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樓村的琴音

龍泉山的南端，外出數十公里，幾線淺丘間，臥著一個古老的村莊，它就是“廉泉讓水地，文里武鄉風”的哨樓村。

這個文脈遠流的哨樓村，離成都很近。去之前，我對它一無所知。去之后，卻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不承想，與哨樓村的緣分，突然開啟。2023年早春，一個薄霧繚繞的清晨，袁瑞珍、劉小革兩位姐姐和我，同坐一輛車，穿過成都川流不息的南部新區，探入一條細長曲折的鄉村公路，一起來到安靜的哨樓村。修建中的水泥路面時斷時續，底盤低的車子跑得時快時慢，搖搖晃晃了近一個小時，才到目的地。

繞過田地邊竹林掩映的農舍，有一片淺丘之間的開闊地，幾座新修的青瓦建筑，靜靜地散落其間，又相連成片。原來是新建的村委會、村史館、會議中心的所在地。

不起眼的建筑里，竟然藏著六千平方米的村史陳列館，藏著哨樓村幾千年來的來去過往、歷史人文。所有對歷史的細密梳理，都是為了重新出發。在那里，我也聽見了不一樣的琴音，并在旁邊的作家小樹林，種下了一棵梅花樹。琴音與梅花，是我與哨樓村之間相互辨識的密碼。

他的講解從他的祖先開始，也是從他自己開始。

村史館迎門而立的鄉賢群雕，栩栩如生，微妙傳神，展示著嫻熟的藝術功力，而它們均出自這個清朗的青年雕塑家之手。從村的第一位文科進士李春旺，（也是他的十六世先祖）到當代科學家鄢明才，彈丸之地的小村子，不僅保存有漢、唐時代的摩崖石刻，僅明、清兩朝就誕生了50多位文武進士、舉人，300多位秀才。近當代，從這里還走出了數十位高官將領，可謂武勇不退，文脈遠流。

讓我意外的是，這里還出了一位詩人、書畫家、官員兼古琴收藏家：袁朗如。

袁朗如的浮雕像，高居群像的上端，懷抱一床古琴，目光幽遠。只道他是“柳溪十三琴主”，不承想他居然是哨樓村人，世代居住于此。這個為四川留下最頂級古琴的琴主，為官數任，卻藏著一顆詩心，不僅善書畫，還一生鐘愛古琴。歸隱之后，他在山麓構筑別墅“漁村”，設琴房，號十三琴齋。依巖底而居，并引流泉入蔬廚，煮茶撫琴，吟詩作畫，用現在的話說是足足把生活過成了詩，也成就了他在自然天地里修身養性的夢想。他在《琴齋》一詩中寫道：“柳溪五朝琴，移來涪水上。平沙一揮手，清響滿漁舫。”崖泉清冽水聲，與袁朗如琴音相擊相碰，相應相述，該是怎樣美妙的天籟之聲？

我猜，袁朗如“平沙一揮手”所揮的，應是他所鐘愛的寶琴：“鳳鳴”。坐于崖邊的石頭上，聽著崖泉叮咚的水聲，玲瓏修長的鳳鳴古琴，置于腿上，手指拂過琴弦，通體黑色發亮的琴身，在陣陣振顫中，發出清亮優美的聲音，如鳳凰鳴于高崗之上。所謂高崗，必面對低矮山川，或是平疇沃野，視野廣闊，田野的盡頭許是煙云縹緲，或是云蒸霞蔚，正可映襯從高崗傳來的清雅“鳳”鳴。這動聽的琴音傳得如此之遠，不正預示著要引來眾鳥的和鳴么？

鳳鳴于高崗之上的聲音，一定是清亮的，也是幽遠的。而“清響滿漁舫”的清響也一定包含了繚繞不去的“余響”。

我似聽到琴聲，聽到他的漁村院落，琴音繚繞，眾鳥和鳴。

我想起李白的《聽蜀僧浚彈琴》里有兩句詩，“客心洗流水，余響入霜鐘”，也是寫琴聲的幽遠，也寫那回旋不去的余響。彈者與聽者之間，彈者與自己的心弦之間，總是回旋著期待與余響。期待催促音與音的銜接，回響又喚醒著詩心，生長出詩意。蜀僧浚急于西下峨眉峰，只是為將要離開的李白，揮手彈一曲。他的一揮手，在李白聽來，是“萬壑松風”。李白的心被琴聲的流水洗過，琴音終止之后，心弦依然顫動，真正的音樂才開始響起。心弦與琴聲共振之后，留下不絕的余響，這余響是音樂之醉人，也是友情之暖心。不絕的余響升上松林，隨長風而遠，如蒙霜的鐘聲，因為霜的“包漿”而更加清遠。霜降之后，萬物之間都開始疏闊，讓遠方更遠。霜雪的覆蓋，使物與物之間的留白凸顯出來，甚至使萬物背后深藏的無也開始顯白。鐘聲與霜雪，使物相遠，使空間更空，使時間悠遠。有鐘聲的天地是那么空曠，有鐘聲伴隨的日常生活是那么悠然遠引。音樂的余響在松風間遠入霜鐘，遠入萬物的共鳴，也讓李白留下不朽的詩作。袁朗如的“清響滿漁舫”，意象沒有“霜鐘”那么闊遠，但無疑他是陶醉于那琴聲的。

對于“鳳鳴”古琴的聲音如何清遠，我可能終將無緣聽到。但對用于研琴的老木料的變之聲，我卻是聽過的。

七八年前，我在南潯古鎮閑逛看水，無意間看見幾間連通的臨水鋪子，屋里堆碼著長條形老木料，有著歲月賦予的靜靜的白。有的粗具橢圓外形，有的已初具琴式，有一研琴師正在研琴。我感了興趣，走入了鋪子，看著研琴師制琴。師傅專注于手上的工作，整個人沉靜自在于自己手上的事，一點也不因為我久站于旁而有所旁顧，自有一種吸引人的美在。后從屋里出來一位中年男士，我走過去，向他問好，隨口問他哪里來的這些老木料，他說是他走村串巷收來的。我由衷地贊美那些木料說，這些老寶貝，在你這里變身為琴，有機會說話唱歌了。我那時正在想要不要學習古琴，對古琴興趣正濃。便問了他許多問題，話題由此聊開去。原來他是一名歌手，在北京還小有名氣。有一次，來江南旅行，看見一座老宅拆除，雕飾及花窗被人買走，而那些厚實的門框、樽、闌額等在地下堆著，他用手擦掉上面的灰，用手敲了敲有著細密紋路的杉木，杉木發出清越的回響，以他音樂人的耳朵來聽，那聲音是十分悅耳的。他突然想，那不是做古琴的最好材料么。一連幾天，他都在想念那些木料。后來，他留了下來，開始收藏拆除的古宅老木料，也開始以制琴為生的事業。他拿起一塊長條木板，懸垂在我的面前，然后用手指叩了一下木料，“咚”的一聲，竟有鐘磬之聲，拖著悠長的尾音。“啊？！”我驚住了，沒想到這么好聽。他又重新拿起一塊木料，再敲一下，聲音清亮，質地細密，有小號的亮度。再聽另一塊，聲音清遠，有蕭的韻味。再敲，聲音寬厚低沉，有塌的氣質……每一塊木料的聲質都不錯，音調音域則有不同，保存時間都在上百年之上，有的老宅就存在了數百年的時間。大概來說，木料保存時間越久，音調會越寬厚。

以前聽說唐代最負盛名的斫琴大師雷威，為選優質琴木，會專程在大風天氣，去峨眉山上，在風雪之中，聽杉樹發出的聲音來選擇琴木。總以為是傳說，那一刻，我相信了這是真的。樹與樹之間確實存在著差異，正如人與人的不同。西方的制琴歷史中，也有專門尋找在陰面山坡生長的樹來制琴的記載。陰面的樹生長相對更慢，木質會更為細密，質地會更好，音質自然也更優。聽到那些老木料的聲音，感覺是早已離去的親人，突然開口對你說話，聲音里還伸出許多的小手，要來拉我。想擁有一張古琴的愿望變得強烈，我加了店主的微信，保持著對古琴的期待。

擁有古琴是為了學習彈古琴。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說是從我一個朋友的公眾號看到我的文章，才想給我打個電話，一是因為文章，她喜歡;二是因為我的名字，她也喜歡，理由是與她女兒的名一樣。讓我驚喜的是，她就是一位從事古琴教育近三十年的老師，我們開心地聊了許久。后來，與朋友一起到了她的古琴工作室，朋友去領他的古琴，我則是去拜訪。她讓我伏于桌上，耳朵貼著桌面，聽她彈了一曲《流水》。那樣聽去，“流水”在流泉小溪段，已不是流于山澗石上，而是流于自己的心上耳畔，心弦被有力彈撥，響徹明亮的節律，在匯入大河之際，已是波濤浪卷，萬馬奔騰，攝人心魄。當即我決定跟她學古琴了。只是后來，我權衡再三，還是最愛寫作，實在無暇他顧。買一好古琴，不彈，總是辜負了它。終是沒有下決心去學習，但并不妨礙我繼續愛古琴。

在哨樓村看見袁朗如，怎能不被他懷抱的宋琴所吸引？

袁朗如懷抱的宋琴，如今藏于三峽博物館，是現存古琴中音質最好的名琴之一。“鳳鳴”二字刻在琴底的頂部，單看琴名篆書，方筆中帶有圓勁的筆意，垂筆修長俊逸，最末一筆翻卷上，字形也恰如一鳳正展翅起飛，也如一鳳正引頸歌吟，那樣生動多姿，致極致美。琴身鋰黑油亮，歲月增添的斑駁紅色，綻放成夜色中的花朵。琴身的牛毛斷，以及美麗的流水斷，讓我看到琴聲里流過的時光之河，閃動著寧靜的神秘波光。上千年的時光，形成的漆下斷紋，正是它的時光密碼，再過數百年，或許這些斷紋會慢慢演變為最為好看的梅花斷，它的明亮音色與琴身的梅花流水，會是留在世間的極致之美，將留給人無窮的想象與期待。

“鳳鳴”不僅僅指其音色，也是琴德之所求，社會祥和，以琴歌之;琴聲清越平緩，讓人思自然與詩意的幽遠，泳涵的是文人雅士內求的修身之心。

古琴的初衷，是有要義要說與天、神知道，作為祭祀中巫與神溝通的重要角色而存在的，是禮儀與祭祀的禮器。慢慢地，古琴進入了日常生活。從《詩經》的“窈窕淑女，瑟瑟友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鼓鐘欽欽，鼓瑟鼓琴”，到孔子的“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操琴這一莊重而高雅的事，慢慢成為社會生活與人文修養的重要內容，也突出了“樂”對于個人成長的重要作用，古琴也漸漸成為文化大咖們的標配和身份的象征。

古代大文豪們往往都善于識音、彈琴。蔡邕僅憑桐木在火中的爆響而得“焦尾琴”;司馬相如一曲《鳳求凰》贏得了美人心;嵇康在生死關頭，靜彈一曲《廣陵散》，然后慨然赴死;孔子途經幽暗山谷，見當為王者香的蘭花，獨自盛開，與眾草為伍，心有所感，停車撫琴而成《幽蘭》一曲;諸葛孔明坐在城墻上，不緊不慢地彈琴，唱一出《空城計》而退敵兵。文人雅士與古琴之間，留下了無數傳奇故事，也留下了傳世琴曲經典。就連“不解聲音”的陶潛，也要蓄素弦一張。琴雖無弦，但陶潛心中有琴，他說：“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音。”李白由此寫詩贊嘆：“大音自成曲，但奏無弦琴。”有多少不朽的詩文，在古琴的琴聲里，生長出飛升的迷人羽翅？

古琴，也是文人雅士們參天地、悟自然、正身心的法器與良伴。

說文解字講：琴，禁也。以弦音以禁淫邪，正人之心。從南朝的“竹林七賢”畫像磚及宋徽宗的《聽琴圖》，沈周的《山中幽居圖》，操琴者，或坐于盛開的杏樹之下，或坐于高聳入云的松樹濃蔭里，或藏到山高林莽的密林深處，遠離市聲人境，靜靜地彈，靜靜地悟，在琴聲與天地自然的交流里，明心見性。王維就是“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只有松風拂來，吹飛著他的衣帶，山月靜靜的，來看著他彈琴。

因此，古琴總歸是孤獨者的古琴。彈琴不為取悅大眾，因此也不求人來聽。知音總是難遇，世間能有幾個子期，能從伯牙的琴聲里，聽到他心中正想象巍峨的高山、洋洋奔騰的流水？能有幾個李白，在蜀僧的一揮手間，聽見了余響與霜鐘？操琴者安于這種孤獨與安靜，求得內心的豐盈與圓滿。孤獨與豐盈，兩種強大剛剛好，可以相坐無言，相對相安。正是這聆聽自己的期待，才喚起世間不絕的琴音。

在李長青對鄉賢、村史的梳理里，我思緒縹緲，隱約聽見了遠處的琴音，正穿越時空而來，輕輕響在我的耳畔……

我久久看著袁朗如的浮雕像，他遠離C位，既是遠處，卻也是在高處，正是琴德的追求。

出了村史館，站在館前廣場上，開闊的農田在視野里展開，幾處村舍站在遠處，田野盡頭，青山隱隱，著水里詩意。村支書領著我們走遍了村的各個重要點位。我看見了哨樓村的“哨”里，有與“琴”相斥相容的沉著之力。

哨是不容，哨是警戒，當危險來臨時，哨將發出尖利高音。

明朝遷徙入川，來到此地的孝感人，為抵御匪患，在一脈山丘上修建哨樓，派人登高，放哨預警。一旦匪患來臨，緊急高音就從哨樓山上臨空飛旋而起，撲向隔一個山坳的擂鼓山。擂鼓山，便立刻鼓聲大作。

“哨”只是偶爾吹響，“琴”卻需要長彈，“哨”所追求的不正是“琴”音里的生活日常么？哨的峭拔，需要琴的舒緩來撫慰，哨的尖利，需要琴的柔軟來修正。

長長的時問河流里，匪患時有時無，哨樓卻一直存在。哨樓的哨，擂鼓山的鼓，漸漸變成哨樓村人內在的生活節奏，變成居安思危的精神象征物。他們一邊練功習武，一邊耕讀傳家，追求著內心的琴音。

我就在李長青的朋友圈里，看到他清晨舞棍晨練的視頻。長棍在手，上下翻飛，旋轉跳躍，虎虎生風。一張一弛的世俗生活，又文又武的精神追求，基因一樣刻在他們的骨子里，代代相傳，保持著生命中的內在張力。

如今，面對人口流失的鄉村，如何實現振興？這是哨樓村人正在思考的問題。隱隱的哨聲里，琴音在緩緩來歸。

鄉賢浮雕和村史館，村支書著力介紹的作家小樹林，藏有越來越多作家簽名圖書的作家書室，一一修復的水井，整修成片的新農業示范田，都在向我展示呼喚回歸的新鄉村旅游的景象。他們在傳承里喚醒新思路，也在新思路里保持新樣態的傳承。

新時代的哨樓村，在古韻里延續，也在新韻里生發。哨樓村，觸發了我對琴音的念想、期待。

哨樓村的琴音，不斷地回到我的心上，而我生命里的琴音，也在心上不斷地響起，流淌成一條波光閃閃的河流……

我們在方曲河邊上車，準備返回。路邊的大樹上，有幾只布谷鳥一聲又一聲地說著“布谷——布谷——”綠綠的油菜已蓄勢待放，春耕已在眼前。

責任編輯 冉云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