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錦河站在大學門口等待周婷婷,時間是他們的孩子出生半年之后。晚風把燒烤的肉香和啤酒的酸腐氣吹得到處都是,男男女女穿梭經過,散發出稚嫩的甜膩味道。偶爾有小姑娘沖樊錦河掃上一眼,讓他從容的心態受到輕微干擾。
晚餐后,樊錦河沒有抽煙。洗完澡,穿上三年前周婷婷買給他的深灰色風衣,依舊合身,上面殘留的女人氣息刺激到鼻腔。
出門前,他仔細清點了一遍挎包內的物品,東西都在。
8點剛到,周婷婷的身影出現在路旁,蓬松的短發和米白色針織衫都把她和當年的那個少女區分開,休閑褲收腰位置很窄,顯得比產前更瘦。一眼望去,雖然實在算不上大美女,但那無可挑剔的奶油色皮膚依舊讓樊錦河有舔舐的沖動。
樊錦河雙手插兜,迎了上去。
“來了?”他看到周婷婷眼底有一抹黯青。
兩人靠近時,周婷婷稍微頓了一下,隨即向校門走去。樊錦河跟在后面,聞不到任何香氣。
校門牌樓往里是一片廣闊的草坪,兩人走在彎彎曲曲的石子路上,都沒有牽手的意思,與一對正在鬧意見的情侶別無二致。穿過草坪,周婷婷在圖書館門口的石階下站住,仰頭看著這棟雄偉的大樓。
“進去看看?”樊錦河知道她在想什么。
“還有意思嗎?”周婷婷淡淡地說。
從圖書館左側,經過幾棟教學樓,來到宿舍區。當年樊錦河住四棟,周婷婷住二棟。女人坐在中央花圃的長椅上,安靜得像一只白貓。樊錦河挨著她坐下,等她說話。
“你約我到這里來,想說什么?”
“不管怎么樣,我還是要感謝你爸。”
“那你跟他說去,感謝?你說得出口嗎?”她有點兒喘。
樊錦河苦笑了一下,說:“這段時間我想清楚了,你爸就你一個女兒,他要對你們這個家庭負責。你呢,首先是你家的女兒,其次才是我女朋友。”
周婷婷轉頭看著樊錦河硬朗的臉龐,眼睛被宿舍樓的燈光晃得發亮,說:“孩子你也不要了?就為了那點兒自尊心?”
“那點兒自尊心?我家就我一個兒子……算了,這些事已經說爛了。”
“錦河,你再考慮一下,來我家生活我們也不會虧待你媽,我們一起把孩子養大,到時整個家都是我們的,好嗎?”
樊錦河拉開挎包的拉鏈,伸手取出一沓厚厚的票根,是各種景區的門票,還有演唱會、舞臺劇的入場券,遞給周婷婷。
“這個你留著吧。”
她接過去,手有些抖。
“走,我們去湖邊逛逛。”這次是樊錦河領頭,周婷婷跟在后面。
校園很大,二人心事重重,往南下坡。南門在一個小山包側面,這個山包號稱情人坡,樹木繁茂,環境幽深,是莞大著名的戀愛勝地。山下緊連一片廣闊的湖泊,岸邊廊臺縱橫連通,供游客觀景,也有人在此釣魚。現在已接近10點,月光如水,寒意漸起,只有零星幾對情侶在湖邊徘徊。
樊錦河站在廊臺上看著湖面,任由涼風把茂密的頭發吹得散亂,說:“還記得嗎?你就是在這片水里教會我游泳的。”
周婷婷似乎也陷入了回憶,沉默了好一會兒,說:“什么時候出發?”
樊錦河說:“正在辦手續,快了。”
女人突然把手伸進樊錦河的衣兜,抓住他的手掌,說:“我跟你一起走!帶上孩子,不管去哪里,我們遠遠地離開。”
這一刻,樊錦河甚至感覺到了意外,笑了一下:“別傻了,我出國的錢都是你爸給的。憑你從小的生活條件,跟我一起出去,還帶著孩子,受不了的。”
“你們這是要逼死我。”女人哽咽起來。
聽周婷婷這么說,樊錦河心里顫抖了一下,伸手環住女人的肩膀,像當年一樣柔情。
“去把樹下的東西取出來吧。”樊錦河轉身走向山坡。周婷婷低頭啜泣,并不跟上。男人回頭說,“走吧,該結束了。”
山坡跟湖邊僅一路之隔,兩人一前一后進入樹林。樹下多是平整的草地,偶有叢生的灌木也被情侶們踩踏得七零八落。林中很黑,男人打開手機電筒,照著亮往前深入。大約進去二十多米,樊錦河先到達一棵闊大的細葉榕下,周婷婷蹣跚著跟了上來。男人扶她坐在榕樹發達的根系上,觸碰到她的身體時,感覺像托著一個輕飄飄的人偶。
樊錦河在復雜的榕樹根系里找到一處隱秘的位置,扒開布滿苔蘚的泥土,露出一個空洞,伸手進去掏摸,取出一個精致的水晶瓶,然后坐到女人身邊。周婷婷眼淚汪汪地看著樊錦河打開瓶口的木塞,取出兩沓卷曲的印花信紙。那是四年前兩人在確定戀愛關系時寫給未來對方的信,相約只有在失去對方時才能打開看,如果一直相守,就把這些情話埋藏到天荒地老。
周婷婷展開信紙,讀著樊錦河當年寫給她的情話,愈發泣不成聲。男人安靜地觀察著女人,手機亮光打在她梨花帶雨的臉上,真是惹人憐愛。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
樊錦河深呼吸一口,拉開了挎包拉鏈,準確地取出包內靠左的那瓶飲料,遞了過去。蘆薈飲,她的最愛。男人自己也拿出另一瓶,擰開瓶蓋喝了一大口。逛了一個多小時,都有些口渴了。
她沒有喝,把飲料遞了回來。男人沒有絲毫驚慌,多年戀愛養成的默契發揮了作用。他接過來,擰開瓶蓋,溫柔地遞了回去。然后,看著她優雅地傾斜瓶身,淡綠色的液體連綿不斷地流進豐潤的嘴唇,白皙骨感的脖頸上下起伏,美得像一場舞蹈,律動著生命力本身的盎然。
樊錦河溫柔地摟住女人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懷里。周婷婷想說什么,男人發出噓聲,讓她安靜,用嘴唇在她的頭發上廝磨,感受著柔順的發梢帶來的酥麻。
女人問:“你不喜歡短發?”
“嗯。”
“等寶寶大點兒了,我留回長發。”
“嗯。”
“錦河,我好困啊,我們回去吧。”
“走了那么久,太累了,睡吧,睡著了就好了,我陪你一起。”
“是啊,我……我好累……”
樊錦河心里一陣劇烈的刺痛,像是四年戀愛時光聚積壓縮成一把尖刀,狠狠捅進了他的心臟。他想放聲大哭,來緩解這種難以忍受的痛楚。但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樊錦河屏住呼吸,聽了聽周圍的動靜,除了風聲,沒有異響。他環住已經癱軟的周婷婷,將她放平在草地上,把手機插在樹根的縫隙里照明,蹲在她旁邊打開挎包,取出一支用紙巾包裹的注射器。粗大的玻璃針管里灌滿液體,長長的針頭細如牛毛。為了練習下腹部的靜脈注射,他在自己肚子上扎了無數針孔。
樊錦河輕輕拉起周婷婷的毛衣下擺,褪下休閑褲,女人布滿妊娠紋的下腹部顯露,上面赫然橫亙著一道深紅色的疤痕。他胃部猛烈抽搐,干嘔了幾下才平靜下來。
樊錦河死死壓制住因自己的惡毒而泛起的惡心,穩住心神,右手拇指和食指卡緊注射器,從女人剖腹產疤痕的右側邊緣入針,斜向下插,目標是距離三厘米的腹壁淺靜脈。周婷婷十分消瘦,雖然有妊娠紋干擾,但下腹壁上的靜脈還是肉眼可見。男人熟練地將針尖探入那條青筋,左手拇指開始推進注射器的活塞,里面的液體緩緩灌注進女人的身體。針頭太細,推得很慢。樊錦河心臟劇烈跳動,但手上絲毫不亂。大約過了五分鐘,藥水推完,他麻利地拔出針頭,用食指輕輕按住針口。不能太用力,一方面根本不會有多少血液滲出,另外女人身體脆弱,用力過大會留下紅印、瘀青之類的痕跡。
兩分鐘后,樊錦河在針口處輕輕抹了幾下,這個本來就細小得難以辨認的紅點,隱藏在剖腹產的巨大疤痕中,再也尋找不到。
樊錦河開始幫女人整理衣褲。突然,她的身體劇烈抽搐,男人反應很快,整個人撲上去,用最大的身體面積死死壓住女人。好在女人迅速軟了下去,不是正常的那種軟,而是完全沒有支撐的塌陷。樊錦河能猜到女人的尿液應該已經流出來了,但他還有很多事要做,來不及確認這些無關緊要的情況。
從最重要的開始。樊錦河拿著注射器來到樹林的邊緣,不能再往前走,除非他傻到忽視無處不在的攝像頭。這里距離湖岸也就十來米,玻璃注射器本身就比較壓手,他奮力一擲,注射器在漆黑的夜空中劃出一道幾乎不可能被察覺的弧線,遠遠地落進了湖里,悄無聲息。
樊錦河盡量踩著草地上比較茂盛的部分回到周婷婷身邊,以減少足印帶來的麻煩。他從挎包里取出一副棉質白色手套戴上,拿著剛才喝過的兩個蘆薈飲的瓶子向旁邊走去。離開三十多米,他把女人喝剩的飲料澆在一棵小樹下的草叢里,然后用他自己幾乎沒喝的飲料仔細沖洗女人的瓶子,主要是內部和瓶口。洗完后,他隨意將兩個瓶子丟棄在草地上,這里本來就是情侶們制造的垃圾場,瓶子越顯眼,就越難引起懷疑。
月上中天,寒光透過斑駁的樹葉照在周婷婷臉上,白上加白,以至于閃耀出一種圣潔的光輝。男人輕撫著她的短發和冰涼的額頭,心里祝福這個陪伴了他四年的愛人、兒子的親生母親,能在另一個世界獲得安寧,再也不要遇到像他和她父親那樣的人。而樊錦河自己,在下地獄之前還有一線生機能茍活于這個讓人窒息的塵世,繼續爭取自己的利益。很有可能!
時間差不多了,樊錦河從周婷婷的包里找出手機,提起她的手掌用指紋開鎖,打開聊天軟件,找到“老爸”,打上信息:親愛的父親,當您看到這條信息時,我已經跟錦河去了另一個世界。請照顧好我們的孩子。祝您和母親健康幸福!也恭喜您,完成了自己的夢想!婷婷上。
沒有問題,發出。
樊錦河把手機調成靜音放回包里,脫掉手套塞進放水晶瓶的樹洞,復原上面的泥土和苔蘚。
這時離他給周婷婷注射藥物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足夠了。
樊錦河從挎包里取出最后兩件物品,一個藥瓶,一瓶礦泉水。晃了晃藥瓶,里面的藥片嘩嘩作響,還剩半瓶的量。
他將瓶里的藥片全部倒進手掌,一片一片放進嘴里,開始咀嚼,嚼得很細,再用礦泉水送下。幾分鐘后,藥片全都進了肚子,他把礦泉水瓶口貼著周婷婷的嘴唇摩擦了幾下,扔到一邊。撿起水晶瓶和信紙,在女人旁邊并排躺下。
樊錦河深情地握住女人的手,用的是熱戀時的姿態,十指緊扣。雖然她的手異常冰涼,甚至有些僵硬,可樊錦河依舊覺得愛她。她只是軟弱,并不惡劣。真正可惡的是她父親。想想用不了多久,精明的周老板就會知道他的寶貝女兒去世的消息,在所有人面前展露出一副傷痛欲絕的樣子,真是令人愉快。
一陣深沉的眩暈擊中了樊錦河的腦部,他看了一眼隱入云層的月亮,再也睜不開眼睛,整個人陷入了無邊的混沌之中……
12月18日星期三陰
助聽器昨天就到貨了,我原本打算今天上午送去養老院,結果凌晨出了個現場,通宵沒睡,探視時間改到下午。
現場在莞大南門的樹林里,一對情侶相約自殺,女的是本地人,男的是湖南人,兩人是大學同學,據說還有個孩子。
從女孩兒的父親報警,到濱湖派出所民警到達現場,只用了二十七分鐘。看來分局的合成作戰中心提高了效率,以往準確定位手機位置并趕到現場,沒有個把小時做不到。不過對于服藥自殺的人,這段時間還是過于漫長。
現場的情況符合相約自殺的特征,沒有打斗痕跡,沒有掙扎,沒有傷痕,兩人并排仰臥,雙手相牽,藥瓶、水瓶都在,還有些情書、票根一類的物品。二組調取的監控顯示,兩人在校門口見面后,在校園里逛了一個多小時,最后進入南門外樹林,其間未見有沖突、爭吵跡象。等痕跡那邊報告出來,加上證人筆錄,查清藥物來源,如果沒有其他情況,就能排除他殺。今年分局的命案數已經跟去年持平了,看潘局在現場臉色鐵青的樣子,估計連檢討書怎么寫都想好了。
天亮后在大隊宿舍睡到12點,中午吃飯時,小孫說男的救活了,昏迷中,在ICU躺著;女的還在搶救,基本沒戲。
下午3點到養老院,先見到鄭醫生,拿出助聽器給他看。他說助聽器非常有必要,老楊處于認知衰退中期,狂躁癥狀發作得比以前更頻繁,如果聽力繼續下降,會產生周邊信息隔絕,加重病情。我簽了《探視承諾書》,護士帶我穿過一條兩邊都是房間的走廊,來到探視室。老楊窩在輪椅里,張嘴沖我笑。
我坐到她旁邊,叫了聲媽,同時聞到淡淡的尿臊味。
我無意責怪養老院的人,這比幾年前她發病時要好多了。那時父親剛犧牲,我還在讀警校,有一次周末回家,發現家里被翻得亂七八糟,滿屋子散落著衣褲、書本,電視也掉在地上。而她沒穿衣服,完全赤裸地坐在廚房的角落里,滿身血污,身邊是碗碟的碎片。我想找衣服給她穿上,她指著我,惡狠狠地問我是誰,要我出去。
她的脾氣一直暴躁,對父親暴躁,對我也是。初二時,父親有一次出差沒回家,她把我的書包藏起來,打電話到學校給我請病假,連續一周不準我出門。父親回來知道了,安排我住校,但當天就被她強行接回家。那年我剛來月經,父親晚上把我帶到樓下的小店,讓我自己進去買女性用品。出來時,我看到父親刀刻般的下眼瞼里藏著淚水。當時那種墜入深淵的恐懼,像繩索一樣捆綁住我的青春期,內心的我在黑暗中漫無目的地狂奔,外在卻表現成一個內向、安靜、冷漠、不易接近,甚至暗藏兇狠的女孩兒。
母親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發,眼神雖然混沌,卻分明有慈愛的光。這讓我感到不適、尷尬,只能四處張望,本能地閃避。我覺得自己跟她一樣,都是失能的人,她失去了記憶,我失去了接納溫情的能力。從父親去世那天起,我就跟那些柔軟纏綿的情感斷絕了聯系。
按醫生建議,我從包里取出相冊和雞仔餅,開始給老楊介紹相片上的人和事,幫助她盡可能多地挽留殘存的記憶。
她看著我手里的雞仔餅,說:“我想吃核桃。”
我說:“醫生不讓帶堅果。”
她一把搶過雞仔餅,扔在地上。我并不生氣,翻開相冊,開始講照片。
家里照片很少,全部湊在一起也就一本相冊。今天講他們的結婚照,老楊聽得很認真,時不時用手指撫摸照片上的兩人。照片里父親穿著草綠色警服,平頭板正硬朗,眼睛細長,雙眸黑亮,大長臉白凈帥氣,跟我印象中胡子拉碴的樣子判若兩人。年輕時的老楊編著兩根麻花辮,高鼻梁,大嘴巴,頗有80年代電影明星的氣質。照片中二人緊緊靠在一起,腦袋偏向彼此,笑容甜蜜。
我指著照片說:“這是你,這是你老公,林偉民。”
老楊定定地看著照片,皺眉的樣子顯示她正在努力回憶。我沒說話,等她的反應。她突然站起身,急切地在房間里到處轉,搜尋什么東西。探視室里的陳設非常簡單,除了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什么都沒有。
我問:“你找什么?”
她說:“我的剪刀呢?”
我說:“這里沒有剪刀。”
她在原地愣了一下,猛地撲上來把相冊搶在手里,奮力撕扯。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奪回了相冊。她嘴里含混不清地叫喊,巴掌噼里啪啦落在我的臉上和身上。兩個護工沖進來,把她架住按回輪椅里,綁上約束帶推了出去。
我想,是不是應該哭一下。這種念頭一閃而過,我迅速離開了養老院。
起初是遙遠的嘀嗒聲,像是來自家鄉的電報。樊錦河極力捕捉里面的信息,以便確認自己離父親死亡那天的距離。那具被井下的石頭砸得稀爛的身體,在很多人面前展示實在有失體面。不過,父親的骨血在樊錦河的時間體系里支起了一個黑乎乎、硬邦邦的錨點,讓他總能回到那天。
相對于毫無知覺的身體,樊錦河的精神恢復得很快,只是被困在了一個巨大的黑色襁褓里。就其溫暖的程度,他寧愿相信這里就是子宮,又或者,自己已經來到了真正的地獄,為懲罰他專用的地方。
分辨不清嘀嗒聲傳來的方向,四面八方都有。樊錦河不能亂跑,也不能大聲呼叫,在沒有確定他是要追隨父親而去,還是迎接現實的雷霆霹靂之前,必須謹慎,就算在自己的身體里,也不能有絲毫懈怠。任何事情都不存在萬無一失,現實中充滿無法回避的斗爭,這是他所明白的生活哲學。
不知道睡了多久,男人能聽到更多的聲音,類似水桶掉進深井里的咕咚聲,十多個煤礦工人在一起打呼嚕的轟鳴,后來就有了疼痛,因為他聽到了母親的咒罵,以及她熟練使用菜刀割開雞脖子時發出的咯吱聲。不過,直到現在他還不能明確判斷,自己是已經死了,還是活著。
一道強烈的白光驟然從頭頂灑落,像是另一個世界對他發出的召喚。接著,那些冗雜的聲音猛地聚攏到一起,變得尖細,以至于完全能聽清楚:“血壓回升啦!”
樊錦河根本不需要刻意壓制內心的激動,因為身體動彈不了。有人拔出了那條令人惡心、插在肺里的管子。又過了兩天,他從ICU出來,被推進了普通病房,是個單間,有專門護工看護,估計是防止他再尋短見,畢竟自殺的方式有很多。
幾天里,樊錦河真實的蒼白和虛弱,密不透風地掩蓋著內心的焦躁,他急迫地想知道周婷婷的情況——到底死沒死。還有,警方在調查過程中發現了多少疑點,是否足夠立案偵查。目前他是樂觀的,因為病房里沒有警察看守,更沒有給他上銬,足見警方還未對他形成確切的懷疑。
不過,接觸很快就會到來。
12月23日上午,樊錦河第二次嘔吐后,正扶著廁所門喘氣,來了兩個身材高大的警察。他們自稱是濱湖派出所的民警,并熱情地把男人扶上病床,出示了證件,然后拿出筆錄紙開始問話。樊錦河看到警察手里紙上印著“詢問筆錄”,這是為受害人和證人準備的,如果是嫌疑人,應該是“訊問筆錄”。
樊錦河稍稍有點兒緊張的神經松弛下來,但松弛不是他應該展示的狀態,現在必須表現得急切而悲傷,急切是對愛人的生死的關心,悲傷更加深刻,是關于整個人生的絕望。這種由內而外的表演,并不好拿捏。
在回答問話的過程中,樊錦河至少插入三次提問,“婷婷怎么樣了?”最后一次用的是哭腔。一個較胖的民警在給樊錦河打指模時拍了拍他的肩膀,充滿憐憫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動了動。雖然樊錦河什么也沒聽清,但這個溫情的舉動,似乎已經傳達了某種明確的信號。
樊錦河內心一陣狂喜,眼淚奪眶而出,并伴有捶胸頓足的動作,連輸液的針頭都扯了出來。很快,醫院加派了一名護工守著他。
第二天上午,陽光從窗戶投進病房,曬在病床上,讓樊錦河感覺舒適。這時,一個坐輪椅的人被推了進來。樊錦河差點兒認不出這個蜷縮在病號服里的老人。
“伯父,您這是……”樊錦河本能地脫口問道。
老人揮了揮手,讓護工出去,又交代了一句:“把門帶上。”
樊錦河強掙扎著坐起來。
老人用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樊錦河,說:“躺著吧,我只是想找你聊聊。”
樊錦河躺下。順從,在老人面前只是一種習慣性的姿態,而他內心的執拗早就充分展露過,沒有任何掩飾的必要,畢竟從周婷婷帶他回家那天算起,已經過去了四年。
“婷婷走的時候,痛苦嗎?”
“我不知道,應該不會,我跟她一起吃了藥,昏過去了。”
“她的藥還在家里,藥是你帶去的。”
“是的,醫院每次給我開十片。”
“你們想要這么干,有一段時間了吧?”
“嗯。”
“你們怎么這么狠?你知道我就這么一個女兒。”
樊錦河看到眼淚順著老人臉上的溝壑橫流到了鬢角,心想,你也有今天。
老人深呼吸幾口,用手掌抹掉淚水,看著樊錦河說:“婷婷不在了,旦旦還在,你是他的親生父親,你說怎么辦?”
“我聽您的。”
老人眼中閃過一絲鄙夷,說:“我們都七十了,活不了幾年了,以后旦旦還是要交給你。”
思路正確,樊錦河等他繼續說。
“這幾天我們想了很多,還是選擇理智一些,怨你、恨你都沒有意義,人總得向前看。”老人腦袋漸漸低垂,露出稀疏白發下發紅的頭皮。
樊錦河內心雀躍,周伯伯,周董事長,你畢竟老了,終于知道服軟了。
“出國手續不要辦了,出院后來公司吧,那一百萬你自己收著。”老人看著地板,又說,“不過,我們也有兩個要求。”
“您說。”
“第一呢,旦旦還得姓周,我們以后的家產要留給他繼承,你懂的,周家的香火。”
“我同意。”孩子才半歲,空間很大。
“第二,就是你不能再娶。”
這就有點兒不近人情了吧,樊錦河心想,我還不到三十歲,守著幾十個億,你要我不娶?何況我跟你女兒也沒正式結婚啊,做夢呢。
“周伯伯,我這輩子心里只有婷婷,她去了,我的心也死了,您放心,我不會再有別的女人。”
老人點了點頭,拿出手機看著,眼淚又流了出來,說:“婷婷啊,居然說我完成了自己的夢想,這孩子,太不懂父母的心了。”
“啊?她這樣說嗎?”
老人把手機遞到樊錦河面前,樊錦河看著那條他親手發出的信息,嘆了口氣。
老人盯著樊錦河的臉,眉頭皺了起來。
“你母親知道嗎?”
“不知道,她和我的關系,沒必要了。”
老人不再說話,只是盯著樊錦河看。
樊錦河被看得心里發毛,說:“您保重身體。”
“哦,沒事,血壓有點兒高,那我先回去了。”
樊錦河擰著床單一角,死死摁住內心的狂喜。
周潤球報案筆錄
時間:2024年12月24日,12時07分至13時15分
地點:莞市松湖分局濱湖派出所
報警人:周潤球
偵查員:趙肅、劉利民
問:你到派出所來所為何事?
答:我來派出所報警,我懷疑我女兒被謀殺。
問:說說你的個人情況。
答:我叫周潤球,男,1955年6月出生,現為松湖區永興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家住松湖半島別墅區19號院。
問:說說你女兒的情況。
答:我女兒名叫周婷婷,今年二十六歲,12月18日凌晨在莞大南門外的樹林被發現藥物中毒,當時被定性為自殺。
問:當時民警有找你做筆錄嗎?
答:有的。
問:你當時有沒有提到周婷婷是被害的?
答:沒有,我當時很傷心,來不及想那么多。
問:你現在為什么說周婷婷是被害?
答:因為我發現了新情況。
問:具體說說。
答:我覺得女兒的男朋友,也就是17日晚跟她一起在樹林里的男子,樊錦河,他謀害了我女兒。
問:說說你的理由。
答:首先,我女兒與樊錦河分手后,雖然患有中度抑郁癥,但她非常疼愛她的孩子,不至于為了樊錦河去死;其次,我女兒那天晚上吃下的安眠藥都是樊錦河帶去的,說明他策劃這件事情很久了;還有,為什么樊錦河沒有死,而且很快脫離生命危險,這是他設計的結果,他就是要害死我女兒。
問:有什么直接證據嗎?
答:有,那晚我收到的告別信息,絕對不是我女兒發的。
問:詳細說說。
答:我們兩口子四十三歲的時候才生下周婷婷,她從小就稱呼我們老爸、老媽,不管是語言交流還是發信息,都不會用“父親”、“母親”這種詞,而那條信息里用的是“親愛的父親”,后面又用到了“母親”,這不是她的習慣。我斷定,這條信息是樊錦河發的,他一定是在我女兒昏迷之后用她的手機發送的信息。所以,我女兒絕不是自殺。
問:也有可能是周婷婷委托樊錦河發的。
答:不可能,這種跟自己父母的訣別信息怎么會委托他人?最重要的是,我今天上午找樊錦河談過,他否認了知道這條信息的內容。他肯定有問題。
問:你認為樊錦河謀害周婷婷的動機是什么?
答:警官,你知道什么是“吃絕戶”嗎?樊錦河一開始就是來吃絕戶的,我看得出來。只是婷婷太單純,她沒有看穿樊錦河的真面目,居然愛上了這個禽獸,還跟他生了孩子。我提出要他入贅我家,他沒有同意,所以我給了他一百萬讓他出國,以為就這么解決了,沒想到,他那么狠。
問: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答:我要求警方盡快拘捕樊錦河,對他進行全面調查,一定會有線索將他繩之以法。
問:你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答:沒有了。
12月26日星期四晴
大隊的案情研判會推遲到晚上才開,潘局親自主持。吸了三個多小時二手煙,一肚子氣。
周婷婷的父親周潤球12月24日到派出所報案,指認樊錦河謀害周婷婷,理由是那條訣別信息的措辭有問題。的確是一個疑點,如果那條信息不是周婷婷本人發的,那樊錦河就有重大作案嫌疑。分局決定由我們一中隊接手調查。
會上,我報告了這兩天的調查情況。
一個是上午才拿到的市局法醫鑒定中心的報告,對送檢樣品做了詳細的毒理病理分析。經鑒定,周婷婷血液中含有地西泮成分17g/100ml,超出正常安眠藥使用上限17倍,足以致死。但是,在搶救過程中收集的胃容物內未發現固體地西泮類藥物殘留,故藥物進入周婷婷體內的方式存疑,推斷可能是通過注射。法醫對周婷婷的身體進行了仔細檢查,沒有查出注射點位置。而樊錦河的胃容物內檢出極少量粉狀藥物殘留。
第二個是現場勘查有新進展。周潤球報案后,痕跡組對案發現場進行了再次勘查,未發現注射器、注射液等證物,但在事發點近旁榕樹的樹根空隙處,發現一雙掩藏的棉質手套,并從手套內側指尖部位檢出少量皮屑。目前,該檢出物已送市局DNA鑒定中心鑒定。
另外,三組跟派出所的同事一起,重新走訪關系人,擴大調查范圍,細化了證人證言。
周潤球反映,樊錦河與周婷婷相戀四年,常年保持性關系,但在一年前,周潤球要求樊錦河入贅周家,遭到樊的拒絕,接著周婷婷意外懷孕,周潤球懷疑是樊有意致周婷婷懷孕,以此脅迫周家同意該樁婚事。周潤球與妻子年逾七十,家資雄厚,周婷婷又是獨生女,而樊錦河家境貧寒,結婚的目的是覬覦周家財產。所以周潤球在女兒懷孕的情況下,也堅決反對該樁婚事,從而導致樊錦河鋌而走險,謀害周婷婷,以便在二老去世后獲取周旦旦的撫養權,進而控制周家財產。
據樊錦河母親張守芹(張守芹拒絕從湖南老家前來莞市探望兒子,筆錄系莞市刑警支隊致函湖南警方,由當地派出所制作)反映,其與樊錦河從2021年春節之后就較少聯系,原因是母子聚少離多,感情淡漠。張守芹表示:“人往高處走,我高攀不起他”。
據松湖人民醫院神經內科主治醫生張子聰反映,樊錦河近一年來多次到松湖人民醫院檢查治療失眠癥,經詢問病情,其伴有焦慮抑郁情緒,故與精神科聯合治療。其間,共分23次開出地西泮片劑(俗稱安定)105片、注射針劑25支。樊錦河稱,其病情一直沒有好轉,對藥物依賴較強。
還有莞大建筑學院碩士生導師趙友義反映,樊錦河在校期間學業優異,每年都拿一等獎學金,并熱衷學生會和校籃球隊活動,研究生系保送入學。其與周婷婷從本科階段開始戀愛,感情穩定。一年前傳聞樊與周分手,樊一度情緒低落,并于今年5月開始準備出國留學,在7月的雅思A類考試中,獲得8分的優異成績。
我和刑偵大隊長黎家福在會上爭得面紅耳赤。我提出:“根據目前掌握的情況,應當馬上立刑事案件偵查,控制樊錦河,繼續深挖證據。理由有兩點,一是周婷婷被謀害的可能性大,其體內存在超量地西泮藥物成分,但胃容物內未發現安眠藥固體殘留,可推斷周婷婷非服藥自殺,雖然還不能確定藥物是否為注射進入血液,但可以進一步偵查;二是樊錦河有謀害周婷婷的作案動機,侵占周家財產就是目的。”
黎隊卻持反對意見:“吞服藥物一段時間后,胃容物里是否有殘留因人而異,不能斷定周婷婷胃內一定會有藥物殘留,更不能在未發現注射痕跡和工具的情況下,主觀推論存在注射行為。還有,你對作案動機的推斷也過于主觀,樊錦河已經接受了周潤球的贈予,并為出國留學做了充分準備,沒有證據、證言顯示其有奪取兒子撫養權,進而侵占周家財產的明確意圖。另外,樊錦河在醫院開藥治療失眠和抑郁也屬正常,周婷婷同樣在接受治療。如果沒有可靠證據,所有關于謀殺的判斷都只是推論,不足以立刑事案件。”
我反駁道:“大量固體藥片進入消化道,是否能在一個小時內全部被吸收,請尊重常識,這點可以請權威專家做判斷。更何況還有現場發現的手套,DNA鑒定報告十五個工作日就會出來,如果檢出樊錦河身體樣本,將進一步佐證其作案嫌疑。”
黎隊又說:“我同意在查明手套內DNA成分確系樊錦河所有后立案偵查,但現在不行,證據太薄弱。倉促立案,如果立了又要撤,會給分局工作帶來很大被動。”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一十二條之規定,公安機關在接到報案、控告、舉報等材料后,應迅速進行審查,若認為有犯罪事實需要追究刑事責任,則應立案。就是說,即使證據尚未完全收集齊全或存在缺陷,仍可以立案處理。”我搬出法條,堅持自己的想法。
黎隊臉漲得通紅,瞪著牛眼看我,差點兒沒說出我是你領導,你得聽我的這種話來。
潘局坐在主位一直沒出聲,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看我跟黎隊僵住了,擺擺手,示意其他參會人員發言。一中隊這邊都支持我,畢竟是我帶的兵。但其他中隊和兩個副大隊長跟了黎隊。分量最重的發言來自法制部門,他們也認為以目前掌握的情況倉促立案,不利于后續工作開展,建議繼續調查。同時提出對樊錦河采取適當監控措施,防止意外。
潘局總結發言。他充分肯定了我們中隊的工作熱情,強調打擊犯罪,特別是帶有蓄意謀殺性質犯罪的重要性。同時,也提出了依法辦案、不能冒進的要求,并部署幾項工作:“一是繼續由一中隊負責,跟進相關證據收集,一旦確認手套內DNA系樊錦河所有,馬上立案偵查;二是開始著手準備對樊錦河進行第一次訊問,要制定周密的訊問策略,爭取一擊突破;三是明確辦案紀律,嚴禁所有參與人員對外透露案情,特別是社交軟件,如果有誰管不住嘴,造成嚴重后果,一定嚴肅追究。”說完,他臉皮松弛下來,笑瞇瞇地囑咐黎隊,“去催一催市局DNA實驗室,帶點兒方便面、餅干、咖啡上去,爭取七天內拿到報告,人家加班也辛苦嘛。”
開完會已經深夜11點多了,我準備再跟一中隊開個短會,布置一下明天的工作。還沒開始就接到潘局電話,要我去黎隊辦公室。我上樓,來到“大隊長”的門牌下面,敲門進入,看到里面只有潘局一人端坐在茶臺后面,邊沖茶邊招呼我坐下。
潘局擺弄著茶桌上的紫砂壺,笑瞇瞇地問:“你媽還好?”
我看著他一頭粗糲的白發,回答:“還好。”
“想著去養老院看看她,年底了,一直沒空,讓政工的人去一趟,你陪著。”
“謝謝潘局。”
“謝什么,當年要不是你爸,可能光榮的就是我。”
我捏起茶杯,淺淺喝了一口。
“還別說,你現在的脾氣跟你爸是一個餅印。老黎是你上級,你就不會給他留點兒面子?”
我看著他,說:“我還是覺得現在足夠立案條件了。”
“老黎他們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嘛,DNA報告出來,工作會扎實些。林夏啊,我干了幾十年刑警,會不懂這個?他們會不懂?你也不是二十多歲的毛丫頭了,除了破案,還要學會綜合考慮問題嘛。”
我疑惑地看著他,心想這是什么意思。
他喝了口茶,說:“嫌疑人那邊,你準備怎么突破?”
“還沒有具體的策略,但有個不成熟的想法。”
“說說看。”
“關鍵還是那條信息和手套,嫌疑人肯定會咬死信息是被害人發的,手套也會編出個什么理由來搪塞,但他這樣說的底氣只有一個。”
潘局接話:“確定周婷婷已經死亡。”
“對。”
“嗯,是個好思路,回去擬一個詳細的訊問計劃,報到我這里來。”
走出辦公室時,我一直在想潘局說的“綜合考慮”是什么意思,直到在日記的開頭寫下12月26日時才恍然大悟,過幾天就是2025年了,按規定,案件統計以立案時間為標準,稍微拖一拖,這宗案件就算進明年的數據了,這幫老滑頭。我吐出一口濁氣,不愿再想這些破事。
從樊錦河跟周婷婷開始互發曖昧信息的那個寒假起,他就下決心要甩掉蘇湘。
這種想法是自然而然的,樊錦河大二上學期就當上了莞大建筑學院學生會副主席,而且帶領學院籃球隊奪得了校運動會亞軍。的確,蘇湘那尖俏的小鼻子和外柔內剛的性格讓他迷戀,女孩兒的父親又是老家縣一中的校長。起初這些都讓樊錦河心滿意足,但人總是發展的,在大學里春風得意的明星,怎么可能再回那個該死的黑乎乎的小縣城,蘇湘的家境也越發顯得不過如此。更好的前途,只能在周婷婷身上。
元宵節第二天,樊錦河和蘇湘坐在開往莞市的綠皮火車上,春運返程高峰,能買到這種加開的臨運火車票就算不錯。蘇湘包裹在粉紅色的羽絨服里,依偎著男友健壯的身體。女孩兒時不時往樊錦河嘴里塞一些春節吃剩下的糖果,樊錦河木然地嚼著,思考回到學校怎么才能順利甩了身邊這個人,有時候拋棄比追求難度更大。
上車時間是下午2點,二人出發前在蘇湘家吃了午飯。火車搖搖晃晃到6點多,天已經擦黑。蘇湘說餓,樊錦河起身去取放在行李架上的袋子,里面有糕點。女孩兒撒嬌說不想吃那些,想吃熱的。樊錦河坐下,等列車員推餐車過來。
這時,火車緩緩開進一個車站,看樣子要停車。窗外后移的站牌上寫著“黑石渡站”,樊錦河心里一陣煩躁,什么破車,這種小站也停。
車上開始騷動,很多乘客站起身打開了窗戶,冷冽的寒風和外面的叫喊聲一起灌了進來。站臺上不知從哪冒出一群舉著木桿的人,每個桿頂上都掛著個網兜,網兜里是飯盒。他們迅速在各個車窗下面聚集,用濃重的湘南口音高喊,辣椒炒肉飯、木耳炒肉飯、醬板鴨、砍肉粉……車內已經有人在問價,往下面扔錢,取食物。
蘇湘眼睛撲閃撲閃,說:“我想吃醬板鴨。”
樊錦河說:“不衛生。”
女孩兒抱著男友的手臂,搖來搖去,額頭在上面蹭。
坐對面的抱孩子的老太婆說話了:“小伙子,你不常坐這趟車吧,這里的東西不錯,很多人都是餓著肚子專門等到這里買吃的。”
蘇湘抬起頭,噘著小嘴看著男友,像個被母親批評、又得到了父親支持的小孩兒。
樊錦河無奈起身,頭探出窗外,喊道:“醬板鴨,這里。”
一個穿著臟兮兮的紅色羽絨服的男孩兒跑過來,舉著木桿,邊跑邊喊:“醬板鴨,二十五塊。”
樊錦河說:“這么貴,有半只嗎?”
“有,來不及回去拿了。”
做生意的小伎倆。
樊錦河回頭看了一眼蘇湘,心里生出一絲憐憫。掏錢,扔到車窗下面,抓著裝飯盒的網兜一扯,用力過猛,木桿咔嚓一聲斷了,網兜連飯盒一起掉在了站臺的水泥地上。
站臺上響起了急促的口哨聲,販賣食物的人群紛紛向后退去,火車頭呲的一聲噴出白色氣浪,汽笛巨大的鳴叫后,車身開始移動。窗下男孩兒并不像樊錦河想象的奸詐,他撿起飯盒,舉起右手往上送。樊錦河身子探出窗外去接,但男孩兒太矮,火車又在緩緩加速,夠了幾下,沒抓住。
就在樊錦河收回手,準備放棄時,蘇湘在后面把他扯了回來,俏生生地說了句:“我來。”然后把左手交給男友,自己身體探了出去。女孩兒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整個人都撲到了窗外,雙腿卡在車窗的邊緣,僅靠男友拉住她左手的力量維持平衡。實際上,她很難平衡。站臺上穿制服的人看到了危險,吹著口哨往這邊跑。
樊錦河對自己一直有個評價,大事不糊涂。比如父親在他高考前一個多月去世,對于這種變故,他有自己冷靜的權衡,把考試和悲痛孰輕孰重、誰先誰后分得清清楚楚,從而保持平穩的心態,在高考時正常甚至超常發揮。又比如,對母親長期在煤礦養成的潑婦般的語言和行為習慣,他也能從更高的視角評判,把這種底層人的特征歸結為無可救藥的先天缺陷,就算母親對蘇湘已經喜愛到骨子里,認定她的兒子已經找到未來的幸福,樊錦河依然跟母親的感性保持距離,因為理智才是他未來道路上最可靠的保障。
當蘇湘第二次奮力向奔跑中的男孩兒伸手時,樊錦河覺得女孩兒像極了武俠小說里的黃蓉,為了心愛的人可以奮不顧身,就算是一盒廉價的食物,在她眼里也蘊含了關于美好愛情的寓意。可自己不是她的靖哥哥,就算是,他也只會選擇華箏公主。于是,樊錦河做出了人生中另一次理智的決定。當時,他內心篤定,動作精準,毫無破綻地讓蘇湘柔嫩的小手脫離掌心。他把自己的動作調整到“滑”,而不是“松”,以至于在脫手的那一瞬間,他都希望能更長久地欣賞自己的杰作。蘇湘驚叫著飛出車窗,他自然地向后倒在座椅上。接下來才是關鍵,不能有絲毫猶豫,他也要撲出去,是真正地撲出去,而不是象征性地探出去。當然,樊錦河會讓自己的身體在車窗上掛一下再落地,然后在站臺上滾動,越夸張越好,他并不會受到實質性的傷害。而蘇湘,就不一樣了。
一個多小時后,兩人被送到當地的縣醫院,蘇湘隨后被轉到市人民醫院。樊錦河的傷情是右肩脫臼,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蘇湘右小臂尺骨、橈骨骨折,右側第四至第七根肋骨骨折,右肺穿刺傷,右側臉部嚴重擦挫傷。樊錦河在醫院治療一周后出院,回到學校。蘇湘辦理了休學,住院一個半月后,回家繼續治療。從那以后,樊錦河再也沒有見過蘇湘,不是他沒有去探望,而是被蘇家拒之門外。樊錦河聽高中同學說,蘇湘的臉徹底毀了。
母親的態度樊錦河并不在意,即使母親不再主動給他打電話。半年后,暑假回家,樊錦河向母親描述第一次去周婷婷家做客的情形,并說出他對未來的美好憧憬時,這個粗俗的煤礦婦女邊聽邊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兒子,就像她突然發現樊錦河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猴子,讓她渾身瘙癢,子宮痙攣。
實際上,樊錦河的描述已經做到了最大限度的收斂。
那是個春意噴薄的上午,樊錦河坐著周婷婷的紅色寶馬車來到周家大門前。
邁入青條大理石門檻時,樊錦河抬頭看到厚重紅漆木門上懸掛的匾額,上書“厚樸居”三個大字。這是一座位于莞市中心位置——松湖邊的中式庭院,一進賞景,二進居家。不走抄手游廊,周婷婷帶他踏著細密的鵝卵石穿梭于假山名木之中,告訴他哪棵香樟是她父親的最愛,哪株蘭花珍貴異常。進左側月門,繞過荷池,來到一座雕梁畫棟的三層小樓外,一個穿著時髦、背脊筆直的女人迎了出來,臉上的皺紋和花白的頭發暴露出她的真實年齡,但能看出這個女人年輕時一定很漂亮。樊錦河能猜到那是誰。周婷婷上前挽住女人的胳膊,笑嘻嘻地說:“這是我老媽。”男孩兒滿臉堆笑,叫了聲阿姨。
見到周婷婷的父親時,樊錦河有點兒意外,老頭兒皮膚黝黑,身材瘦小,壓根不像什么大公司的董事長,倒像是一個歷經歲月滄桑的老農民。一杯清茶過后,周婷婷到廚房跟老媽嘀嘀咕咕去了。周父帶樊錦河到院子里散步,指著各式各樣的樹木、花草,告訴男孩兒它們的品種、來歷。繞到別墅地下室,進入一個光線昏暗的房間。房間中央是一張碩大的原木板桌,桌上文房四寶俱全。墻上掛一幅大寫意的《老農含飴圖》,圖旁是正楷對聯,上寫“擁福地得天獨厚,佑后世家旺路寬”。四壁排滿博古架,上面擺放各式陶罐、瓷器、玉雕、書畫卷軸,古樸和奢華,內斂和外放,完美融合成一種沉靜的氣息籠罩住這方空間。
周父在桌邊的圈椅坐下,示意樊錦河坐在旁邊。老人掏出煙,讓過來一支,男孩兒微笑拒絕,說:“不會。”
老人說:“大小伙子,抽一支沒事。”
樊錦河堅持,老人自己點上。吞吐了兩口煙霧,周父緩緩說:“小樊啊,聽說你父親已經去世了,是怎么回事啊?”
樊錦河回答說:“他是煤礦采掘隊的工人,在一次冒頂事故中為了保護工友被石頭砸中埋在里面,挖出來時已經去世了。”
老人說:“你父親是英雄。”
樊錦河說:“礦上定性為因公犧牲,沒評上烈士。”
老人說:“組織上的認定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你要有這個信念,對于父親來說,兒子的認可超越一切。”
樊錦河點點頭,心里想,我認可有個屁用,如果不是那個該死的名額,他評上了烈士,我早去北京了。
“還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我是獨生子。”
“哦。聽婷婷說你學習很好,平時有什么愛好?”
“喜歡運動,主要是打籃球。”
“運動好,等到了我這個年紀,才能真正理解身體的重要性。”又說,“婷婷這孩子從小嬌生慣養,你要多包容她。”
樊錦河說:“婷婷很好,您放心。”
午飯時,樊錦河奮力吃了三大碗飯,這是周婷婷交代的,一定要多吃,表示喜歡她家的飯菜,同時顯得身體好。
從那天起,樊錦河成了周家的常客,有時晚上也去,時間一長,他跟周婷婷睡在了一個房間里。他注意到,床頭柜的抽屜里,一直有一盒避孕套。
2025年1月2日,莞市公安局松湖分局刑偵大隊一中隊中隊長林夏,走進了樊錦河的病房。
樊錦河第一眼看到林夏,目光就有些發直。這個留著短發、劍眉星目、修長挺拔的女人,在藏青色警服的襯托下散發出讓人難以抵擋的銳氣,就像一柄古代女俠的佩劍,外形柔和協調,本質剛硬鋒利。這是樊錦河從未接觸過的中性美。女警官在病床前做了自我介紹,出示證件,態度嚴肅。樊錦河感覺到氣場上的壓迫,內心陡然警惕起來,直覺告訴他,來者不善。
林夏坐在病床前,展開手里的筆記本,開始問話。
“你母親沒過來?”
這句話讓樊錦河緊繃的神經不自然地扭曲,不過他反應很快。
“沒有。”
林夏沒看他:“聽說你好幾年沒回老家,什么原因?”
“學習忙,還有就是婷婷希望我在她家過年。”
“母子關系為什么不好?”
樊錦河疑惑為什么問這些,但決定如實回答。
“高二那年,煤礦塌方,我父親因公犧牲,本來可以評上烈士,可名額只有一個,我母親做主讓給了另一個犧牲的工友,因為那家更困難,需要烈士補助。”
“你心里有怨氣?”
“當然,烈士子女高考可以加二十分,有這二十分,我應該在北大。”
“但你就遇不到周婷婷。”
“那就不會搞成現在這個樣子。”樊錦河眼睛瞪大,這是本能顯露的鋒芒。
“周婷婷跟她父母關系怎么樣?”
“她挺乖巧,只在跟我這件事上反抗過父母,但沒有力量,結果還是妥協,周伯伯太強勢了。”
“既然你已經跟原來的家庭脫節,為什么不同意入贅周家?”
“我父親雖然只是個普通工人,沒文化,沒地位,甚至經常被人欺負,但他是個真正的慈父,我是樊家的兒子,在血緣和精神上都是,不允許任何人篡改。他是死了,可要是我放棄了他給我的姓氏,他就徹底死了。他是英雄,你們警察應該懂,我是英雄的兒子。”男人情緒化地抬起右手。
聽到英雄兩個字,林夏心中微微有些觸動,但很快穩住心神,說:“嗯,我同意你的想法。但有人認為,你追求周婷婷是為了吃絕戶。”
樊錦河冷哼一聲,說:“我跟婷婷是真心相愛的,什么吃絕戶,我不懂。”
“你們相約自殺是誰先提出來的?”
“她。婷婷懷孕時周家就不允許我們見面了,她得了抑郁癥,我也開始失眠。后來孩子生下來,又過了兩個月,她情緒越來越不好,有一次在電話里向我說了這種想法。”
林夏默默在心里打了個標記,這是樊錦河謊言的開始。她在走訪周家時看了很多家庭視頻,那些周婷婷跟嬰兒在一起的場面充滿了愉悅和溫馨,就是說,周婷婷的抑郁癥在孩子出生后就已經緩解了。
“你們每天都聯系嗎?”
“不一定,經常發信息,通電話很少,都是說些想對方的話,傾訴內心的痛苦。孩子出生后她給我發過幾張孩子的照片,我都存在手機里。”
“12月17日晚上,你和周婷婷見面后聊了些什么?”
“我們在校園里逛,看了幾個談戀愛時經常去的地方,回憶以前的一些事情。中途我勸她是不是再想想,為了孩子。她說我們一起離開這個世界,讓我們的愛情得到圓滿,也是一種幸福。我看她那么決絕,就跟她去了小樹林,那是我們確定戀愛關系的地方。”
“進入小樹林后的情況你之前已經詳細說過,有什么需要更改的嗎?”
“沒有。”
“我有幾個細節想問你。”
樊錦河在床上挪動了兩下,說:“你問。”
“你和周婷婷各自吃了多少安眠藥?”
“安眠藥是婷婷提出要跟我一起自殺后,我分多次在醫院開的,一直攢著沒吃,總共有一百片左右吧,具體我沒數,裝滿了一個藥瓶。我跟她一人吃了一半。”
“對你進行搶救時,從你的胃容物里發現了藥物殘留,但周婷婷沒有,你怎么解釋?”
“我不知道。”
“你是否開過安定注射液?”
“有。”
“既然你平時連藥片都不吃,為什么還要開注射液?”
樊錦河張了張嘴,卡了一下,說:“我當時失眠很嚴重,注射液我自己用,藥片留了下來。”
“都給自己注射了?”
“是的。”
“用什么工具,怎么注射的?”
“在藥店買的注射器,自己靜脈注射。”
林夏盯著樊錦河,眼光銳利,說:“注射器的事我們會去查,希望你想清楚,如果有需要糾正的錯誤,可以馬上提出來。”
樊錦河點頭。
林夏繼續問:“周潤球收到的告別信息,是周婷婷自己發的,還是你代發的?”
“婷婷自己發的。”樊錦河心里發慌,周潤球上次來病房也提起過那條信息,難道有什么不對?
“你在事發現場是否使用過手套?”
這個問題像在樊錦河內心點燃了一個炮仗,他眼神變得游移。他們發現手套了,我該怎么說?說我用過,用手套干什么?解釋不清。反正周婷婷已經死了。
“我不記得了。”
林夏從容地從筆記本里抽出一張折疊的A4紙,遞給樊錦河。那是手套內皮屑的DNA檢驗報告。法醫使用的是STR分型匹配,報告顯示送檢皮屑與樊錦河身體檢材在十六個核心STR基因座上實現完全匹配,每個基因座的等位基因與樊錦河的樣本一致。
樊錦河盯著檢驗報告,臉色逐漸變得煞白。
“有什么要跟我說的嗎?”林夏語氣更加冷硬。
“沒有。”
“你應該清楚,現在警察破案重證據、輕口供,但是口供代表認罪態度,會對你后期的量刑產生影響。你要考慮清楚。”
樊錦河突然坐起身,說想吐,掙扎著進了廁所,在里面發出哇哇的嘔吐聲。過了一會兒,里面沒了動靜。林夏推開廁所門,看到樊錦河趴在地板上,趕緊按了呼叫鈴。一名醫生帶著護士跑進來,把樊錦河抬到床上,觀察生命體征,交代護士配藥輸液。
醫生對林夏說:“病人剛搶救過來幾天,身體非常虛弱,不能受刺激,警方問話必須緩一緩。”
林夏無可奈何,一陣風似的出了病房,仿佛里面有什么讓她反胃的東西。
1月5日星期日陰
上午正在辦理樊錦河的呈捕手續,接到鄭醫生電話,叫我馬上去一趟養老院。下午約了檢察院公訴科的劉建明副科長談案件的事,不能在養老院待太久。
鄭醫生說,我上次探望后,老楊情況不好,院方知道我的工作性質,所以觀察了半個月才通知我。這段時間,老楊一直躁動不安,大吵大鬧,不肯吃飯,還攻擊過護工,其中一個護工被她咬傷了手指。按照養老院的規定,如果老人出現精神問題,特別是有攻擊行為時,院方只能通知家屬把老人送去精神病院,或者居家看管。
他的意思很明確,老楊必須離開養老院。
護工把我帶到特護病房門口,從鐵門上的開窗能看到老楊被兩條約束帶牢牢綁在床上。我要護工開門,她猶豫了一下,把門打開。我到床邊坐下,看著白發散亂、呆呆注視天花板的母親。
“我……人……”她喉嚨里含混不清地說著什么。
“你說什么?”
“我想,我想……堆雪人。”
堆雪人,明白。她是吉林人,中專畢業后來南方打工,在莞市遇到父親。現在應該是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好,等你好點兒了,我就帶你去長白山,去堆雪人。”
她緩緩轉過頭,盯著我的臉好一會兒,說:“回家。”
她所說的家,可能在很遙遠的地方。
下午2點半,在檢察院公訴科見到了劉建明副科長。我向他報告了周婷婷案的情況,他認真翻閱了案卷,表示證據過于零散,構不成完整鏈條,加上嫌疑人拒不承認,還達不到逮捕條件。除非有新的證據,或者嫌疑人口供方面有突破,否則只能取保候審。
我回到辦公室,失手打翻茶杯,碎了一地。
1月7日星期二晴
昨天辦了樊錦河的取保候審手續,醫院通知他10號就可以出院。雖然他會被強制留在莞市,但眼看著這個人渣回歸社會,我就想發火。好在,這時案情出現了轉機。
1月6日18時35分,一對小情侶在莞大南門外的松湖邊報警。男生拿著個玻璃針筒,稱在湖里游泳時被針頭扎到腳,因為害怕里面有艾滋一類的病毒,所以報警。出警的民警并不了解周婷婷案,只是帶小情侶到派出所做筆錄,并將針筒送到分局刑偵大隊檢驗室化驗,結果檢出了地西泮成分,化驗員當即打電話向我報告。
這是個重大收獲,發現針筒的位置就在與樹林一路之隔的湖里,完全有可能是樊錦河作案后拋入。周婷婷被注射藥物致死的推測有了確切的佐證,現在的關鍵是找出針筒被拋入湖中的證據。獲取這個證據既簡單,又困難。簡單在于,從樊錦河和周婷婷進入小樹林的時間算起,到民警趕到現場,總共也就1小時12分35秒,如果針筒是作案工具,一定是在這段時間內被拋入湖中的,調查范圍不大。難點在于,沿湖路上唯一能拍到這片區域的攝像頭距離較遠,加上當時路燈昏暗,找到痕跡不容易,就算找到了,要確切判斷出拋出物就是針筒,難度更大。
晚上10點鐘,我把一中隊的人都叫回來,分成三組看視頻。還沒到11點,二組發現了視頻中一道模糊的光弧,時間是案發當晚23時11分43秒。大家興奮起來,圍著電腦,可經過反復放大,根本看不清楚那是什么物體,有可能只是一只飛蟲。
我當即打電話給潘局匯報了情況,他要我馬上帶拷貝視頻去市局刑警支隊痕跡檢驗室。我開車跑到市局,待到凌晨2點多,得到的結果是:不行。
回到辦公室,大家都還沒散。這時,一個剛入警半年的小伙子怯生生地說:“可能還有個辦法。”
所有人都看向這個平時愛玩電腦游戲的家伙,他說:“或許,或許AI可以修復視頻。”
大家圍在他身后,他打開一個視頻處理軟件,導入監控視頻,截取了有光弧的那段,大約三秒鐘。又打開一個全英文的AI軟件,導入截取的視頻,點了一個按鈕,進度條開始讀數。很快,一段更加清晰的視頻展現在屏幕上,放大一看,針筒,就是湖里發現的那個針筒,準確無誤。大家高聲歡呼,有的甚至跳了起來。
凌晨稍微瞇了一會兒,趕早來到檢察院,在食堂找到劉科,報告了我們的新發現。他當即決定停止對樊錦河的取保候審,就地控制在醫院,馬上呈捕,進入起訴環節。
蔣思卓站在住院部洗手間的鏡子前,抻了抻胸口寶藍色領帶上的褶皺,這是他的幸運領帶,每次出庭或者在重要會見時都會戴上,雖然上次差點兒被吊銷執照,半年沒有生意,但今天他決定延續這個習慣。在病房門口,他向掌心哈了口氣,嗅了嗅,再次確定酒味不是很重,以一種輕松的姿態走了進去。
“小伙子,感覺怎樣?吃了那么多安眠藥,是不是已經睡夠了?”
樊錦河從病床上坐直身子,看著這個西裝筆挺、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旁邊看守的警察自覺退了出去。
“靠,你氣色不太好,早知道給你帶條燒鵝腿來。”
“你是?”
“我叫蔣思卓,是你的法援律師。你雖然是研究生,腦子很富有,可口袋里畢竟少些東西,哈,所以我來了。”
樊錦河躺回枕頭上,臉側向一邊,說:“我不需要法援。”
“我差點兒忘了,你有一百萬,一大筆錢。可不管你已經花掉了,還是一毛沒動,它都只能躺在警察檔案袋里的涉案財物清單上。”
“我為自己辯護。”
“哎喲!給你點贊。想法不錯,自行辯護是你的權利,但也有例外情形,對于可能被判無期或死刑的案件,法院會強制辯護,所以我還是會在場。”
樊錦河扭過頭看著男人,說:“法援律師都是走過場,這個我懂,你在就在吧,反正發揮不了什么作用。”
“這就取決于我倆的溝通程度了。坦誠地說,我希望贏下這個案子,而且不是為了錢,具體原因嘛,你知道,律師會遇到很多麻煩,也有一些名譽上的拖累,贏下一場有趣又有難度的案件,會帶來很多金錢以外的收獲。你看,我多坦誠。”
“這么說,你有把握?”
“那就看你能不能對我開誠布公了。辦法總比困難多。上一句是什么來著?對,只要信心不滑坡。”
樊錦河坐直身子,開始講述12月17日晚的事情,說法與向警方的陳述一致。
蔣思卓摸著光溜溜的下巴,認真聽樊錦河說完,嘬了嘬牙花子,說:“說點兒我不知道的。”
樊錦河說:“情況就是這些了。”
“那我幫你說,當時你是不是向湖里扔出去一個玻璃注射器?”
樊錦河的神經緊繃起來,注射器被發現了,完了。嘴上卻說:“沒有。”
“很好,你和周婷婷躺著的位置離樹林邊緣有二十多米,當時光線很暗,又有樹木的遮擋,如果有人在離你二十多米遠的地方扔東西,你肯定看不見,對吧?”
“對!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注射器,當時也沒看到什么人。”
“你看,其實解決問題并不困難。我們再說個更重要的,你怎么解釋手套的事,里面可是有你的DNA哦。”
一提到手套,樊錦河腦子里更亂了,他不知道怎么解釋。
蔣思卓現在很想抽支煙,或者喝上二兩,他感覺渾身來勁。面前的小伙子身體蜷縮,指尖顫抖,眼神躲閃,努力壓抑著慌亂、怯懦,甚至絕望,多么美妙的畫面。這都要靠他蔣律師來逆轉、拯救。寶藍色領帶閃爍的熒光,律動著他邁向精神高潮的前奏。
“手套是在榕樹根部的空隙里發現的,還蓋上了帶有苔蘚的泥土,是你埋進去的吧?”
“是。”
“你把手套埋在那里真是蠢到家了。”
“我把東西拿出來,順手就埋進去了。”
“什么東西?”
“一個水晶瓶和一些信件,那是我和婷婷定情時埋下的。”
“現場擺在你和周婷婷身上的那個瓶子和信?”
“對。”
蔣思卓歪著腦袋思考了一會兒,問:“埋進去多久了?”
“差不多四年了。”
“哦,四年,有沒有可能是你擔心瓶子破損了,或者信件被水泡了之類的情況,專門戴了雙手套,方便取出來?”
樊錦河眼睛睜得老大,說:“對,就是這樣!四年太久了,我不知道那些東西會是什么情況,就戴了雙手套。”
“很好。可是,你為什么要把手套埋進去?沒必要啊。”
“我為什么要把手套埋進去,為什么呢,我把手套埋進去……”
“不急,慢慢想,我們有的是時間。”
病房里安靜下來,藥水的氣味凝滯在空中,蔣思卓右手托著腮幫子,手肘撐在膝蓋上,活像一尊穿西服的思想者雕像。
終于,蔣思卓開口了,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從前,在大森林里,小灰兔愛上了小白兔。小灰兔把自己的胡蘿卜藏在樹洞里,每當小白兔找不到吃的,小灰兔就會把胡蘿卜取出來,送給小白兔吃。小白兔很愛小灰兔,但小白兔爸爸非要小白兔嫁給小花兔。小花兔是個懶兔子,只顧自己,不管小白兔的死活。過了很長時間,小白兔依舊好好的,從來沒有餓肚子。終于有一天,小花兔發現小灰兔在給小白兔送胡蘿卜,不允許小白兔再見小灰兔。可就算這樣,小白兔還是餓不著。小花兔想不明白,秘密在哪里。你說秘密在哪里?”
樊錦河認真聽著,說:“因為小灰兔繼續把胡蘿卜埋在樹洞里,讓小白兔自己去取,所以秘密在樹洞。”
“聰明,只要樹洞的秘密不暴露,小白兔和小灰兔的感情紐帶就繼續存在。所以……”
“所以我也不能讓樹洞的秘密暴露,那里面雖然沒有胡蘿卜,但有我和婷婷的感情,只要這份感情還在那里,就算我們死了,也會永遠在一起。”
律師豎了一下大拇指,說:“這都是你說的,我只不過給你講了個童話故事。”
“我不想那個樹洞被發現,就把手套也埋了進去。好像有點兒牽強。”
“年輕人的感情世界無法用理性權衡,你想了,就做了,如此簡單。”
“我明白了。”
“現在還覺得我可有可無嗎?”
樊錦河訕笑了一下,說:“開庭時,我一定要見到你。”
蔣思卓舉起拳頭,比了個加油的手勢。心想,現在就像一場不公平的牌局,明面上我倆是隊友,可我知道你的底牌,你不一定知道我的。對面坐著的人,我們的敵人,可能已經跟你的隊友達成了某種默契。而且,你輸了,不一定就是我輸。小伙子,你還是嫩啊。
4月3日星期四雨
庭審結束,潘局要我趁著清明節調整一下,休息幾天。自從母親進了養老院,我就一直睡在單位宿舍,今天才回了家。這套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小房子,布滿灰塵。客廳里掛著父親的遺照,黑白影像,顯得他本就堅毅的面容如刀削斧刻般立體。真希望他還活著,那樣我就可以跟他說說自己的委屈。他肯定也遇到過像我現在一樣的處境,那時他會向誰訴說?肯定不是母親,除了爭吵,這個家并未給他太多的支持。所以,他才那么沉默,把對正義的偏執壓抑在身體里,在最熱烈的奉獻中完成自己的理想。記得他的悼詞里說:他是一顆劃過天空的流星。我多么想像他那樣,擁有最精彩的一刻。但讓我倍感痛苦的是,精彩來臨之前,都是折磨。
今天上午,樊錦河故意殺人案在莞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開庭,公開審理。法院認為,在目前婚戀關系趨向復雜化的大環境下,該案公開審理有利于警示社會,推動法治建設。
庭前會議由中院趙振強副院長主持,他是本案的主審法官。會上,辯護律師蔣思卓明確提出要做無罪辯護,并要求排除非法證據,他認為經AI修復的視頻不能作為證據使用。對此,檢方有所準備,出示了視頻的溯源查證材料。法院決定采納該證據。
開庭時,我坐在證人席,準備舉證。前面合議庭坐了七個人,三位法官,四位人民陪審員,這是審理重大案件的陣勢。后面的旁聽席坐得滿滿當當,嗡嗡聲在廳里回蕩。最后一排是記者,各路馬甲架起長槍短炮,對著庭審區。
劉建明副科長作為公訴人,長篇大論地宣讀了起訴書,指明樊錦河的犯罪事實、罪名和法律依據。隨后,穿著病號服的樊錦河被法警從側門帶進法庭,旁聽席上的人伸直了脖子看,有的甚至站了起來。這個二十七歲的研究生,學生會副主席,籃球隊隊長,如今臉色蒼白,腳步虛浮,佝僂著背,渾身上下透露著一股子虛弱。他做了自我陳述,說法跟之前基本一致,堅持是和周婷婷相約自殺。
公訴人向樊錦河發問:“你怎么理解周家給你一百萬的用意?”
樊錦河說:“分手費。”
“是否有說過給你這一百萬是用于出國留學?”
“有。”
“你為出國做了哪些準備?”
“我考了雅思,也咨詢過幾家留學辦理機構。”
“這一百萬還剩多少?”
“都在我的賬戶里,沒有動。”
“就是說,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出國,而是有別的計劃。”
“是的,但是……”
“你只需要回答我的問題。”劉建明翻了翻桌上的案卷,繼續問,“你和周婷婷于2024年12月17日22時27分進入莞大南門外小樹林,23時11分43秒,從小樹林里飛出一個注射器,經鑒定,注射器內的藥物和周婷婷體內的足夠致死量的藥物成分一致,你怎么解釋?”
“我不知道。”
“周婷婷發給周潤球的告別信息,是由你,還是由周婷婷發出?”
“周婷婷。”
“在現場發現的棉質白手套,是否為你當天使用過后,埋入榕樹根部空隙里?”
“是的。”
“你服下安眠藥的時間和周婷婷服藥的時間是否一致?”
“是的。”
劉建明轉向法官,說:“我的問話完了。”
接著,由我代表偵查機關舉證,我向法庭出示了書證材料,又拿出針筒、手套、視頻等物證做了展示。
這時,辯護律師蔣思卓開始質證。
他問:“請問警方,你們用的什么AI軟件修復視頻?”
我說:“是一個叫Topaz Video Enhance AI的軟件。”
“這是哪個國家的軟件?”
“美國。”
“這個軟件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有沒有權威機構的認證和使用許可?”
“這是個開源軟件,任何用戶都可以自由使用。”
“我是說有沒有官方的明確許可?”
“據我所知,暫時沒有。”
蔣思卓扶了扶眼鏡,繼續問:“公訴人指控樊錦河向周婷婷體內注射藥物,警方有沒有實證?比如注射痕跡檢驗報告。”
“沒有。”
“警方發現的樊錦河使用過的手套,與對樊錦河謀殺周婷婷的指控,有沒有必然聯系?”
“雖然手套與謀殺周婷婷沒有必然聯系,但能佐證樊錦河在使用周婷婷的手機和注射器時,刻意避免留下指紋的事實。”
“我問的是手套與謀殺周婷婷有沒有必然聯系。”
“沒有。”
“我問完了。”
這時,周潤球邁著蹣跚的步伐走到證人席坐下,向法庭訴說了樊錦河和女兒的感情發展歷程,并明確指出案發當晚收到的信息絕非女兒發出。
蔣思卓質證,問周潤球:“周婷婷有沒有明確向你表示過,樊錦河要害她?”
“沒有。”
“你平時如何稱呼周婷婷?”
“婷婷。”
“你剛才一口一個女兒,是否符合你平時的語言習慣?”
“不同場合,不同情況,稱呼自然不一樣。”
“周婷婷在跟你訣別的時候,算不算特殊情況?”
“算。”
“那么,你認為在特殊情況下,周婷婷使用了如父親、母親一類稱呼,是否不合理?”
“不是這樣,她跟我們發信息,從來沒有那么叫過。”
“我的問話完了。”
樊錦河的研究生導師趙友義出庭作證,他詳細描述了樊錦河在校期間的諸多優秀表現,認為樊錦河是一個熱愛學習、熱愛生活、充滿上進心的好青年,同時跟周婷婷關系長期穩定,絕不可能做出謀害周婷婷的事情。
對趙友義的發言,控方沒有質詢。
趙建明發表公訴意見時,提出樊錦河蓄意謀害周婷婷,手段殘忍,行為惡劣,應當判處無期徒刑及以上刑罰。
樊錦河在自辯環節說了兩層意思,一是如果法院判他有罪,就是冤枉了他;二是就算法院判他有罪,他也會接受,因為他本來就應該死了,無論如何,以后的生活對于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隨后,蔣思卓發表辯護意見,他認為控方缺乏完整、確實、合法的證據,僅憑拼湊和主觀推論就指控樊錦河有罪,完全不能成立。又列舉了近年來一些廣泛被社會關注的冤假錯案,義正詞嚴地指出:“我們絕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
合議庭決定,該案退回補充偵查,但樊錦河繼續羈押,如在法律規定的期限內無新的證據出現,法庭將擇機宣判。
我奮力掙脫記者的糾纏,沖出法院。
4月5日星期六陰
經過跟養老院的再次商議,對方還是堅持不能讓老楊留下。她的病情不僅沒有好轉,反而有從單純的阿爾茨海默癥發展成暴力型精神分裂癥的跡象,嚴重影響了養老院的正常工作和其他老人的生活,建議我送她去強制醫療所看管。
今天上午我去養老院辦手續,接老楊回家。出發前,我把父親的遺照收了起來,老楊只要看到父親穿警服的照片就變得暴躁,這種情況在父親去世后愈演愈烈。一開始我認為,這只是老楊對失去丈夫的逃避,屬于暫時的應激反應。隨著這些年年齡慢慢大了,我開始理解母親。她陷入了深切的自我否定之中,這種否定來源于婚姻的不幸福,更深一層是她對父親入骨的愛意。愛一個自己無法好好照顧的男人,作為妻子,跟不上,抱不緊,甚至見不到,只能看著他去消耗,去拼命,去死亡。然后被動地接受那些鋪天蓋地卻毫無意義的安慰、同情,感受自己作為附屬品的悲哀,直到自我封閉,把滿腔的傷痛發酵成易燃易爆的戾氣,在阿爾茨海默癥的加持下,外化成躁郁和攻擊。
這些年,我一直回避單位舉辦的婦女節活動,因為會有很多笑靨如花的警嫂出現,她們以溫柔、美麗、健康示人,把疼痛、傷疤掩藏在鮮花和贊譽之下,我不能待在那種場合,哪怕一分鐘。所以,當潘局和各路關心我的人給我介紹對象時,我本能地逃避,不只是婚姻,還包括任何男女感情上的接近。我和我的父親如此相像,我不能再制造另一個母親。
老楊坐在車后排,綁著安全帶,一路上呆呆地看著窗外,安靜得像個孩子。回到家里,我拉著她的手走進久別的臥室,她四處打量,坐在床上謹慎地撫摸著剛換洗過的床單,對我投來迷茫的目光。
我想起給她準備的回家禮物,從柜子里抱出一個半人高的白色毛公仔。很少有女兒給母親買公仔,但上次老楊在養老院說過想堆雪人,我沒法在南方的溫熱天氣中幫她實現愿望,于是買了個胖乎乎的雪人公仔。老楊看著公仔,眼睛慢慢亮了起來。我把雪人放到床上,正面對著她。她看看雪人,又看看我,往復幾次,眼里有了淚水,沖我低低地喊了聲:“媽媽。”
我鼻子一酸,眼淚涌了出來。
我知道了她記憶停留的地方,在那里,只有快樂,沒有痛苦。我輕輕摟過她的身體,讓她的頭靠在我懷里。人世間關于母親和女兒的所有情愫,洶涌地灌注進我的心臟,滿得幾乎無法承受。
5月8日9時30分,莞市中級人民法院再次開庭審理樊錦河涉嫌謀殺案。
案件在一個月前第一次開庭,經公開審理,被法院退回偵查。此案經媒體報道,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成為新聞媒體和各大短視頻平臺的熱門話題,評論區討論異常火爆。
輿論的焦點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大部分人認為,樊錦河這個鳳凰男覬覦周家財產,被周家識破后蓄意謀殺周婷婷,偽裝相約自殺,爭奪孩子的撫養權,迂回奪產,妄圖通過非法手段完成階層跨越,應該判死刑立即執行;二是法律界人士普遍認為,程序正義和實體正義同等重要,不能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判樊錦河有罪,更不能縱容輿論參與審判,這只會打開冤假錯案的潘多拉魔盒,導致法治倒退。蔣思卓作為辯護律師在這個過程中表現得非常活躍,頻繁接受采訪,一時風頭無兩,儼然一副知名大律師的派頭。
就在網民爭論不休的時候,突然有自稱樊錦河中學同學的人發帖,翻出樊錦河跟蘇湘的往事,推測蘇湘受傷毀容也是樊錦河故意為之,目的是甩掉前女友,奔赴周家更好的前途。這篇帖子一出,在網上掀起了軒然大波,對樊錦河喊打喊殺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幾乎掩蓋了所有理性的發聲。面對這樣的情況,更上一級政法和宣傳部門介入,指令莞市必須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屏蔽一切雜音,盡快完成對樊錦河的審判。
趙振強副院長作為本案的主審法官,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在庭審進行到10時30分、警方舉證結束時,趙振強有些許失落,因為公訴方并沒有拿出過硬的新證據,只不過換了一個國產AI軟件,完成了對注射器視頻的修復,還是不能證明注射器和樊錦河作案的必然聯系。看著辯方律師蔣思卓幾乎要笑出聲來的得意模樣,他差點兒把手里的筆掰斷。
這時,一個法院的工作人員從旁門進入,徑直來到趙振強身邊,俯下身耳語了幾句。趙振強猛地回頭看向工作人員,確認他剛才說的話,工作人員點了點頭。這個過程被法庭里所有人看在眼里,正在發表公訴人意見的劉建明也停了下來。趙振強拿起法槌猛敲了一下,大聲說:“休庭半個小時,公訴人、警方證人、辯護人到小會議室集中,其他人原地不動。”廳內一片嘩然,嫌疑人席上的樊錦河頓感情況不妙,但又想不通到底發生了什么。
半個小時后,合議庭再次落座,工作人員就位。審判長趙振強宣布,帶新證人出庭。法庭的側門打開,蒼老的周潤球推著輪椅進入法庭,輪椅上坐著一個瘦削的女孩兒,面色蒼白,嘴唇皸裂,雙肘撐在輪椅的扶手上,她低頭看向地面,仿佛滿滿一法庭的人都跟她今天要做的事無關。只是在記者們的照相機猛烈閃爍時,大家才看到她眼中的堅毅和篤定,甚至透出一股狠勁。
樊錦河眼睛睜得老大,整個人都軟了,他的目光跟隨輪椅向證人席移動,仿佛在反復確認那上面坐著的是個活人。周婷婷,她沒死,她還活著。樊錦河猛地把頭轉向蔣思卓,眼睛放射出復雜的幽光,里面包含著將死困獸的哀求,也有何至如此的疑惑,更明顯的是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憤怒。這束光正好與蔣思卓的眼神對上,蔣思卓頗具玩味地欣賞著樊錦河的表情,然后聳聳肩,端起面前的保溫杯淺淺喝了口茶,咋了咋嘴巴。樊錦河又看向林夏,女警察表情依然冰冷,古井無波,仿佛眼前發生的事情早就在她的計劃之中。樊錦河慘然一笑,他們都知道,我才是真正的傻瓜。
趙振強招呼工作人員拿來一個無線麥克風擺在周婷婷前面,宣布由被害人周婷婷作證。全場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女孩兒開口。
周婷婷略微抬頭,對著麥克風開始發聲,先是兩聲嘶鳴,清了清嗓子,才緩緩地說出了她的經歷。
“12月16日,樊錦河聯系我,說出國手續已辦妥,即將出發,約我到莞大見最后一面。當時我還愛著他,希望他能回心轉意,入贅到我家。我跟他在校園里逛了很久,最后來到南門外的小樹林,他給我喝了一瓶飲料,我感覺頭暈,渾身發軟,在我失去意識之前,我知道他給我打了針。后面就不清楚了。”
公訴人發問:“你是否能確定樊錦河給你打了針?”
周婷婷回答:“當時我還能看到,他從挎包里拿出注射器。”
公訴人拿出證物,問:“是這個注射器嗎?”
“是的,就是這個注射器。”
公訴人繼續問:“你還記得他給你打針的位置嗎?”
“記得,是從我的小腹,偏右邊的位置。”
“他為什么要從這個位置打針?”
“因為,這里是我剖腹產的傷口。”
法庭內爆發出一陣喧嘩,旁聽席的人都看向樊錦河,指指點點。趙振強敲了幾下法槌,喊道:“請肅靜!”
公訴人繼續問:“你認為樊錦河謀害你的動機是什么?”
周婷婷回答:“起初,我并不相信我爸的話,覺得樊錦河是因為愛我才接近我,可現在,我相信了,他的目的就是想霸占我家的財產。”
公訴人說:“我的問話完了。”
審判長問:“辯護人,你有什么要問的嗎?”
蔣思卓搖搖頭,說:“沒有。”
審判長問:“樊錦河,你對證人周婷婷陳述的內容,是否需要辯解?”
樊錦河緩緩抬起頭,說:“沒有,我認罪。”又是一陣騷動,樊錦河繼續說,“我認罪,但我覺得不公平,從一開始就不公平。我什么都不比他們差,而且我付出的努力要比他們多得多,是,我只是個礦工的兒子,可我也想成功,我就不能走捷徑嗎?那些富豪、大官,哪個沒有走過捷徑?我父親用性命給我換來高考二十分的加分,卻被我媽拱手送給了不相干的人,愚蠢!我除了靠自己,還能靠誰?”他眼睛里泛著赤紅,把頭轉向周婷婷,說,“周婷婷,你一直以為我愛你,你真可笑,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我愛的是你家的房子、車子、工廠,你只是我實現目標的工具。你以為你懷孕是意外嗎?那也是我弄的,哈,驚不驚喜,意不意外?原以為,你懷了孕就可以嫁給我,這個社會不都這樣嗎?可是,你家這個死老頭子,這樣都不同意,這是我的錯嗎?如果他同意了,我怎么會對你下手,要怪就怪你爸,都是他害的!”
樊錦河的咆哮聲在法庭里回蕩。
審判長干咳了兩聲,說:“如果各方沒有其他意見,合議庭退席十五分鐘,然后宣判。”
合議庭起立,庭內再次響起激烈的討論聲。這時,一個弱弱的聲音從音箱里傳了出來。
“我還有話要說。”
這是周婷婷的聲音,大家看向證人席,合議庭成員愣了一下,又坐回席位。
周潤球彎下身子,在女兒耳邊說著什么,周婷婷不斷搖頭,周潤球臉色變得難看起來,語速也隨之加快。周婷婷抬起手,拒絕再跟父親交流,周潤球頹然坐回了旁邊的椅子上。
“樊錦河,你口口聲聲說我是你的工具,我承認我傻,之前沒有看清你的真面目。但是,你知不知道,你自己也是工具。”
樊錦河看著周婷婷,不知道她要說什么。
“你知道嗎?從一開始,我就不是沖著跟你結婚來的,你以為你在利用我,其實我也在利用你,只不過,我是被逼的。”
周婷婷眉頭緊鎖,仿佛正在接受酷刑,淚水涌了出來。她盯著樊錦河,說:“我后面這個人,我的父親,周潤球,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跟你結婚,你只是一匹種馬,懂嗎?我家找你是為了借種。”
法庭里一片死寂,書記員忘了記錄,記者們忘了拍照,旁聽席也沒了聲響,就連一直神態自若的林夏都僵住了身體,直勾勾地看著周婷婷。
周婷婷深呼吸了一下,說:“我父母感情很好,但人到中年才生下我,沒有兒子來繼承家業。我十八歲生日那天,父母為我舉辦了盛大的成人晚宴,然后和我進行了一次殘酷的談話。他們要求我為周家留下一個男孩兒,這個男孩兒只能屬于周家,不可以跟他的生父有任何瓜葛。具體方法是要我在大學里找一個優秀但沒有什么背景的男生,跟他戀愛,懷孕,生子,然后把他甩掉,孩子留給老人,作為周家未來的財產繼承人撫養。這些結束之后,我才可以開始正常的婚戀過程。我有抗議,掙扎,罵他們自私,罵他們不把我當人,但最終還是妥協了,畢竟他們生我養我,我需要報恩,而且,我需要生活,優渥的生活。于是,我遇到這個人,樊錦河。錦河,你高大帥氣,聰明上進,渾身散發著讓女生著迷的味道,我瞬間就喜歡上了你,可你當時有女朋友。真是老天幫忙,你女朋友從火車上摔下來,毀了容,我做夢都在笑。之后我們很順利走到一起。那時,我心里只有愛,我多么愛你。第一次帶你回家,你表現很好,我滿心期待父母能接納你,作為我未來的丈夫。可是你走后,父親的表態把我拉回現實。他說,這個小伙子不錯,基因好。我在家里哭哭啼啼,撒潑打滾,鬧得雞犬不寧。父親做了讓步,同意讓你入贅到我家來,只要把你和家產分割,也可以達到目的。我欣喜萬分,可沒想到你一口拒絕,完全沒有商量的余地。我不能承受這種兩頭夾擊的煎熬,得了抑郁癥,開始吃藥治療。可他們,我親愛的老爸老媽,卻反復催促我趕緊懷孕,就在我快瘋掉時,意外懷孕了。我大概能猜到是你在避孕套上做了手腳,目的是逼婚,但這正是老爸計劃內的事情。當時,我已經覺察到宿命的存在,于是不再掙扎,安心在家養胎,直到把孩子生下來。至于甩掉你的事,由老爸去操作。12月17日的那天,我愿意見你,是因為我對你還有感情,你懂嗎?沒想到,你卻要害我。”
周婷婷一直處于激動狀態,說了太多話,身體斜靠在輪椅上,明顯體力不支。審判長插話:“被害人如果沒有跟案件本身關系密切的情況要陳述,可以退庭休息。”
周婷婷擺了擺右手,示意還要繼續。
她勉強坐直,對樊錦河說:“錦河,感謝你給過我愛情,不管你目的如何,至少在那幾年,我覺得很美好。但你的罪孽你自己承擔,法律不會像我一樣軟弱。”她又轉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周潤球,說,“老爸,周家有后了,旦旦留給你們,好好撫養,我的任務完成了。你們的恩情,我報完了,不管你答不答應,我自由了。”
審判長宣布合議庭退庭。
在等待宣判的過程中,法庭內沒人說話。
責任編輯" 吳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