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書香能致遠

我的家鄉(xiāng)硯臺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小山村，它地處遼寧省北部，坐落在長白山脈哈達嶺支脈向南延伸的潛山區(qū)中，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風景秀麗，民風淳樸。父老鄉(xiāng)親祖祖輩輩在這里依山而居，躬耕隴畝，日求三餐，夜求一宿，生活得簡約而又幸福。

我的父親是個老書迷，酷愛讀書和說書講古。據(jù)父親講，他小時候家里很窮，即便如此，爺爺還是讓他念了一年多的私塾。由于父親記性好，加之悟性又高，所以這眼眉前兒的字一般還難不倒他。

我愛讀書，主要是緣于我的父親，緣于小時候聽父親講述的那些跌宕起伏、引人入勝的精彩故事。

文看《施公案》，武看《響馬傳》，我上小學時就十分喜愛翻看被父親看爛了的這兩本書。當時家里條件有限，根本沒有一本像樣的藏書。有一年夏天，生產隊剛好掛鋤，有一個說書人領著一個彈三弦的盲叔來到隊部，找到父親央求說，只要管吃管住，他們就可以免費給村民們說上幾天大鼓書，內容可以是《施公案》，也可以是《響馬傳》。父親無奈，就把村民們召集在一起，向他們征求意見，結果大家高度贊成，并且異口同聲地說要聽《施公案》，不想這一聽就聽了半個多月。這段時間，每到傍晚，村民們都早早吃飯，早早來到我家聽先生說《施公案》。鄰村人聽說后，也紛紛前來，把我家屋里屋外擠得水泄不通，場面極其壯觀。待先生說到高潮時或動情處，盲叔就會不失時機地掏出帽兜，在人群里討要賞錢。人們也不吝嗇，紛紛往帽兜里丟些賞錢。由于吃住都在我家，加之父母熱情周到，說書人覺得實在過意不去，所以臨走時給父親留下了兩本書，一本是先生給村民講的《施公案》，另一本是先生私下給父親講的《響馬傳》。這兩本書，先生反復說、反復講，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先生不愿意透露姓名，但禁不住父親再三詢問，便說自己是逃難的，家住鄰縣，名叫杜林。

自從有了這兩本書，父親便如獲至寶、愛不釋手。趁他老人家不在時，我和哥哥姐姐也都爭先恐后去偷看這兩本書，它們也就理所當然成了我家最早、最珍貴的藏書，也是我這樣一個懵懂少年最早、最初始的課外讀物。

其實，父親看過的書也不是很多，翻來覆去也就是杜先生送的那兩本。因為家里沒錢，我們根本買不起新書。為此，除了看書，父親還喜歡看生產隊訂購的幾份報紙。臨近過年，村子里條件好一點兒的人家糊墻、吊棚都愛買些白紙、窩紙之類的。而我們家則清一色買報紙，一是便宜，二是有字。記得我第一次認墻上草書的繁體字《遼寧日報》報頭時，頭兩個字就一直讓我畫魂兒，覺得第一個字好像有點兒像筐，就讀筐了。第二個字也猜不準，憋了很長時間突然靈光一現(xiàn)，既然第一個是筐，那么第二個字就該是圓了，因為筐是圓的嘛。再問哥姐，他們也叫不準。《筐圓日報》（《遼寧日報》）這個報頭曾被我一直誤讀了很長時間，直到幾個下鄉(xiāng)青年來我家請假，我問他們，方才知曉正確答案。現(xiàn)在想來，只覺得自己太有意思、太可笑了。而看天棚、找大字竟演變成童年時代我和哥哥姐姐們打發(fā)寂寞夜晚的無限樂趣……

后來，我家陸陸續(xù)續(xù)有了《三俠五義》《鏡花緣》《官場現(xiàn)形記》《烈火金鋼》《保衛(wèi)延安》等書籍。這些書都是舊的，輾轉到我家時已殘破得不成樣子，好在只是損邊，沒有丟頁，故讀起來仍非常過癮。小人書（連環(huán)畫）興起時，村里的孩子你家?guī)妆舅規(guī)妆荆玫揭黄疠喠骺础５烤鼓芸炊嗌俦荆l也沒做具體統(tǒng)計。

想買一套“四大名著”——《西游記》《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是我高中時代夢寐以求的事。書是陸續(xù)買來的，在我高中畢業(yè)前剛好湊齊。這四部名著，我看得最多的是《紅樓夢》，但內容記住最多的卻是《西游記》。每一次看《紅樓夢》，我總嫌書中描寫得太纖細、太瑣碎，老半天也不走道，耽誤時間。到如今，我能記得住的原句，恐怕也只剩下《好了歌》了，其他的都模糊不清。

父親對《紅樓夢》向來不感興趣，究其原因，他說他也不清楚。父親還經常告誡我，“老不看三國，少不看西游”。這是文學史上流傳甚廣的一句話，據(jù)傳是我國著名的文學批評家金圣嘆所說。原句應是“老不看三國，少不看水滸”，人們傳著傳著就傳走了樣。

我是在開原老城念的高中，也就是現(xiàn)在人們津津樂道的咸州古城，有屹立千年的崇壽寺塔和鐘鼓樓為證。那時的老城還很繁華，百貨商店、農貿市場都頗具規(guī)模，商賈云集，正值鼎盛。那里還有電影院和文化館，館內有閱覽室，有多種報刊供小城人閱讀。閱覽室不大，但陽光充沛，環(huán)境清幽。我是這里的常客，大部分閑暇時間幾乎都在這里愉快度過。

熱熱鬧鬧的農貿市場邊上，有一個裝滿舊書和小人書的鐵皮房書屋，每逢冬天，攤主就會生起一個小小的紅紅火火的鐵爐。我和同學同坐在一條小木頭凳上，一邊烤火，一邊孜孜不倦地看書。看一本大書大約一兩角錢，小人書則幾分錢。“大書”一天看不下來，還可以帶走或明天再來，不過都要按天計價。因為押金昂貴，我們倆每次都選擇第二天再來。書屋的主人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頭兒，態(tài)度和藹，紅光滿面，每每見我們囊中羞澀，就會象征性地收我們幾分錢。到了中午，爐子更紅，火苗更艷，市場上賣吃賣喝的聲音也此起彼伏。每到這時，老人就會拿起爐門口事先準備好的半塊磚頭放在爐蓋上，再往銀錫壺里倒?jié)M燒酒熱上，直到酒水微溫，滿屋彌香。老人也不吃飯，只就兩根火腿腸下酒，慢慢品嘗。有酒，有書，有火腿，有鐵爐，老人的生活令我好生羨慕，覺得人生幸福無非他這般模樣。高中，我讀過的書很多也很雜，但均屬囫圇吞棗、饑不擇食。這期間，我還省吃儉用訂閱了一年的《散文》和《詩刊》，這無疑是一筆巨額支出。感謝父母，即使他們身處窘境，也還要竭力為他們的兒子無私付出。

一晃兒，我上了師范，在校不花學費，也不花飯錢。家里的壓力減輕了，未來的好日子也在頻頻向我召喚，而且不再遙遠。在新城讀書，條件比老城更優(yōu)越。街路寬廣，高樓林立，單是一條步行街就已彰顯出開原小城的獨特魅力。文化館、圖書館、新華書店以及各類報刊亭遍布，買書看書也極其方便。第二年又趕上瓊瑤熱，同學們你一本我一本輪流買、換著看，大家?guī)缀醢循偓幭盗锌戳藗€遍。

最是書香能致遠。書讀多了，自然就有所收獲。盤點我在師范時的閱讀時光，對我影響尤為深刻的書籍有《吶喊》《林海雪原》《暴風驟雨》《高山下的花環(huán)》《許茂和他的女兒們》《芙蓉鎮(zhèn)》《圍城》《飛鳥集》《紅與黑》《戰(zhàn)爭與和平》《假如給我三天光明》《少年維特之煩惱》等多部作品，包括人物傳記，不下百十本。同時，我還用在校獲得的獎學金訂購了《人民文學》和《小說選刊》，又報名參加了詩刊社舉辦的第一屆刊授學習，有幸成為詩刊社的第一批刊授學員。

等到放了暑假，我又回到了家里，除了讀書，就是替家里放牛。在農村的農事活動中，放牧是最簡單、最輕松的體力勞動，尤其是放牛，比放羊還輕松。牛食量大，走得慢吃得也慢。為了方便，我們在頭牛的脖子上綁上鈴鐺，待到放牧時就把牛群連大帶小一起轟進大山。牛老實、溫順，放在大山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夕陽西下時，我們就一起尋著鈴聲，鉆進深山，很快就能把牛群歸攏好。我們一路吆喝著，還噼噼啪啪甩著響鞭，披一肩絢麗的晚霞，歡呼雀躍地趕著牛群下山。山腳下的村子里，一長溜的老屋也開始噴云吐霧，裊裊炊煙，猶如母親溫暖的呼喚……

村子里放牧的人家并不多，牛也不多，你家一頭，他家兩頭，或者三五頭的。每家都出一個放牛人，但多數(shù)都是小孩子，只有寶庫和我年齡大些。這些孩子念書極少，故都喜歡聽我給他們講故事，其代價就是他們負責放牛，我負責看帳篷、看東西。這樣，我就能靜靜地看書、靜靜地發(fā)呆、靜靜地放飛我的思緒……

“生活是一面鏡子，你對它笑，它就對你笑；你對它哭，它也對你哭。”這是英國作家薩克雷說過的話，從維熙在他的《北國草》里還把這句話用作了題記。記得我讀從維熙的《北國草》時，正值暑期，又逢雨季。放牧時，我們提前把隨身攜帶的苫布苫在稍干爽一點兒的樹叢上，再把四角用繩子一系，就能搭成一頂蒙古包似的小帳篷。不待寶庫把帳篷里的塑料布鋪好，大家就都爭先恐后地鉆了進去。幾個孩子開始胡鬧，我則從懷里掏出《北國草》，懶洋洋地往里面一躺。茫茫空山，蒙蒙細雨，一任牛鈴叮當，我自如癡如迷……那種感覺，那種情懷，那種經歷，可以說與書中描繪的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大同小異。

在這樣別致的風雨中，我又拜讀了郭小川和楊牧的詩集。“山中老虎呀，美在背；樹上的百靈呀，美在嘴；咱們林區(qū)的工人啊，美在內。”這是郭小川《林區(qū)三唱》中，讓我感到美得令人窒息的詩句。“我的生活放牧著我，我也放牧著我的生活。當我的牛（羊）兒吃草的時候，我便采集著野玫瑰，一朵、兩朵……”這是我更改了一個字的楊牧的詩集《我是青年》的題記。多年以后，我把這樣的閱讀定義為超美的閱讀和超美的享受。細細想來，它依然美到了我的發(fā)膚，美到了我的骨髓，美到了我的心扉。

上班以后，學校的圖書室里擺滿了書，有的讀過，有的沒讀過。欣喜之余，讀書的心氣卻寡了許多，但無論如何，讀書始終是我心中燃燒的那一盞不滅的燈火。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我自己也開始了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寫散文，寫詩歌，偶爾也寫寫小說。我的身體和精神都在字里行間找到了依托和歸宿。

沒書的年代，我們都很愛讀書；有書的年代，我們卻在很多時候懈怠了讀書。對一部分現(xiàn)代人來說，讀書離我們不是越來越近，而是越來越遠了。或許是指尖的滑動替代了書頁的翻動，或許是碎片化的信息稀釋了深度思考的濃度，但我們依然需要在墨香中汲取智慧、拓展視野。唯有在文字的浸潤里，我們才能擁有更遼闊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