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侗,小學教師,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在《人民文學》《詩刊》《山東文學》《芙蓉》《北京文學》《人民日報》等報刊發表。
站起來的粥
沈魯和他的妻子齊玲玲在我家屋后的老運河堤上徘徊好久。沈魯的父親曾在我家東面一墻之隔的村小學里教書多年,沈魯在這里生活到十一二歲搬進城里。五十多年前,我父親擔任大隊書記,站出來替受沖擊的沈魯父親擋了許多事,他幾乎就長在我家。他們剛從上海的大學退休,趁著有空回濟寧探親。
故人相認,自有一番熱情和親近。沈魯說進城那年冬天喝的玉米粥我記得最清楚,天冷得能凍掉鼻子,捧起粥碗就暖和了。呼嚕——呼嚕——沈魯忘情地模仿起來。他說嬸子熬的粥好喝,壓餓管飽還驅寒。離開五十年,做夢都想喝那樣的粥
母親說今天正好熬了一鍋玉米粥,腿快不如嘴快。玉米粥上桌,齊玲玲看著稠到一塊的面糊糊,跟沈魯小聲嘀咕說這是粥?沈魯豪氣地說當然是粥,稀得照見人的那是鏡子。母親端上兩樣小菜,一碟五香蘿卜干、一碟豆腐絲。沈魯搓著雙手說喝粥吃這樣的小菜,絕配。他頗有些垂涎欲滴的樣子。
沈魯迫不及待地兩手端起來,嘿嘿笑著低頭舍不得喝似的刺溜一小口。好喝!還是小時候的味道。呼嚕——呼嚕—一他嘬得暢快恣意,旁若無人。他對有些拘謹的齊玲玲說喝粥就得趁熱,還得發出呼嚕呼嚕的響聲。齊玲玲滿臉疑惑地說喝粥那么多規矩?沈魯故意大聲說那時候一家人端著碗就比誰發出的響聲大!父母親笑著說這還記得!刻在骨頭里了,哪能忘了。沈魯頗得意地又說一口喝一個窩才是好粥。他喝一口,碗里就出來一個窩。轉轉碗再喝一口,又是一個窩。陽光在粥窩里聚集,暖香在沉淀,像美好的歲月。母親說一喝一個窩的粥能站起來。好粥就像做人,在人群中立起來才是好人
齊玲玲也呼嚕起來,卻被燙得刺溜聲不斷。母親笑著說喝一口不要急著咽下去,要提一口氣,含住,讓粥在舌面上翻轉騰挪上幾個來回,不那么燙了,繃住嘴,咕咚咽下去。
齊玲玲依葫蘆畫瓢,呼嚕中得到竅門。粥在口齒間盡情鋪展,味道就在翻轉騰挪的互相碰撞融合中散出來了,身體的旮旮晁晃都浸潤著暖香,透汗打通的身子越發輕盈,幾乎飄飄欲仙了。一碗熱粥喝下,身體徹底醒了,心里敞亮而安靜,仿佛此生再無牽掛和憂愁。沈魯動情地說這是觸動靈魂的暖香,真正的鄉愁的味道。玉米粥的暖香似乎把沈魯從鄉愁中解救釋放出來。他說出了獨霸天下的氣場。母親的臉微微紅了,說文約約的,喝碗粥還能扯到靈魂里去。教授說話驚天動地的。
再來一碗。母親用筷子夾起小菜,撒在沈魯和齊玲玲的粥面上。暖香與咸香糾纏著,香味更加豐富。話題也像粥一樣稠而開闊起來。沈魯說這樣的粥要在上海能賣出金疙瘩價。母親說不在乎什么價,一家人一起呼嚕呼嚕地喝粥,也能把白菜疙瘩價的粥喝出金疙瘩價的心情來。齊玲玲的拘謹矜持沒扛多長時間,逼上梁山入伙般卻又像入鄉隨俗似的放開了呼嚕呼嚕喝粥,似乎喝這樣的粥也能改變人說話做事的腔調。沈魯感慨著說,人的味覺老馬識途般最識老家的味。齊玲玲有些神往地說,我跟著你在一碗粥里找到了故鄉。
母親說這粥用柴火大火頂開,多熬一會,有生面味粥就塌了;中火煨稠,小火熬味;鍋蓋磨開一指的縫,再熬個三五分鐘,味道就站起來了。用氣用電熬,也許能熬成,但是不是這個味那得另說。因為柴火和氣電火隔著墻哩
他們要回城了,母親裝了一小布袋玉米面,還有一袋五香蘿卜干和幾條豆腐皮。沈魯紅著臉說都給嬸子“劫掠”走了。母親笑著說根在這里,你帶走的只是味道。他們提著大包小包,藏不住的歡天喜地。
粥的暖香像歲月的密碼,瞬間消解了他們靈魂深處的鄉愁。他們在一碗站立著的玉米粥里找到了回家的路。
天工開“籠”
三吟子離世后,三舅不再做其他木匠活,專心做鳥籠。他做鳥籠不用竹子,把存了幾十年的槐木、榆木、棗木、柞木拉出來,浸泡,晾干,解板,下料,刨鑿…
三舅做鳥籠,沒樣子也無圖紙,他做著心里的鳥籠。面對木頭,他不忙著下料,閉眼靜靜地遐想一會,猛地睜開,籠的形狀大小就有了。三舅說想著籠里養的鳥,鳥才樂得在籠中其飛如舞,其鳴如歌。三舅做鳥籠全是手工,帶著他的體溫、表情、呼吸和心跳。他如雕刻般擼搓打磨,上過幾遍清漆,鳥籠就有了青銅的味道。鳥籠擺到安鎮集市上被一搶而空,后來他到濟市最繁華的花鳥魚蟲市場試運氣,結果帶去的幾只鳥籠連價都沒還就被買走,有人從城里專程上門預訂。濟寧素有江北小蘇州之稱,老運河穿城而過,而花鳥魚蟲市場坐落在老運河畔,是人來車往的最熱鬧之處。一傳十十傳百,三舅聲名鵲起,贏得“籠癡”的雅號。“心籠”是三舅做過的最小的籠子,拇指般大小。他團在手心里,沒過多久,有了青銅的氣場和玉的質地。有人說費勁巴拉地做這籠子能養鳥?三舅說養人。夕陽下滿頭白發的三舅,像頂著一頭灰。
三舅有前后兩進院,前院住人,后院一排五間瓦房是工作室。這天走出工作室夜已深,月光撲下來,在鳥籠里啾啾鳴叫著,整個院子像被月光托浮在半空中。三舅抬頭看著屋檐下的那幾只鳥籠。幾乎瞬間,月亮無聲地撞斷籠條展翅飛到空中,逃也似的,褪下的羽毛紛紛飄落。月亮往生般越飛越高。三舅腳下發虛,快走幾步推開前院門,躺在床上的三吟子沒像往常支起身子瞭一眼。三吟子有嚴重的冠心病。三舅緊趕幾步跨到床前,三吟子的身子已經冰涼硬挺。三舅扯著喉嚨吶喊著,拿頭撞墻。發送走三妙子,屋里院內一下子空曠了許多,少了或陪伴或抱怨的時光蒼白而孤寂。三舅一言不發地忙活,可忙著忙著就停下來發呆,滿臉的酸楚悲戚。也不知多長時間,等一愣神醒過來,繼續忙。有淚從臉上滴落,他不擦去;手指出血了,他不包扎。老年夫妻的感情像灰燼里的那點暖,隨時會被疾病帶走。
最大的鳥籠用盡三舅存了幾十年的木頭。鳥籠直徑和高度都兩米多,籠條和棲木全是棗木,而食罐是柳樹上海碗大小的樹癭摳挖做成的。三舅用刨刀、削刀把樹癭的外皮又刨又削,用鑿子和刻刀把里面挖空,用砂布細細打磨,罩過幾遍清漆,潤澤而厚重地散發著青銅的光澤。籠門用一整塊槐木板做成,容得下一人進出。這樣的槐木板出自上百年樹齡的槐樹。籠門正面烙上山水,雖寥寥幾筆但非常傳神,站在籠門前,甚至能感覺飛流直下的瀑布有極細小的水沫飛濺到臉上,遠山近水,頓生指點江山的豪氣和心曠神怡的清爽。籠頂是重檐房殿頂,非常有氣勢,就連八條垂脊上的五脊六獸都做得惟妙惟肖。
罩過幾遍清漆,鳥籠越發顯出飽經風霜的厚重,整體顏色肅穆而濃郁,沉淀著歲月的滄桑,仿佛痛苦與孤獨的底色。歷時兩月,鳥籠終于做成了。晚上,三吟子在三舅的夢里大聲呼喊。三舅卻怎么也找不到鞋,赤腳跑到前院,而人去屋空。三舅神色悲戚,他終于把鞋忘在腳上了。他飲口薩茶,町著墻上三妓子的遺像發呆,好半天。月光照在三吟子的遺像上,從玻璃上反射過來的微光,正好落在床空空的一側。三舅注視著月光緩慢地從他身上像水一樣冷冷地漫過去,絲毫不作停留,又移到床空空的另一側。三舅一夜未眠。
三舅在籠門上工工整整烙出一個字:囚。他緩慢地走進去,把自己關在里面,町著三吟子的遺像,眼里的淚水在涌動,燃燒。而三妙子在墻上看著這一切,心疼得一言不發。黑夜撲過來,圍住孤零零的鳥籠,直到“囚”徹底陷入黑暗中。遺像上總有些微弱的亮光閃爍,像獲救者得到確認的淚光。三舅酣然而睡。在夢中,“囚”被月光提著,走在人生深處。三舅在籠里藏起一段珍貴而奇特的歲月。
三舅從此再也不做鳥籠。
我每次從城里回到鎮上,父母當面互相“告狀”。母親說:種了十幾年菜,出來進去滿眼都是菜青色,把這院子快活成監獄了。種花等于換個花樣,人一高興多活個三年五載,那不賺大了!我知道母親的心思:侄女在城市工作,非要在出生的老院出嫁,二弟難為得要撞墻。母親笑著說這有啥難為的,順著孩子的心那不是喜上加喜?我們老了,大錢拿不出,可能做錦上添花的事。年逾八旬的父親從來說不過母親,其實是對母親撒嬌似的無理占三分的容忍,經歷風霜的老人已不需要針尖對麥芒。
花土是老墻土,父親用三齒鱖砸成面粉樣,細心挑去碎石磚渣蚌殼,再摻上曬了一冬的糞肥,均勻地撒在花壟里,這樣的土“壯”,在花開枝的緊要關頭趕趟。水是老運河的水,歷經春夏秋冬風霜雨雪,走千村過萬戶,散發著或濃或淡的酸甜苦辣咸的味兒,已成生活中的“熟水”,澆花最適宜。
花影疏暗香淡
2019年開春,母親“命令”父親,院子里不再種菜了。“那…種金子?”父親疑惑著蹙眉皺臉。母親臉上閃過一絲笑,不容置疑地說:“種花。”
母親說著拾掇工具,父親“忍無可忍”幫著忙里忙外。這壟種月季,那溝種芍藥…父親頗不耐煩地說:“我還以為多金貴的花。”母親說金貴的花驚詫大,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難養活。
父親笑話母親柴禾妞草命,哪需要這些花花草草,電視劇看多了。埋怨和說笑不耽誤父親手腳利索地忙活。家有喜事,父親就來勁兒,沒早沒晚地在花草上花很多時間。母親嗔笑著說以后你干脆長在花地里算了。院子里的黃昏安靜,此起彼伏的鳥鳴像清亮的雨滴,把花草擦洗得格外新鮮明亮,鍍上一層清徐徐的光輝。父親像念唱詞般說沒想到這輩子活出花來了。花朵盛開,花香彌漫。母親有冠心病,她自嘲似的說哪天真要倒在花叢中,死得也洋氣。父親憂郁地町著母親,大活小活搶著干。
有花的院子就好看,不會荒蕪和凄涼,總有人循著花香推門而入。花香浮動,花影疏斜,一院子的花,一院子的驚奇、喜悅和幸福。
去年國慶節,侄女出嫁了。種花已三年,院子里滿眼都是花。前來道喜的親鄰被滿院子的花驚呆了。總有一種花引起大呼小叫,總有一種顏色惹得心驚肉跳,總有一陣香讓鼻翼飛翔。掐一朵戴在頭上,走路就開始拿捏起來,身姿曼妙了許多,哄笑聲嬉鬧聲如潮涌動。母親摘一朵紅月季花插在她的孫女頭上,孫女摘一朵粉月季花插在奶奶頭上。奶奶和孫女儼然成了披紅戴粉的好姐妹。與其說是花的默契,不如說是奶奶與孫女知心情深。一大家子十幾口人被花環繞著,不用攝影師說“笑一個”,全家都笑若鮮花。周圍人嘖嘖稱贊著,這個要剪枝那個想移栽,父母忙碌地應諾著,說開枝散葉最好。父母在侄女盛大的婚禮上,為親鄰端上不同尋常的色香味盛宴,在老運河邊的老院子里,那是何等的耐心與氣魄,專注與榮耀,樸實而虔誠。
侄女踏著五彩繽紛的花毯嫁走了,滿院子的花開得依然繁茂燦爛。父親說:“壯面子了!該拔掉種菜了?”母親說:“咱不能卸磨殺花,長著吧。”父母護犢子般地依然細心侍弄著滿院的花。他們坐在花中發呆聽風,看天觀云。這時候種花,沒了在孫女出嫁時“壯面子”的心思,父母老了尋素靜,擁有屬于自己的坦然和安靜。
今年開春,母親經常打電話給我們說這花坐骨朵了,那花全開了。這不是炫耀,而是一種牽掛和誘惑,讓我們多回家看看,其實簡單的話里透著內心的落寞,浸著晚年的冷清。但牽掛畢竟是通向人生幸福的通道,人一旦有了牽掛,就會沉浸在某種事情中。像種花!
期盼著父母把花種到自己即將到來的死亡中,被花裝飾的死亡不會讓父母恐懼。
周嬸的傳奇
走到家還沒放下東西,母親就著我們去看看東院的周嬸。周嬸壯年喪夫,中年喪子,一個人生活在老院里。
周嬸正在翻曬箔上的夢卜干。箔是周嬸用高梁秸稈編打的,放在兩條長凳上。四鄰八舍都知道周嬸腌制的蘿卜干最好吃。
我們陪周嬸坐在陽光下。初冬的陽光給我們穿了一層夾衣。周嬸說腌制蘿卜干沒什么秘方,只要心盡到了就好吃。
周嬸幾十年前在老運河外灘開了半畝地。那地一半淤土,一半沙土。淤土種蘿卜,沙土種地瓜。自己吃不了,鄰居這個一兜那家一筐,瞬間分完了。周嬸專種五纓蘿卜,綠頂,紅皮,水多,生脆,光看就心生歡喜,舌底孕涎。下過幾場濃霜,周嬸收來蘿卜,洗凈,削頂去根,一刀兩刀,蘿卜分成四瓣,收進大盆里先用大鹽粒一殺。周嬸忙完別的事就來揉搓上小半天,再分到小盆用面鹽慢揉細搓。蘿卜條雖蔫縮但頂綠皮紅,顏色未褪,卻條僵肉硬,與歲月支起架子放不下身段;攤開箔,把蘿卜條擺在上面,曬上三五日,晚上也不收起來。時間到了,放進盆里,一層蘿卜條一層細鹽,周嬸壓上她抱得動的大石頭,蘿卜條吃鹽出鹵,漸漸柔軟,均勻地放下身段。又三五日,拿出晾曬到箔上,只一日,收在盆里,撒進五香粉,用手抄底抄邊攪拌翻騰半天,放進兩只口的青花小缸里,隨吃隨拿,可生吃可調味可炒,燉燜燒煮也可放入增香提味。我想起小時候上學,母親來不及做飯,拿半個饅頭掰開夾上兩三根五香蘿卜干,一邊吃一邊往學校趕。走到學校門口正好吃完,把手指頭上沾染的五香粉和殘留的咸味放進嘴里來回漱。五香粉是周嬸自制的,陳皮、大小茴香、花椒、芝麻粒放在一起炒七八成熟,用蒜白子搗成粉末,用籮篩出細粉即成,香味沉郁醇厚。
周嬸說她用高梁箔,用蘆席竹箔容易串味。周嬸說吃蘿卜干后再吃口生姜,解膩,不容易隔味,不耽誤品嘗下一道菜。不能讓蘿卜干霸占著味覺不是。人生百味,光是這種味道,人就沒意思了。周嬸說…蘿卜干聽了她更多的自言自語。
她像忽然發現似的說,這還沒說多少話,天怎么一下子就黑了?看著夕陽下周嬸滿頭白發,沒有驚喜和意外,周嬸的暮年就這樣來臨了。臨走,她送我們滿滿兩瓶子五香蘿卜干,說想吃多少有多少。平凡善良的人從不吝惜自己擁有的哪怕來之不易的東西。想陪著周嬸多些時間,可以聽到她的心跳和更多的故事,周嬸說回去吧,老妹妹也等急了。
蘿卜干還是頂綠皮紅,不失色著實不易,像周嬸還沒退場的人生。剛出門,我迫不及待地拈一條咀嚼起來,韌而不筋,脆而不柴,微辛微咸,又有絲絲縷縷的甜酸,吃到底也沒見絲毫的苦。一切都剛剛好,一發不可收地彌漫全身的味道繁盛而不失光明磊落,低調親切而不失樸素安靜,飽含著陽光的味道和周嬸的用心。周嬸一個人孤獨的味道卻變成我們每個人的味道。我咀嚼著涌滿酸甜苦辣咸的人生五味,仰臉看天,不想讓淚水流下來。鹽和周嬸的耐心逼出里面的苦辛酸腐之味,陽光和五香粉遮蔽掉那些苦寒暴戾之氣,歲月鎖住蘿卜的鮮脆醇香,可怎么吃還是蘿卜的味道,不失味,這味道不霸氣威嚴,因為歷苦寒知冷暖懂容納。這是牽掛的家的味道,仿佛又是提純靈魂的味道。
母親說每年腌制蘿卜干,你周嬸腰酸背疼半月,胳膊都舉不起來。母親心疼似的拍打著自己的胸口。蘿卜干已把歲月和親情粘連在一起,無法剝離。母親說一旦腌制夢卜干,這疼那痛她全忘了。五香蘿卜干是周嬸經歷的歲月濃縮成的止痛藥。
晚飯時,母親調了一盤蘿卜干香菜。看似可有可無的小菜,卻強大倔強地瞬間抓牢我們的胃口和記憶,讓靈魂顫動。蘿卜干里有周嬸的一生,像個傳奇,味道任性地占據著我們的生活,讓我們脫離燈紅酒綠的庸常世界,找回內心熟悉而非常的味道。
四十多年了,蘿卜干在我的生命成長中,從未缺席和遺忘。我很慶幸沒被甩出生活的軌道,擁有了味道更加豐富的蘿卜干,將來會更豐富。
安靜不是孤獨
安居鎮在濟寧城西,老運河穿鎮而過,在這里拐個大彎。像推開生命的窄門,老運河一下子變得寬闊。人們在這里安居樂業,村莊密集,古院老屋就多。近幾年,三五成群的人來安居古鎮休閑游玩,或流連于老房舊居,或在老運河堤徜徉……
93歲的奶奶一個人住在百年老屋里,每天打盹,看天。南院91歲的褚奶奶來串門,她們說不上幾句話,一起打盹,看天。大門敞開著,院子里蕩漾著陽光和歲月的味道,素靜的日子讓喳喳叫的麻雀仿佛都有了敵意。有樹葉輕輕飄落,被大地接住,她們都看見了。而一片樹葉停在半空,她們都慌一下,這小得不能再小的內心的微微一動,讓她們似乎無法承受生命的意外和波瀾。
有人打著招呼從外面進來,屋里屋外看一圈,贊嘆著,咔察咔喀照了不少相,問東問西,還町著兩位老人看。奶奶說都快入土的人了,還怕看。褚奶奶說老房子老人,不怕看到眼里拔不出來?奶奶說我是草命,你小學退休教師,你們家的金疙瘩。褚奶奶說還不和你一樣住老房子。游人說能住這樣的老房子我們求之不得,真想和兩位奶奶一起在這老院子待上一天,一年,一輩子。奶奶微笑著說從前客人晚上串門,拿不出好吃的,點兩盞燈,用明亮的燈光招待,像現在我們用老房子招待你們一樣。游人拍照或癡望一番離去,轉出門卻說兩個老太太真孤獨。奶奶聽見了,自言自語地說我們不孤獨,只是享受安靜。兩位老人用安靜致敬來訪者,還有老房子、古樹、舊家什,幾乎所有安靜的東西都帶著敬意。
不時有游人進來出去,她們微笑著招呼著。奶奶問褚奶奶這個周末孩子們來嗎?褚奶奶說來。奶奶說他們來看我們,再忙也高興。褚奶奶說哪是看我們,是來看老屋老院。如果開發,老房子一樣值錢。唉,老嘍。老房子是時間的病,住在里面的老人仿佛就是靈丹妙藥。而隔三岔五回來的孩子們,似乎是她們慢慢熬的藥,治療著她們的隱痛。每個老院里都有老人生活著,即使沒人住,也是替住在城里的老人活在鄉下。老房子,老人,這與眾不同的安靜,也成了一道風景。
像泊在歲月深處的雕像,她們先后醒來,對望一眼,身上披著黃銅般的陽光。她們像兩只暮年的老虎,安靜地蟄伏在時光深處。她們拍打揉捏著肩背、腰腿,歲月在她們身體內遷徙留下的不會輕易說出的疼都有據可考,來歷分明。
夕陽仿佛親近的人來到身邊,她們并不急著分開。身影被拉長,在墻上折了一道。霞光繽紛,薄云隨風賦形,而老屋像和泥土長在一起了。
暮色壓低屋檐,坐在樹墩上的兩個人起身。“明天還來嗎?”“來。”褚奶奶說奶奶說一天沒說多少話就過去了。我們也不死,活多大是大。褚奶奶說不麻煩孩子就安靜地活著唄,活著是孩子的福分,能讓子女有媽,讓孫輩有奶奶姥姥,讓屋前屋后有鄰居,這多好!奶奶說人活著就守住了家。安靜是她們最后的表達。安靜和孤獨相依為命,像她們這對老姐妹。她們笑起來,像極了兩個幸福的人。她們的黃昏分明透著黎明的氣息
一整天就這樣過去了。其實是一個安靜的人陪伴了另一個人安靜的一天。樹墩下,褚奶奶來時從路邊隨手掐的一把三棱草,草莖都被她打了死結。奶奶也不急著掃走。不會再有人來了。奶奶起身關上院門,把黑暗和恐懼關在門外,把黑夜的安靜留給自己。初升的月亮像逐漸綻開的微笑,在歲月中起伏著。她們用不著告別。奶奶也不用擔心褚奶奶,離世十幾年的褚爺爺在天堂把心中的銀子敲打成薄薄的月光,鋪在褚奶奶回家的路上。
西邊的天空升起了焰火。村莊安詳,老屋亮起安靜的燈光,月光下每一個屋頂上,仿佛有一個天使在飛翔。
波濤中顛簸的小船。另喊一輛鏟車,那車怎么也發動不起來,修車師傅鼓搗一整天也沒找出毛病。
建設方最終被迫放棄,并在棗樹周圍豎起柵欄保護。五奶奶沉默而又面無表情地在旁坐著看著,卻詭異地想大睡一覺。她坐著就睡著了,睡得昏天黑地,醒來沒有幸災樂禍。五奶奶見天來棗樹下坐坐,看棗樹抽葉了,開花了,結棗了。好多年不結棗的樹,結了滿滿一樹棗。八月十五棗紅皮,五奶奶打下幾顆,今年的棗特別大特別甜。
棗樹透著神奇。這棵棗樹誰種下的,五奶奶也說不清。70年前棗剛紅皮,回家結婚的五爺離開時告訴五奶奶明年棗樹結棗了我就回來。可五爺走了再也沒回來。2020年深秋,有人送來烈士證書和勛章,五爺犧牲在了朝鮮戰場上。五奶奶抱著紅布包里的證書和勛章,沒哭,只是久久望著棗樹發呆。“你為什么就不結棗了!”五奶奶喃喃自語著。棗樹從前可能結,八月十五一過,樹上滿眼的紅皮棗。
歲月深處的謎
農貿市場前的廣場上只有一棵樹,一棵生長了兩百多年的棗樹。
2018年開春,建設農貿市場和廣場要拆遷一些房屋。有人上門跟五奶奶商量。“行!”她爽快地一口答應。來人說得殺掉那棵棗樹。五奶奶低頭不說話。隔了一天一夜,她說:“礙事就殺掉吧。”建設方轟隆隆開來挖掘機準備挖掉,可鏟斗還沒伸出去,挖掘機劇烈地抖動起來。那么多人看著,只要司機發動,鏟車就像洶涌。
五奶奶抬頭看著,神思渙散的瞬間,五爺的臉浮現出來,變換著表情。她來不及高興,那張臉瞬間就隱沒了。更多的時候她想不起來他的模樣。從結婚到五爺離開,他們相處不到一個月,當他沒真實存在過,可分明在欺騙自己。他喜歡擒著顆棗送到她嘴里,他吃一半,她吃一半,甜彌漫全身,彌漫了一生。后來無數個深夜,她擒著棗,擒半天,也沒有那張散發著甜味的嘴湊過來。她癱軟在床上,沉溺在那人生的甜里。她把棗一個一個用線穿起來,曬在屋檐下,棗干癟了,散發著陳舊的光澤。她就摘一顆撕著吃,干嚼,棗肉筋道皮實,一顆棗咀嚼半天,五味雜陳了,方才咽下。其實那顆棗已被五奶奶嚼得沒味了。
她無法也不想分辨是誰的錯,就像她的一生,無法指摘別人,也找不出理由責怪自己,人生哪有對錯。她的人生曾經簡單到一個人等著就好,她不想麻煩任何人,就跟不想睡睜著眼一直到天亮一樣自然。她記不清有多少這樣的深夜。她開始還用豆粒記錄自己的失眠。小布兜裝滿了,她索性不再往里丟豆粒,把那一布兜豆粒磨了豆腐。她特意多燉了一會,豆腐里出現了密密麻麻的小窩兒,蜂窩一樣擠擠挨挨著,里面儲滿了湯汁。這樣的豆腐像她的人生入味了。入味或許就是苦熬的開始。五奶奶的一生是吃著甜棗苦熬過來的。其實她與孤獨達成了和解,互為坐標,用孤獨標注自己的一生。她終于熬得過孤獨,2022年,在棗紅皮的深秋,92歲的她無疾而終。
五爺離開家的那天黎明,他們依偎著坐在棗樹下,他把她的手抓過來,放在他的大手中,像給她的小手戴上一雙厚實溫暖的手套。晨光照在屋檐下的一串串紅皮棗上,像一串串火焰燃燒著。而五爺想說什么,五奶奶用一顆紅棗堵住他的嘴,兩只麻雀在棗樹上跳上跳下,鳥鳴在晨光中閃亮地滴落,它們說著相擁相伴的幸福。
臨終前,五奶奶給族人懇求地說,把他的烈士證書、勛章和我的骨灰一起埋在棗樹下。
五奶奶的一生,和那棵孤獨的棗樹一樣,是一個讓人心疼的謎。
(責任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