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的蟬鳴永遠響亮,少年永遠奔跑,而我永遠站在那個潮濕的夏天,看著他回頭罵我笨蛋時,眼睛里閃爍的星星。
時間永遠向前,我想回到過去
我的發小名叫路奇,我與他都是1988年出生的。
小時候,我長得很可愛,虎牙配上滿頭的自來卷,穿一身淡粉色的運動服,再斜挎個小狗圖案的白色透明包。自來熟的性格見人就打招呼,笑的時候,臉上的酒窩都洋溢著一股熱情。路奇的父母格外喜歡我,常開玩笑說我是他家兒媳婦。因為這份偏愛,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常搶路奇的零食吃。他倒不說什么,每次都是咬緊牙關追著我打。
那時候,我們住的是平房。我去他家玩兒,經常推門就進,趕上飯點餓了就坐下吃,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吃的是什么。偶爾我還會評論幾句:“今天這菜有點兒咸了。”
那時,只要有一個人扯開嗓門喊一聲,就會從胡同的四面八方涌出十幾個年齡相仿的孩子。逮螞蚱、彈玻璃球、玩捉迷藏。有一次,路奇為了贏5毛錢的棒棒糖躲進了他家地窖里。我怕他被發現,很貼心地幫他把地窖蓋上。
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路奇還在地窖里,扔下筷子狂奔出去。地窖的蓋子已經被一把大鎖牢牢鎖住了。我推開路奇家里的門,看見他正坐在飯桌前吃飯。那天,他家燉的排骨,香味撲鼻。他看我來,翻了個白眼:“顏小花你可真不是個東西,要不是我爸聽見我在地窖里大喊,我就缺氧死里頭了!”我心有余悸,給自己找借口:“我奶喊我回家吃飯,我就把你給忘了。”說完,我慢騰騰地走進他家廚房拿了一副碗筷,很自然地坐在他旁邊,給自己夾了一塊最好的排骨。
那一年,我和路奇9歲。
高中時,我和路奇成了同桌。他是正數第一,我是倒數第一。每次上課回答問題,他總會因為我的笨拙而露出鄙夷的表情。路奇對我說得最多的話就是:顏小花,你感謝九年義務教育吧,你這腦子也就配個小學畢業證。
路奇長期霸占年級第一的寶座,無人可撼動。他代表學校參加全市物理競賽,獲得一等獎。校領導在操場上開會點名表揚他,看著站在臺上神采飛揚的路奇,我既羨慕又開心,與有榮焉。
那時候,大家周末經常去旱冰場玩兒。旱冰場上人多的時候,難免會有些碰撞。一天,兩名外校男生故意將我撞倒。忽然,我身后躥出一道身影,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是誰,只聽見對方傳來慘叫,其中一個男生的手被劃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警察來的時候,旱冰場已是一片狼藉。我毫發未傷,路奇則在混戰中鼻梁骨被打得骨折。
從醫院回家的路上,看著整個頭被包扎得像木乃伊的路奇,我問他:“你瘋了嗎?”他說了一句后來電視劇里霸總們常說的那句臺詞:“我欺負你可以,別人可不行。”
氫與鐒之間,隔著我的青春
在我老家這個叫泰來的東北小縣城里,有兩樣最出名:一個是歌手毛不易,另一個是泰來監獄— 一個關押重刑犯的地方。
路奇大學畢業后放棄了北京的高薪工作,聽從身為警察的父親的建議,參加了當年的省公務員考試。考上獄警那年,路奇26歲。一米八八的個子英姿颯爽。據說筆試和面試他都是第一名。路奇的父母滿面春風,酒席宴請了兩天。那天晚上,我從北京趕回去,為路奇舉杯慶祝。幾曲高歌過后,酒醉后的路奇摟著我的肩膀,頭歪在我耳邊,酒氣混著含糊不清的話鉆進我耳朵:“顏嘉禾(我的大名),做我女朋友吧。”
情話說出口那一刻,“我愿意”這三個字及時地應諾才更暖人心。可惜,我錯過了回應他的最佳時機。這讓我在后來的很多年里都非常懊悔。
如果那晚我沒有把他的真心錯認為醉話,如果那夜昏暗的路燈沒有閃爍不定,如果周遭起哄的人聲沒那么鼎沸,如果那時的我也可以將心底久藏了的情意脫口而出,一切會不會都不一樣?
我回到北京,公司里設計圖紙堆積如山,客戶催稿的電話此起彼伏。每天懷揣著早餐飛奔著趕地鐵的場景如反復播放的電視劇,枯燥乏味。
后來,公司里新來的設計師成了我的男朋友。市中心的繁華與腌臜角落里的落寞構成了這座城市的不同層級和風景。就像元素周期表里的氫和鐒,一頭一尾永不相見。即使24小時不停閃爍的霓虹燈也有它照不到的地方,譬如一顆漂泊在異鄉孤獨的心。就像監獄里的燈,也是24小時不滅的。
獄警需要定期進行尿檢。這是兩年后,路奇以囚犯身份被關進監獄時我才知道的。路奇當時的女友身患尿毒癥,換腎需要一大筆錢,骨子里的傲氣讓他不愛低頭求人。聽說為監獄里一個販毒大佬做點兒小事就能得到不菲的回報,路奇失心瘋地用毒品做了投名狀。他給監獄里的毒販送毒品,構成瀆職罪。
路奇被判刑后,他母親因為這事患上抑郁癥,病情嚴重時在市里的精神病院住了半年。很久以后的一個探監日,我開車帶她去看路奇。我不是親屬,只能在監獄外等待。我寫了封信給路奇,托他母親帶給他。信很短,只有兩句話。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只想選擇一條路。沿著路奇當年走過的那條羊腸小路,等在他迷失的那個岔路口,然后用盡所有力氣死命地拽住他。
回北京后,我就再沒回過老家。一年后,我與男友結婚,生了一個女兒。過了很久,我聽說路奇因為在監獄里表現好,提前出獄了,舉家搬去了海南。再后來,就沒有了音信。
前段時間,幾個兒時的朋友相約回去聚聚,我們開車回到母校。正值暑假,校園里空蕩蕩的。我們踩著墻磚上的縫隙翻過那道高高的圍墻。那一瞬間,仿佛翻越了年少時的青春,看見圍墻下路奇穿著沾滿泥漬的校服,臉上綻放著肆意的笑容。耳邊依稀響起他當年沖我喊的那句:快跑,班主任來了!
我用粉筆在圍墻上寫下了一行字:
人生漫長,萬物皆有回轉。當你覺得余味苦澀,你要相信,一切皆有回甘。
不知道當年托路奇母親帶給他的這兩句話,是否給了迷惘中的他一點兒力量。
我們坐在學校操場的看臺上,環顧著曾經喧鬧的跑道。一個個熟悉的身影乘著青春的海嘯撲面而來,在翻江倒海的回憶里一浪高過一浪。9歲的我們,吃著一毛錢一根的雪糕,商量著怎么去偷鄰居家菜地里的西紅柿。鄰居家那條金毛犬的叫聲令人膽戰心驚,每次逃跑的時候,我因為腿短總是跑在最后。每當這時,路奇會停下腳步回頭看向我,一邊抱怨我是個笨蛋,一邊拉著我的手向前奔跑。
奔跑的途中,路奇總是氣喘吁吁地說,如果他以后是個警察,一定是跑得最快的那個。而我也適時地吹捧他:“張路奇,我看好你。”
好想回到那個潮濕的夏天。草地上的清香伴隨著微風鉆進衣衫里,頭上戴的紅色蝴蝶發卡隨著奔跑而上下翻飛。他說,顏小花,你的發卡可真難看。我說,用你管。
好想再聽聽那年的蟬鳴。
再看一眼,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