加而增加。“卡扣”的下面是原木和寬大的木板，再下面就是灰色的磚墻。面向山門的，是兩扇直通到原木下的厚重的大門，大門上方懸掛“玄天上帝”匾額。所有的木質構件都刷著紅色油漆，歷經風雨剝蝕，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

整個玄貞觀氣勢雄偉，工藝精巧，蔚為壯觀。

導游告訴我，原來玄貞觀是一組建筑群，包括正殿、東西配殿、鐘樓、鼓樓、山門、左右耳門、會房等建筑?，F在能看到的僅有正殿和山門，但這些遺存已是東北地區保存比較完整的大木架結構古建筑了。

從我有限的歷史知識中，我了解到，道教在明朝非常興盛，民間信仰尤為普遍。自蓋州玄貞觀以后，遼東各地有玄貞觀二十多處，而蓋州玄貞觀建造得最好且最早。果然，在正殿脊檁的墨書有“大明洪武拾伍年四月二十九日吉日立闔郡官庶人等監造”字樣。而“闔郡官庶人等”中，必有吳立，而且我相信他還是主持者，因為當時他正是蓋州衛指揮。他在洪武九年（1376年）主持修建鐘鼓樓，由他帶頭修建玄貞觀，那一定是最好的。

如果我們了解一下洪武大帝朱元璋和道教的關系，就很好解釋為什么要修建玄貞觀了。

相傳，朱元璋一生深受道教影響，他在反元過程中曾得到道教名士的支持和幫助。在他坐上皇帝的寶座后，繼續保持著對道教的熱衷，厚待道教人士。他以道家之學教化民眾，讓百姓順從他的統治。帝王熱愛道教，各地自然紛紛效仿，道觀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

當時，遼東地區尚有元朝殘余勢力試圖卷土重來，蓋州作為遼東半島的一個重鎮，處在征元戰爭的前線，戰爭烽煙常起，明初大將常遇春、馬云、葉旺等都曾在此領兵作戰。蓋州衛的官兵百姓一邊隨時準備打擊來犯之敵，一邊忙于生產。明朝的皇帝很重視這個歷史悠久、戰略位置重要的地方，加之久處動亂之中的百姓對安定生活的渴望，或者說人們對安定生活既充滿了希望，又很迷茫，建造一個能安放寄托、敬天祀神的道觀也就水到渠成了。修建好蓋州城后，朝廷和地方官員開始把目光轉向建造人們精神上的“城”。由此，玄貞觀應時而起，并且得以高標準建設，隨后成為一方民眾寄托理想之處，這也是皇權驅使下的產物。

跟隨導游的解說，我一步步走近大殿，一步步折服于古代勞動人民的匠心獨具、聰明智慧。它不愧為中華民族文化遺產中的瑰寶，是遼寧省一座年代較早的古代建筑，被定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

其中最能體現工藝特色風格的就是正殿。正殿面闊五間，長15.3米，進深三間顯四間，寬9.7米，方位西南偏西25度。屋頂為等級最高的廡殿式，青頂五脊，正脊前后有行龍雕飾，中間置一“玄天上帝”立額，兩端有鴟吻，上面裝有古錢形環及飛鳥等飾物，角脊上有海馬、纏枝花卉和坐獸、力士等雕像。屋頂前的瓦壟中間鑲嵌菱形黃色琉璃瓦心一方（黃色也是只有皇家才能使用）。各襻間分別置有隔架的駝峰、櫨頭、單拱、耍頭、替木等裝飾性的構件。

進到殿內，映入眼簾的是八根金柱。前金柱下有覆盆式柱礎兩方。梁枋和拱眼壁上都繪畫著旋子、宋錦、蟠龍、獅子、鳳凰、麒麟、牡丹和其他花卉紋飾。梢間室內彩畫為黑地，以黑、白雙勾繪成。

大殿總體特點十分鮮明：一是大屋頂木架結構，全部建筑沒有一顆鐵釘。梁架、斗拱均為鑿木相吻，相互制約，渾然一體。二是保持了濃厚的金元時期的建筑風格。大殿構架舉折不高，兩側有側角和坐起，斗拱高大，補間各間朵數不等，有交叉十字形斜拱翼形拱、駝峰（二者大概就是我前文說的“卡扣”）等構造，真是“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斗角”。三是殿內部分彩畫間當較長，畫面線條流暢生動，在全省現存古建筑彩畫中屬較早的一組。為此，我國著名古建筑專家羅哲文、鄭孝燮等人以及國家文物局有關領導多次到玄貞觀考察，對玄貞觀贊不絕口。

關于金元時期建筑風格這點，已經得到權威認定。但是我總是覺得這么精美細膩的手法，按照當時遼東地區匠人的手藝，想要做成恐怕也是很難。而且，歷經戰亂，不說蓋州，當時就連整個遼東地區也很難找到這樣的能工巧匠吧？我不由得猜想，吳立帶來的那些軍戶中，是不是就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手藝精湛的木匠？是他們和本地匠人合力建起了玄貞觀。

我這毫無根據的猜想倒是鼓舞了自己，開始仔細地觀看玄貞觀的里里外外、一磚一瓦，既想找到遼東地區建筑的粗放和厚重，又想尋覓出徽派建筑的精巧和柔美。這么說似乎有失公允，因為金元時期的建筑也十分講究造型的華美和線條的流暢。這只是我的猜想。

此時，我仿佛穿越到1376年，追隨著吳立的目光，再一次撫摸著眼前的殿宇。

屋頂青瓦，層層疊疊，規范嚴謹，一條飛脊和四條垂脊組成的四個傾斜屋面，殿脊上的套獸大有奔騰馳騁之勢。屋角和屋檐向上翹起，層層疊起的斗拱擎起的四角，如巨大的傘蓋遮住殿身。梁枋和拱眼壁上的彩繪紋飾栩栩如生。這些別致精巧的造型和繪畫，應該是吳立召集的能工巧匠集體智慧的結晶。或許，還有在他們之后的歷代建筑技藝的精華融合，而絕非某一段時期、某一地的建筑風格的單一體現。這個解釋，我想，吳立應該也會贊同的。

特別幸運的是，經歷了頻繁戰火和自然災害的玄貞觀今天仍然屹立不倒。特別是在1975年2月4日的7.3級大地震中，玄貞觀仍能安然無恙，毫發無傷。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跡，也為玄貞觀蒙上一層神秘色彩。縱觀全國現存的木架結構建筑，能像它這么傲然挺立的實在是寥寥無幾。這是因為當初的建造者用力用心，也是因為它在后來人們心中位置的重要而得到了多次修繕。我在包漿厚重的梁檁上找到了后金天聰九年（1635年）、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清同治四年（1865年）、民國十一年（1922年）等四次修繕題記，而玄貞觀院內現存的清代雍正四年捐資碑和重修玄貞觀碑更是證明。

新中國成立以后，玄貞觀這一歷史悠久的建筑也得到了國家的重視，于1963年被列入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并進行了初步維護。1987年深秋，玄貞觀迎來三位重要的來訪者。他們是我國著名古建專家單士元、羅哲文、鄭孝燮。他們風塵仆仆來到蓋州，看到玄貞觀時，都被深深吸引。羅哲文認為，玄貞觀應該是元代建筑風格，它的屋頂同永樂宮極其相像，是元代建筑的特點。

第二年，經國務院批準，玄貞觀（上帝廟）成功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同年，對玄貞觀進行了最大的一次修繕。當時的玄貞觀山墻破損嚴重，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殿頂也出現了多處裂縫，部分瓦片滑落，整個玄貞觀淹沒在一片灰塵之中?？h政府本著對這一珍貴建筑全力搶救的原則，逐級上報。遼寧省文化廳組織專家、學者對大殿和山門進行了全面的考察和測繪。1988年11月，經國家文物局批準，對玄貞觀大殿進行了落架。施工人員小心翼翼地拆下一磚一瓦、一梁一椽，盡力讓它們保持完整。

根據城市規劃，玄貞觀在1989年復建時，將大殿基礎向西移位16米，向北移位11米。1991年5月又對山門進行了修復，1992年修復工程全部竣工，玄貞觀重新恢復了往昔的風貌。1993年，遼寧省人民政府公布了文物保護范圍和建設控制地帶，玄貞觀有了自己的家園。2012年，玄貞觀文物保護規劃立項得到國家批準，文物本體修繕及安防、消防、環境設施等工程逐步實施。至此，玄貞觀歷經六百余年時光打磨，蒼顏依舊，古樸如初。

槐香漸淡時，也要和玄貞觀告別了，不舍中有些許愧疚。只短短相遇半日，卻能感受到它的靜。這是世界上最大的靜，它幽深無涯、寂靜無聲，在這一刻具象成灰色和綠色。

此時，院子里除了我，只有兩三個游人無言地漫步。這里沒有香客，沒有跪拜，沒有長須虬髯者的念念有詞，只有二十余株松柏，不算高大。幾只鳥兒在樹叢中嬉戲，少年般歡叫著。玄貞觀在這安寧的空間里靜靜地佇立。院外就是流淌著的熱鬧與繁華，在喧嘩包圍中，玄貞觀的心跳平靜沉穩，一下一下踏著鐘鼓樓一樣的節拍。

導游指著正殿前的香爐說：“你別看今天的人不多，其實這幾年，不只是營口、蓋州的本地人，遠道而來的游客也越來越多了?！?/p>

的確，作為東北第一道觀，它自誕生之日起就得到了無數人的關注和關懷，人們不遺余力地保護它，愛惜它。初時，它是人們心中的寄托，仿佛玄貞觀在，希望就在，傾訴和安放美好的地方就在。不管風云如何變幻，也極少有人對它做出不敬之舉，大概是里面供奉的是玄武真君的緣故吧。新中國成立之后，人們對它的愛惜，就是對蓋州歷史的懷念，是對矗立在歷史的長河中這座豐碑的愛護，更是對燦爛中華文明與古老文化傳承的守護。現在，玄貞觀已經成為古城蓋州的地標，是蓋州堅韌生長的見證。

穿過歷史風煙的鐘鼓樓

讀現代作家劉心武的長篇小說《鐘鼓樓》，為其深深吸引。作家將一場平常的結婚迎親故事設置在北京鐘鼓樓下的一座老北京四合院內，圍繞薛大娘家結婚的喜事，把由四合院聯結的街坊鄰居三十多個人物盡收其中，為我們回放了一段20世紀80年代老北京市井生活的家長里短、平凡煙火。

對于鐘鼓樓，我是如此熟悉。因為，蓋州城就有一座鐘鼓樓。

蓋州鐘鼓樓始建于明洪武五年（1372），已經穿越六百五十余年的風云變換，至今依舊巍然矗立。這座鐘鼓樓只有兩層，南北東西跨度也不大，算是我見過最小的一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絲毫不影響它的功能全面完善。

它具有鮮明的明代鐘鼓樓的建筑特點，青磚碧瓦，磚木結構，飛檐上活靈活現的小獸，以及古色古香的木質門窗，一磚一瓦一木，無不閃爍著古人的智慧和明代建筑的光輝。

一座小小的鐘鼓樓，屹立六百多年不倒，它因何而建？又經歷了些什么？為了探問這些秘密，頂著蒙蒙細雨，我再次來拜訪它。

從營口驅車，沿濱海路一路南行約四十分鐘，就來到蓋州市內。沿紅旗大街往東，經過西關轉盤繼續往東，走過玄貞觀門前的馬路，向東行五百米再轉個彎向南，遠遠就看到細雨中的蓋州古城透著清新的濕潤氣息。街道兩旁的明清建筑努力保持著倔強不倒的身姿，屋頂瓦片間的青草已經泛綠，在微風細雨中搖曳，像是在歡迎我這個熟人。

手撫帶著包漿的墻磚，仿佛是在翻動疊壓在一起的歲月長卷。臺階被細雨浸潤過，格外濕滑。小心地登上樓頂，古城氤氳在霧一般的細雨中，輕紗般細密，雨絲浸染著街道兩旁的古建筑，使它們愈發莊嚴、厚重、寂寥。

登頂遠眺的遐思，總是那么悠遠，又有溫柔春雨的滋潤，心思便衍生出細密的觸角，伸向深邃遙遠的過去。那些逝去的歲月，被我無限的想象盡可能地復原。

作為報時、報警的重要工具，歷史上，建筑城池不可缺少的就是鐘鼓樓。按照當時城池的大小，鐘鼓樓的大小與之匹配。它們要么在鼓角爭鳴的烽煙戰火中站立，構建于亂世，擔負起守衛家園的使命，抵御外敵鐵蹄的踐踏；要么是在政權穩定之后建設，為了城市發展或彰顯威嚴，作為城中標志性建筑而誕生。

翻閱歷史的長卷，我們不難發現，朱元璋及其皇子皇孫是建設鐘鼓樓的狂熱者?，F今留存比較完整的鐘鼓樓大多建于明代。明代建造的鐘鼓樓大約有以下幾個特點：位于城市的中軸線上，磚木結構。城墻設有箭垛，樓內設有儲兵室。在樓頂平臺上，一面懸鐘，一面架鼓。鐘鼓平日用來報時，戰時則用來報警。鐘樓、鼓樓合在一處修建的，大多是小地方。到了君王所在的皇都或者很重要的政治、軍事要地，就鐘樓是鐘樓，鼓樓是鼓樓，一般設置為遙遙相對。不管是鐘樓還是鼓樓，不僅建設得高大，里面的設施也極為齊備、豪華。

2019年春，我曾與家人一同觀看過西安鐘鼓樓的“晨鐘暮鼓仿古儀仗表演”。那是現存鐘樓中最大、保存最完整的一座，始建于明洪武十六年（1383年），初建時在西安廣濟街，與鼓樓相對，后來整體遷移至西安市中心，處于東西南北四條大街的交會處，成為中國西北部的重要軍事和政治城市——西安的定海神針。北京鐘鼓樓始建于元代，經過明代重修、清代完善后更趨華麗和典雅，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

在和平年代，鐘鼓樓主要用于報時。古人劃一晝夜為十二個時辰，分別以地支序之，每個時辰相當于今天的兩個小時，到了節點，城樓報時，敲鐘擊鼓。至于功能，各個朝代略有不同。比如在唐代，早晨敲鐘城門開啟，萬戶活動；傍晚鼓鼓，城門關閉，實行宵禁?！俺跨娔汗摹币辉~大概就是這么來的吧。

在戰亂年代，鐘樓和鼓樓除了鼓響鐘鳴報警，還有庇護城內百姓、抵御入侵之敵的作用。在轟鳴的鐘聲和隆隆的鼓聲中，百姓關門閉戶，士兵登上城門，拔劍張弩，嚴陣以待，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蓋州鐘鼓樓比西安鐘鼓樓還早了十一年，它誕生于亂世，久經戰亂。在明代以前，蓋州就是遼東地區的重鎮，到了明代，蓋州更成了銜接關內關外、從遼陽至旅順等地的重要通道。為此，明政權在蓋州設衛。

從洪武四年（1371年）到洪武九年（1376年），管理蓋州的政權名稱不斷更迭，其實都是隨著戰爭局勢而變。洪武元年（1368年）八月，明軍攻克大都（今北京），元朝滅亡，但仍有元朝殘余勢力存在。洪武四年（1371年）二月，在元朝任遼陽行省平章政事的劉益（當時集兵在瓦房店市得利寺鎮）向明軍投降，其時他所轄的蓋州、金州、復州、海州由此歸于明朝版圖。明王朝遂在蓋州設置遼東衛，任命劉益為指揮同知。但是，元將洪保保對劉益降明不滿，陰謀殺害了劉益。劉益部將張良佐等人率兵誅討洪保保，洪保保向北投靠占據金山（今遼寧開原西北）的元丞相納哈出。納哈出此時擁兵數十萬，嚴重威脅著遼東的明軍。

蓋州衛是明軍進入遼東的海上大門，是明朝在東北地區建立的第一個軍事機構，具有重大的軍事意義。為此，朱元璋直接派遣中央官員吳立總管遼東衛事，與劉益原來的部下一起守衛遼東，緩解了元朝殘余勢力再度入侵中原的危險。

在蓋州設衛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早在漢代，朝廷就開始施行鹽鐵由國家專賣的制度，營口、蓋州一帶是海鹽生產與專賣中心。到了遼金元時期，營口地區的海鹽生產已成了重要的產業，開始施行軍事管制。到了明朝，遼東鹽場與兩淮鹽場齊名，更是被官方空前重視。如此，設置蓋州衙就顯得尤為必要。

蓋州衛設立以后，蓋州鐘鼓樓便應運而生。

當時鎮守蓋州衛的最高指揮官吳立（很多史料記載是吳玉，后來得以勘正為吳立）是指揮僉事，僅次于當時的遼東都指揮使葉旺和馬云。明朝設衛的地方基本是軍事要塞，而負責指揮的武官地位比文官高，所以在蓋州衛，吳立的權力可以說是很高的。吳立雖然是中央派過來的大臣，但上任時沒有前呼后擁、眾星捧月的那種朝廷大員的排場。這不只是因為當時沒有那個條件，更是因為吳立不是從皇都來赴任的，而是從他原來駐防的安徽帶著龐大的軍戶隊伍一起過來的。

朱元璋當上皇帝以后，開始建立新的戶籍制，從上至下對他所管轄的人口登記造冊，同時也開始丈量全國土地。那時沒有電腦，為了管理這些龐雜的資料，他曾經修建了一個巨大的樓閣，相當于我們現在的檔案館。這里有專人對資料進行整理、存檔、完善。朱元璋雖然讀書不算多，但對治理這門學問卻很精通。他深知，抓住了土地和人，大明江山也就穩固了。

受這種觀念影響，明代在對軍隊的管理上，將元代的世襲軍戶制度變得更為細膩：百姓一戶男丁供應軍差者，入衛所充軍。軍戶世襲，永遠不變。衛所為明代軍事編制單位，一衛為5600人，下轄五個千戶所。一個千戶所1120人，下轄10個百戶所。一個百戶所110人，還有總旗50人，小旗10人。一般一郡設所，聯郡設衛，可見當時的蓋州位置是何等重要。

除了正規軍，還有負責供給的“后勤保障部隊”，以及從軍家屬。明朝明確規定，軍戶戍邊家屬必須跟隨，未婚男子也須盡早結婚，生育后代，以保軍隊不斷賡續血脈、后繼有人。這樣算起來，吳立帶到蓋州的安徽軍戶以及家屬應在三萬人左右。

我站在鐵鐘旁，盡力遠眺，似乎看見一支長長的、一眼望不到邊的隊伍迤邐而行，揚起的煙塵遮天蔽日。車聲轔轔，人聲鼎沸，伴隨著鐵器相撞之音，這支龐大的隊伍云朵一樣悠悠地飄過來。

那次戍邊大遷徙發生在六百多年前，從氣候溫潤的南方到寒風凜冽的北方，三萬人互相拉扯，騎馬的騎馬，坐車的坐車，步行的步行，翻山越嶺，跨溝過澗，得經歷多少風雨侵襲，承受多少風餐露宿之難，抵御多少病痛折磨，忍受多少顛沛流離之苦？隊伍所過之處搖曳著不散的煙塵，那是飄向故鄉的愁思。

經過無數個日夜，他們終于到達了，軍人開始在戍邊的崗位上值守，經歷著“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的軍旅生活。閑暇時還得和家人一起開荒造田，種植糧食，以確保一家老小不餓肚子。因為不只是他們自己要準備來時的衣被等器物，到了新的戍地所生后代也沒有糧餉，更有一些不得不結婚生子的青壯士兵，婚后的日子更是難過。所以除了守土衛國的職責，填飽肚子、維持一家人的生計也是大事。

彼時的遼東尚屬于荒蠻之地，吳立帶過來的這些人馬給蓋州帶來了旺盛的人氣。他們在完成戍邊使命的同時，墾荒種田，糧食、蔬菜漸漸變得豐富起來，蓋州出現了從沒有過的喧鬧和繁華。士兵和家屬們的生活安頓好以后，吳立開始籌備建設鐘鼓樓。明洪武五年（1372年），經過選址，吳立決定在大清河北岸的中軸線上、原蓋州古城的南城墻上建造鐘鼓樓。

不管是從戰事的緊迫考慮，還是從急于安定百姓的生活考慮，我想當時吳立的心情一定非常焦急。也許還受到當時條件簡陋的困擾，當年選址、當年建成的鐘鼓樓城墻是土夯而成。同時，吳立又帶著人掘了一條護城河，在河岸建了一座甕城。蓋州城的南大門就算是建成了，就是現在的南關。然后，他們又在東關和西關修筑了城墻和城門。因為城北有青石關，因此沒有修筑北關。蓋州城造起來了，城內百姓有了庇護的屏障，具備了一個軍事要塞的樣子。

到了明洪武九年（1376年），得到了休養生息的官民有了足夠的力量對城進行加固、建設。鎮守遼南的靖寧侯葉升將蓋州城向南擴展，設三處城門，東稱順清門，南稱廣恩門，西稱海寧門，每門都建有城門樓，形成現在我們所見到的古城模樣。為使城池更加堅固，人們把原來的土墻用青磚包裹起來，并修了堅固的箭垛。只是，無論怎樣修繕，鐘鼓樓始終位于在城市的中軸線上，始終是在樓頂東側建亭掛鐘，同時在西側做了一個巨大的架子，一面大鼓赫然坐于其上。這使鐘鼓樓具有了報時、預警及戰時鼓舞士氣的作用。

既然說到鐘鼓樓，就不得不提一下這口大鐘的曲折故事。如今懸掛在鐘鼓樓上的大鐵鐘，來自蓋州城東十八里的方家屯（今蓋州暖泉鎮方屯村）永安寺。據銘文記載，為清乾隆五年（1740年）鑄造。而在明代蓋州鐘樓建成時懸掛的則是一口純銅的大鐘。據沈陽故宮博物院編撰的《院藏鐘表精品集》介紹，這口鐘“全高210厘米，下口徑125厘米。中層一區內豎向陰刻銘文，楷書16行共175字，記載的是鑄鐘經過和匠人、僧人名字。”那么，為何銅鐘變鐵鐘，銅鐘又流落于何方呢？

在明天啟元年（1621年），那時還是明末，也是后金建立之初，努爾哈赤巡視遼東地區，蓋州地方官員認為大鐘是金朝鑄造，因此主動獻上，以討他的歡心。獻鐘人員都升了官，領了賞，大銅鐘也因此離開蓋州，移到沈陽，成為盛京城的“定更鐘”，現在仍陳列于沈陽故宮博物院內。至于這口大銅鐘的來歷，則要追溯到北宋。在遼圣宗時期，攝政的承天太后（即契丹蕭太后）南侵伐宋，在樂壽縣（今河北省獻縣）覺道寺掠得一口銅鐘，賜給了遼國中京（今內蒙古寧城）的感圣寺，但該鐘在遼末金初的戰火中毀壞。金海陵王天德三年（1151年）又重新鑄造了重六千斤的大銅鐘。大銅鐘又是如何在明洪武年間輾轉落戶在蓋州鐘樓之上的，目前沒有找到記載。我猜想，多半是戰爭所致。

雨絲細如蠶絲，薄如輕紗，輕柔纏繞著我的頭發。拒絕了同伴遞過來的雨傘，讓雨把自己淋濕。我要感受一下發生在明洪武八年（1375年）的那場戰爭。

此時，殘元勢力納哈出率領軍隊侵犯蓋州。吳立按照都指揮使馬云、葉旺“堅壁清野”“慎勿與戰”的指示，和士兵嚴守著還沒被青磚包裹起來的鐘鼓樓，承受著比雨點還要密集的箭矢襲擊。他們用超乎常人的勇氣和意志才打敗了納哈出的瘋狂進攻，最終保得蓋州城安然無恙。也許正是那一次艱難的勝利，才促使吳立下了堅固鐘鼓樓的決心。可見，吳立這個來自安徽的武官是有雄才大略的。也正是當初他帶領軍民建成了蓋州城，并加固城墻和鐘鼓樓，才使蓋州在以后的歲月中歷經戰爭的風雨而屹立不倒。

吳立鎮守蓋州二十余年，不僅修建了蓋州城，也修建了熊岳城，如今熊岳尚存的古城門樓就是他的杰作。吳立提倡課農重儒，于明洪武十六年（1383年）創辦蓋州衛學，次年置儒學，設學正、訓導專人從事教育。同年，興建孔廟（原址在今蓋州市第一初級中學）。明代地方設有府學、縣學。因為遼東實行衛所制，所以遼東的學校由遼東都司所屬各衛負責管理。當時設在遼陽的遼東都司儒學是地方最高學府，相當于內地的府學，而蓋州衛儒學則相當于內地的縣學。此外，蓋州還像其他衛所一樣，設有許多“社學”，也就是鄉學和私塾。作為初級學校，這些“社學”為文化普及、積累起到了重要的奠基作用。從社學到衛儒學，蓋州的重學之風綿綿不絕，沿襲到清代，乃至今日。明正統年間，蓋州三年間出了兩位進士：高潤和陳鑒，后者還是榜眼。此后，又相繼出現了于成龍、于天墀、左寶貴、蔣蔭棠等文官武將和文化名人。而吳立和他的士兵在異鄉的鐘鼓樓上“晨鐘暮鼓”，經歷了大大小小無數次戰爭，戰馬嘶鳴，刀光閃爍，箭飛如雨，始終和這座小而頑強的鐘鼓樓站在一起。吳立來自他鄉，死后葬于蓋州，正所謂他鄉埋忠骨。吳立的名字和鐘鼓樓一起鐫刻在蓋州人的心中，一直到現在都不曾磨滅。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因為蓋州戰略位置的重要，鐘鼓樓就成了駐城者的堅強堡壘。它與后來修建的用于海防預警、守衛合一的烽火臺遙相呼應，有力地打擊了海上來犯之敵，守護著城內百姓的安寧。

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蓋州卞三元降生，開創了卞氏家族的輝煌，這種輝煌是和蓋州鐘鼓樓緊密聯系在一起的。自明代以后，卞家相繼涌現出懷遠將軍卞世祥、振國將軍卞世功等八位將軍，世襲蓋州衛指揮使、指揮同知等武職，鎮守蓋州衛。后來，卞家人功成身退，偃武修文，這使卞氏家族后人文武兼備。后金占領遼東后，十分重視吸收漢人中的知識分子，卞三元與其父雙雙中舉，歷任多職，成為清初一代名臣。卞氏家族興于武，以指揮使的身份駐守鐘鼓樓，盛于文，與吳立當初倡導儒學密不可分。一座鐘鼓樓，凝聚著多少歷史文化精華積淀和傳承了多少卓越，是無法說清的。

時間的腳步邁入清末，一向不重視海戰的大清王朝，面對來自海上倭寇的不斷襲擾，終于醒過味來，開始斥重金打造北洋水師和旅順軍港，數不清的真金白銀購置來鐵甲戰船和洋槍洋炮，并在旅順口修建了炮臺。在此大環境下，隨著守衛重地的南移，蓋州衛被撤銷，變成了一個普通的縣城——蓋平縣。

令北洋軍的統帥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花重金打造的北洋水師居然不堪一擊。在甲午海戰中，鐵甲戰船在海里毫無戰斗力，除了鄧世昌率領的“致遠”號視死如歸撞擊敵艦“吉野”，似乎再沒有什么大的作為，那些建在旅順要塞的炮臺也盡數淪陷。此一役，不是器不利、城不堅，但是落了個完敗的結局，令人難以接受。

北洋水師的慘敗，等于打開了日本侵略的閘門，日本人一路推進，所過之處慘不忍睹。但是到了蓋平縣古城卻停滯不前，小而堅的鐘鼓樓成了全縣軍民抗敵的有力屏障。日本兵久攻不下，乃木希典旅團長的大衣都被打穿，副官被擊傷，官兵死傷三百余人。而清軍在守將章高元和徐邦道帶領下浴血奮戰，在敵人的炮火中沖鋒陷陣，毫無畏懼，可惜寡不敵眾，蓋州城最終失守。

同伴終究不忍我變成落湯雞，雖然雨下得更小了，他還是給我撐著雨傘，一邊給我講述了一個發生在日俄戰爭時期的故事，這故事也與鐘鼓樓有關。

據《蓋州市志》（第一卷）記載，日俄戰爭時期，蓋州出了個抗俄志士，叫王曉嵐。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為抗擊殖民統治，蓋州百姓不甘受辱，加入了“義和團”“紅燈照”等民間組織抗擊洋人，和侵略者進行不屈不撓的斗爭。他們拆毀俄人鐵路，處死天主教會會長，燒毀董家溝天主教堂……俄國人以此為借口，在七月七日進犯蓋平。蓋平守城練勇、旗兵及義和團戰士與俄軍激戰，直到八月一日，俄軍增兵，炮轟蓋平城，彈丸如雨，守城者已不足百人。八月二日晨，蓋平城陷。

王曉嵐本是一個灑脫的詩人，所作之詩針砭時弊，嬉笑怒罵皆文章，當然不受當政者待見。他倒也不去追求功名，樂得做個閑云野鶴。可是，甲午戰爭后，國勢日蹙，民不聊生。俄國占領旅順、大連，修建中東鐵路南滿支線，拆民房、毀良田。來犯之敵激起了他的熱血沸騰，他振臂一呼組織起民團，先是在鄉野與敵人戰斗，可是一群以釘耙、梭鏢、大刀、土槍武裝起來的散兵，怎么能跟訓練有素、配備近代武器的軍隊抗衡呢？在一次戰斗中，王曉嵐被俘，被俄軍流放至庫頁島（俄羅斯稱薩哈林島）。

這個故事雖然悲壯，但是我竟然輕輕地笑了，這笑里既有對這個有趣的靈魂的贊賞，更有一些文人間的惺惺相惜。我問朋友，那么，后來這個人怎么樣了？朋友說，被囚禁六年后，他從庫頁島回來了。之后的歷史方志上再沒有關于他的記載。但我想，他會選擇在動蕩的時局中做閑云野鶴，但心底里的那團抗爭之火不會熄滅。

從鐘鼓樓下來，天已經晴了，雨后的陽光穿過云隙盡灑而下，身披霞光的鐘鼓樓于凝重中多了一分輝煌。崢嶸歲月成了往事，久經戰火洗禮的鐘鼓樓靜靜地站在那里，卻不寂寞。它慢慢修復著自己的傷口，看熙熙攘攘的人群、車輛從鐘鼓樓的城門洞中穿過，聽叫賣聲在古巷里響起，海鮮的腥氣和瓜果的香甜雜糅在烤串的淡煙中，氤氳、蒸騰，環繞包圍著鐘鼓樓，繪寫著古辰州安樂祥和的現代煙火……靜靜佇立的鐘鼓樓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它變得從沒有過地安詳、寧靜。

煙火人間古街巷

夕陽西沉，站在鐘鼓樓上，向東南俯瞰，蓋州古城盡收眼底。三面環山，一面向海，四四方方一座城靜臥其間。每條街巷都守著本分，筆直聯通，十字交叉，劃分出一個個“井”字格局。時光在這里被凍住，整座蓋州古城就如所有的明清古城一樣，每一處街角、每一座宅子都依著規矩，從容淡定，沐光而居。房屋臨街而起，大多是屋脊高聳，檐牙爭翹，斗拱精致。罩瓦一律青灰色，或方或圓，有的排列整齊，有的累累堆砌，看似無序，實則內里嚴實緊密、相隔無隙。有臨巷子的老屋山墻上豎砌著幾道貼脊，勢如蛟龍，蟄伏已久，即將沖天而起，而臨街的正屋卻已垂垂老矣，等待塵埃落下。有的人家后院僅一個小小角門，也會罩個門樓，似乎為了強調些什么。

正是五月間，每一戶房屋空間不大，院內卻都栽樹種花，或一樹櫻桃掩映綠葉中間，如粒?；鸺t的瑪瑙點燃歲月；或有藤蔓，斜斜趴在磚石墻頭之上，擋住殘缺的那一小截記憶；一樹樹刺玫，已經漲紅成紫色的花朵臉龐，迎著光線，展現出主人對生活和生命的不同理解。

在這寬街小巷里，升騰著現代人的炊煙，回蕩著熱鬧的人語車聲，更藏著曾經繁華不輸今日的“四大胡同”——“魚市胡同”“束鹿胡同”“銀市胡同”“繭市胡同”，它們是明清時期蓋州經濟貿易繁榮的最好見證。

“胡同”一詞源于蒙古語，為城鎮或鄉村里連接主要街道之間比較小的通道，一直伸向居民區的內部，是溝通交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根據道路通達情況，又有“死胡同”和“活胡同”的區別。只有一個開口而末端深入居民區并且在其內部中斷的，就是“死胡同”。溝通兩條或者更多的主干街道的，即為“活胡同”。蓋州古城內的胡同四通八達，這在明洪武九年（1376年）吳立筑城時就有通盤考慮。他在原遼金元蓋州古城南墻上修筑鐘鼓樓，并以此為中心擴城，形成一處集政治、商貿、軍事、交通中心于一體的遼南古城。歷經六百多年還能夠保存下來，實屬難能可貴，這在中國北方已不多見。

可是街道兩旁大都是現代建筑，偶爾有青磚木窗的老建筑，也都經過了修繕，要么換了門窗，要么頂著藍色的彩鋼棚，要么墻身已經重新砌過。轉了一大圈，也沒有看到原汁原味的老門市。問了幾個路人，進一步確定這里就是過去的“魚市胡同”。像是為了驗證人們的說法，街道的兩旁確實有很多賣魚的攤位，時令魚蝦和干魚都有。當然遠不止這些，海里產的在這里多能買到。

蓋州“魚市胡同”于明代設立，興于清代，尤以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開放海禁以來，距城西二十里的西河口港（連云島）異常興旺，海域所產魚蝦溯河而上，集聚在魚市胡同銷售。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盛京將軍趙爾巽派知府黃家杰在蓋平城內鼓樓上創辦官商合營的奉天漁業公司，并在西河套設立蓋復漁業分公司。當時蓋州西海是奉天?。ㄟ|寧?。┑臐O業中心，年產黃花魚、鲅魚、梭魚、銅鱗魚等逾二百萬斤，青蝦近二十萬斤。至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蓋州有漁戶四百有余，各種漁船近三百只。魚市的經營范圍也逐漸擴展到淡水水產的販賣，形成了一個較大的綜合水產品集貿市場。

從“魚市胡同”出來，兜兜轉轉地在小巷子里繞，看那些青磚青瓦的古建筑，雖大多進行了修繕和改建，但是年代感十足。一個給我指路的老人說，如果我再早來二三十年，看到的要比現在像樣?！澳觐^太長了，扛不住了，就算為了保護文物不讓動，可是有條件的也都做了必要的維修，要不睡一覺房子倒了那還了得？”老人說得在理，除了遺憾自己三十年前與之失之交臂，我似乎再也沒啥可遺憾的了。

按照老人的指點，我走進“束鹿胡同”。

對于“束鹿”這個頗具古風的文雅的名稱，我十分喜愛。想著這里因藥房而以“束鹿”為巷名，那么其中包含著古人多少學養和對中醫深厚內涵的理解呢？我初聽到“束鹿”這個名字，以為是河北省束鹿縣的人先在巷子里開的藥房呢，后來才知道我望文生義了。

我輕輕觸摸著一個房門上褪了色的門牌，似乎想觸摸到“咸春堂”藥房的溫度。“束鹿胡同”就是因它和眾多的醫館、藥鋪而得名。那時，這條胡同里開了眾多中藥堂鋪，云集了很多名貴中藥，而當時的束鹿縣（今河北省辛集市）是明清至民國時期北方重要的中藥材交易中心。胡同起名為束鹿，可見其當時中藥材之繁和藥堂之盛。僅以“咸春堂”為例，這個創建于清咸豐元年的藥房，最初由浙江寧波的四個家族創建，以經營阿膠出名，此外還經營膏、丹、丸、散中成藥和中草藥，兼給病人診病、開方抓藥。歷經清同治、光緒、宣統及民國等時代，數百年的傳承帶動了蓋州醫藥、醫療的繁榮發展?，F在，蓋州許多藥店的坐堂中醫，都是十分令人信賴的，這不能不說和傳承有關。

我沒有費力去找“銀市胡同”。史料和后人寫的關于它的文章如出一轍，且有的地方晦澀難懂。宣統元年（1909年），大清銀行蓋平分號成立。按照我的理解，就是聚集了一些銀行性質的商號，這些私人銀號有著良好的信譽，南來北往的經商者因為持銀不便而在這里兌換紙質銀票，用來交易，應該算是銀行一條街。由此可見當年商貿的繁盛興旺。

“繭市胡同”，顧名思義就是進行蠶繭交易的。自漢代以來，柞蠶開始在山東半島放養，其蛹可食用，其繭可抽絲制成綾羅綢緞。柞蠶產業逐漸成為官府征收稅銀的一項重要產業。蓋州東部山區山高林密，是放養柞蠶的天然之地。到了清代，移民至蓋州的劉姓山東人把養蠶技術帶了過來，并以此發家致富，買田買山。劉姓的發家史讓更多山民躍躍欲試，于是，養蠶業開始在蓋州蓬勃發展起來。

養出的蠶自然要到市場上去交易。善于深加工的南方客商販賣蠶繭，用于織綢，極大地帶動了蓋州蠶業的發展。官府在鼓勵這一新興產業的同時也從中獲利，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設立山繭稅，設局于蓋平縣，會征定額二千四百五十六把”（《蓋平縣志》）。一把蠶的數量，按春蠶和秋蠶的區別，數量不等，大概在三千至五千粒。這么算下來，可知當時養蠶已很有規模。到了光緒年間，蓋州已有養蠶戶四千余戶，居全省之首。是養蠶業的興起才有了“繭市胡同”，“繭市胡同”又成就了養蠶業。水漲船高，養蠶業不斷在蓋州發展壯大?，F在，蓋州的“繭市”早已不在這里了，而在蓋州榜式堡鎮，那里已經成了馳名全國的蠶繭、蠶絲產品集散地，是赫赫有名的風水寶地。

我走在寫滿了故事的小巷里，努力搜尋著昔日時光的影子，盡力撿拾著那些閃光的故事碎片。這些隱在沿街門市后面的一大片住宅，雖很多經過修葺，但是總體上還保持著明清時期的古樸。狹窄逼仄的胡同、低矮狹小的房子盡顯明清時期小城的風格。這里出奇安靜，也很少能聽見汽車的喇叭聲，仿佛是被現代社會遺忘的角落。和幾個居民閑聊得知，這里現在的住戶大多是中老年人，年輕人都到外面買了新樓。只有一些老人舍不得這里，舍不得這些老得掉渣的房子，也盼著哪天動遷住上新房。矛盾著呢。

這一塊拙樸之地，曾經多次出現在電影之中。那是20世紀90年代，《滾滾紅塵》攝制組來到蓋州取景拍戲，人們圍觀林青霞、秦漢等演員演戲，他們中也有人過了一把群眾演員的癮。由劉曉慶、姜文主演的電影《大清炮隊》也曾在這里取過景。2019年我在長影參觀時，正好看到這張電影海報。

夕陽被遠處的高樓遮擋住，小巷開始變得暗淡。祖祖輩輩的人把自己疊加在城上，壘出古老與厚重的舊日時光，需要有心人靜坐慢品。在這片古城區里，暮色來得比外面早。蹚著暮色，我繼續向胡同深處走去，那里就是三江會館的舊址。

三江會館是清光緒年間由在蓋州經商的江蘇、浙江、江西等商人籌資修建的一組建筑。會館也稱海神廟和天后宮，是外地同鄉和同行業人捐資建筑的祭神祀祖和寄寓集會的場所，實際上是同鄉、同行業人為防止外鄉人或外行業人的欺凌，為其內部利益服務的行幫團體。各會館都有自己的規矩及其信奉神祇。蓋州當時修建的會館很多，除三江會館，還有福建會館、山東會館、山西會館等。朋友介紹說，三江會館尚余一座后殿可看。

三江會館舊址本在鐘鼓樓東側，即南關古城區東片，而我卻順腳兒拐進西片區，因為那里有建成不久的沈延毅紀念館，我想去看看。沈延毅是蓋州人，是我國當代杰出的書法家。蓋州市在他百歲誕辰的2003年為其建立紀念館，也算是對一代書法大師最好的紀念。

走進胡同，兩邊赫然是拔地而起的嶄新的住宅樓。這倒令我吃驚不小。幾年前，我曾來過這里一趟，是去一個文友家做客。在我的記憶里，這里和我鉆過的那些胡同一樣，是連成片的古建筑，沒想到不過數載，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磥砝衔锛静贿^歲月，舊東西終究會被新事物替代。這或許是自然規律，但也總是難免會讓易懷舊的人心生遺憾和無奈。

行了不足百米，往右一拐，豁然而見嶄新的樓群里有一個古色古香的小院。輕推木門進到院里，沈老的塑像靜靜地立在眼前，臨風而立的身姿令人肅然起敬。沿著青磚甬道前行，越發感覺這是一個頗有年代氣息的老四合院?？戳藟ι虾喗椋?，這是一座建于民國初年的老建筑，距今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是蓋州商人臧榮濤的祖宅。臧先生久居香港，委托其子把此宅捐獻給蓋州市政府。蓋州市政府把這里作為沈老的紀念館，可謂用心良苦，恰到好處。

四合院古樸典雅、布局合理，是典型的遼南建筑，又有著明清時期精巧的做工。紀念館分成四個展廳，我逐間走了一遭。對我這個書法門外漢來說，只能用“走”字，實在不敢用別的字眼。至于到這里來，實在是一個晚輩對前輩長者的敬仰所致。

四個展廳里分別放置著沈老的銅像、照片、名人題字和他的書法作品。我拍了照，合了影，臨出門時忍不住對一位管理人員說，屋里太潮了，有些字畫都長霉了。她解釋說，前陣子下雨漏了，近期會對屋頂進行維修，對字畫作品也會及時晾曬、處理。

因為還要趕路，我便準備離開，感覺自己有點兒杞人憂天。沈老是蓋州近代史上書畫界一張珍貴的名片，怎么會不珍視呢？謝過她，出了小院，順著一條小路徑直往東走，穿過南關街再繼續往東，進入小巷，我一邊打聽一邊走，竟然沒費多少事就找到了三江會館舊址。

也確實該用舊址來稱呼它了。在我的眼前，有一處搖搖欲倒的老建筑，不大，面闊三間，進深五間，為復式建筑，東西長十米出頭的樣子，南北寬些，估計能有十五米。門柱呈淡灰色，是木頭徹底失去油性的那種毫無血色的灰，敞口式門廳沒有窗子裝飾，雖然看來有些發悶，但恰恰是南方建筑的風格。有資料說，建筑內的磚雕精美絕倫，梁脊上的彩繪五彩斑斕、色彩鮮艷，保存完好。我很想進去看看，可惜大概是此建筑已經是危房的緣故吧，兩扇大門緊閉，被一把大鎖鎖得緊緊的。

我有些悵然地站在它的面前，深深地感受到它的孤獨。在它的周圍，雖然不是高樓大廈，但也是鋼筋混凝土制成的搗制房，不像它現在這么弱不禁風，似乎隨時都要跌倒的樣子。它和那些逐漸被鋼筋混凝土建筑淹沒的同伴一樣，暮年老朽，終將會轟然倒塌，變成塵埃。

恍惚間，我又覺得自己這么想它多有不敬，也背離了我來此的初衷。所有的燦爛輝煌都會黯然離場。這沒有什么可沮喪的。無論是人還是一座建筑，我們都不該為他或它的暮年嘆息。當我們站在一座記錄著歷史的古老建筑面前，目光所至，看到的應該是它的風華絕代和創造它的那個時代的繁華。

古城街巷的繁華離不開連云島的開埠。海運河運交融，才有了蓋州城內商貿繁盛。雖然它早已消失在海陸博弈之中，但金代文學家趙秉文為連云島所作的詩猶在耳畔：

壯觀天東第一游，曉披絕島寄冥搜。

煙中熊岳隨潮沒，天際遼江入海流。

地絕四維那辨樹，風來萬里忽通舟。

我從析木西南境，回望中原四百州。

連云島位于蓋州西河口，那里是大清河入?？冢敃r所有溯河而上的船只都要經過連云島，這才是在那里建港的原因。

自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起，連云島港口逐漸成為東北地區第一個貿易港口，更是遼南地區最主要的商業口岸。蓋州由此商賈云集，廣迎四海賓朋。南方客人來來往往販運貨物，當地人則把收售的觸角伸到東北各處。日子久了，腦筋活躍的南方商人就想在蓋州設立“辦事處”，既方便調動貨物，又可給同鄉提供食宿，面對困難更能雪中送炭及時周濟?？滴跛氖辏?703年），三江客商集資在城內東南隅購地，修建了三江會館。

據史料記載，三江會館由后殿、正殿、東西配廡、客廳、山門、鐘鼓樓、戲樓等組成，規模宏大，金碧輝煌，殿宇巍峨，蔚為壯觀。后殿為大木架卷棚式建筑，面闊三楹，進深五楹，青磚砌筑，廳堂檐欄間無隔斷。額枋上施彩繪。殿內塑諸神像。正殿為主殿，名為娘娘殿，亦稱天后宮。大木架歇山式建筑，面闊三楹，進深二楹。青磚砌筑，檐下施斗拱，檐檁、額枋上繪有云龍、異獸、云紋、海水、花卉等彩繪。殿內塑海神娘娘像等神像。東西配廡為偏殿，大木架硬山式建筑，面闊各六楹，進深三楹。內為商會及同鄉集會接待之處。客廳位于正殿西側，大木架硬山式建筑，面闊八楹，進深三楹。這里是旅居蓋州的同鄉住宿之所。山門三楹硬山式建筑，左右為鐘鼓樓，山門前過街建四角攢尖式戲臺一座。每年農歷三月初三至九月初九為會期日，是時館內外人頭攢動，車水馬龍，熱鬧非凡。農歷四月二十三為海神廟會，會館演戲，觀者如潮，穿梭街巷。每年正月十五元宵節，會館演夜戲。據《蓋平縣志》記載：“燈月交輝，歌聲嘹亮，幾同不夜之城，一時游觀者傾塞街巷……”

眼前的三江會館舊址與昔日盛況相比，顯得太過蕭索，令人心生無盡感慨。

其他會館建造的原因和方式與三江會館大同小異。福建會館始建于康熙五十年（1711年）。除了正常設施，福建會館也還建有戲樓。山東會館建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原址在城內大堆子北面中間地段。山西會館建在蓋州古城東關外，也是蓋州城的關岳廟。關老爺是山西人，在關岳廟里以武財神的身份被供奉。岳飛也為武圣，合祠祀之。每年五月十三，關岳廟演戲，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生意興隆。

蓋州財神廟是山西會館修建的，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咸豐九年（1859年）兩次維修，反映出山西商人對關公、岳飛、財神的尊崇。

南方人信奉“媽祖文化”。三江會館內供奉的是護佑他們過海而來的海神娘娘。四月二十三日為海神娘娘廟會，三江、山東、福建等三個會館同時演戲。

對我這個愛熱鬧的人來說，像孩子似的在人群里鉆來鉆去，看完這場看那場，該是一件多么美的事??！可惜我沒有生在那個時代，自然也享受不到那個樂趣。在胡同里游走，仿若一條魚，鼻息間有海風掠過。三江會館至今倔強不倒。此刻，它在周邊綠樹的掩映下越發顯得暗淡。它像一個百歲老人般默默地望著我。這百歲老者，不必因為不能滿足我的奢望而抱歉，也不必因為不能向我這個來看望它的熟人道一聲珍重而羞慚。在這一刻，在夕陽隱沒，月上柳梢，檐下的陰影仿佛有了生命，像真的要對我述說什么。

走在胡同里，我的目光開始尋找另一群人，從古城各個角落開始匯聚。走在前面的是金代文學家、書畫家王庭筠，他“文采風流，照映一時”，與蘇軾、黃庭堅等同時期，曾被誤傳為米芾之外甥，元好問稱他為“百年文章公主盟”，是古城上空最亮的那顆文曲星。金代文學家王寂跟在身后，他任職提點遼東路刑獄時，在明昌二年（1191年）二月乙丑日到三月庚申日這一個月零兩天的時間里，從遼陽出發到岫巖為止，每天日記集成《鴨江行部志》，賦詩26首。他曾來到蓋州與故友重逢，共同欣賞《龍門招隱圖》。在熊岳，他晚登經閣，南望王氏家族的海岳樓，距離“不隔一牛鳴”，但因為謁禁，不能登覽，只能通過翻閱副本賦詩以記。清代著名書畫家于天墀，他以詩、書、畫享譽遼南。蔣蔭堂、沈延毅、呂公眉……一代又一代名流相繼走過。

忽然想到，王羲之《蘭亭集序》里“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之句，世人在時光變換之間，回望歷史時，總有很多相似感受。

古城又有何種感受呢？幾百年對古城而言，不短不長，不深不淺。古城早已見識過世間各種面孔。人間冷暖，世態炎涼，古城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歷史的游戲規則。南來北往的風，從鐘鼓樓吹過，從胡同吹過，把人一輩輩吹老，把城一年年吹硬。在歷史縫隙里暫坐，它終于找到一條通向天明的路。一切都在靜默中，慢慢積聚生長的力量，一次次，野火燒不盡的，都會在來年的春風中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