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夢的雪妖

牛紅麗，河南確山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六屆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見于《山花》《作品》《福建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莽原》等刊。著有長篇小說《厚樸記》，出版小說集《行走的陶罐》《馬骨琴》。

第一天

寒衣節(jié)前的一天晚上，秦王寨停了電。據(jù)說是風(fēng)雪摧毀了電線，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修好。秦王寨南不足二百米有個無音湖，湖北岸孤零零住著戶人家。透過這家的窗口，能看到桌上點了半根蠟燭。有個小男孩正趴在角落里玩耍。他胖胖的影子游走在墻上，與本人的瘦小形成巨大反差。

如果鏡頭再拉近，你就能著清，他在舉著右手食指“豎石頭”。那是一根殘指。

石頭吧嗒掉了，他撿起來放在指尖。又掉了，再撿。樂此不疲。

在他身后斜對角，一位銀發(fā)老太太正坐在桌旁，吹著口哨疊元寶。在她面前，已堆起金燦燦的小山。每逢寒衣節(jié)前，她都會連續(xù)兩晚疊元寶，同時等到響徹山谷的銅鈴聲那是秦掌柜送成品元寶的信號。

這幾天，秦王寨的游子們都會陸續(xù)返鄉(xiāng)祭祖，送寒衣。厚樸鎮(zhèn)鋪子里，那些紙扎的亭臺樓閣、冥衣冥幣也會跟著走俏。如今什么都有成品。包好的餃子，搟好的手工面，包括機器疊的金元寶。年輕人喜歡成品。而像她這樣的老太太，還是更愿意融人“指尖的溫度”，這樣的念想才更有分量。他們家，至今還在燒柴取暖，冬季用鋸末裹了冰塊封存到山洞，夏天取出來好降溫。是有電，但她舍不得用。他們家，說起來只能算兩口人吧

你聽，他來了！老太太隱約聽到銅鈴聲，起來開門。但是外邊什么都沒有。只有風(fēng)卷著雪花，撲得蠟燭搖搖欲墜。

小樸，你都九歲了，也不知道幫幫我。她失望地插上門，埋怨那孩子。

男孩沒有任何回應(yīng)。這讓她產(chǎn)生了錯覺，好像秦王寨只剩她一個人了。

外面簌簌落著雪。老太太吹熄蠟燭縮進被筒，耳邊又隱約傳來銅鈴聲。最近她耳朵眼里亂得很，蟬鳴、脈跳動，還有蛤蟆叫，各種聲音難辨真假。

小樸蛄蛹著身子從那頭鉆過來，腦袋頂著她的胳肢窩，小手抓住她的干癟乳房往嘴里送。被窩里四處漏風(fēng)。

嘿呦，哎呦喂……快別動了哇！她臊著、笑著，忽然沒了聲兒一一是哦，你喊啥？他又聽不到。

從前，在他們還有一大家子人的時候，每回下雪總是小樸最先沖出去，再跑回喊，下雪啦，老七、老六，出來放炮嘍！老七是他們的黃毛狗，老六是腫眼泡的貍花貓。雪地里，鞭炮屑、狗爪、貓爪再疊加上人娃娃腳印，熱鬧又喜興。

變故發(fā)生在小樸五歲那年的冬至。她帶他去鎮(zhèn)上看皮影，路過代銷點，秦掌柜正剝開紅炮仗哄小女兒。小樸看見火藥吡花人就走不動。秦掌柜笑呵呵塞給他兩只厚樸鎮(zhèn)最大的炮仗，小樸上衣口袋一邊一個。他回家就起了做炮的念頭。他見過秦掌柜剝開的火藥，有底氣。他爹也不省心，領(lǐng)著他東翻西找，倒騰火藥。小樸兩歲起，他爹就領(lǐng)著他削木頭手槍、編草蚱蜢、做獨輪車，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他們要干什么。就小樸那塊溜光水滑的“鵝卵石”，不說誰能看出是木頭做的？他們倒騰火藥沒兩天，小樸的指頭可就飛嘍。

同時飛走的，還有聲音。從此，無論別人說什么，他都半張小嘴，瞪著黑眼珠不言語。不過，春節(jié)后他就能通過口型、手勢跟人“講話”了。給一個眼神，他就知道去關(guān)門，或者拿杯子倒水。

有時候，她頂怕著他的眼晴。那雙黑眼仁兒，比冬天的冰還冷，比夏天的無音湖還清。

小樸，鉆過去就別過來了啊，天都亮了。她說。

第二天

年年送元寶的老秦今年沒來。秦王寨的人覺著，少了成品元寶的寒衣節(jié)，很有些寡淡。

無音湖南岸的古樹林，睡著秦王寨人的列組列先。平日少有人去。但古樹茂盛，樹上藏有不少野物，時常浮現(xiàn)出暗流涌動。無音湖當(dāng)然從來都寂靜。一片落葉掉水里都有回聲。再頑劣的娃娃，到湖邊也得噤聲。夏天的無音湖，晶瑩剔透，如仙女水袖落下的藍寶石；到了冬天，湖面結(jié)了冰，岸邊干枯的鬼蠟燭根根豎立，風(fēng)一吹，就像儀仗隊在巡湖。

小樸還沒睜開眼睛，就聞到了餃子香。他穿著秋衣秋褲跑出去，雪地凍得“扎腳”。他跳到墻根，望著屋檐上的一排“水晶寶劍”撒尿，一面想，要是折下來搭成寶殿，材料肯定用不完，那就吃掉好了，嘎嘣脆。昨晚肯定還有雪壓枝丫斷裂的脆響。他似乎聽到那脆響，震得又打尿戰(zhàn)。

小樸如愿挨了奶奶的巴掌，跑回南屋，鉆進另一條被筒。這床被窩總是溫吞吞捂不熱。黑白條紋的格子粗布，像牢籠，圈著他的

父親秦百川。

秦百川鼓著眼珠，在床上挺“咸魚”?！跋挑~”是小樸媽臨走時的說法，說他秦百川再翻不了身。

每回收拾床鋪，他和奶奶都要使出渾身 力氣，才能把他扳成右側(cè)臥，再曲起他沉甸甸 的雙腿擺成“Z\"字形，這樣才好換床單。

你很難想象，秦百川也曾是秦王寨的王。從前他個高體壯，面灑黑砂，走路卷塵帶風(fēng)，如將軍凱旋。小樸還記得某個中秋的晚上，他帶他去七弦山甩鞭，鞭梢啪啪抽打著巖石，震得桂花簌簌飄落的樣子。

秦王寨三面環(huán)山，形同坐北朝南的太師椅，一落雪幾乎與世隔絕。小樸家正處太師椅中心，房前無音湖屋后七弦山，西邊小竹林有不少松鼠過冬。湖對岸是與他們家遙相呼應(yīng)的古樹林，林子里碗狀的墳?zāi)股祥L滿了艾蒿、牛筋草，還有蛇、鼠、蟲鉆的洞。不過現(xiàn)在什么都看不見了，只有起伏的雪堆。

先來的是三撥年輕人。他們行色匆匆，灑幾滴白酒，折身就走。他們還要趕當(dāng)天的火車返回大城市。

后來的是些老年人。他們歪歪斜斜搖到墳前，取出竹籃里的“金元寶”，凍成冰坨的餃子，再掏出打火機，嚅動嘴唇，聲音小得聽不清。他們來得遲緩，離開又拖泥帶水，幾蕃下來，人越聚越多。無音湖很快煙霧繚繞。在煙霧正盛幾乎不見人的時候，老人們聽到了銅鈴聲。鈴聲越來越近，似在耳畔又遠在天邊；像源自佛塔，又起于蒼穹；從高處飄飄灑灑，沿四面八方落下，雪一樣隨風(fēng)扭轉(zhuǎn)，撞上山壁又彈回，咬人耳朵。

無音湖怎么能有這么大雜音？老人們面面相歔。秦王寨人向來到湖邊都肅然起敬，王匪路過槍桿都要低一低。尤其寒衣節(jié)，不到萬不得已，沒人敢大聲說話，咳嗽都得憋著。就連秦掌柜送元寶從來也是繞開無音湖走七弦。今天的鈴聲，野蠻。

就在人們愣神的時候，湖邊起風(fēng)了。風(fēng)越吹越猛，搖下樹梢的積雪，摔得粉碎。煙霧也散得干干凈凈。人們的視野明快了。但是沒有人看清，紅衣女是從哪個方向來的？是從古樹林還是七弦山？只見她身著紅色束腰棉裙，頭戴白色鏤空雕花面具，端坐馬背上迤逾而來，如雪地精靈。一枚銅鈴鐺正隨白馬脖頸點動源源不斷發(fā)出脆響。

紅衣女翻身下馬，打開馬背上的竹編箱，取出一束菊花，又端出一把扁葫蘆形樂器。她走到湖邊放下菊花，“扁葫蘆\"架于下頜與肩膀之間，左手手指鳳翎樣抖動，右手執(zhí)弓緩緩牽拉。不得了，扁葫蘆發(fā)出的叫比鈴鐺還囂張。排排聲響如火如荼，點燃了老人們的耳神經(jīng)?？此b扮顯然不是中原人。以前也有外地人回來祭祖，但他們都守規(guī)矩，不出聲不穿紅著綠。像她這么張狂的，還是頭一個。老人們互相使了眼色，企鵝一樣圍了上來。

而紅衣女，腳下菊花如雪地篝火盛開，她立于篝火旁沉浸式演奏，絲毫沒有察覺異樣。

小樸透過大人的腿縫，著迷地望著“扁葫蘆\"泛出的微光。紅衣女戴了半臉兒面具，他只能看見面具露出的部分：花骨朵的嘴唇翹下巴，還有面具孔洞里的縹緲眼風(fēng)。可是，隨后他就驚覺耳邊有了聲音。

在漫長寂靜歲月之后，這聲音讓他想起甩鞭、桂花，想起媽媽的手，還有滴落鼻尖的眼淚。隨著一串顫音，他看見冰雪消融，無音湖波紋徐徐展開，水面碧綠。什么時候下雨了？雨滴織成水簾子，將他和青蛙一起卷入湖中。待漩渦緩緩散去，他抱膝蜷于水下，仰望雨點滴落頭頂?shù)乃妗Ｔ诠獾恼凵湎拢甑味甲兂闪肆辆ЬУ男切?。灑落湖面的星跟天上的星不一樣。沒見過的人，怎么都不能讓他明白那有多好看。小樸浮出水面換氣，再次下潛。他蹬著腿兒閉上眼，慢慢安靜，傾聽水顆粒的碰撞。水聲有軟有硬、有厚有薄，還有柔韌、香滑和清透，就是課本上講的天籟。老師還說過，天有天籟，地有地籟，大地吐出的聲息就叫地。那么，水顆粒碰撞的聲音就是水籟了。

過了許久，小樸張開眼睛，水面的星星不見了。他鉆出來，看見在七弦山外，遠遠飛來一群黑天鵝。黑亮的羽毛，火紅的額頭與腳掌。他們以紅掌助推湖面，張著寬大翅膀徐徐降落。杜鵑花開，湖水拍岸。

是木質(zhì)脆裂的聲響，打破了小樸的幻象。他腦后挨了一擊，重重跌撲在雪地。

還是第二天

小樸猛地哆嗦一下，醒了，望著桌面上一攤口水。

奶奶正坐在燭光里，吹著口哨疊元寶。

她…呢？他問。太長時間不說話，只覺舌頭又僵又澀。

老太太驚得一下站了起來，差點摔倒。

俺寶兒唉你會說話了。好。好啊。不過，你說的她是誰啊？老太太捧著小樸的臉好一陣揉搓。

就，紅衣服那個…你們喊她，女妖。

哪有女妖哦，老太婆倒有一個。老太太變了臉色，眼皮上布滿了褶子，該有睫毛的地方?jīng)]有睫毛。

別打岔。我們，都在湖邊送寒衣。

你這孩兒，又夢游啦。明兒才是寒衣節(jié)， 傻瓜才這么早去湖邊。

這么說，我是夢到了湖邊的寒衣節(jié)？小樸低下了頭?？伤髅饔浀?，雪地里開裂的寶貝是木頭做的，上面的木紋很漂亮。有老人搶了紅衣女的樂器。她護著面具，不讓他們揭她的臉。最后還是他扯了扯奶奶衣角，指著湖面，讓黑天鵝轉(zhuǎn)移了他們的注意力。他知道這些長輩們，他們一定會覺著，是紅衣女的超凡能量召喚了天鵝。在秦王寨，天鵝不常見。紅衣女和黑天鵝一起出現(xiàn)，就跟無音湖一樣不容侵犯。人群果然慢慢松動了。小樸走向碎裂的“扁葫蘆”，想摸摸，或許他能修好它。是它的到來，讓無音湖有了聲音，讓他再次聽到了聲音。紅衣女被那群老人嚇壞了，看他往前走就往后退。他只得停下來，用殘指舉起“鵝卵石”，放湖邊的臥石上讓她看。失敗無數(shù)次的他，破天荒將“石頭\"豎了起來。

小樸摸摸口袋，石頭還在。這么說，黑天鵝、灰燼、菊花還有天籟之音，真的只存在于夢。

他不死心，穿著大號硬殼棉鞋，拖著奶奶往湖邊走。他什么都沒有找到。只有七弦山如斜臥的七弦琴，馱著落日，顫巍巍滑進湖水，如同剛打的一顆荷包蛋。天片寂靜吞沒了他。

咯咯吱吱，咯咯吱。

回去的路上雪在叫。

你啊，八成是遇到雪妖啦。老太太說。

不，我記得清清楚楚！

小樸回望古樹林，白雪掩映下的弧線，充滿了毛茸茸的神秘。相傳，雪妖就住在這樣的樹林里，遇大雪天就變成紅裝少女，走進人間吸食人們的夢。她發(fā)出輕柔叫聲將人類催眠，然后腰間帶子變成長鼻，串起人們的夢境吸入囊中。如果吃的是小孩的噩夢，他們會留下美夢，讓孩子醒來以后忘記恐怖。如果遇到特別聰慧的小孩，他們還會讓他美夢成真?？上]有人見過雪妖長什么樣。他們早在天亮以前，就悄悄返回樹林，等待下一場大雪的降臨了。

小樸腦瓜里一片混亂，他分不清哪是現(xiàn)實，哪是夢境。整個人好像鉆進了螺螄殼，時間不再直線前進，而是螺旋上升。

小乖乖，信我哦，明兒才是寒衣節(jié)。老太太又說。

好的是，小樸真能聽見聲音了。比如此刻，他聽到三個叔叔在偏房斗酒。他們用力撕扯淋了蒜汁的烤羊肉，用他們的男子漢氣裝滿長年清冷的小院。他們有著跟小樸和奶奶一樣的大耳朵。在秦王寨，婦女老幼得等客人走了才能上桌吃飯。小樸吞咽一口涎水，望著坐在中間位的男人。男人面灑黑砂，即便坐著，仍顯威嚴高天。

小樸寧愿相信，自己真的遇見了雪妖。雪妖吃掉了他湖邊的噩夢，意外沒有吃干凈，留下恐怖記憶的同時，送給他眼前的美夢成真。

他差點沒忍住，要去南屋看看，床上還有沒有“咸魚”？

聽，ta來了！男人放下酒杯，聲音從喉嚨深處發(fā)出，如雪后大山回聲。

幾個人都安靜下來。他們聽見了銅鈴聲。小樸隨他們一起跑出去。

沒有月亮，小樸卻看見紅衣女手托“扁葫蘆”橫坐馬背，周身散發(fā)著融融月光。那把碎裂過的能發(fā)出美妙聲音的寶貝完好無損。

他的指尖還沒有碰到寶貝，就被紅衣女敲了手背。

他甩著手，哭得鼻涕眼淚橫流。叔叔們哈哈大笑。

雪花飄落在紅衣皺褶里、白馬鬃毛里，落在叔叔們張開的大嘴巴里，還落在“扁葫蘆”的天籟之音里。他又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小樸正陶醉間，面具倏忽來到他的鼻尖，又迅速閃回。在閃回瞬間，小樸看見孔洞里藍色的睫毛，還有紅袖筒里一截白毛手臂。他沒有怕一一雪妖不吃小孩，她只吃夢。他知道她在吸引他的注意，故意嚇他玩。

篝火辟辟啪啪燃燒。人越聚越多。

紅衣女一面演奏一面起舞，動作輕柔絲滑，如天鵝梳洗。人們笨拙地圍著篝火轉(zhuǎn)圈、踢腿，不一會就亂了節(jié)奏。秦王寨人不會跳舞，他們只會在土地上勞作。

束腰紅裙，鏤空雕花面具，短皮靴。人們竊竊私語，她是馬幫女？蒙古族？還是云南姑娘？川妹子？

小樸分開人群大聲告訴他們，她是雪妖！

世界仿佛按下了暫停鍵，人們的動作凝固了。舞會結(jié)束。只有紅衣女，從容摘下面具，放下一捧菊花，上馬離去。再次響起的銅鈴聲讓月亮瞇成一彎細線。

當(dāng)暫停鍵解除，小樸活動活動僵硬的手臂，猛地驚醒：剛才他看見面具下露出的臉沒有毛，光潔如剝開的雞蛋，那正是媽媽的臉呵。他哭著追過去，遞上手做的紅橘燈。媽媽沒有道謝，也沒有親他的臉蛋。

他不敢再哭，試著朝媽媽，朝扁葫蘆伸手。橘燈滅了。再亮起的時候，燈光遠遠飄于湖面。過了會兒，她又端著橘燈影影綽綽站在樹上。她的輪廓漸漸融化，變得模糊透

明，像水母一樣滑走了。燈也跟著她游走了。

一切陷入黑暗。

她終究不是小樸的媽媽。小樸剛剛填充的心空落落的。他擦起身旁男人的手指，還好，暖。不是夢。他還有，溫暖的爸爸。奶奶說過，做人不能貪心，貪心會很苦。他不喜歡苦，比如苦瓜、青椒、炒蝴的蔥花。

他的三個叔叔一直跟著。在好奇心驅(qū)使下，他們踩著雪，走進古槐樹林。期間紅衣女曾牽馬現(xiàn)身，一晃又不見。所有聲音、色彩遁去，他們迷了路。他們打起火把，發(fā)現(xiàn)正身處廢棄的院子，面前立著一棟三層木屋。他們手挽手走了進去。

一樓是空的。他們踩著竹梯往上爬，驚飛密密麻麻的黑鳥。小樸剛要叫，男人把他攬懷里捂住他的嘴。小樸聞到厚厚的掌心殘留的羊肉膻香，貪婪地咬上去。掌心哆嗦了一下，又貼過來。小樸就哭了。

叔叔們跌跌撞撞往下跑。竹梯把人搖下去，摔得慘叫。小樸察覺男人出了汗，汗珠凝結(jié)成霜，他的眼睫毛也掛了霜。

他們逃到外面。雪花大朵天朵噗噗往下砸，掩蓋了混亂腳印?；鸢延车媚疚菥К撎尥福瑑叭谎┪荨Ｖ車N滿了玉樹瓊枝。

漫漫大雪。

爸爸，我們找到了森林宮殿。小樸說。

小樸，你要醒過來。醒過來啊。小樸叫著自己的名字，猛地坐起來。

我猜，你是想要吧？老太太瞇著禿眼睛，什么都知道的樣子。明兒咱去雪屋看看。摸摸又咋了？再問問她，寶貝叫啥名兒？

她拿出新做的棉褲，拍打著讓小樸穿上試試。

你真看見了？

不信你問叔叔。

他們可不承認，一個個都說，昨晚喝高了。

她就坐在木屋二樓，旁邊靠墻放著寶貝。還養(yǎng)了一群鴿子。這樣，這樣，噗嚕嚕噗嚕嚕飛走了。小樸攤開雙手，黑眼睛亮晶晶。

不管是不是胡話，寒衣節(jié)后，這孩子說話越來越流利，聲音也越發(fā)響亮。老太太很滿意。

能讓咱聽見聲兒的，鐵定是好東西，不管它夢里云里還是水里，我小老太啊，一定給你討回來。她說。

小樸穿成了棉花蛋兒，滾到老太太懷里咯咯笑。不得不說，這是個愉快的晚上。

可他的三個叔叔都掃了興。每晚喝完酒，他們醉眼蒙朧在偏房打通鋪，商量著明早一定去火車站。但到了第二天，他們又會空等到晚上。

小樸覺著，一準是大人也希望留下來遇見雪妖，好讓自己美夢成真。

第五天

第四天

小樸跪在地上，不厭其煩豎“石頭”。燈泡在他頭頂放出明晃晃的光圈。

我就想摸摸她的寶貝。他說。

三個叔叔終于背起行囊趕往火車站。

該走的走了，咱去找雪妖。老太太附在小樸耳邊說話，好像屋里還有很多人。

祖孫倆早早上路。小樸穿著新棉褲新條 絨棉鞋，不時抓把雪塞進老太太袖筒，嚇得她

不敢一起走。

就知道玩！別忘了一會問問，寶貝在哪買？

要是，貴呢？

他們說話都在喘。

再貴，不就是個扁葫蘆，能有多貴？到時候，咱把雞蛋賣了，再賣只羊，差不多了。

那，要是還不夠呢？

就…再賣一只唄。

哼！小樸知道，她咽下去的三個字是，不要了！

乖乖哦，再賣兩只，兩只還不夠嗎？老太太伸出兩根彎曲手指，要哭出來了。好像真有誰逮走了她的兩只羊。

小樸放心了。在秦王寨，最貴的東西不過就頂兩只羊。他撲騰撲騰跳著走，忽然不見了人影。

老太太仔細瞅，看見路邊溝的雪窩窩，露出一只黑腦袋。她好好取笑一回，笨拙地坐下來，兩只腳蹬著樹，雙手抓住他的肩膀使勁往上拔。

嘿呦，嘿呦。

小樸成了凍蘿卜，就勢打個滾，爬起來就跑。從他嘴里噴出一串兒哈氣，仔細看，那是一道彎彎扭扭的公式：一筐雞蛋 + 兩只羊 扁葫蘆 天籟之音

他們來到“密林深處的宮殿”，既沒有雕梁畫棟，也沒有馬和鈴鐺，更不用說戴面具的雪妖。倒是真有一群黑鳥，撲棱飛出煙囪，遮蔽了頭頂?shù)奶炜?，還拉下一串怪屎。

雪以各種奇異的形態(tài)涌進門窗、墻洞，像凝固的牛奶，如石膏群像。小樸分不清那是夢的形狀，還是雪的形狀。

你呀。老太太伸出手指點他額頭。

我沒有夢游！小樸爭辯著，眼淚噗噗往下掉，砸出雪地里密密麻麻的眼晴。

快走出院子的時候，他意外找到了雪地里半掩的面具。老太太接過面具擦干凈，仔細瞅。

嗯，能讓咱聽見聲兒的，肯定是好東西。好東西難尋，你還有力氣跟我去鎮(zhèn)上不？她問。

風(fēng)卷著雪花打得眼睛疼。祖孫倆都“哭”了。他們手抓著手，努力看清前方的路。

秦掌柜家的火爐是小樸家的十倍大，照 得人臉紅彤彤的。他們喝一杯毛尖茶水，身 上暖和了。

秦掌柜沒有回答，今年為什么沒去送元寶。他將爐火撥得更旺，拿出一本卷邊書，對著爐火翻開。

你們說的雪妖啊叫“鏌”。早在古中原，就有“食夢瘼\"的傳說。鏌長得像熊，有一根長鼻子專門吞食噩夢。古人把瘼畫在屏風(fēng)上辟邪。有一年，白居易到中原游玩，患了頭風(fēng)，就請人在旅店屏風(fēng)上畫了雪天尋夢的漠。第二天頭疼病就好了。白居易揮筆寫下了《鏌屏贊》，“寢其皮辟瘟，圖其形辟邪”。鏌畫屏就此流行。后來人們還在枕上繡漠，希望它吃掉噩夢，留下美夢……

真有這種神獸？老太太問。

信則有。

瞧見不，你碰見的就是雪妖。老太太對小樸說完，又扭頭問秦掌柜，那“扁葫蘆”是啥？

“扁葫蘆”？呵，那可不是你老太種的葫蘆。小提琴昂貴著呢，賣十只羊也不夠買。不，有錢也買不到。就像這種半臉兒面具，只有上海那樣的大城市才有。

北京呢？小樸鼓起勇氣問。他們所有親戚里邊，只有三叔在北京，其余全是小城市。他聽奶奶說，老秦以前是供銷社掌柜，現(xiàn)在開超市，走南闖北，整個厚樸鎮(zhèn)再沒有比他更精明的人了。

回來的路上，祖孫倆都不說話。

咯吱吱，咯咯吱吱，咯咯吱，雪在叫。

十只羊也不夠。小樸記住了“昂貴”這個詞，還記住了那個名字，小提琴。

三個月后

無音湖的冰結(jié)了一層又一層，像冷漠僵硬的臉打了補丁。整個冬天，雪妖都沒有再出現(xiàn)。她和小提琴被儀仗隊接走了。

去，去村里打電話，叫你三叔給你買…

什么琴來著？老太太聲音很小。從鎮(zhèn)上回來她就不再吹口哨了。

奶奶放心?？傆幸惶煳乙阉龀鰜恚∷叩剿媲芭e起右手，仿佛那根殘指不是缺陷，而是一桿旗。

十多年后

秦王寨跟中原多數(shù)山區(qū)一樣修了村村通。秦岳樸和他的叔叔、堂兄弟們都回來了。高天青年戴著火紅羊絨圍巾，走路卷塵帶風(fēng)。

老宅早已安裝空調(diào)，他們還是圍著火盆燒栗子。柜子上兩只黑白相框，玻璃表面凝了水珠。四道溫柔目光注視著他們。

小樸剝好一顆栗子遞給三叔。他的三叔腰塌了。叔叔們腰都塌了。好比水靈蔬菜放進時間的油鍋，滾幾滾就沒了型。

那年，他的奶奶到底纏著三叔回來了。

她哭著賣掉五只羊，換了年后的火車票，和足以讓三叔帶他闖蕩的資本。

剛到北京的時候，三叔帶他做苦工，賣磁帶。等他大了點，倆人開始賣炒肝。

智師傅喜歡吃小樸的炒肝。他是樂器廠退休制琴師，在郊區(qū)辦有小提琴廠。聽到這個信息，小樸心一顫，當(dāng)即求智師傅幫忙找活。

去廠里干雜工吧。智師傅掃一眼他的殘指說。

小樸平生第一次摸到了小提琴，他被那涼滑稍硬的觸感燙著了，指尖灼痛久久不去。他在燈下端著琴仔細瞧：不過是個小木盒，幾塊木板一拼，就能發(fā)出美妙聲音，太神奇了。

制琴作坊是個小四合院，他們吃住、做琴、存料一體，還要布置展廳，擺放白琴和成品。屬于小樸的只有一張工作臺。早八點上班他七點就開始忙，晚上十點休息，他十二點才拖出桌下的鋪蓋卷。他不僅干雜工，還慢慢學(xué)會了合琴、鑲線、定型、裝琴頭，靜坐、雕刻、打磨、上漆那根殘指從未顯過礙事，反讓他比別的學(xué)徒更顯心靈手巧。他時常望著架子上懸掛的一排排小提琴，內(nèi)心幸福滿溢。跳動的音符讓他想起無音湖、紅衣女、“扁葫蘆”，和雪地里的面具。他們帶領(lǐng)他一次次回到童年的墻角豎石頭。

十七歲，小樸有了自己的小提琴。那是他做的第一把完整的琴，智師傅允許以三個月工資抵押，歸他所有。五年后，秦岳樸真正成為手藝純熟的制琴師。他告別智師傅，買回木板和工具，嘗試自己做琴。沒想到，他很快就忙不過來了，索性喊幾個叔叔一起正式成立手工提琴作坊，大小提琴都做。他們將秦王寨和附近村的年輕人陸續(xù)往外帶，在北京形成厚樸鎮(zhèn)制琴師傅群。此事驚動了鎮(zhèn)領(lǐng)導(dǎo)，鎮(zhèn)領(lǐng)導(dǎo)匯報給縣領(lǐng)導(dǎo)：好家伙，兩千多名制琴師，七八十個琴老板，也就是說，北京有七八十個厚樸鎮(zhèn)人建的提琴作坊。領(lǐng)導(dǎo)們看到了機遇，果斷建立提琴產(chǎn)業(yè)園，鼓勵游子們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

漂泊多年的小樸，終于聽到無音湖的召喚。他帶著北漂的提琴師傅們陸續(xù)返鄉(xiāng)，入住產(chǎn)業(yè)園，或者自辦提琴廠，成為鄉(xiāng)村振興的中流砥柱。他習(xí)慣了以往的模式，跟妻子在老宅建小樓，吃住、制琴一體。村里過半人家建了提琴廠。無音湖岸邊飄起白色的五線譜，和小提琴雕塑，“1234567—一提琴之鄉(xiāng)歡迎您”。眾多游客前來參觀：農(nóng)民做出了西洋樂器，純手工制作高端提琴遠銷歐美，為世界奏出“中國好聲音”。

秦岳樸怎么都沒有想到，這不起眼的小山村，竟迅速帶動了周邊制琴業(yè)。遺憾的是，包括他在內(nèi)，制琴師傅們普遍文化低，不會拉琴，無法彌補游客在提琴園聽不到琴聲的遺憾。他們經(jīng)過商討，不惜血本送孩子們?nèi)ヒ魳穼W(xué)院學(xué)習(xí)。在鄉(xiāng)村小學(xué)相繼撤點并校的大背景下，秦王寨小學(xué)還破天荒開設(shè)了小提

琴課。

如今，他們的“琴二代\"不僅會做琴，還會拉琴。每到寒暑假，都是秦王寨琴聲悠揚的好時光。孩子們徹底打破了無音湖的寂靜。

這個冬天秦王寨沒有結(jié)冰。一群白天鵝不遠萬里來到無音湖，伴隨琴聲翩然降落。它們滑翔、舞蹈、交頸、戀愛，如久別重逢的大家庭。

秦岳樸脫掉羽絨服，從書架上層取下一方紙盒，里邊赫然躺著白色雕花面具。面具裂了紋。十八年前的風(fēng)雪順著紋路撲面而來：

蠟燭火苗搖搖欲墜，小男孩舉著殘指，趴 在角落里不厭其煩\"豎石頭”

屋外，雪花落在無音湖湖面，落在紅衣飄蕩的皺褶里，落在白馬鬃毛里，落在琴聲的縫隙··

現(xiàn)在

很少有人知道雪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