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善：拳棒壁畫無覓蹤

“若夫，震旦之少林，其西竺之靈山乎！”清代書壇推崇董其昌的書法，大多河南官員都知道董其昌寫在少林石碑上的這句話。

嘉慶二十年五月，也就是在河南巡撫方受疇認為逆犯張洛焦有可能逃往少林的同時，一起僧人當官的荒唐案件引起了清朝最高統治者顓琰的高度關注。更有趣的是，這個案子還牽涉到了曾任河南省按察使、布政使和巡撫的書法家馬慧裕。

案情是這樣的：一個名叫王樹勛的揚州江都縣人，聰明伶俐，口才奇佳，有很多技能，還會一些魔術。幼年的時候在鹽商王家當過仆人。后來他厭倦了端茶倒水的工作，來到京師廣慧寺出家做了和尚，法號“明心”。

精明圓滑的明心在做仆人的時候曾認識很多達官顯貴，因此到北京后對官場應酬、人情往來輕車熟路，對那些一心想升官發財的官員心理了如指掌。他的那些歪門邪道迷惑了很多人，被稱為“神僧”。不少公卿達官、士人庶民紛紛拜他為師。那些喜歡談論佛法的高官大吏，如山東巡撫伊江阿、陜甘總督松筠、兩江總督李奉翰、河東總督司馬駒、署理濟南知府陳廷杰、湖廣總督馬慧裕和湖北巡撫張映漢等人都成了

他的弟子或朋友。

明心有錢有勢之后胡作非為，終因“占人墳瑩作廟基，或權子母取重利\"被杖責勒令返回原籍。離開京城后，明心更名為王樹勛，蓄發還俗并且還娶了妻子。嘉慶元年，王樹勛投靠山東巡撫伊江阿做了幕僚。后來由伊江阿等資助捐官當了通判。王樹勛在陜西、湖北軍營辦事，幾年后升任荊州府同知，再后來又擔任了襄陽府知府

一個曾經犯過罪，當過和尚，沒有任何任職能力的神棍搖身一變竟然成了知府，而且一當就是多年，簡直是荒誕至極。御史石承藻彈劾之后，顓琰極為震怒，對所有牽涉到的官員都進行了處罰。唯有“必當重治其罪”的伊江阿因為已經去世，免于追究。馬慧裕和張映漢因“不據實恭奏”，吏部建議革職，顓琰“加恩改為降三級留用”，并“傳旨申飭”。十一月二十八日“因朦捐官職之王樹勛在湖北多年，不行奏報”，“馬慧裕等及風聞該犯以前有為僧之說，并聞人呼為妖道，且查其才不勝方面之任，早應據實參奏。”顓琰再次下旨，將馬慧裕革職。

這里牽涉到的湖廣總督馬慧裕曾在嘉慶七年至十二年擔任過河南巡撫。馬慧裕包庇王樹勛是因為他信佛。他留下來的詩集《集圣教序》《續集圣教序》全是尋僧問禪和訪寺游山的感悟。他的另一本詩集《河干詩鈔》中，與佛禪有關的詩也占了很大的篇幅。對于嵩山少林寺，馬慧裕情有獨鐘，他在詩中寫道：

“十年多夢想，常愛夢游嵩。”

“岳降嵩生定有因，清時德業邁群倫。長城寸重無雙品，太室名藏不朽人。”

‘日中嵩岳無人影，夜半寒山寺有聲。

河南開封相國寺西齋堂上至今仍懸掛有馬慧裕撰寫的對聯“世間惟有修行好，天下無如吃飯難”。這個馬慧裕并不簡單，他不僅在乾隆三十六年考中狀元，在軍事和書法上的造詣也很深。他編著的《武備集要》一書影響很大。書中提出的\"善用兵者，攻其愛，敵必從;搗其虛，敵必隨;多其方，敵必分；疑其事，敵必備”幾乎成為戰場法則。他臨摹王羲之的書法，可以以假亂真

嘉慶五年七月，時任河南布政使的馬慧裕在上奏中說，河南郟縣、寶豐、汝州、魯山、南召一帶，“素系漸染邪教之區”，“伏而未動之黨尚多”。當月初七，馬慧裕帶領清兵圍剿汝州翟家集，大敗混元教并俘獲其頭目李杰，同時截獲李杰與白蓮教頭目劉之協的勾結信件。

不久，馬慧裕按圖索驥，在葉縣一舉誘捕了在寶豐、郟縣一帶作亂多年的劉之協，并親自押解至京師交付刑部審理。顓琰為此專門召見了馬慧裕。顓琰知道馬慧裕喜愛王羲之的書法，一高興，居然賞賜給他了一幅宮中珍藏的王羲之真跡。

雖然汝州、寶豐、葉縣距少林很近，但崇信佛教同時又對反清復明高度戒備的馬慧裕并沒有猜忌少林寺，更沒有對其進行壓制。嘉慶十二年三月，馬慧裕還曾經奉旨到嵩山祈雨并如愿得雨

嘉慶十六年，天地會會薄被朝廷發現，依附少林反對清朝的故事并沒有影響到馬慧裕的升遷。當時他已經從湖廣總督的位置上調京城，升任禮部尚書。此外，嘉慶年間的禁武同樣多流于形式。嘉慶十年，山東汶上縣張月桂控告村民演習槍刀，傳學邪教。山東巡撫全保經過核實之后確定邪教之說屬于虛妄。至于學習武術，全保認為不應該查禁。因為汶上縣“每因冬夜防賊、學習拳棒、相習成風”。鄉約甲長已經習慣于依賴他們維持治安。琰在上諭中舉了直隸藁城縣劉士興學武恃悍逞兇的重案后說，學武術容易“恃強斗狠，恣行不義”。又強調“律文內聚徒演弄拳棒者，有治罪明條”。顓琰要求全保將社會治安寄希望于保甲制度：“令其安分守法，各勤本業。不可競尚勇力，私制器械，習學拳棒。”

對于民間習武，雖然顒琰也要求各督撫嚴拿治罪，實際上嘉慶年間的民間的尚武之風愈演愈烈，打著少林旗號的地下組織逐漸增多。比如\"天地會”和“少林會”。嘉慶十九年二月十二日，給事中李可蕃奏稱廣東“姑婆山等處理有匪徒多結拜天地會，搶劫嚇詐”。琰下令兩廣總督蔣攸鈷、廣東巡撫董教增“各飭所屬，將此等拜會習教匪徒設法嚴差究辦”。九月二十日，督查院左都御史伊沖阿奏報了良鄉縣（北京市房山區）張三力成立少林會并逞兇傷人案。在皇帝的過問下，直隸總督那延成通過“嚴拿究辦”，發現所謂的“英雄少林會”只不過是擅自“糾眾結會”，與邪匪無涉

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三月，直隸固安縣村民賈和尚等人“以少林會名目”，在“農閑時候耍弄拳棒，每年燈節并四月初旬趕涿州廟會，做把戲使人觀看”，被步軍統領英和抓獲。召見直隸總督方受疇了解詳情后，琰認為，對許得成等十三名村民“不必鎖拏…照自首之例辦理\"即可。

雖然賈和尚只是違禁授徒傳武，并未牽涉邪教，但這幾樁打著少林旗號的地下組織確實影響到了嵩山少林寺。兩個月后的閏四月二十五日，河南巡撫琦善奉旨專程到嵩山少林寺進行了查看。

嵩山在古代有著重要的意義。康熙年間的內閣學士徐秉義說：“洛陽，天地之中；嵩岳，神靈之宅”。河南按察使卞寶弟說“嵩山禱雨輒應”。顓琰也對嵩山產生了敬仰。他在上諭眾說，河南省“連年時和歲稔、河務安瀾，皆賴岳鎮靈祗默佑”。他因此要求琦善親自到中岳廟祭祀。對于少林寺，顒琰并不放心，他命令琦善“查看廟壁間所繪演拳圖式是否已銷毀，不可聽其陽奉陰違，又復私行繪畫”

少林拳棒壁畫很可能繪于弘歷巡幸嵩洛不久。從內容上看，少林寺白衣殿南墻壁畫畫的是弘歷在少林觀看武術表演的情景。雖然沒有證據證明弘歷曾經在少林寺觀看武術表演，但寺僧將這一場景畫在墻壁上應該不是空穴來風。此外，在清代，私行繪制皇帝肖像是誅滅九族之罪。從現存的記錄來看，乾隆十五年弘歷到少林寺的時候，至少有張鎬、錢維城、吳應枚、董邦達、張宗蒼五位宮廷畫家隨行。

到嘉慶年間，少林拳棒壁畫已經非常知名。當代登封文物專家宮嵩濤曾經在1980年代參與過少林壁畫的整修工作。他發現壁畫下面有“嘉慶四年”的字樣。也就是說最遲嘉慶初年，少林寺就有拳棒壁畫了。

嘉慶十六年，曾任廣東三水縣丞的宋永岳以青城子的筆名，完成了筆記小說《亦復如是》。者本又名《志異續編》的文集中有一篇名為《少林寺》的小說，開篇便提到了少林寺的拳棒壁畫：“少林寺以拳勇名天下。所謂拳勇之法，俱在壁間所畫神像中。依法習之，自然迥出時輩。”鑒于宋永岳曾到河南游歷，他對少林寺拳棒壁畫并非僅僅是耳聞，有可能親眼目睹

在另一篇《跛者》中，宋永岳塑造了一個為父報仇的跛者。說他“聞少林寺武藝出群，不遠千里而去”。經少林寺的知客點撥，五年之后這位跛者“齊腰一抱、仇人氣絕，頓時以不能行立之”。宋永岳認為“即能報仇，又或不克手刃”，剛好體現了佛家的慈悲。

嘉慶二十四年，在琦善到達少林寺之前，大思想家魏源訪問了嵩洛，寫下《嵩岳三首》《少室行》等多首詩詞，盛贊少林武術：“少室少林寺，何年中岳東？名傳半天下，身老萬峰中。與柏俱成佛，除禪別有宗。一拳三界破，敻矣法王雄。”

少林拳棒壁畫能夠讓顓琰關注并下令銷毀，說明在社會上傳播范圍已經很廣，盡管有禁武令存在，但對于少林寺僧人練武，顓琰仍然希望通過巡撫的教誨，逐漸改變少林寺重武輕禪的浮薄風氣：“曉諭該寺僧人俱當恪守清規，不許召集匪徒教習拳棒。倘有抗違不遵者，即嚴拿治罪，務令盡知敬戒，漸革澆風。”

顒琰說不許召集匪徒教習拳棒，并沒有說不準寺僧練習武術。難道他記了爺爺的禁武令了嗎？既然少林僧人有向匪徒傳授武術的嫌疑，為什么不嚴加治罪呢？崇佛是主要原因。命令琦善前往登封是閏四月二十五。當月的初七，顓琰剛剛在黑龍潭覺生寺設壇祈雨。他不僅派皇子前往行禮，自己也親筆書寫了《三壇祈雨文》并拈香。

對于北少林寺，顓琰也很熟悉。從嘉慶七年九月十八日開始，他先后13次巡幸盤山。其中嘉慶八年二月初三，顓琰到北少林寺、古中盤、慧因寺拈香。他御筆題寫的《慧因寺》刻石迄今仍矗立在盤山。在詩中，Δ琰寫道：“少林西上古中盤，移步林巒即改觀。”

北少林在清代一直習武不輟，弘歷、顓琰不可能沒有耳聞，但他們都沒有對寺僧習武有過非議。不僅如此，北少林寺還培養出了一位享有一定聲譽的武術家——商仕芝。嘉慶十二年（1807年）正藍旗人商仕芝拜北少林寺景禮和尚為為師，學習武術。嘉慶二十年（1815），商仕芝離開北少林寺后，經人舉薦擔任了宮廷大內侍衛，后來辦差到河南，商仕芝又到嵩山少林寺學武四年。道光二十九年（1849），商仕芝告老還鄉，開設拳場、潛心武學，成為名揚一方的武術家。

琦善24歲出任河南按察使，因“緝匪認真，賞花翎”。28歲任布政使。29歲升巡撫時，顓琰在上諭中叮囑他“嚴組匪類，密訪逆蹤”。琦善五月初八在中岳廟祭祀之后，立即前往少林寺查看。他在上奏中說，“該寺建于山坳，由來已久。正中殿宇七進，及兩側禪堂、僧舍共計三百五十六間。查看廟內壁間并無所繪演拳圖式，其住屋亦非幽房秘室及私藏違禁器械。”此外，琦善核對了僧人的數量，對于香火地也進行了調查。他說少林寺共有一千五百余畝耕地。

皇帝都知道少林寺有演武壁畫，琦善為什么說沒有呢？第一種情況是他確實沒看到，第二種情況是他有意隱瞞。之前的和尚當知府案件，惹得龍顏大怒，很多官員被處分，琦善當然不希望因為少林寺壁畫引火燒身一一當巡撫之前，琦善已經在河南當了四年主管刑法的按察使和一年主管政務的布政使。

對于武術，琦善采信了眾僧及縣官的說法，“咸稱從前雖有演習拳棒之名，久經廢棄。現在僧眾專以務農為活，從不召集匪徒。\"琦善接下來的言語是明顯袒護：“此后更當恪守清規，斷不敢再教習。察其情詞，深知畏懼，且各僧均愚樸，尚無兇悍刁劣情形。\"為了讓皇帝放心，琦善說自己已經要求地方官細心查訪，使眾僧“知敬戒，不使故智復萌”。

琰認為琦善的安排頗為妥當，所以朱批僅以“知道了\"了結此事。當年五月與張天師有關的一個謠言案，也許可以幫助我們破解顒琰和琦善的心理。步軍統領英和發現固定、新城，定興、昌平一帶有人打著道教張鈺張天師之名傳抄四個異體字，用以消災避難。上奏后，顓琰倒是很體諒張天師。他說“張鈺為人不安靜，本年來京敢在朕前叩求布施，恐竟系貧乏無聊，沿途播散謠言，造作異字，以為罔利之資。”他并沒有斥責和追究張鈺，只是在上諭中要求江西巡撫錢臻“傳張鈺到省詢問”而已。

嘉慶二十四年全國的逆反案有數十件之多，面對越來越不安定的社會局勢，顓琰難以應對。琦善離開少林寺當年的八月，豫西水災引發民變。初九，顓琰要求琦善“往來省西所屬，密行稽查，妥為安撫”。

（作者簡介：張盼盼，河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碩士；岳曉鋒，知名少林文化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