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帖

馬堯，河南省作協會員，供職于。作品見于《文學報》《河南日報》《牡丹》等報刊。

意識尚未完全掙脫混沌的泥沼，眼皮沉重得像壓著鉛塊，耳膜卻已被一陣熟悉的、帶著明顯不快的嘟嚏聲粗暴地鑿穿，是孩子爸爸。他的抱怨如同設定好的清晨鬧鈴，內容貧瘠得可憐，翻來覆去無非是那幾樁：“嘖，這電動牙刷又沒電，昨晚跟你說過要充的！”“我那只深藍帶條紋的襪子呢？昨天放這兒的！”雞毛，蒜皮。這些細碎得近乎荒謬的指控，在清晨微涼的空氣里嗡嗡作響，像一群驅不散的毒蚊，精準地叮咬在你暴露了一夜的神經末梢上。

你在失眠的苦海里翻滾了一整夜。焦慮像無形的藤蔓，將你緊緊纏繞；紛亂的思緒如同沉船的碎片，在黑暗的海底反復撞擊。數羊？數到后來羊都變成了待付的賬單、孩子下周的課外班安排、父母體檢報告上那個可疑的箭頭。數心跳？每一次搏動都沉重地提醒你身體這臺機器日漸磨損。到天色熹微，你早已是強弩之末，精神如同被反復擰絞后又攤開晾曬的破布，脆弱、干硬、一觸即碎。滿腔積蓄了一夜的、無處安放的邪火，正焦躁地在胸腔里尋找一個突破口。此刻，這沒完沒了的抱怨，無疑就是點燃引信的那顆火星。

“誰慣得你這些臭毛病！”積蓄的力量瞬間爆發。你猛地翻身坐起，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兇悍的決絕。聲音像是被砂紙打磨過，又像是被怒火燒灼過，嘶啞卻異常洪亮，帶著加倍的音量和加量的殺傷性語句，實實在在地懟了回去：“牙刷沒電自己不會充？你是三歲小孩嗎？襪子找不到長眼晴是出氣的？大清早的，找什么不痛快！”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針，直直地射向那個始作俑者。

對方顯然沒料到這雷霆之怒。短暫的錯愕后，立刻切換到他慣用的防御模式一一用毫不示弱的口氣“示弱”：“天清早的，發什么神經？我又沒說你什么！”那語氣里的無辜與不耐，如同火上澆油。在你聽來，這簡直是另一個維度的挑釁：“你沒說什么？你句句都在控訴！說了這么多還叫‘沒說什么’？真是不知道感恩，不懂得珍惜！\"巨大的委屈和憤怒瞬間淹沒了你。他回以一個“不可理喻\"的白眼，仿佛你是那個無理取鬧的瘋子，然后利落地轉身，“砰\"的一聲摔門而去。動作干凈利落，仿佛把麻煩關在了門外。然而，那扇門隔絕的只是他的人影，卻將一份分量十足、密度極高的壞心情，像沉重的鉛塊，精準地遺留給你，沉甸甸地壓在心口，讓你幾乎喘不過氣。房間里只剩下你粗重的喘息和一片狼藉的、充滿硝煙味的寂靜。杯子里隔夜的涼水，映著你因憤怒和失眠而浮腫憔悴的臉。

20歲、30歲時不是這樣的。那時的快樂和悲傷，都像烈酒，濃烈、純粹、上頭也快下頭也快。一場激烈的爭吵，能讓你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與對方老死不相往來。但年輕的復原力是驚人的。也許閨蜜打來的一個插科打渾的電話；也許賭氣沖下樓買一個冰涼甜膩的冰激凌；也許只是窩在沙發里看一集無腦搞笑的綜藝…那些翻騰的憤怒和委屈，就像退潮的海水，很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再見對方時，甚至需要努力回憶，才能勉強拼湊起吵架的導火索是什么。那時的“恨”，是夏天的驟雨，來得猛，去得也快，沖刷過后，天地反而更顯清新。

可現在的你做不到了。無論是與孩子因作業、手機爆發的戰爭，還是與伴侶因瑣事積累的齟齲，甚至是與父母溝通不暢引發的憋悶…每一次沖突，都不再是劇烈的風暴，而更像是一把鈍而薄的小刀。它不會一下子刺穿你，卻會在每一次交鋒中，在你那顆自認為早已被生活打磨得足夠堅硬、實則更不耐磨的心上，淺淺地刻上一道。傷口不深，不見血，甚至當時都感覺不到太尖銳的疼痛。但日積月累，每一道劃痕都頑固地留在那里。它們疊加、交錯，像劣質砂紙反復摩擦過的金屬表面，將原本或許還有一絲光亮的心，劃得毫無光澤、混沌黯然。這不再是清晰分明的喜怒哀樂，而是一種渾濁的、黏膩的、揮之不去的沉重感。它像一層油膩的污垢，附著在感知的鏡面上，讓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正是這種無處不在的“渾濁感”，讓你在泥沙俱下、滾滾向前的生活洪流里，無比清晰地自覺衰老。不是容顏的松弛，而是靈魂的倦怠與磨損。

不管你內心如何抗拒，如何試圖用“心態年輕”來自我麻痹，一個冰冷的事實無法回避：人到中年，苦多樂少。這并非絕對的悲觀，而是概率的統計。生活的砝碼，似乎悄悄地向“煩憂\"那一端傾斜。也許人生的本質底色本就如此，只是年輕時，你有的是資本精力充沛，恢復力強，更重要的是，你擁有那份“甩手而去\"的瀟灑。工作不順？辭了！戀人拌嘴？分了！看不順眼？懟了！世界那么大，總有一處容身。而到了更年長的階段，或許又會擁有另一種\"理直氣壯”—以經驗和資歷為盾牌，可以坦然訓斥后輩，可以倚老賣老地指點江山。唯有卡在中間的中年，最為尷尬。你失去了甩手離去的資本，家庭的責任像無形的繚銬，經濟的壓力如影隨形，讓你動彈不得；你也并未擁有年長者的訓斥特權，在職場，你可能是被更年輕上司挑剔的中層；

在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誰的情緒都得照顧，誰的臉色都得看幾分。于是，你的苦，帶著沉重的負擔，無處宣泄；你的樂，如同沙漠中的甘霖，稀少而短暫，且總被下一場沙塵暴迅速掩蓋。苦樂交織，最終沉淀下來的，只剩下一個統一的、揮之不去的底色：喪。

這“喪”，像什么呢？就像手里擦著的那個隔夜的饅頭。它失去了新鮮出爐時蓬松暄軟的口感，失去了麥芽糖在唾液淀粉酶作用下轉化出的那一點點回甘。它變得冷硬、干澀，甚至邊緣可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傻味兒。每一次機械性的咀嚼，都嘗不出任何愉悅的滋味，只剩下一種完成任務般的麻木。而它硬如石塊的質感，在艱難下咽的過程中，粗糙地摩擦著你的食道壁，帶來一種清晰的、令人不適的刮擦感，甚至可能嗆入氣管，引發一陣短促而狼狐的干咳。可你只有咽下。沒有選擇，沒有替代。面無表情，習以為常地，將這份冰冷的、無味的，甚至帶著輕微傷害的“食糧”，一口一口，咽進肚里。因為你知道，這就是維系這具軀殼繼續運轉下去的必要燃料。至于靈魂的饑渴？早已無人問津，也無力顧及。

時常會陷入一種恍惚的自我詰問：“是怎么變成這樣的呢？”記憶的碎片偶爾會閃現：也曾鮮衣怒馬，想要仗劍走天涯，相信手中筆能寫出驚世文章，心中火能點燃整個世界；也曾意氣風發，想要破浪五洲四海，夢想著在陌生的土地上留下足跡，在未知的領域里開疆拓土。那些宏大的、閃亮的、帶著理想主義光芒的憧憬，如今都被壓縮、風干、壓在了生活這座大山的底層。此刻，你胸口堵著一口濁氣，像一團濕透的棉花，沉甸甸地塞在肺腑之間。你開著車，在臟亂擁擠的街頭緩慢蠕動。

車窗外是喧囂的市聲：刺耳的喇叭、小販的叫賣、工地的轟鳴匯成一股令人煩躁的噪音洪流。車窗內，你的腦子像一個多線程運行的CPU，同時處理著幾件截然不同卻又同等重要的事情：一邊精確計算著時間，盤算著今晚必須讓孩子練完那該死的口算題卡，否則明天老師又要私信“溝通”；一邊憂心忡忡地想著，待會兒一定要再給家里老人打個電話，千叮萬囑他（她）絕對不能擅自停降壓藥，上次那血壓飆升的驚險還歷歷在目；一邊，那清晨爭吵的片段，像卡帶的錄像機，不受控制地在腦海里反復播放一一他那理直氣壯的抱怨，你那歇斯底里的反擊，他摔門而去的背影，以及自己獨自吞咽的那份屈辱和憤怒…濃濃的悲哀情緒，如同車廂內彌漫的劣質香薰氣味，試圖將你包裹。然而，這悲傷卻無法專心致志。它被窗外每一個紅燈的停頓打斷，被導航突然的變道提示驚擾，更被腦海里不斷自動蹦出來的、新的小瑣碎和小煩惱切割得支離破碎：信用卡賬單要還了，孩子的興趣班費用又漲了，領導下午要的報告還沒寫完悲傷，竟也成了一種奢侈。趁著等紅燈的間隙，你下意識地翻開車上的小鏡子。慘無人道的正午陽光直射進來，毫不留情地將一切暴露無遺：眼角的細紋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紋，粗大的毛孔像是月球表面的環形山，還有那因睡眠不足和情緒波動導致的浮腫臉龐……這張臉，連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厭惡。令人憎惡的衰老，仿佛又讓你少了一分愛自己的理由，多了一分自我厭棄的砝碼。

滿街游走著形形色色的中年人。他們有的神采奕奕，步履生風，仿佛剛剛簽下億級訂單；有的斗志昂揚，在電話里指點江山，聲音洪亮得能穿透車窗；有的舌燦蓮花，在飯局上談笑風生，仿佛掌握著宇宙真理的密鑰。他們精心打理的發型、筆挺的西裝、得體的笑容，共同構筑起一幅“成功中年\"的浮世繪。而只有足夠老練、足夠疲憊如你，才能穿透那層精心描畫的面具，窺見其下幾乎與你同款的、難以掩飾的破碎與衰敗。那眼底深處同樣的倦怠，那強打精神時脖頸處僵硬的線條，那偶爾失神瞬間泄露的茫然，那接起某個電話時眉宇間一閃而過的陰郁…配料如此一致，只是烹煮的火候和擺盤的樣式略有不同罷了。于是，在那些開車回到家樓下，卻遲遲不肯熄火、不愿上樓的短暫時刻里，你癱坐在駕駛座上，任由儀表盤幽藍的光映著疲憊的臉；在某個漫長紅燈前，那幾秒鐘的眼神渙散里，靈魂仿佛短暫地抽離了軀殼；在借口倒垃圾、實則躲在樓梯間隔間點燃的那一根煙里，煙霧繚繞中，你終于允許自己句僂起肩膀，卸下所有強撐的偽裝，顯露出那份深入骨髓的頹唐。亮亮媽，甜甜爸，公司季總，1床病號的家屬在這些角色扮演的間隙，你的面目日益模糊。誰都是，卻又誰都不是。只有在這些不用說話、無需表情、可以徹底發呆、允許自己駝起背的、偷來的片刻時光里，你才恍惚地、真切地感覺到一一你是你自己。那個有著與旁人無關、無需向任何人解釋，也無需為任何人負責的、專屬自己的悲與喜的、那個最本真的自己。雖然這“自己”，也早已被生活揉搓得面目不清。

手機屏幕亮起，顯示時間逼近那個臨界點。你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吸進足夠的氧氣來支撐接下來的“表演”。手指在通訊錄里找到那個熟悉的、帶著火藥味的名字，撥通。“喂…”聲音已然調整回日常的、聽不出波瀾的頻道。無關對錯，無關原諒。清晨那場戰爭的硝煙尚未散盡，心口的鉛塊依然沉重。但此刻，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到點了。該收起你的情緒，該切換你的角色了。因為，今晚該他給孩子輔導功課了。這通電話，是生活這臺龐大機器運轉中，一次必要而冰冷的齒輪咬合，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