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海南黎族龍被簡稱龍被,是黎族織錦藝術的華彩逸品。龍被在不同時期,以獨特的載體形式,真實地記錄了當時黎族人民的社會發展狀況、宗教觀念以及織錦技藝水平。黎族龍被歷經千百年的歷史演變、積淀和傳承,其所展現出的內容與價值是對過往文明的影射和延續,也是對不同時期文化發展的紀錄和傳承。龍被的制作工藝,不僅是對文化的傳承,更是民族情感的生動展現。盡管龍被是出自黎族織女之手,但其造型與深層的意義卻是黎族與漢族深度融合的產物。
一、龍被的起源
漢朝在海南島設立郡縣,廣幅布作為貢品獻給朝廷。《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載:“武帝末,珠崖太守會稽孫幸,調廣幅布獻之,蠻不堪役,隨攻郡殺幸。”地方官為了討好皇帝,經常大力征調和搜刮,黎族人民不堪其苦,殺了橫征暴斂的郡守,也中斷了歲貢。東漢光武帝年間,在海南撤郡并歸屬于合浦郡,海南因朝廷采取的撫慰措施而聯系緊密起來。[]西漢明帝時期,宮廷畫院參與設計歲貢,龍的形象開始出現在黎族歲貢的織貝上。元代黃道婆將崖州被傳入江南后,經過歷代發展,黎族和漢族紡織技藝交流頻繁,黎錦技藝不斷提高,明清時期繡織技藝達到頂峰。當前我們所說的“龍被”,實際上是對“崖州被”的繼承與發展,是黎族婦女融合黎族和漢族織繡技藝的成果。“龍被”一詞的來源,在文獻中并沒有確切的記載。經過專家考察認證,龍被一詞的來源主要有兩種解釋:一是源于龍被上的主體龍紋圖案;二是源自黎語的漢譯音。
二、龍被圖形的演變
期龍被指明代中期以前的龍被,龍被傳統圖案內容更多的是用來表現對祖先和自然界的尊敬與祈愿,故保留著原始紋樣;中期龍被指明代末期到清代中期受到漢文化影響所產生的龍被,其圖案主體逐漸改變早期的單純黎族文化特征,此時龍被主體圖案不斷加大,以漢文化的龍鳳為主;后期龍被指清代后期到“中華民國”時期的龍被,漢文化的影響逐漸加深,黎族與漢族在文化滲透方面都達到了一定的高度,龍被的主體圖案更加豐富。
(一)原始質樸到龍鳳呈祥
早期龍被,其圖案大部分為古樸、簡潔的圖案,以人紋、植物紋為主。這些龍被的主體圖案尚未受到漢文化的影響,體現出較為原始粗獷的特性。《神樹靈芝圖》畫面中央是以秘樹為原型,兩邊配以靈芝構圖,以此來寄托黎族人民對自然界的崇拜。[2]其他諸如《祖宗圖》《百花園圖》等作品,蘊含著質樸、純凈的黎族特色。圖案的來源反映了黎族人民的精神信仰,是對祖先崇拜的一種延續,也是對自然的獨特認知。中期龍被則開始出現具象圖案,圖案較早期更加多樣,氣勢宏大。在《福祿壽星圖》中,“福祿壽”三個行草漢字巧妙地呈現出飽滿的葫蘆狀,道骨仙風的老翁端坐其中。隨著海南社會經濟加速發展,一大批蘊含福祿壽、平安吉祥和榮華富貴等寓意的漢文化以及宮廷文化元素源源不斷地輸入黎族地區,一時間“龍飛鳳舞”成為龍被的主體紋飾。[3]后期龍被繼承中期龍被的具象風格,其中主體圖案分布更加自由,愈來愈不受形式上的約束。主體圖案除了龍鳳之外有了更多的題材,到“中華民國”時期還出現了以梅蘭竹菊為主體圖案的龍被。這一時期的龍被更精細化,畫面較之以前更加大氣。
龍被的發展可分為早期、中期和后期三個階段。早在黎族龍被中,有不少關于龍的圖案,如龍馬紋圖、黃龍升天圖、靈芝黃龍圖等[4],選擇龍紋作為龍被的主體圖案與歷史因素密不可分。從元朝開始,統治者就對龍形象進行了壟斷;至明朝,皇帝對龍紋采取了專門化運用;清代宮廷的崇龍文化受到歷朝歷代中原宮廷文化的影響,是集宮廷文化之大成。但黎族的崇龍文化較中原王朝更為自由原始。本土刻畫的龍形象“土龍”,厚實樸拙,線條簡潔粗獷,呈S形的幾何造型,其抽象夸張的形態與中原地區威嚴神武的龍形象截然不同。關于黎族崇龍文化的起源問題,一直是諸多學者所討論的焦點,在漢族向黎族“移民”的過程中,崇龍文化與黎族先民駱越族所崇尚的崇蛇文化相互交融。隨著時間的推移,兩種圖騰文化之間的明確界限逐漸消失,崇龍文化成為黎族的主要宗教文化觀念。
潤方言筒裙上的蛇紋形似夔龍,如在水中游走,頭頸回鉤,尾部卷曲,似有超自然的神秘異形之狀。「5]黎族土龍整體造型為爬行狀,龍頭造型由簡潔幾何形組合而成,龍身形態似翻轉的S形蛇身,肢干粗壯。早期龍被《龍馬紋圖》中的龍形象身軀呈走獸之態,整體似寫實的獸形,龍身彎曲,龍頭仿若猛虎,造型矯健,散發出原始的神秘氣息。明清時期是龍紋發展的成熟階段,尾部逐漸從虎尾轉變為蛇尾,龍的外形呈現出威嚴、華貴的特征,龍紋的細節造型也更為完善。在黎族文化中,蛇圖騰是先民駱越族的文化,后受中原文化的影響,逐漸生出龍崇拜。但崇龍文化是在何時取代了崇蛇文化,在古代典籍中并未明確記載,這一問題尚需進一步研究考證。
(二)幾何對稱到自然寫實
傳統幾何紋樣是黎族人對現實與想象的轉譯,早期的黎族龍被圖形多呈現幾何對稱的風格。黎族人民將物體概括為幾何圖案,幾何對稱的圖案也體現了他們對平衡、和諧的追求。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文化的交流融合,黎族龍被的圖形風格逐漸向自然寫實轉變。[6]寫實形式在民間的逐步傳播,反映了黎族文化與漢族文化的深度融合以及黎族人民審美觀念的變化。通過分析不同階段的龍被植物紋,可將演化過程分為a、b、c、d四個階段(見圖1)。
圖a出現在早期龍被上,直至今日,依然是極具特色的表現形式,具有抽象概括的特質。黎族人民將生活中的自然元素和文化符號進行簡化和提煉,體現了他們對世界的初步認知和抽象思維能力。從圖b可看出,紋樣的表現形式受到寫實風格的影響,雖仍具有顯著的幾何特征,但在外輪廓或轉折部分開始變得柔和。圖c在表現形式上已摒棄直線和幾何圖形,轉而采用靈動的曲線來概括物象特征。這一階段的龍被是圖案發展最繁榮的時期,此時黎族和漢族之間在文化融合方面呈現出較為成熟的趨勢,讓龍被這一承載著黎族和漢族文明的產物得到迅速發展。圖d在圖案上幾乎與中原圖案特征無差別,呈現出自然、透氣、富有動感的視覺效果,這一階段打破了規則形式的拘泥,給予欣賞者一種超脫自由的感受。
綜上所述,通過對龍被圖形風格的發展歷程進行闡釋,再次驗證了龍被是時代的產物,是黎族織錦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更是黎族和漢族融合的制高點。
(三)古樸神秘到富麗堂皇
黎族人民生活在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中,所接觸到的色彩給他們帶來了極為純粹、單純的直觀感受。早期龍被色彩端莊和諧;發展到中期,龍被色彩變得濃烈起來,顏色搭配較之以往更加豐富;到龍被晚期,顏色搭配巧妙地承接了上個時期的風格,圖案繁中有序,更顯凝重大氣。
圖案早期色彩以沉穩的藍黑色為基調,以人紋和植物紋作為主體紋樣,這與黎族傳統的審美觀念與生活環境密切相關。藍黑色在黎族文化中象征著神秘、莊重,體現了黎族人民對自然的敬畏以及對自身文化的堅守。隨著時間的推移,龍被圖案色彩逐漸豐富起來。受到漢文化的影響,紅色、黃色等鮮艷的顏色開始出現在龍被上。〔7]紅色象征著吉祥、喜慶與活力,黃色則代表著高貴、榮耀。這些色彩的運用使龍被的圖案更加生動、富有活力。清末至“中華民國”時期,由于近代西方工業染線的傳入,龍被繡線圖案呈現大紅大紫的顏色。“中華民國”時期甚至出現紅底龍被,色彩鮮艷喜慶。從龍被華麗、豐滿的視覺效果來看,確實具有更強的藝術感染力,色彩的變化還反映了黎族社會的發展和文化的變遷。不同時期龍被色彩的變化,與當時的社會經濟、文化交流以及人們的審美觀念密切相關。同時,龍被色彩的變化也體現了黎族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以及對自身文化的傳承與發展。
1.龍被植物紋的演化過程

三、龍被圖形演變與民族文化融合
(一)圖形演變中的社會因素
在原始社會時期,黎族龍被圖形主要以抽象、簡化的形式出現,反映了黎族人民對自然的敬畏和崇拜。在這個時期,黎族社會生活以狩獵、采集為主,生產力水平較低,龍被圖形的簡單性體現了當時的社會發展狀況。自漢朝起,朝廷在海南設置郡縣,黎族先民與南遷的漢族開始產生交流,促使漢族文化逐步融入黎族百姓的生活。明末至清代中期,中央王朝發展到一定高度,海南經濟社會發展加速,大部分黎族地區的生產力與當地漢族發展相近,黎族人民在經濟、文化方面和漢族的聯系進一步密切。[8]黎族龍被圖形受到漢族文化的影響,出現了更多具有中原傳統文化特色的元素形成自然的、富有動感的且具有寫實主義的裝飾風格。隨著社會生活的變化,黎族龍被圖形在實用性、審美價值等方面不斷調整,以適應不同時期的社會需求。因此,龍被圖形與早期相比,實用性逐漸減弱,審美價值日益凸顯。
(二)圖形演變中的信仰內涵
在黎族早期社會,尚未形成系統的神話理論,也未設立神堂和統一的崇拜對象。黎族宗教處于原始宗教階段,宗教信仰以祖先崇拜為基石。早期龍被的圖案可能更多地反映了黎族人民自身的信仰體系和文化價值觀。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社會的發展,受到統治階級文化的影響,龍被的圖案開始迎合統治階級的審美和喜好。這種轉變體現了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與融合,同時反映了黎族社會在不同歷史時期的政治和社會環境的變化。在黎族與漢族交流的過程中,宗教觀念發生了一定程度的改變。到明代后期,黎族龍被上出現了漢字,如福、祿、壽等字樣,龍被圖形在這一時期呈現出多樣化、繁復化的特點。從古代原始思想“萬物有靈”論到中原“福祿壽星”世界觀的發展過程中,黎族人民通過龍被圖形來表達民族認同感,強化民族凝聚力。「9]此時的龍被圖形更加注重表現吉祥、喜慶的寓意,以迎合民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三)圖形演變中的審美取向
從漢代開始,黎族人民就擔負著為歷代封建王朝進貢的任務,皇家藝術早已滲透到黎族龍被中。從現存的明、清龍被裝飾圖文中分析可知,龍被的許多圖文如“雙龍戲珠”“雙鳳朝陽”“福祿壽三星高照”等都出自皇家與漢族地區的裝飾吉祥圖文。皇族的審美偏好傾向于奢華與精細且重視圖案的象征意義,這影響了龍被圖案的細節處理,使其被賦予更多吉祥、權威和神圣的寓意。貴族偏好鮮艷、對比強烈的色彩,這在龍被圖案的顏色搭配上就有所體現,色彩從穩重的藍黑色發展到象征富貴和權力的金、紅色等。「0]由于貴族階層可能會定制具有特定寓意的龍被,促使龍被圖案進一步個性化,貴族氣質與皇家文化融合在一起,彰顯著極其強烈的皇權獨尊、帝王神圣的觀念和意識。黎族龍被圖形的演變不僅體現了黎族自身文化的發展,也受到了皇權審美取向的影響,這種影響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龍被圖案的豐富與創新。
結束語
龍被是當地政治、經濟、文化發展到一定程度的產物,更是黎族和漢族文化交融的藝術表現形式。它的藝術價值不僅體現在圖案與色彩的巧妙處理上,更在于其所蘊含的深厚文化內涵和民族精神。在龍被圖形演變方面,在漢文化的影響下,龍被的圖案設計擺脫了簡單的自然模仿,而是追求一種超越現實的、融合自然與人的審美境界。在沒有文字的情況下,龍被圖形的演變記敘了民族文化交融的漫長過程,是黎族文化演變的例證,亦是民族文化交融的見證。總之,龍被圖形的演變與民族文化的融合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這對推廣和保護黎族傳統文化、促進中華文化多元發展以及增強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等方面具有積極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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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海南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