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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有所寄(短篇小說)

2025-09-02 00:00:00楊逸
四川文學 2025年5期

“走,去機場。”李江河拂掉鼻梁上的雪粒,一把拉開車門,把自己塞了進去。

一小時前,妻子在微信視頻里說他母親走丟了。怎么辦?那副哭腔一直重復這三個字,好像問下去就會有答案。

“閏月,你慢慢說。”那會兒他剛起床洗漱,心頭霎時燃起一把急火。妻子昨晚夜班,很是憔悴。一連幾個深呼吸,才把哭腔勉強壓住。說道,一大早她趕回家,進屋發現婆婆沒了。

“你看,手機、鑰匙、老年卡,”鏡頭抖過床頭柜,抖出了母親的房間,母親的床——整整齊齊空空蕩蕩的房間和床鋪。又抖一陣,靜止成窗外饕餮的雪片。“樓前樓后,媽常去的地方,都找遍了,連個人影都沒有。這雪下的,像要吃人。”妻子哽咽上了。

暑假回家時曾有過一次,母親買完菜走到樓下,忽然想不起身在何處。幸好鄰居管閑事,把她管回了家。妻子那時就說這是老年癡呆癥前兆,他不愿相信,還讓黃閏月醫生別一天天盡給人安病。眼下這數九寨天大雪紛飛,老太太能去哪兒啊?咬咬牙,不敢往下想。

“說話呀!咋辦啊?”聲音徹底沒了平日的溫厚,焦躁地催問四千公里外的丈夫。

“再找找,發動親戚朋友都幫著找找,不行趕緊報案。我馬上買機票,趕回去。”

李江河是高中數學教師,三年前來阿勒泰援疆,再有一個月就到期了。誰知越接近尾聲,卻越是糾結成優柔寡斷的“婦人”——想到期就回東北,讓家里生活恢復正常,卻發現割舍不下的東西成了哈巴河白樺林里的蘑菇,接二連三往外冒。單說海拉提那雙眼睛,就著實讓他決心難下。每天夜里都想著,回去,必須盡快回去,一晃出來三年啦!可早上進了教室,看到齊刷刷巴望著的孩子們,又恨不得時間就此停住。然而一切猶豫彷徨,都被清早這個電話變成了突如其來的果斷。人生真是荒謬,邊收拾背包邊想,連告別都來不及,必須走了。

面包車很快駛出市區,穿行在雪云翻攪的茫茫戈壁。李江河看向窗外,三年前迎面而來的一切,此刻正節節后退。這真是時空交錯人生如夢啊!那時也是冬天,有風無雪,干冷的空氣在無邊戈壁刮得孤獨卻又歡暢。白云被吹成一團團,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一樣懸掛著。活了四十多年,那是他第一次感覺到,遠方那連在一起的天和地,正在扮演一億年前的樣子。甩開目光的大網,使勁兒搜羅著動物和哪怕零星一小塊兒植被。卻只搜到一匹死去的馬,仰面,高舉四條僵硬的腿。除此之外,還有兩個用石頭、牛糞和泥土壘起來的羊圈,里面并無活物。

太空曠了。當時他想。一切都如此渺小,管它什么,幸福還是痛苦,放在這個地方,都是一粒細沙。可是三年后,細沙穿過松散的雪粒,變成了從天而降的巨石——像阿勒泰天文館擺放的那塊鐵隕石一樣,巨大,顯赫。

機場很小,也沒幾個旅客。看看時間,離起飛還有兩個多鐘頭。不想干等著,跟司機道了別就在候機廳門口轉悠。他需要抽根煙。陳年陋習了,每當腦子亂七八糟時就想點上一支,讓不合邏輯的、不愿接受的,都變成白煙,悠蕩著散去。

煙還沒冒起來,一眼瞥見,雪粒成了雪片,而且已經由稀變密了。來機場的路上,他寄予了一路期望,也許阿勒泰的雪能解人意吧。沒想到,它們這么快就沉沉彌漫,每一片都又大又肥,像搟氈的羊毛。他繼續暗示自己,不要緊,只要能正常起飛,鉆進云房里只管埋頭穿梭就是了。可廣播很快就膨脹了他的焦慮:因天氣情況,飛機暫緩起飛。

頃刻間,滿心沮喪。

李江河一向覺得自己很能扛事,就連跟校長說要回家,說的也是提前回去處理點事,處理完盡可能再回來辦相關手續。沒說母親走丟了,他覺得讓這邊的領導同事跟著著急,實在很不體面。在這里,自己是備受尊敬的人,他無法想象,這樣一個人慌慌張張對眾人宣告“我媽丟了,我得馬上回家”,那是多么傷害大家記憶的事。

轉過身子背著風,從兜里掏煙。手指一夾一帶,“噗”一聲,一小包東西掉落在地。撿起一看,半袋奶疙瘩,哈薩克族同事給的。心里倏地給灼了一下。自從無意中說了句奶疙瘩味道好,辦公桌上就再沒斷過。那副當古董收藏的古老毛皮滑雪板也是這么來的。取自馬前腿的毛皮和煮泡定型過的紅松木,像一樁老式媒妁之婚,被老手藝人的巧手結合在一塊兒。他喜歡得不得了,卻再也不敢見到什么張口就夸了。他的哈薩克族同事們,就是這么淳樸熱情。

左手煙,右手奶疙瘩,端量片刻,左右都揣回兜里。

雪越下越大,和遠方家里一樣。低頭踱步,越踱眉頭越緊,幾道長短不一的郁悶豎在原本清朗的眉宇間。怎么都在下雪?怎么下得這么不是時候?手又伸進衣兜,這回只有煙露頭了。一手捂著,點了三次,總算著了。風一吹,煙頭猛地一亮,燈芯兒似的。還沒等吸上一口,后背就挨了一下子。一個人身披雪片,像飛過來一顆魯莽的子彈,五臟六腑一塊兒砰了一聲。

“海拉提?”轉身一看,聲音和失去燈芯兒的手,忍不住顫抖。

“你怎么來了?”問話的表情復雜,像大人埋怨孩子,像父親心疼兒子,又像為意外驚喜眼眶濕潤的流浪漢。

撞過來的是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圓臉龐,圓眼睛,額頭上滿是圓圓的汗珠。男孩子想回答,卻沒說話,盯住地面喘粗氣。喘了會兒,伸出厚實的手抹下眼睛,默默蹲下,抽起了鼻子。李江河也不作聲,撿起一口沒抽的煙,擰滅,揣進羽絨服口袋。

沉默好半天,感覺男孩腿在發抖。不管搭什么車來的,撞上自己前一定跑了很長一段路。

“怎么過來的?”遲疑著問。男孩只管低頭,不吭氣。

“這么遠,還下雪。”聲音很輕,他知道,男孩不喜歡下雪。

“老師,這么急著回去?”被問的猛地抬起了頭,滿眼迷惑。年輕的臉龐面色紫紅,連聲音也抖。

這可真不好回答。“別擔心,我可以申請延期,你不考上大學,我就不走。”曾經許下的承諾,鐵錘一樣砸著自己人到中年的臉。

八歲那年,海拉提跟風雪結下了梁子。

和許多哈薩克族一樣,海拉提家祖輩都是牧羊人。變故出現在爺爺那輩。海拉提的父親,一個強壯如牛的哈薩克族漢子,被嚴寒凍傷了雙腳,走路都吃力,別提放羊了。海拉提的爺爺——烏蘭別克老人,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兩個年幼的孫子身上。那年隆冬,風雪強勁,六十歲的烏蘭別克老人蹣跚著鉆進氈房,想用牛糞火烤烤腿上黏稠的血漿。沒等坐穩,狼嚎般的大風夾雜著羊群凄慘無助的叫聲,突然擰成旋兒,一把將他抓回了風雪。一進一出的工夫,高瘦的柵欄已經被大風撂倒,掰成了碎塊。從不舍得抽打的羊群,正被狂風推搡,趔趔趄趄向風雪深處顛撲而去。烏蘭別克老人拖著僵硬的腿,拼命想奪回被風雪擄騙走的羊。他大聲吆喝,想把命根子圈住,可風雪遠比他生猛有力。眼看白茫茫的羊群滾進了白茫茫的風雪,老人哪里舍得,連滾帶爬去追趕。追著追著,人和羊都不知去向。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雪停后,在離牧場十幾里的背風低洼處,邊防軍和民兵找到了老人和羊群。

爺爺和羊生死與共的樣子,讓海拉提難過得連哭都不會了。他好奇過死亡,卻沒想到死亡竟是這個長相——那家伙是爺爺黑紫色、布滿瘀斑的面龐,是大尾羊半睜半閉聽天由命的眼睛,是羊臉上凍成冰柱的眼淚。

“你們的爺爺——想告訴他的子孫,羊群是我們牧羊人的命根子,不管什么時候,都不能分離。”父親流著愧疚的淚水,對海拉提和哥哥說。

十二歲的哥哥沒說話,頭低著,瑟瑟地走過去,從爺爺僵硬的手里接過了羊鞭。父親摸摸哥哥的頭,又看向海拉提。

海拉提屏住呼吸,死死盯住哥哥的手。空氣凝固著,生和死都凝固著,只有那根舊舊的羊鞭欲言又止。好一會兒,一扭頭,他跑掉了。

他不敢跟父親對視,只感到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推著他跑掉。那是些纏繞在一起、沒頭沒緒的東西,說不清是恐懼、驚愣,還是抗拒。死亡的面孔、再也救不活的爺爺,還有藏在那根羊鞭后面的東西。

“難道我也要一輩子游走戈壁灘做個牧羊人?”

“不,我不,爺爺——”八歲男孩一邊跑,一邊晃頭,眼淚四處飛濺。爺爺最后的樣子讓他更加抗拒那個看不見的東西。

這些是相熟以后一些特殊時刻,海拉提講給李江河的。那些時刻像雪蓮花瓣一樣靜謐,在學校給李江河安排的兩室一廳里,其他幾個補課的學生都回去了,只有寡言少語的海拉提,還在跟立體幾何較勁。他一直為直線、弧線、黃金分割點撓頭,關于數學,他始終找不到數字間神秘的內在和諧。李老師卻恰恰相反。他平時給人感覺老實木訥,不是笑起來很熱情、看起來很好說話的人。起初海拉提甚至覺得這個外來的老師不太好接近。可他第一次講題,海拉提就入了迷。老師的樣子像傳說中的牧神,專注而奪目。海拉提變成了溫順的羊羔,那顆被數學攪亂的心,漸漸變得澄凈安詳。

“數學不是簡單的數字、圖形和公式,數學是一種思維。”李江河這樣說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會認定,這是全世界口才最好的人。他用最安靜的面孔,在十幾雙眼睛的注視下,無比淡然地口若懸河。

正是這種反差,撬開了海拉提的心事。自從領會到“數學是一種思維”,他的物理、化學、生物,都從不及格踏進了及格,它們像剛修好的舊自行車,在去往高考的路上緩慢前進。最無能為力的不再是數學,而是自己的矛盾和懦弱。

“我逃走了。我害怕爺爺忽然醒過來對我說,海拉提,你也要跟著我,當個牧羊人。”

“我不該害怕,可我怕得要死。”

“別怕,海拉提,有些東西,它不是天氣,我們可以改變它。”

八歲時那些不可名狀的恐懼和痛苦,像額爾齊斯河的流水,不知不覺從心里流出來,穿過白色的燈光,流進李江河的耳鼓。

候機廳里,李江河掏出那半袋奶疙瘩,遞給海拉提一個,搖頭不要,才放進自己嘴里。

奶疙瘩不會馬上化掉,像濃縮的情緒。喜怒哀樂都蒸發掉了,剩下這一小塊兒最濃郁的,是他此時的焦慮。

海拉提坐在旁邊,一言不發。李江河知道,海拉提受傷了,人在這個年齡對傷害格外敏感。可時間也并非年輕時所寄望的那么萬能,他的年輪比海拉提厚多了,可是此刻,他全然不知該如何安慰海拉提。

“海拉提,聽我說,我老媽走丟啦,不管坐飛機坐火車,哪怕騎馬,我也要趕回去啊!”話就在嘴邊,卻沒說出口。看了看身邊人,又把目光收回去。他知道,這男孩內心深處,沒有一天不在懊悔沒能解救風雪中的爺爺和羊群,盡管這懊悔說出口時,變成了害怕、恐懼、跑掉。他懂得這隱秘的微妙。在海拉提并不流利的講述中,他一次次看到八歲的自己。

那時候,李江河家住父親單位分的四十平方米老房子。父親是個老實了一輩子的工人。在李江河生長的那座工業城,工人曾是大多數人夢寐的終身職業。就是這個老實本分的工人,讓他看到人在專事一事時難以描繪的神性——父親是電焊工,沉重的頭盔、飛濺的火花,讓父親的專注閃耀著金剛火石的光芒。頭盔后面的笑容,卻總有幾分怯意。父親從不去爭什么先進、模范、標兵,只知道那雙繭手一天不摸焊槍就難受。

李江河繼承了父親的內向,他不淘氣,別的男孩子甚至嫌棄他太過老實。他沒法為自己辯解。那時他最感興趣的是家里一張發黃的老照片,照片上是個身穿軍服的年輕人,眼睛很大,嘴角微微下沉,看上去沉穩剛毅。父親對他說:“那是你三太爺,也就是你爺爺的三叔。”

“大江,還別說,你跟你三太爺,長得還真像。”

后面這話正是他的小心思。看著照片,總像看到了老人們說的前世的自己,那是他心中真正的自己。試著把話告訴母親,母親嚇壞了,吐了三口唾沫,又一個勁兒摸他額頭。一再保證以后不會那樣想了,那張照片才沒撤掉。照片就掛在墻上,鏡框里,擠在眾多照片中間。他沒少背著父母跟三太爺對望。每次對望,耳朵里就盤旋起父親的話:“你的這位三太爺,原來是東北軍鄭潤成部下一個騎兵連長,‘九一八’事變后,跟日本關東軍幾次拼死廝殺,最后跟著部隊退到了蘇聯,又輾轉萬里到了新疆,之后——就杳無音訊了。”

“你三太爺告別家鄉那會兒,你爺爺才有你這么大,他記得他的這位三叔是騎著戰馬回到家的,匆匆告訴家人說,小日本開戰了,他要去前線,又匆匆地走了。”

八歲的李江河認定三太爺還在新疆,認定只要去找就能找到。這話他跟父親說過,父親在烙春餅,大概太過專注,根本沒抬眼瞅他。又跟母親說,母親在翻炒卷春餅的綠豆芽和韭菜,笑著訓他:“你這孩子,睜眼睛說夢話,都是哪年月的事啦?”他只好悲傷地離開了廚房。連世界上最溫和的父親和最善良的母親都認為他胡說八道,也只能黯然閉嘴了。

后來,又試著跟世界上最溫柔的妻子說過這個硬埋在心里的念頭,那時他已經快三十歲了。妻子在后半夜的被窩里,把棉被笑出了波浪。

“你去找吧,你呀你,才八歲呀!

“閏月,三太爺是肯定找不到了,沒準兒有后人在那邊呢。

妻子也開始摸他額頭,一如從前的母親。他“假裝”睡著了。有時候他很享受妻子的這一點,但不是此刻。再往后,說不清具體什么時候,生活讓他和妻子得了不同的職業病,他們在彼此眼里,都沒有剛結婚時健康正常了。

四年前,他帶的畢業班第一次百分百升入了本科院校,學校把他推薦給各種媒體。他局促,不知如何作答。被追問訣竅時,總算憋出一句心聲:我喜歡數學,喜歡當老師。妻子取笑他,你在媒體面前就像個社交恐懼癥患者。父親卻表現出從未有過的高興。父親說這就是青出于藍又勝于藍,兒子踏實肯干的勁兒隨他,能擔起榮譽的勁兒,又強過他。爺倆喝了頓酒,李江河說自己想申請去援疆。

“兒子才上大學,你又想走,大江,讓閏月咋想?

“爸,日子不經混啊!再不去,過幾年就快退休啦。

父親知道他的心結,端著酒杯不再往肚里咽。借著酒勁兒,他轉過了身子。

“閏月,我想申請去援疆。

“想援多久啊?三個月?

“我想——怎么也得一年吧?

“一年?家還要不要了?日子過不過了?

“三個月,來去匆匆,不夠干啥的。”

等到援疆申請真批下來那天,卻又后悔起吵的這一架了。這次援疆,只有三個月和三年,沒有一年期的。妻子看著三年的字樣,值完夜班的眼睛紅上加紅。她哭了。

“我怎么你啦?這個家,你就那么急著逃出去?

李江河想一把抱住她,又覺得這么自相矛盾的自己,憑什么以為抱住就是安慰了人家。想說句對不起,可是又想,說了還能不去嗎?

“三年,說短也短,說長,也真夠長的啊。”哭泣吞進了肚子里,聲音就像早春的雨點撲簌簌打著早春的江水。他倆同歲,都四十五了,都知道既成事實的事,說什么也沒用了。

走的時候,父母身體還都很硬朗。父親每天去江邊晨練,性格比年輕時開朗了。他比誰都支持兒子去援疆。“趁年輕,了卻這輩子一樁心事,爸覺著挺好。”可世事無常,這個手藝過硬的老焊工前年初冬身故于心肌梗死,就地倒在了晨練的地方。他唯一的兒子李江河,正在阿勒泰援疆。

那次請假,也只說家里有事,直到半個月后又回到阿勒泰,也沒人知道他沒了父親。那個時候,他已經給海拉提補了一陣子課,海拉提在斷斷續續說出內心的傷痛。一個晚上,海拉提問道,我不想當牧羊人,想考大學,爺爺會不會罵我背叛了這個家庭?

被問的啞了很久。他知道,給出答案是容易的,論證這個答案卻需要嚴謹的步驟。和數學一樣。

“你說,我父親會責怪我沒盡孝道嗎?”

李江河強壓哽咽。海拉提成了唯一知道他失去父親并在親戚圈里背負不孝之名的人。

“不。不。”

“你也一樣,海拉提,沒準兒爺爺也希望你為家庭開創新的命運。”

不善言辭的海拉提,終于把八歲那年的那場哭泣,無遮無攔地補了回來。那被沙發環繞的健壯肩膀一起一伏地聳動,眼淚像阿爾泰山的積雪匯成的急流。

“我考不上——萬一——就完蛋了,我——”

“不會的,棒小伙,路有許多條。”說著,把一包紙巾塞進胡亂揮舞的手里,對方為止住哭聲,一口咬住了紙巾。

“人如果能明白為什么而活,”顧不上被連累的手指,那點痛跟眼前這匹迷茫的馬兒相比,不值一提。“重點是,海拉提,你做得對。”

“馬兒”抬起眼,愕然看著給自己畫出重點的人。抽泣聲緩緩蜷縮進沙發的縫隙,巨大的安靜像無邊戈壁,籠罩住整間屋子。眼淚打濕的那幾張卷子在燈光下起了皺,似乎要把什么珍貴的東西定格在此刻。

靜坐良久,李江河站起身,燈光把此刻的他夸張成一個頂天立地的人。塞滿書籍、習題和卷子的斗室里,他看上去像個曾經出生入死的軍人——沉穩堅毅、挺拔高大。伸出手,他拍了拍海拉提的肩膀。

海拉提第一次見到李江河時,李江河已經援疆八個月了。

那八個月他只是科任老師,沒有帶班。寡言少語和略顯暗沉的外貌,讓他在班里有了個外號——切木爾切克石頭人。他是在那屆學生畢業后才知道的。前面那一串他沒記住,“石頭人”三個字記住了。這三個字讓他差一點就對阿勒泰的學生心生敬佩,他們純凈的眼神透視力太強了。石頭人,他笑,學生們的眼睛簡直超過了X光。想完又笑。那是用遠行四千公里換來的發自心里的微笑。他有些感激這個地方了,盡管這八個月他什么也沒找到——關于三太爺的蛛絲馬跡。他刻意留心,還專門探訪過當地干部、醉心于地方史研究的老者,可是一無所獲。剛想跟黃大夫分享一下一無所獲,惹妻子像顆熟透的石榴,繃不住地咧嘴兒笑——有學生來敲門了。

那是海拉提他們這批新生第一次來到李江河的住所。他是他們的班主任。學生們看到了玻璃板下面那張泛著歲月痕跡的老照片。他們猜測,這一定是老師的什么人。

“長得真像!”

“軍人就是英武帥氣啊!”

“我太爺爺還救過軍人呢,很早以前。”

不偏不倚,這話落進了李江河心里。“海拉提”三個字,也跟著一起落了進去。眼里是要講的卷子,嘴里卻不受控制般問道:“怎么回事,海拉提?”

“什么——怎么回事啊?”海拉提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滿臉困惑地囁嚅著。

“你太爺爺救過軍人?”

“什么——怎么回事啊?”海拉提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滿臉困惑地囁嚅著。

“你太爺爺救過軍人?”

海拉提的臉泛起如釋重負的紅色,這反而把他的聲音顯得更加靦腆了。

“我就知道那么一點兒,爺爺講的時候我還太小。”

說者無意,卻把聽者的心懸了起來。極力按捺住激動,對自己說,哪有這等巧事呢?卻又止不住想:萬一呢?萬一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呢?第二天恰好周六,李江河特意去拜訪了海拉提的父親。

那是個色彩艷麗的哈薩克氈房,地毯和壁毯的圖案讓李江河想起歡快的哈薩克舞步。氈房里沒有什么現代擺設,桌椅上鋪著海拉提母親親手做的繡花墊兒。一把古老的冬不拉旁邊,一頂亮藍色帽子很是醒目。上面的白天鵝羽毛像從神話里飄出來,翕動著如珍似寶的神秘。火爐里,橙紅色的火焰把每個時刻都當作節日、每個到訪的人都當作貴客,隔著爐壁一個勁兒舞動活潑的長袖。海拉提父親前胸后背都包裹著脂肪,走路時右腳拖地,十分遲緩。他指著海拉提,笑得無奈又慈愛。

“您說得對,海拉提應該好好學習文化,他媽媽有高血壓,我們老了還要指望他。”

“我爺爺確實救過幾個軍人,在戈壁灘上,他們又餓又渴,還迷了路。”海拉提父親給李江河切下一片大尾羊臀部的白肉,“住了幾天,在我爺爺家里。能走動了,就互相攙扶著往東走了。好像,留下了一條馬鞭。”

“馬鞭?”李江河像一把抓住了夢境,他聽到胸膛里萬馬齊喑。

“也找不到了。天知道——我們搬過很多次家。”

“到了誰的家里,就是誰家的親人。就像您到了我的家里,您就是我們家的親人。”

手被緊緊握住,爐火舞到了心里。眼圈眼眶一塊兒紅了。

那天注定是個難忘的日子。海拉提家的親戚,包括所在村子的村莊任和村民,知道信兒的都來了。嚼著糖果和包爾薩克,端著女主人剛斟滿的奶茶,地中間的舞蹈就跳了起來。

搬家時趕著馬群啊走天涯

騎著我那心愛的白馬呦路過你家

兩匹棗紅馬

馬鬃扎成花姑娘啊你是我的愛

唯一的牽掛

有人起了個頭,滿屋子一塊兒唱著《兩匹棗紅馬》。笨手笨腳的李江河也被邀請一起跳舞,他知道拒絕是失禮的。可是沒想到,看起來那么簡潔流暢的動作,竟被自己跳得像捧著空氣砸大鼓。砸了兩下,雙拐了,那也沒停下。他被滿屋子的笑感染了。他跳的不是舞蹈,是化作舞步的拘謹——足足束縛了自己四十幾年的拘謹。

記憶的潮水輕輕襲來,前仆后繼。李江河知道,那天起,他和阿勒泰之間,有些東西改變了。他愛聽學生們講各自家里的故事,在到訪的家長身上,感受最淳樸的信任。他不再一個人去走訪,而是跟隨學生們仔細領略阿勒泰。他們一起走過山河、草場、白樺林,一起瞭望邊境線和九月瘦骨嶙峋的山頭那些清白的雪。在阿勒泰博物館,他看到了切木爾切克石頭人。他像個考古學家,背起雙手,來回走動。石頭人眼神天真,憨態可掬,這不由得讓他齜牙樂起來——學生眼里,自己就是這副尊容。

在一幅巖畫面前,他停住了。一頭麋鹿,頂著一對俊美的鹿角,在紅銹色的巖石上向他跑來。

“老師,在看什么?”學生們圍了過來。

“手印。”

“哪兒啊?誰的手印?”

“在那,可能是哪個游子留在上面的。”

當晚,阿勒泰的李江河第一次喝醉了。他請學生們吃了肉串,感覺好似做回了師范學院的大學生。學生們能歌善舞,還用歌聲拉開了老師的歌喉。

“燕子啊,你是我心中不變的信念,是海誓山盟般不變的信念。”

學生們用漢語唱著《燕子》,他也學著唱。歌詞讓他想起父親舉杯停箸說過的話——大江,爸知道,你找的,其實是你心里頭那個真正的你自個兒。當時和父親對面而坐,他是淌著淚點頭的。知子莫若父,只是再也沒有那樣的時刻了。是不是只有活到父親的歲數,才能說出那么扎心窩子的話呢。閏月就不能。她是那么好的女人,可她也認定她的丈夫一心只想尋親。不過,說快也快,再過二十幾年,閏月也就到了父親那個歲數,她會不會頂著滿頭白發,幽幽地對他說,你呀,到死也改不了你那靦腆,別人做了點奉獻都敲鑼打鼓,你倒好,明明做著好事,卻偏要扯上個擋住表揚的由頭。

腦子里紛繁一片,嘴上繼續跟學生們唱著歌。歌聲里有對他領首微笑的父親,有老得豁了牙卻一語灼心的閏月,也有另一個李江河,不被人間誤讀的李江河。

回到住處后,萬籟靜寂。巖畫上的麋鹿在夜色里向他張望,鹿角上掛著那個手印。

“不管怎樣,來世上一遭,男人就該像你那樣活過,三太爺。”想著,三太爺伸出一雙征戰過的大手,帶著一股子死生契闊的豪邁,緊緊握上了自己的手。

暗夜里的人,眼角緩緩流出一條小河。

手機振動,妻子發來視頻,是吉林的大雪。

雪從昨天半夜開始下,是和西北風互相撕扯的狼煙大雪。直到清晨西北風才睡下,只剩大如鳥羽的雪片綿綿無絕期般飄落。

沒想到今冬會有這么大的雪。李江河看著視頻想。七十多歲的老人,能被風雪擄騙到哪兒去呢?他竟然想起海拉提用過的“騙”字。風雪中的母親,風雪中的羔羊,他真不愿把他們聯想到一塊兒。

妻子的意思是,她在頂風冒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尋找母親,母親卻仍然杳無音信。

阿勒泰的雪像在呼應妻子,也暴躁起來了。機場暫停使用。廣播說完后又不斷重復,大概是怕有人心存幻想。

“老師,你可能走不了了。”海拉提目光憂郁,聲音里卻有一絲隱隱的希望。

“這個——”李江河想說,那可就糟啦。

“你可能回不去了,老師。”

“我得回去啊。”

海拉提剛剛燃起的希望又破滅了。這多像自己剛來時,每找到一點三太爺的線索,眨眼又會失望。李江河想。

“我知道你不希望我回去。”

“我——”

“我知道你很難過,海拉提。”

“雪要攔住你,老師。”

“雪攔不住我。”老師也焦躁了。已經錯過了慈愛的老父親,他不想在妻子發來的視頻里看到最后的母親。那個給了自己生命的女人埋在雪里,臉色黑紫,眼睛像凍死的大尾羊,聽天由命般半睜半閉著。

“你也攔不住我,海拉提。”這話不是過去的李江河說的,也許是另一個平行時空里,渴望回到故鄉的三太爺說的。

海拉提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表情像受傷的馬兒。

“回去吧,海拉提。”

“你呢?去哪里?”

“北屯火車站。從那里坐火車去烏魯木齊機場。只要能回去。”

“讓我給你帶路吧。”

李江河像是沒聽到。他只顧著沖進大雪,母親的氣息似乎更微弱了。

“老師,我去攔車!”

“不,快回學校去,海拉提!”

在北屯站前寬闊的小廣場,李江河再次對海拉提說,趕快回去。他要先買去烏魯木齊的票,幾點能坐上火車還不知道。海拉提沒說話,只是執拗地背著李江河的舊書包,影子一樣跟著他。

好在買到了。當日去烏魯木齊的票,下午兩點,綠皮火車。他和故鄉非但沒有靠近,反而感覺遙遙無期了。可這就是他眼下的命運,這個曾讓他找到真正自我的遠方,如今又成了他的桎梏之地。那些他以為的意義和人生的價值,成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他感到無能為力帶給自己的焦慮——即便烏魯木齊不下雪,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趕回家里。曾經知心的海拉提,此刻只有一個作用——提醒他,一位叫烏蘭別克的老牧羊人,就是被一場風雪終止了此生。

“海拉提,數學只要入門了就好辦。”

“你還——回來嗎?”

不知道。如果海拉提是同齡人,這三個字一定會脫口而出。他覺得自己簡直是父母的孽障,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補償母親和妻子。

“不管我回不回來,海拉提,你都要考上大學。”還是做不到對海拉提實話實說。那雙年輕的眼睛那么信賴,那么清澈。心急如焚不是傷害這雙眼睛的理由。

“老師,讓我送你到烏魯木齊吧,我只管給你帶路。”

“不要這樣,別這樣。”焦躁又加重了幾分。

“我知道,我不該盼望你再回來。”

這囁嚅的語氣真讓人心碎。可李江河不想搞得那么悲傷,那么悱惻。誰也不知道這一別,是不是永遠。既然不知道,留下一點輕松快樂吧,沒有比這更大的慈悲了。

“輕松點兒,海拉提,我不過是回去處理點急事。”

“是不是你的母親?”

海拉提像做錯事的孩子,語氣顫抖而試探,像蝸牛怯懦的觸角。李江河看著他,很想搖搖頭,可掙扎片刻,還是長呼一口氣,點了點頭。

“她今天早上走丟了,下著大暴雪。那邊比這里先下的。”

別人不知道,海拉提是知道的。李江河曾經趕回家里處理過一回“急事”,那件急事讓他失去了父親。

“走丟了?”海拉提瞪圓了眼睛,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死死摳住手心。

“我以為——以為——她生病了。”說著,兩只腳踝著往后退去,落到了后面的一只腳上。身后傳來責備聲,可是都無所謂了,又一位老人被暴風雪吞噬了。他從沉重的童年跋涉到健壯的青春,沒想到,等待他的除了這位來自遠方的老師,還有被風雪吞噬的老師的母親。老師怎么可以不回去呢?八歲時那痛心的一幕,正在遠方大雪中等待著老師。

終于檢票了。

“回去吧!”嗓子啞了,即便沒啞,也說不出更多了。心里就像晚秋的戈壁,滿目無邊的荒涼。

海拉提把書包遞了過來。那些愚蠢的問題再也問不出口了。每一個過去的時刻都像虛無的夢,來過生命里的人,早就注定要離開。

“走啦!”猶豫了一下,李江河還是伸出右手,拍了拍海拉提的肩膀。過去兩年,許多如雪蓮花瓣一樣靜謐的時刻,一股腦翻涌到他的手上。海拉提一轉身,把他抱住了。

“對不起,海拉提。”李江河掩飾不住地哽咽。他想起海拉提那次痛哭,這個男孩子是那么擔心萬一考不上大學就沒法改變命運。

“老師,老天保佑你的母親。”反倒是海拉提的聲音沒被滂沱的眼淚沖擊得顫抖變形,像平靜的流水,給人安慰。

“海拉提。”李江河緊緊抱住那副年輕壯實的肩膀,在生命的大河里,此刻,那副肩膀是他的木船,而他才是八歲的海拉提。不一樣的是,他要跋山涉水趕到最恐懼的事實面前去。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有些東西不是天氣,它能改變——海拉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海拉提沒說話,任由眼淚流淌。

“重點是,你是對的,海拉提。”

必須進閘口了,他已經是最后一個。就在這個節骨眼,手機嗡嗡振動了。

“大河,大河——”

李江河沒聽錯,這樣叫他的,只有母親。他踉踉蹌蹌,終究還是站定了。

是妻子打來的視頻電話。母親在屏幕里,白白的頭發上落滿白白的雪花。她的身后是一棟標有拆遷字樣的舊樓,只有三層高,里面早就空空蕩蕩沒了住戶。使勁揉了揉眼睛,眼睛才開始為他工作——那是早年父親單位分的老房子。

“媽想你了,大河。”

他明白了。母親在這個大雪的清晨,第二次糊涂了。她一個人走了十二里地,迎著風雪獨自穿過三十多年的光陰,去尋找她的兒子大河。那個大河愛吃春餅卷綠豆芽炒韭菜,那個大河像海拉提一樣,一幅發黃的老照片就能讓他沉浸一整天。

他想給母親擠出一個胡子拉碴的笑臉,還想大聲呼喚幾聲媽,最主要的是想讓母親聽到從沒聽過的一句:兒子也想你。可是不行了,原本人聲寥寥的閘口外忽然圍了一大堆人,眾目睽睽,他說不出口了。

那些不是別人,是他帶了兩年多的學生,個個跟他交過心的學生。他們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他看到他們的時候,那么多雙眼睛正噙著淚水看著他。即將關閉的閘口外,淡淡的陽光不知何時把候車室的窗戶畫在了地面上。

“老師,雪停了,出太陽了!”

原本屏住呼吸的學生們,這會兒不約而同興奮地說道。

責任編輯 羌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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