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平洋印度尼西亞海域的查特島在一堂高中地理課上登場。
“在人類必去的31個景點中,查特島排名第一。”屏幕中,畫外音這樣說道。
赤道橫穿島中央,自北向南,活火山、丘陵、平原依次鋪陳,東部海岸線上,岬角縱橫。
熱帶雨林的氣候孕育了獨特的生命,象頭三足鳥在林中踱步,乍一看,酷似復活的渡渡鳥。但因其羽毛過于華麗,沒能逃離滅絕的命運。
熱帶雨林繼續向前延伸,灌木、草原逐漸展開,牛羊成群出現,結伴吃草、散步。
似乎有點不太對勁。但畫面仍在播放,課堂仍在繼續。
“喬治·R·馬丁在島上旅行時受到啟發,寫就《冰與火之歌》。托爾金在北部驚呼,怎么回事?那是魔多!”
講臺下,學生已經聽入了神。何昊文將一名外教請到講臺上:“我來自查特島,我們有非常特殊的歷史,就像南非。我們也有很多荷蘭移民,之后,查特島成為荷蘭東印度公司的一部分……”
說完,外教掏出秘制查特醬,發給大家。學生咂巴著,芝士、檸檬、椰奶、辣椒……口味奇特,層次分明。
還是不對勁。同學們唰唰地翻閱地圖冊,終于,一名學生小聲問:“老師,有這個島嗎?”
何昊文笑瞇瞇地繞教室一圈,回到講臺,舉起胳膊,轉身在寫滿知識點的白板上,重重畫上一個大叉——“這個島從來就沒有存在過,關于它的種種細節故事從頭到尾都是我編的。”
以上,是何昊文在今年高考前,分別為高三和高一學生上的一堂地理課。他用時兩個月,虛構出一座島嶼,專門“整治”學生不看地圖冊的習慣。
何昊文是重慶巴蜀常春藤中學國內部的一名地理老師,也是B站擁有26萬粉絲的up主“胖胖地球君”。他從教8年的課堂,常是教學創新的競技場,游戲比賽、校園尋寶、古鎮調研等各種形式輪番登場。
在他的課上,地理不再是懸浮于試卷上的等高線、地形圖。它沉下去,有了煙火氣,它成了另一個詞——生活。
《海拉魯大陸地貌觀察守則》:
1. 不要大喊大叫,文明游覽。
2. 不要大喊大叫!
3. 不要大喊大叫!
4. 大喊大叫過分者請去教室后面蹲著。
2022年,何昊文第一次將游戲《塞爾達》帶入課堂。學校對電子設備管理嚴格,這也是他的第一次冒險。
開課前,他制定了一份觀察守則,9條中有4條都是“不要大喊大叫”,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游戲主人公林克剛騎上摩托,規則就被打破了。同學們擁到前排,“哇”“帥”“牛”,聲音傳到樓道,很快引起教導主任的注意。教導主任探頭:“你們這是干什么呢?”“小點聲。”還好,有驚無險。
林克繼續在海拉魯大陸穿梭,每到一處景點,都會觸發新的地理知識點,何昊文不斷發問:摩托車駛入“U型谷”——“U型谷是怎么形成的”;林克在雪山脊之間奔跑——“雪山上的刃脊是如何形成的”;山頂一顆流星劃過——“這是什么現象”……
思考過后,答案揭曉。地理課結尾,全班一起見證林克登頂。遠處,夕陽夾在云與峰之間,迅速落下。學生們不時發出感嘆:“好看,天可真好看。”
“我們不光是要學習知識,也要學會欣賞美的東西。”何昊文說。
很長一段時間,何昊文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講課了。重慶高中地理教材中,新增“觀察家鄉地貌”,其中一項要求開展實地考察,選擇合適的觀察點,進行地貌觀察并記錄。
對于學生而言,實地考察受限因素過多,即便是“山城”重慶,丘陵、山地也多被高樓填滿,很難觀察到純粹的地形。
《塞爾達》進入課堂的視頻在B站發布后,迅速走紅,如今播放量已達130萬。
在此之后,學校領導接受了何昊文的教學方式,對于課堂也不再設限。《城市:天際線》《發現之旅:古希臘》《圖尋》……凡是能作為教學工具的游戲,都成為何昊文地理課的一部分。
當時還在讀初中的楊添富,也刷到了這條視頻。他喜歡《塞爾達》,也喜歡地理,只是沒想到地理課還能這樣上。仔細一看,上課背景正是本校高中部,他心里默默下了決心——“沖著何老師,我要考上本校”。
直到高三,何昊文才成了楊添富的地理老師。一周6節地理課,是楊添富和許多同學們緊張的學業中最大的盼頭。
楊添富最喜歡的是上一屆高三學生的VR地理課。何昊文拗不過學生的期待,VR課堂返場。他們戴著VR眼鏡,一腳踏在科羅拉多大峽谷的懸崖邊,看著腳下石塊滾落,“峽谷”這個地形,便不再只是反復背誦的知識點,靜止的圖片也活了。
高三的最后一堂地理課,便是何昊文密謀已久的查特島。楊添富總能看見何昊文在忙碌地準備,剪視頻、做動畫、畫地圖。在他的潛意識里,這座島始終存在。即便出現“熱帶雨林氣候,畜牧業發達”這種知識悖論,他也沒有懷疑。
課堂上,有一個人發現了疑點,但并未指出。為什么?“我們太相信何老師了。”楊添富說。
對于何昊文而言,這次“誆騙”學生的計劃,是他所有的教學創新實踐中最具挑戰性的一次。位置、氣候、歷史、人文,甚至美食特產,都需要從零開始。要足夠真實,也要留有破綻;要用知識取勝,也要有心理博弈。心理戰怎么打?當然,三人成虎,眼見為實。外教和另一名地理老師是他的幫手,言之鑿鑿,查特島得以以假亂真。
破局點就是地圖,學生只要查看地圖冊,就能知道這個島并不存在。何昊文認為學習地理,必須多看地圖,直到爛熟于心。
在課堂最后,屏幕上再次出現何昊文設計的查特島省旗。兩條深淺不同的藍紫色長條相交畫叉,中心的相交點,寫著“M”。
“‘獨立思考、質疑權威’是兩條線所代表的意義,如何習得這兩種能力呢?就是中間的‘M’,代表‘Map’(地圖)和‘Mind’(思考)。”何昊文說。
有些人以自己知道哪些河流最長,哪些山脈最高,哪些荒漠最大而自鳴得意。當我們聽說土耳其的一次地震,或者在某處的一次襲擊時,我們至少能夠想象它們發生在什么地方。然而,知道它們為什么發生在那里則重要得多。
——《地理學與生活》
何昊文從小喜歡奇幻作品,托爾金筆下中土大陸的一切都令他著迷。
他畫地圖,創作架空的世界,添些城墻、玩具兵,想象自己是一名大將,擁有千軍萬馬。
而真正讓他決定選擇地理學的,是高考的暑假,家里給了他一筆自由支配的資金,拿著3000元,何昊文決定去旅行。
一則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臺風季節請勿登山”,這個從華南遠道而來的臺風,并沒有讓他產生恐懼。他翻出地圖冊,將目標定在黃山。
他興奮地約上朋友一起出行,兩個人坐著綠皮火車,一路南下。何昊文腦中,黃山最美不過云海,梅雨季節的黃山,可謂天時地利。然而第一天登頂青鸞峰,眼前一片霧氣。第二天登頂更高的蓮花峰,依然未見云海。
身為天津人,從未遇到過雨水連綿一周的天氣,這突破了何昊文的地理知識邊界。黃山之行宣告失敗。
那次失敗讓何昊文明白,即便自己高考地理95分,卻依然不懂地理,地理的最終歸宿是生活。那時他想,總有一天,他會有證明自己的機會。
成為地理老師后,每次出行前,他會依據地理知識規劃。生活里,他腦中盤算的,大多是地理題。逛超市時,他關心產地和售賣地之間的關系,吃火鍋時,他好奇食材的產業分散……
他選中一款啤酒“姜汁巧克力味蜂蜜世濤”,原料為國外進口。問題一個接一個冒出來——為什么河北邯鄲這個內陸地區是其產地?又為什么到重慶銷售?運輸為什么用玻璃瓶?口味奇特,面向什么群體?
何昊文找到線下售賣點,采訪了老板,給客服打電話,刨根問底。最終,一道地理題成型了。
楊添富想起何昊文對大家說過的話——想學好人文地理要先學會共情。
如撒哈拉沙漠的人吃火鍋為什么要蓋蓋子?答案是防止水蒸發。楊添富說:“因為對當地人而言,沙子進入鍋里是小事,水才是重中之重。那道題讓我明白了換位思考,我對世界的了解還不夠。”
學生們受何昊文的影響,地理最終跳出考卷,在他們的生活中扎了根。何昊文曾采訪過他的第一屆學生。有的學生每次坐飛機時,都會計算飛行航線中太陽出現的時間;有的學生陪父母看房,一直在計算房子朝向、太陽高度角以及冬夏照射的方向,確保房屋不會冬冷夏熱;宿舍樓之間的空隙會產生狹管效應,晾衣時用夾子夾緊衣服,才不會被刮走……
何昊文的授課方式常受到網友的質疑和指責——“這些花活純屬浪費學生時間”“還不如多帶大家刷幾套試題”……
但他很早便發現,地理試題不再是背誦式的問答,它開始跳出課本,映照生活,過去的題海戰術已經失靈了。曾經的地理題考察“阿根廷盛產什么”,如今則是“阿根廷的牛肉好吃,為什么”。
“如果上課是教學生蒸包子,那么考試則是考做比薩、烤蛋撻。其實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對面和烹飪的理解,如何把知識內化成一套系統的方法論。”何昊文說,“所以我不認為素質教育和應試教育可以如此明晰地被分割開,如今,我覺得這兩者是一件事。”
龔一南今年讀大一,高中的知識點、試題早已記不清,但提到何昊文和他的地理課,他歷歷在目,現在仍一次不落地關注著何昊文的更新和直播。
“何老師對我最大的影響,是突破傳統的認知,學會創新,無論是打破傳統的形式創新,還是何老師由教師到up主的身份創新。”龔一南說。
龔一南自小喜歡地理,臥室墻上一直貼著兩張地圖,一張中國地圖,一張世界地圖。即便只是路過地圖,他都會瞄一眼。讀高中后,他練就了一項能力——盲畫世界地圖。所以,當龔一南看到查特島時,一眼便知,“假的!”
高考結束后,因成績不夠,龔一南沒能學習地理專業,投身于車輛工程專業,但仍保持著看地圖冊的習慣。
“遺憾嗎?遺憾。但從何老師身上我明白,成績只是一維的數字,不能概括一個三維的人。即便數字很好看,也只是一個數字。”龔一南說,“正如他在查特島結尾說的那8個字,‘獨立思考、質疑權威’,我覺得更重要。”
何昊文曾收到一名大一學生的私信。2022年山東高考中出現一道試題:通常情況下,草原蛇曲河流大多為凹岸侵蝕、凸岸堆積,但圖中蛇曲的凹岸卻出現堆積,原因是什么?粉絲說,山東濰坊市只有3名同學寫出了正確答案——凹岸不斷侵蝕的過程中,將草皮下面的土壤挖空,導致草皮和土塊的掉落,堆積就形成了。何昊文拿出VR一看,草原蛇曲凹岸堆積,一目了然。
何昊文自己高考超常發揮,考研卻意外失利。他本科就讀于東北師范大學,考研只能調劑到重慶師范大學,從“211”高校,反向考入“雙非”院校。別人都勸他,再來一年吧,何昊文斷然拒絕。
調劑時,他給重慶師范大學打電話,校方問:“你真的來?”何昊文回:“我真的來。”于他而言,保持持續學習的能力,比能否進入一所名校更重要。
這段經歷,成為影響他人生的重大節點。讀研后,何昊文偶然看到了一本書《一名獨立老師的語文之旅》,作者是語文老師郭初陽。獨立的思考、獨立的精神、獨立的人格……每一堂課所授為“術”,貫穿其中的內核應為“道”。
他被郭初陽的書點醒。孩子們的世界已經遍布壓力、競爭、迷茫,他親眼所見學生“學習學哭了”。課程標準之外,學生應該去往更大的世界。
“一個老師不能滿足于做一個教書匠,一個善于思考的老師對學生來說更重要。”何昊文說。
因此,他在課堂上用天津話教天津地理,那些人文、美食、建筑,在學生心中都有了天津味兒;暑假作業形式大于內容,他干脆讓學生放手創作,一個個夢幻島在暑假誕生,每個學生都能造出自己的“中土大陸”;他將地圖掰開、揉碎,跨學科融合,結合遙感和GIS史料,帶著學生從地理角度看一切,比如玄奘取經,還有《三體》中的紅岸基地、羅輯的別墅……
新的靈感仍在不斷涌出。下一堂地理課,先做什么呢?
(維特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