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這塊躁動的熱土上,丁乙丙和程途遠兩個來自不同省份的文人能成為知己,除了他們都喜歡舞文弄墨之外,更因為二人的經歷非常相似。他們都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的干部家庭,都在恢復高考后從插隊的農村考上大學,都在老家的機關事業單位工作數年后下海深圳,都擔任過上市公司的高管,都經歷三次婚姻,都在臨近退休的年齡突發疾病,只因二人病情不同,晚年才有不同的生活態度。
丁乙丙的第三次離婚協議書都起草好了,卻突發腦梗死,雖搶救及時保住性命,可留下明顯的肢體殘疾。整個身體右側不靈活,右腿跛腳,右手僵硬得握不起來,不能系褲帶,不能切菜,生活更是不能自理,哪里還敢離婚?而程途遠雖然也遭遇心梗并安裝支架,但表面看不出來,生活自理沒問題,所以他仍然堅持離婚。
丁乙丙勸程途遠能不離就盡量不要離:“人性大同小異,職場女性都很獨立,可以不依附于老公,所以表現得自以為是,尤其是我們這樣再婚且沒有共同子女的夫人,更不能用我們母親當年對父親的標準來要求她們。眼下的夫人好壞且不說,起碼你對她已經了解,干嗎再折騰找一個完全無法預測的呢?而且我敢肯定,你再找一個,剛開始感覺肯定很好,但處著處著就會發現其實還不如現在這個,或許根本問題在于我們自身對婚姻期望太高。”
程途遠搖頭:“我也不想離婚,是她不想往下過。”
丁乙丙說:“那是我們對她不夠真心,如果真心,這個年紀的女人一般不會主動離婚。”
程途遠問:“怎樣才算真心?”
丁乙丙回答:“給錢。”
“給錢?”程途遠不解。
“對,給錢。中年之后的再婚夫妻一切矛盾都可以歸結為一個‘錢’字,如果男人足夠大方,給女方足夠的錢,女方就不會對男人不好,不信你試試。”
程途遠問:“什么叫足夠?給多少才算足夠?”
丁乙丙說:“這要看你有多少錢,反正我給了我老婆一千萬,我就這么多錢,全給她了。你應該比我有錢,或許能給得更多,更能滿足她。”
程途遠的眉頭皺起來,嘴角微動,似要說些什么,但還是忍住沒說。
丁乙丙接著說道:“中年女人最缺的是安全感,尤其是這類再婚甚至三婚且沒有共同孩子的中老年女性,她們更缺乏安全感。所以,只要你給她足夠的錢,比如一千萬,任她用一輩子,她就消停了,就能安心跟你好好過日子。”
程途遠問:“你真把身上的錢全給你老婆了?”
“差不多吧。”
程途遠輕輕搖頭,明顯不贊同丁乙丙的做法,更為老友擔心:“什么叫差不多?”
丁乙丙答:“房子還在我名下,另外我身上留著幾十萬零花錢。”
程途遠頓時瞪大雙眼:“除了房子,你差不多把錢都給她了?”
“那又怎么樣?”丁乙丙反問,“我有房子和每月過萬的退休金,偶爾還有點稿費,夠用了呀,我都這把年紀、這種身體狀況了,還圖什么?只要老婆真心跟我過,我就能安度晚年了。”
程途遠沒再說什么,生活是自己的,只要自己感覺滿意就是美滿,再好的朋友,他也不能干預對方的生活。但他也確實為老友擔心,在程途遠看來,人心永遠無法徹底滿足,給再多的錢也不能保證再婚的老婆永遠死心塌地跟著自己好好過日子,更何況是他們這樣沒有共同孩子的第三任再婚夫人。
但這只是程途遠自己的看法,他不能強加給別人,哪怕是最好的朋友。可該說的話他還是要說,否則就不夠朋友,對不起老友。斟酌片刻后,程途遠試探著開了口:“都給她了,你不給兒子多少留一點?”
丁乙丙苦笑,搖頭:“該給的我早就給了,直到兒子讀博士后,我每月給他八千,但我中風要死他都不來看我一眼,不跟我姓,也不喊我爸爸。再說他現在是名牌大學的副教授,生活無憂春風得意,逢年過節過生日連個問候的短信都沒有,我又何必自作多情自討沒趣呢?”
程途遠立刻表現出理解,同時又問:“那你百年之后,總不能一點不留給兒子吧?畢竟他是你唯一的親兒子啊。”
“服從天意吧,”丁乙丙無奈地笑了笑,“假如我先走,一切交給我老婆。她說會給我四姐的孩子一些,因為我們跟這個姐姐一直有來往。至于我兒子,如果他主動找上門,我老婆不會一毛不拔,法律上也不允許她這樣做,但如果我兒子不主動找上門,她也斷然不會上桿子打廣告去尋他。我理解,不怪她。就擔心萬一我老婆先走,到時候我和我老婆留下的房產、錢財、保險加起來幾千萬,還不得不上桿子去‘求’兒子來繼承,多可悲啊!”
“她不會比你先走的,”程途遠說,“畢竟比你小一輪呢。”
“那不一定,”丁乙丙說,“比我們小一輪先走的人多著呢。”
程途遠點點頭,再無話可說。看來老友已經考慮得非常仔細,他不能自以為是,更不能好為人師,每個人都會從自身的客觀條件出發,確立自己的生活態度與生活方式,他又何必多說呢?但是,程途遠還是忍不住糾正丁乙丙的觀點,算作最后的提醒:“記住,永遠不要說永遠,因為這世界上萬物都是變化的,人心更是不斷在變。”
剩下的半句程途遠沒說,他擔心一千萬雖然能讓老友的老婆現在消停,但并不能保證她永遠消停,或者說,不能保證丁乙丙一定能安度晚年,畢竟,得寸進尺也是人的天性。
顯然,丁乙丙已經聽出老友的后半句,他想,即便如此,那又怎樣?我都這樣了,永遠還能有多遠?幸福一天算一天,快活一年算一年吧。年輕的時候要多想未來,人到暮年只能想眼前了。再說,無論怎樣,房子產權是我的,誰也不能把我趕出去,只要我有房子住,每月有超萬元的退休金,還有A類醫療保險,無論老婆是不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又能把我怎么樣?倒是你程途遠,放著眼下好好的日子不過,跟老婆折騰離婚,都多大年紀了,還想折騰個什么結果來呢?折騰出的結果就肯定會比眼下更好嗎?
同樣,丁乙丙也沒有再說,他想到倘若自己沒有半身不遂,還能活蹦亂跳,會不會已經離婚了?我又有什么資格勸老友不離婚呢?假如說女人最缺乏安全感,那么男人最喜歡瞎折騰,或者說男人喜歡這山望著那山高,否則我們當年也不會放著機關事業單位的編制不要,下海來深圳了。可喜歡折騰不好嗎?這山望著那山高不對嗎?當年我們下海來深圳,不是感覺這輩子比一直待在機關循規蹈矩更精彩嗎?所以,老友程途遠既然身體條件許可,他要折騰就讓他折騰吧,或許只有在不斷的折騰中,他才能感覺到生命的價值,才會覺得自己幸福。
腦梗死這種病,只要當時不死,之后積極治療,慢慢總會康復的。這是丁乙丙根據自己的經驗得出的結論,不一定適合其他人,更不會適合所有人,病友中還有出院不久再次腦梗一命嗚呼或完全康復四肢健全的呢。丁乙丙屬于中間情況,既沒有腦梗復發,也沒有四肢完全康復。他起初完全不能生活自理,在醫院請護工,出院后請保姆,被保姆牽出去散步,路人見了就讓道,生怕碰著他負擔不起。后經鍛煉、吃藥,不怕上當受騙,嘗試了各種治療方法與康復訓練,包括中醫、西醫、神醫,吃西藥、中藥、外國藥,天曉得是自己堅持鍛煉的效果還是哪種藥起了作用,總之丁乙丙的情況越來越好,起碼看上去不嚇人了,左腿學著配合不靈活的右腿,走路一般不會跌倒,左手也能訓練打字了。雖然趕不上以往的寫作速度,但他不寫長篇,只寫往純文學期刊投稿的那種中短篇小說,一年能發表三五篇就相當有成就感了,所以打字速度慢點沒關系,他對自己的現狀比較滿意。
當然他也失望過,甚至絕望過。他曾以為自己再也不能寫小說了,一動腦筋就頭痛,還伴隨著頭暈,感覺離死亡很近。于是,除了他自己的著作外,幾乎扔掉了所有的藏書,包括莫言老師簽名送他的著作。后來丁乙丙在回醫院復檢跟醫生聊起這件事時,醫生卻說:“寫小說好啊,如果你能繼續寫小說,對大腦的康復非常有利啊!”丁乙丙這才恢復寫作,并且果然有效,先是不用請保姆了,接著一個人報團去越南、柬埔寨、日本和澳大利亞旅游,感覺團友并沒有嫌棄他,甚至比他老婆對他更加包容、客氣一些。
如今,他已經找到適合自己興趣與身體狀態的生活方式,每天天亮起床,喝一杯咖啡、牛奶、可可粉的混合液,坐在電腦前寫到上午八點多,拿加了丹參粉、田七粉和核桃仁的牛奶燕麥片當飯,醋泡洋蔥當菜吃早飯,之后下樓倒垃圾并小跑兩千步,回來上床接著睡回籠覺。下午一點起來吃午餐,之后散步、打麻將,晚餐后繼續散步,當日達到一萬步后回家洗澡上床看電視睡覺。最樂意老婆從上午就開車出門找朋友吃飯打牌到他上床還沒有回來,這樣丁乙丙就整整一天無人干擾更無人譴責了。
同樣是這個老婆,丁乙丙在中風之前感覺實在無法忍受,老婆挑剔且自以為是,優越感強,包容度低,如今還是這個老婆,一點兒沒變,丁乙丙卻認為最適合他了。老婆這輩子只跟他一個人結婚,沒孩子,自然沒有“外心”;老婆很愛干凈,他們家無論是深圳的住宅還是惠州的海景度假房都干凈整潔,布局有品位;老婆出身于省委大院,天生帶有貴氣,年過半百一點不像“大媽”;老婆只有一個姐姐,姐夫是權力機關的領導,盡管已經退休,但虎死威不倒,仍然高高在上,不輕易打擾丁乙丙夫婦,不像前任老婆那樣天天牽掛娘家的無底洞……總之中風之后,丁乙丙身體殘了,心態就放低了。換個視角看老婆,竟發覺之前實在忍受不了打算堅決離婚的老婆其實相當適合自己,因此他認為老友程途遠不是現任老婆不好,而是他把自己定位得太高。倘若老友能像他一樣,給老婆一千萬,夫妻矛盾當即會化解一大半,所以他仍然勸老友能不離婚就盡量不要再離。
這次丁乙丙對程途遠的規勸詞是:“我知道你老婆對你比不上當年你母親對你父親,不是差一點,而是天壤之別,但你父親當年的工資都全部交給你母親吧?你現在不要說全部,只要你把一半或三分之一的錢交給你老婆,你再看看她對你的態度。”
丁乙丙判斷程途遠的財富遠超他的全部。從表象來看,丁乙丙出國旅行是報團,而程途遠則自駕越野車周游世界;從根源分析,丁乙丙是深圳最早一批上市公司的高管,自從在2003年《人民文學》第2、3期連續發表兩篇小說后,腦袋一熱辭職回家當“坐家”,而程途遠則是先當作家后棄文從商,并一直在總裁的位置上干到退休,程途遠享受的年薪和業績分紅總額肯定遠遠高于他。
丁乙丙的判斷沒錯,程途遠跟老婆鬧離婚的爆發點果然是因為錢。那次程途遠隨老婆回鄭州看望繼女,晚上母女倆忽然吵起來,吵著吵著,女兒要老媽沒事不要來鄭州打擾她的生活,老媽則說我想來就來,你別忘了,三月前我還為你買房出了三百八十萬呢,怎么,你房子還沒住熱就想趕我走?程途遠在旁邊一聽不樂意了,心想,三月前剛為女兒花了三百八十萬元,你原來這么有錢啊,那干嗎每月還找我要生活費呢?而且出國旅行說好AA的,但你哪次出過錢?原以為你經濟不寬裕,我全部承擔當然可以,但既然你這么有錢,干嗎每次都賴賬呢?于是,他也跟老婆嗆了起來。
丁乙丙認為老友做得不對。
程途遠問:“如果是你,該怎么做?”
丁乙丙回答:“如果是我,當時也會嗆人,但嗆的內容不一樣。”
“你怎么嗆?”
丁乙丙說:“我會說,老婆,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干嗎只給女兒三百八十萬呢?不能湊個整數給五百萬嗎?女兒,快把賬號告訴我,我這就再給你補一百二十萬。你想想,如果當時你這樣嗆老婆,會有今天的局面嗎?”
程途遠承認,如果他當時按照丁乙丙這樣說的做,不但立刻化解自己與老婆的矛盾,而且也能極大改善與繼女的關系。他后來才知道,那天老婆和她女兒吵架原本是因為他,因為女兒嫌繼父沒為她買房子出一分錢而不高興,老婆則認為她給女兒三百八十萬已經不算少了,她給錢就代表繼父也給了,所以二人才吵起來的,如果程途遠真能再出一百二十萬,矛盾則立即化解。
丁乙丙繼續說:“如今我也是老人了,所以我才敢說,人老了確實會變壞,不僅身體變壞,而且脾氣也會變壞,變得不能包容和更加小氣了。很多老人明明退休金用不完,卻十分小氣。一大早上班高峰期用老年卡乘公交趕到新開張的超市免費領取一斤大米或五個雞蛋,搞得年輕人上班遲到,何苦呢?所以,我幾乎天天提醒自己不要小氣,經濟富裕的老人到了晚年卻更加小氣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現在冒昧地建議兄弟你也天天提醒自己不要小氣,花錢買健康不一定能做到,但花錢買安寧和開心立竿見影,不信你試試。”
突然,丁乙丙不說話了。他提醒自己不要好為人師,尤其在老友程途遠面前。因為這些道理老友肯定都懂,不需要他說。自己對任何人都不再說教了,干嗎偏偏對老友說教呢?
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真正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因為丁乙丙是“死”過一次的人,所以他才徹底通透,而程途遠并沒有“死”過,讓他給半路夫妻一千萬,他是真舍不得,不一定是小氣,而是老婆的種種表現令他不爽。
“怎么令你不爽了?你不能要求太多,夫人只要不惡就該包容。”
程途遠說:“也不是她有多惡,只是愚蠢,愚蠢到最后也就變成惡了。”
丁乙丙理解,佛經勸人棄惡從善,圣經則提醒信徒躲避愚妄之人,所以他想知道老友的夫人究竟愚蠢到什么程度,希望給一個具體的例子。
程途遠憋了半天也沒說出來,因為例子太多,他不知道該從哪個說起。
丁乙丙建議他說說最近的一個。
“最后一次是在我駕駛越野車奔馳在非洲大草原上。當時我玩得很興奮,那情景也確實令人興奮,可坐在副駕駛上的她卻似乎對這一切無動于衷,因為她一直在給她哥哥打電話。”
“一直給她哥哥打電話?”丁乙丙問,“分享還是炫耀?”
“哪里。”程途遠答道,“如果是分享或炫耀我都理解,也不會生氣。”
“那她說什么?”丁乙丙問。
“訓斥。”程途遠說。
“訓斥?”丁乙丙不解,“你夫人訓斥她哥哥?”
“是啊,所以我看不慣呀。”程途遠說,“她哥哥其實蠻老實的,退休工人,經濟條件一般,但自己都是老人了,退休之后還負責照顧老母親,很不錯了呀。”
“那為什么還訓斥呢?”
“天曉得她到底訓斥什么,反正她經常這樣。”程途遠說,“大概是她出了錢就把自己當成‘雇主’了,有權力隨時指責哥哥對母親照顧不周。”
丁乙丙聽了搖頭。幸好,他老婆不是這樣的人,但這樣的人他也見識過,出了錢就把自己當成“雇主”,包括對家里人。丁乙丙甚至立刻反省自己,當年是不是也因贍養母親出了錢而“訓斥”過姐姐?沒有,一次也沒有。他總是懷著感激的心態與口吻跟姐姐說話,甚至當母親在他面前告姐姐的狀時,他也盡力替姐姐開脫,勸母親不要責備,姐姐、姐夫在大面上能說得過就是你的福分啦!
“問題不在她訓斥哥哥的態度與口氣,”程途遠余怒未消地說,“對他們家里的事,我盡量不參與也不評判,我生氣是她不該偏偏挑選這個時間訓斥她哥哥,而且沒完沒了,好像訓斥別人有癮似的。你不知道啊,整整一個黃昏,非洲草原最美的時刻,我一輩子都很難再經歷第二次,本想與她一起好好分享,卻被她的漫不經心和頤指氣使給攪了。換作你,能不氣嗎?”
是很生氣。丁乙丙想,幸好我老婆不是這個樣子,如果是,估計我也受不了,即使半身不遂,也要堅決離婚。
程途遠這才開口:“兄弟啊,我知道你勸我不要離婚是好心,但我實在受不了啊,而且她這身壞毛病是不可能改掉的,是她出身底層一躍成為鳳凰女的現實造就的。她要是像你夫人那樣在省委大院長大,身上沒這些小人得志般的臭毛病,我哪里會退休了還折騰離婚啊?”
丁乙丙聽了不再說話,似乎理解老友的忍無可忍和無可奈何,但他仍然勸老友,即使離婚也不要小氣,在自己能承受的范圍之內,盡可能滿足女方的經濟要求。還是那句話,花錢買安寧,息事寧人,又勸老友要多想想對方的好,既然當初在上市公司總裁的位置上與她領證,她總有令他喜歡和感動的地方吧?
程途遠的眼神倏地一滯,像被風點燃的燭火,微光乍現,旋即又隱入更深的茫然。
程夫人的最大亮點是天生麗質,縱然年過五十,依然亭亭玉立。
丁乙丙雖未見過程途遠的老婆,但他能想象出那美麗動人的模樣和對老友程途遠的深深吸引。因為,丁乙丙的前任也是武漢音樂學院畢業的專業演員。他對這類人很了解,假如說一個人能成為合格的工程師、律師或醫生主要依靠后天努力的話,那么能成為專業演員則主要靠天賦。她們一般在幼兒園就顯示出超常的文藝天賦,同樣是跟老師學唱歌,別的小朋友能跟上節奏就很不錯了,她們卻能讓肢體動作與面部表情合上音樂所表達的氣氛。小學階段被選進少年宮,中學階段一路努力考上藝術類大學,大學畢業還要再次遴選,只有形象極好、悟性特高、很能吃苦的藝術專業畢業生才能最終進入專業的文藝團體。所以,丁乙丙認為一名合格演員的成長道路比一名合格的工程師、醫生、律師更艱難,因為真正有天賦、有悟性、還肯吃苦的人畢竟是少數中的少數,而且最后一關還有一條秘而不宣的門檻,就是最終進入專業文藝團體的職業演員必須性感十足,一招一式仿佛都是為了取悅異性而專門設計的,其實她們并非設計,而是天生就有這種稟賦。丁乙丙當年就是被前任這種稟賦深深吸引而與原配離婚的,程途遠跟眼下的這位是三婚,領證的時候當更加冷靜謹慎,之所以仍然領證,不僅僅是稟賦,更在于對方的用心。
當年為了追程途遠,這女人居然集齊程途遠早年發表的全部文學作品,每次與程總見面,她不談自己,只談程途遠,談他的作品,而且總能談到點子上。其中諸多意蘊,當年程途遠落筆時自己都未曾覺察;萬沒料到,數十年后,它們竟被一位艷光灼人、風情蝕骨的女子纖指輕挑,一一掘出。程途遠已經十年沒再從事文學創作了,能大筆賺錢,誰愿意爬格子?能在商場上叱咤風云,誰還愿意在文壇到處求人?所以,他幾乎忘了自己曾經是一位小有名氣的作家,還曾經有過不菲的文學成就。突然被這位漂亮性感的女演員一一點破,他立刻發覺當時環繞在身邊的鶯鶯燕燕不過是沖著他“總裁”的職位來的,只有這位是欣賞他的隱蔽才華與文學成就。于是,非她莫屬,趕緊領證,并且領證之后提前退休,回歸文學創作,又連續出版了幾部長篇小說,成就甚至超過之前。程途遠原本是為迎合新夫人的興趣愛好才重新當作家的,沒想到……
“這不怪她。”丁乙丙說。
“怪我?”程途遠問。
“當然。”丁乙丙淡淡一笑,“她迷戀的,是當年以筆成名、如今翻云覆雨的企業家;而非昔日腰纏萬貫、此刻卻執筆為生的作家。你應該知道,企業家和作家有著完全不同的氣場,你老婆并非‘物質’,只是她更喜歡企業家那種叱咤風云的氣場,如果這氣場的背后還有強大的文學成就,則足以令她發瘋,她當初應該是真的很愛你吧?”
“是。”程途遠承認,“當年我突發心臟病,她連夜從鄭州趕來北京,在我床頭放十萬現金,說錢不是問題,一定要把病治好,錢不夠她再回去取。男人為女人花錢天經地義,女人主動為男人花錢最能表達真愛。但如今……”
“如今她也沒有錯。”丁乙丙說,“是你自己變了,氣場完全變了,從一個企業家的氣場變成一個作家的氣場了,變得貨不對板了。她從小在文藝圈長大,詩人、編劇、作家見得太多,她不喜歡文人身上那種味,喜歡霸道總裁的味,所以當初她為你癡迷是真的,現在她不再崇敬你、不再欣賞你、不再仰望你也是真的,因此在你玩得最嗨的時刻,她才漫不經心地打電話處理并不要緊的娘家事。”
程途遠聽后半天沒吱聲,似在細想丁乙丙說的話,或在反思自己當年的沖動,包括與女演員領證的沖動和領證后提前退休重新回歸文學創作的沖動。
“沖動領證能理解。”丁乙丙安慰老友,“如此出眾又善解人意的大美女主動出擊,換作任何人都抵擋不住,可你不該辭去總裁職位回家專心寫小說。”
丁乙丙這么說的時候想起了自己,自己當年不也是在《人民文學》連續發表兩個中篇小說后就自以為是“大作家”而辭職回家專門當“坐家”的嘛!而程途遠則認為他提前退休也沒有錯,畢竟只比法定退休年齡提前一年而已,考慮到當時大病初愈需要休息,賴在總裁的位置等于占著茅坑不拉屎,不如知趣地提前一年退休算了,即便沒有提前退休,多干一年不是還要退嗎?而且既然已經退了,現在后悔也沒用。他問丁乙丙:“那怎么辦?難道我現在還能回去當總裁嗎?可能嗎?”
“當然不可能。”丁乙丙回答,“但你可以用其他辦法彌補呀。”
“怎么彌補?”程途遠問。
“給錢。”丁乙丙說,“當文人一擲千金的時候,就能重現霸道總裁的氣場,況且你原本就是霸道總裁。”
程途遠愣了幾秒鐘,輕輕搖頭,說:“做不到,都鬧到要離婚了,突然一擲千金,我都不知道怎么砸,該往哪里砸。”
“砸她女兒。”丁乙丙建議道,“你給她女兒二百萬,含著眼淚給,就說你要跟她媽分手了,想想在當她繼父期間沒為她花過一分錢,實在愧疚,現在給二百萬算彌補,不辜負你們繼父女一場,希望來生能做親生父女。”
丁乙丙似乎說服了程途遠,后來他果然去了香港,把在那邊銀行里存著的美元倒騰了一部分人民幣回來,帶著其中的二百萬去鄭州見他繼女。他跟丁乙丙說他想通了,就算二百萬砸出去之后仍然跟他夫人離婚,只要繼女不站在他夫人那邊,估計自己付出的離婚成本也會減少二百萬。所以,無論從哪邊說,他砸給繼女的這二百萬都不吃虧。
二百萬砸出去之后,程途遠和他夫人的關系果然緩和,畢竟女兒是夫人的小棉襖,女兒不起壞作用反過來起好作用,相當于程途遠在他夫人身邊安插了一個“間諜”,對程途遠的傷害至少會減輕一些。之后程途遠又回了深圳一次,請丁乙丙吃飯,感謝老友的點撥。
丁乙丙說:“‘點撥’不敢當,旁觀者清罷了。我自己的小說寫了錯別字,看了多少遍都沒發現,請兄弟你看一遍就看出來了,這就叫‘熟視無睹’。你婚姻中的矛盾癥疾你看不到,我卻能看得出,同樣,我婚姻中的矛盾我自己束手無策,說不定你老兄一聽就能給出靈丹妙藥呢。”
“你的婚姻也出現問題了?”程途遠很吃驚,“你不是給了她一千萬了嗎?”
“是啊,”丁乙丙說,“我以為給了一千萬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家里的一切都由她操辦了,我只要寫小說、打麻將、鍛煉身體、偶爾跟她出去旅游就行了。誰知……”
“怎么?不是嗎?”程途遠問。
“是,”丁乙丙說,“剛開始是這樣。一千萬到賬后,她立刻成了‘富婆’,首先是做保險的、拉存款的、兜售各種金融產品和衍生工具的都把她當成菩薩供;其次是她在娘家人面前揚眉吐氣,再不會被當成‘窮親戚’對待了;最后是對我的態度,不說百依百順,起碼是處處以我為中心,事事考慮我的感受,比如吃飯,無論是我們出門吃飯還是自己在家做飯,她都考慮我的口味。”
“那很好啊!”程途遠說,“我真羨慕你!”
“是很好,”丁乙丙說,“但你也不用羨慕我,因為這只是剛開始。后來……”
“后來怎么了?”程途遠問。
丁乙丙先喝一口茶,定定神,故意說慢一點,怕說猛了驚著老友,然后才盡量放慢節奏地說:“起先是出國旅游。”
“出國旅游怎么了?”程途遠有些焦急。
“我們出國旅游是報團。”丁乙丙說。
程途遠點頭,這他知道。老友丁乙丙因中風后遺癥不方便自己開車,再說也未必所有的人都喜歡自駕游,畢竟在國外自駕是很麻煩的,包括被敲竹杠、遭遇各種麻煩與風險。
“剛開始報團的團費都是她出的,不用我操心。”丁乙丙仍然慢騰騰地說。
程途遠點頭:“應該,你都給了她一千萬了嘛,每年的利息都二十萬左右,如果換成美元存在香港那邊的銀行則利息更高。”
“但她后來卻仿佛不經意一般冒出一兩句,說你看,人家都是老公請老婆出國,只有我們是老婆請老公出國。”
“這是什么話?”程途遠聽著不樂意了,“她的錢還不是你給的嗎?”
“是啊,”丁乙丙氣憤地拍了拍大腿,“我起初也是這么想的啊,但我并沒有生氣,只當她是撒嬌,裝小女生一樣不講理。但她后來說的多了,我就偶爾滿足她一次,比如收到一筆稿費,反正是多出來的錢,不如博老婆高興一次,就我出團費。”
“結果呢?”程途遠問。
“結果發現錢真沒有白花,”丁乙丙說,“我出團費出國旅游,她果然比她出團費更開心。”
“后來呢?”程途遠又問。
“后來就成習慣了,慢慢地出國旅游團費都由我出了。”
程途遠聽了搖頭。
“你別急著搖頭,”丁乙丙說,“這只是開始。”
“還有更離譜的?”程途遠驚訝不已。
“當然。”丁乙丙說,“她最近又打起我這套房子的主意了。”
“啊!”程途遠真替老友急了,“她打你房子主意?我說老兄你千萬不能把房子再過戶到她的名下啊,這是你最后的底線。”
丁乙丙說:“那倒沒有,她沒有提出讓我把房子過戶到她的名下。”
“那她提了什么?”程途遠問。
“她提出公證。”
“公證?”程途遠有些不解,“怎么公證?公證什么?這房子本來就是你的。”
“是。”丁乙丙說,“她承認這房子是我的,所以要公證我走后這房子全部歸她。”
“這還要公證嗎?”程途遠說,“你走后這房子自然歸她。”
“但她擔心,”丁乙丙搖搖頭,“擔心一旦我走了,我兒子兒媳婦可能找上門來,提出分走一半。”
程途遠不說話了,他又想起“永遠不要說永遠”。想著這種事情真有可能發生,比如老友的兒媳婦會惦記這份財產,于是他問丁乙丙:“你答應做公證了嗎?”
“剛開始沒答應,說沒必要。”
“后來呢?”程途遠問。
“后來我老婆說她不擔心我兒子,可她害怕我那兒媳婦,那兒媳她見過,確實不是善茬。”
“那你怎么回答?”程途遠繼續問,抑或仍然為老友擔心。
“我不能改變她,”丁乙丙嘆了口氣,“但我可以改變自己。后來我慢慢說服自己,公證對她是一份保障,對我也并無害。你想啊,這份公證只有在我先走一步的情況下才會產生作用,但如果我先走了,這房子本來就應該歸她,我本就沒打算把房子留給那個不跟我姓、不認我、也不喊我‘爸爸’的兒子,所以公證還是不公證與我有什么關系呢?既然沒關系,不如遂了她的心愿。”
程途遠輕輕搖頭,嘴唇動了一下,似乎要說什么,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丁乙丙看出老友的疑慮,主動提出:“你是擔心人心不足蛇吞象,擔心她下一步還會動什么幺蛾子嗎?”
程途遠仍然沒說話,只是把輕輕搖頭改成輕輕點頭。
“這個你放心,”丁乙丙反而安慰起老友,“只要她不謀財害命,什么荒唐的要求我都滿足她。”
“那倒不至于,”程途遠說,“你都辦理公證了,她沒必要再謀財害命了。”
丁乙丙一把抓住老友的胳膊,眼中似含著淚:“還是兄弟你懂我啊!我之所以同意公證,就是把她最惡的這一步堵死。不是為了我自己,我這半條命無所謂,我是怕她一時糊涂罪不可赦啊!”
“不會不會,”程途遠安慰道,“嫂子這種家庭培養的人絕對不會干出這種蠢事。”
“我想也是。”丁乙丙又笑了。但隨后他又擔心:這么說,你那個老婆有可能干出這種蠢事?但他并沒有說,說了就等于挑撥離間了。
丁乙丙的擔心或許多余,程夫人并沒有干蠢事,因為她本身就不是惡人,起碼沒有惡到謀害親夫的程度,但過了一些日子,程途遠仍然堅決離婚。丁乙丙自然還是勸他能不離就盡量不要離,沒什么道理,只是出于中國人勸和不勸分的本能。程途遠則仿佛更加堅決,說他老婆雖然本性不惡,但惡習難改。這話令丁乙丙想起三字經的“性相近習相遠”,感覺老友這次或許說到了問題的本質。
于是,他問老友:“夫人具體有什么惡習?”
程途遠矜持了一下,說他都不好意思說出口,更怕說出來老友不信。
丁乙丙說:“不好意思的話,你可以說得隱晦一點,我能聽懂,如果我聽懂了仍然不相信,那是好事情,說明可能是你自己判斷有誤,或是疑神疑鬼。”
程途遠搖頭:“我不可能疑神疑鬼。”
“你怎么敢這么肯定?你不是說‘永遠不要說永遠’嗎?”丁乙丙問,當然這話也可以引申為“永遠不要太自信”。
程途遠苦笑著說:“我也希望是自己誤判,是疑神疑鬼,可連她女兒都承認我說的沒錯,她媽就是這樣的人。”
“她女兒?”丁乙丙有些不解,“哪樣的人?”
程途遠繼續矜持了一下,臉都憋紅了,最后憋出四個字:作風不好。
啊!丁乙丙立刻信了。同時,他感覺老友程途遠比他誠實,因為,丁乙丙自己跟上一任夫人離婚就是這個原因,但他對誰都沒有提起。那時候他老母親還健在,上一任夫人很會討人歡喜,丁乙丙的母親更是喜歡那個兒媳婦。老母親勸兒子不要離,并質問他為什么一定要離婚?丁乙丙直到老母親離世都沒告訴她,兒媳婦雖然漂亮很會待人接物,但“作風不好”!“綠帽子”是中國男人的底線,但凡有點血性的男人都不能容忍,何況丁乙丙還自認為自己是“成功人士”,哪里能容忍這個?他認為程途遠比他更“成功”,自然更不能容忍。可是他很好奇,程夫人的女兒怎么會如此評論自己的媽媽?而且還是對繼父說。
程途遠坦白,除了二百萬拉近了他和繼女的關系外,更主要是繼女無法忍受她母親為了討好一個健身教練而那樣對待她。
丁乙丙更是不解:“你前妻迷上健身教練被傷害的應該是你,怎么會傷害到她的女兒呢?”
“她向她女兒要錢。”程途遠說。
“你前妻向她女兒要錢?”丁乙丙問,“要什么錢?”
“要我給她女兒的那二百萬。”程途遠答。
丁乙丙責備老友不該把他給繼女二百萬的事情告訴他前妻。
程途遠說:“我哪有那么傻,當然不可能是我對她說的。”
“那是誰告訴她的?”丁乙丙問。
程途遠苦笑著搖頭:“我真不理解女人之間的關系,就說這對母女吧,她們有時候像仇人,恨不能殺了對方,有時候又好得不得了,什么話都說,彼此毫無保留,真是貓一陣狗一陣。”
母女之間好的時候什么話都說,丁乙丙能夠理解,但她們為什么又會反目為仇呢?
“錢。”程途遠說,“為了錢,為了那二百萬塊錢。我前妻認為我給她女兒的那二百萬應該屬于她,所以她堅決向女兒討要。”
丁乙丙閉上眼睛一想,有道理,都有道理。母親認為程途遠給她女兒錢是因為她,如果不是她與程途遠的夫妻關系,程途遠怎么會給她女兒二百萬呢?而作為女兒來說,這錢是程叔叔給我的,我憑什么給你?況且,你要這錢是為了討好健身教練,女兒更不愿意。可是,令丁乙丙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然老友的前妻需要錢,為什么不在離婚的時候從程途遠身上敲一筆,而等到離婚之后再從自己女兒的身上搜刮呢?
“這就是女人。”程途遠說,“尤其是我前妻這樣學藝術的女人,她們是不按照男人的邏輯思考問題的。她當初想跟年輕力壯的健身教練好,硬要跟我離婚,別說找我要錢了,就是我反過來向她索要‘分手費’,她都會給我。可離婚之后,她聽說我曾經給了她女兒二百萬,心里又不平衡了,覺得她自己吃虧了,加上她想幫那年輕力壯的男朋友開健身房,所以就開口向女兒討要這二百萬了。女兒自然不愿意,甚至怒不可遏,跑到我這里來評理。”
丁乙丙提醒老友:“你千萬不要摻和她們之間的是非。”
程途遠說:“我躲還來不及呢!”
丁乙丙建議程途遠把她們全部拉黑。
程途遠未置可否,丁乙丙也沒強求,或許,畢竟在一起這些年,人是有感情的,老友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絕;或許,人都是喜歡八卦的,老友留著微信這條線索能窺視對方的生活,就當是看八卦吧。總之,程途遠雖然嘴上說“躲都來不及”,卻并沒有把他前妻和繼女的微信刪除也沒有拉黑。因此,離婚之后他們并沒有完全脫離干系,這算不算藕斷絲連?
當然,這不關丁乙丙的事,他只是盡一個朋友的義務提醒程途遠罷了。
7
日子繼續,丁乙丙的退休生活依然是寫小說、打麻將、每日步行一萬步和平均兩個月出門旅行一次。麻將只跟同一小區內的鄰居們打,不跟朋友打,怕麻煩,擔心打麻將暴露人性的惡,可能傷害朋友感情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他的生活在做減法,不斷簡化人際關系,非必要不主動聯系親戚朋友,除了程途遠。但程途遠和他一樣不是深圳本地人,社會關系主要在老家,而且他們的老家天南地北,加上二人都喜歡旅行,自然聚少離多。
只有到了晚年,丁乙丙才真正理解“伴侶”的含義。什么“愛人”呀,“老婆”呀,“我們家那口子”呀,統統不如“老伴”準確。夫妻確實就是一個“伴”,年輕的時候相互滿足,年老之后相互陪伴,總之都是相互需要,至于各自身上的缺點,必須相互包容,而且換一個角度看,有些也算不上缺點,只是各人的“特點”罷了。所幸的是對丁乙丙來說,少數女人那種令男人無法容忍的特點發生在他第二任妻子身上,而不是像老友程途遠那樣發生在第三任妻子身上,所以丁乙丙的晚年比程途遠安寧。至于他給了老婆一千萬之后,老婆仍然讓他負擔旅行開銷,丁乙丙則認為是老婆知道他能負擔得起,倘若他真負擔不起,相信老婆也不會硬逼他,甚至,丁乙丙進一步往好處想,想著老婆之所以偶爾表現為“貪得無厭”,其實是為了在娘家人面前為自己的老公爭面子。每次旅行回來,老婆帶著伴手禮去馬路對面的姐姐家,總會在她媽和她姐姐面前說:“老丁又得了一筆稿費,非要請我出國旅游,存心累我啊!”明里是抱怨,暗里是炫耀,假如硬往虛榮心上扯,丁乙丙則認為女人的虛榮心只要不過分就不算缺點。倘若老婆真的一點兒虛榮心都沒有,生活該多么平淡無味啊。丁乙丙不喜歡太平靜的生活。年輕的時候他喜歡波瀾壯闊,中年喜歡浪花四濺,老年起碼也得偶起波瀾,假如一點兒波瀾都沒有,心跳太平穩了也不利于身心健康。可這次老友的一通電話,又讓他心臟狂跳一把。
這天入睡前電話打通,程途遠說此時他正奔馳在南美的阿根廷呢,還說他來的時候走巴西,回去的時候打算走智利。
“你又去南美了?”丁乙丙問,“我記得你已經去過一次了呀。”
“不一樣的,”程途遠說,“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更不能兩次經歷一樣的南美自駕旅行。”
“行。你曉得我不能開車,就故意氣我吧,祝你玩得開心!”丁乙丙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第二日醒來,看到老友的留言:“身邊的人不同,旅行自然不同。”
“怎么?又結新伴了?怎么都沒跟我說一聲?”
程途遠解釋:“沒辦法對你說啊。”
“張嘴留言或用手輸文字。”
程途遠問:“你知道我現在身邊的這位是誰嗎?”
丁乙丙回答:“這我哪里知道啊,我們好像沒有共同的熟人吧?”
“是我繼女的閨蜜。”程途遠略顯得意地說。
“你等等,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你繼女的閨蜜?你怎么不直接帶上你繼女去南美自駕游呢?”
丁乙丙是諷刺老友,沒想到程途遠當真了,居然說:“她倒是希望,可我過不了心里這一關。”
嚯,還上桿子了!丁乙丙愿聞其詳,程途遠則說路上不方便細聊,等他回來再當面說吧。
這期間,丁乙丙攜夫人去了一趟北歐,感覺最值的是花二百三十歐元的自費項目。一大早,他們從芬蘭首都赫爾辛基乘兩小時的渡輪去愛沙尼亞首都塔林,塔林比赫爾辛基更值得玩,尤其是午餐的烤豬蹄飯甚至比德國的同類美食更好吃。收獲最大的是實地參觀了幾處與諾貝爾獎有關的建筑,如位于斯德哥爾摩老城心臟的斯托特奧根廣場證券交易所大樓,大樓內的“學院會議室”是文學獎最終表決的密室,桌上擺放著歷年獲獎者簽名冊,還有除和平獎之外所有諾貝爾獎頒獎典禮的舉辦地——斯德哥爾摩音樂廳、舉行諾貝爾晚宴的藍色大廳和晚宴后舉行舞會的金色大廳,以及位于挪威首都奧斯陸的諾貝爾和平獎中心。每年12月10日,諾貝爾逝世紀念日,和平獎頒獎典禮在奧斯陸的和平中心舉行。這是諾貝爾先生1895年遺囑的明確安排:“和平獎應由挪威議會選出的五人委員會頒發。”這一設計旨在平衡瑞典與挪威的關系,因當時兩國仍處于聯盟狀態。至于久負盛名的挪威峽灣,反而沒有期望的那么好,大概是沒有看見峽灣的入海口吧,很難建立完整的“峽灣”印象,更無法想象遠古冰川推動形成的U形凹口。
8
等二人分別從南美和北歐回來,再次在深圳碰面,丁乙丙很想對老友說說自己的北歐之行,但他忍住沒說,因為他想到程途遠早就去過北歐了,并且他是自駕游去的,肯定去了挪威峽灣的入海口,甚至租船從海上仔細觀察峽灣,仿佛見證了億萬年前冰川從高山推向大海的壯觀景象。當年的海平面比今天低,所以冰川才能入海,后來隨著冰川的融化,地球海平面上升,導致海水倒灌,形成如今的峽灣。而丁乙丙并沒有看到峽灣的入海口,卻要與程途遠談北歐之行的感受,不是“空談”嘛,所以他沒說,先聽老友說。
程途遠也沒提自己的南美之行,并非他想排除在老友面前炫耀之嫌,而是他有更重要更迫切的話要對丁乙丙說。
“她又找回來了。”
“誰?”丁乙丙問,“誰又找回來了?”
“還能有誰,”程途遠眨眨眼,“當然是我那剛離婚的前妻。”
“她找你干什么?”丁乙丙一下來了興致,“她不是跟那健身教練好上了嘛。”
“被騙了。”程途遠喝了一口茶。
“被騙了?”丁乙丙問,“被誰騙了?是那健身教練嗎?”
程途遠點頭。
“活該!”丁乙丙連忙提醒,“你可千萬不要心軟,她這時候回來找你,肯定還是為了錢。”
“真被你說中了!”程途遠說,“你怎么知道的?”
丁乙丙一撇嘴:“這誰不知道?除了你自己。”
程途遠不做聲,似默認,又替前妻開脫:“她也是沒辦法,為支持那個騙子開健身房,不僅硬逼著女兒吐出了一百萬,還從親戚朋友那里借來幾十萬,結果全被健身教練卷走了。”
“活該,旁觀者清,當事者迷,你肯定是被那女人迷上了,你跟我說實話,你這次帶新女友去南美,是不是仍然常常想著她?”
“沒有。”程途遠不情愿地回答。
丁乙丙不信:“看你這副放不下的樣子,可能嗎?”
程途遠囁嚅著:“真的沒有,不過……不過……”
“不過什么?”丁乙丙追問。
“不過……”程途遠吞吞吐吐地說,“不過我和那女孩在一起的時候,常常想到繼女,畢竟那女孩是繼女的閨蜜,而且是她介紹給我的。”
“這更要不得!”丁乙丙驚呼。
程途遠嘀咕:“有那么嚴重嗎?我們也沒有血緣關系。”
“沒血緣關系就可以了嗎?”丁乙丙忍不住提高了嗓門,似怒不可遏,“既然可以,你為什么不直接帶她去,而要帶她閨蜜去?你不是說繼女很想跟你去南美嗎?”
“她是很想去。”程途遠說。
“她想去?”丁乙丙問,“她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
“她不小了。”程途遠說。
“多大?”丁乙丙問。
“二十七。”
這么大?丁乙丙想,那確實不能算“小孩子”了。他沒想到老友前妻的女兒居然這么大了,是前妻早婚早育還是未婚先孕?又想起自己并沒有見過老友的前妻,老友也沒說過她到底多大,當然他也沒問,或許只比老友小幾歲,沒有小一輪,就算小一輪,也該五十多了,有個二十七歲的女兒也正常。
這么想著,丁乙丙就冷靜了一些,覺得沒必要這么動怒,不能因為出于好心就可以對摯友動怒。于是他暗示自己要盡量往好里說,關鍵是解決問題,而不在于表達自己的觀點,更沒資格批評老友的觀點,丁乙丙沉默半晌,才開口:“其實你還算清醒,沒帶繼女去自駕游。”
程途遠則坦白:“但我確實動搖過。”
丁乙丙進一步安慰老友:“思想動搖不算錯,我也經常動搖。”
“你也經常動搖?”程途遠像是發現了新大陸。
“誰都一樣,越老的男人越是幻想年輕女性。不然老畫家為什么一定要畫異性裸體,對著石膏像畫不行嗎?幻想沒關系,只要行為上能把控就行。老兄你就做得很好,心里想著繼女,最后卻寧可帶著她的閨蜜去自駕游。是不是她那閨蜜不如她本人漂亮?”
“也不是說繼女更漂亮。”程途遠說。
“那就是更性感?”丁乙丙問。
程途遠似乎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丁乙丙立刻理解了。這種天生的稟賦具有強大的遺傳性,所以老友明明知道前妻“作風不好”卻依然念念不忘,正如丁乙丙自己對第二任妻子不能徹底釋懷一樣。因此,丁乙丙更替老友擔心,反復強調老友千萬不要心軟,更不能藕斷絲連。
“我沒有藕斷絲連。”程途遠爭辯道。
“你跟繼女保持聯系,下意識里就是跟前妻藕斷絲連。”丁乙丙一針見血。
程途遠嘴角抽動了一下,似要反駁,卻并沒有說出口。
丁乙丙繼續說:“我建議你一刀兩斷。”
程途遠問:“怎么一刀兩斷?”
丁乙丙回答:“首先刪除聯系方式。”
程途遠似不忍割舍,但又明明知道老友說得對,于是問:“都刪除嗎?把她們母女倆的微信和手機號碼全部拉黑嗎?”
“還包括那閨蜜。”丁乙丙補充說。
“干她什么事?”程途遠不以為然。
“怎么沒事?只要你見到她閨蜜,就自然想到她,進而想到她母親,還不是藕斷絲連?”丁乙丙口氣堅決,似乎不這樣就不能達到警示的效果,他感覺自己這是在拯救摯友。
程途遠知道老友是為他好,但感情上仍然接受不了,像討價還價一樣與丁乙丙商量:“如果我不幫她,她怎么償還借親戚朋友的那幾十萬呢?再說她真不是壞人,只是有點愚蠢,我有能力幫她干嗎不幫她一把呢?畢竟夫妻一場,你說過老人千萬不要小氣,再說離婚的時候她沒向我要一分錢,我還蠻感動蠻愧疚的。”
程途遠這么說著,眼眶都濕了。
這倒讓丁乙丙心軟了。他想起自己跟第二任妻子離婚后,也常常半夜哭醒過。古人說,英雄難過美人關,這里的“美人”,大概特指當時的宮女或現代的專業演員吧,碰巧的是他和老友都經歷過這種“美人”,天曉得是不幸還是萬幸。
“行。”丁乙丙思索片刻,“如果你實在覺得愧疚,就再給她轉一筆錢,但話必須說清楚,從此再無瓜葛,說完就全部拉黑。”
程途遠的臉上先釋放出光彩,后又問:“全部拉黑嗎?”
丁乙丙回答:“是,包括她女兒和女兒的閨蜜。”又補充道,“當然你也可以給她女兒的閨蜜一筆‘分手費’。”
“不給她女兒嗎?”程途遠問。
“憑什么?”丁乙丙再次動怒,“你不是已經給過她二百萬了嗎?做好人也不能過分,過分就是動機不純了。”
“好!”程途遠似下定決心地說,“這次一切聽兄弟的。”
誰知丁乙丙卻得寸進尺:“你最好當著我的面,現在就完成這件事。”
程途遠遲疑了一下,問:“為什么?”
“因為我怕你變卦。”
“不會的。”
“你現在肯定不會變卦,但背著我,你們一打通電話,幾句話一聊,就難說了。”
程途遠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問:“你怎么這么肯定?”
丁乙丙深吸一口氣:“因為我經歷過,我和你是一樣的人,并且我們的前妻也是一樣的人。”
從那以后,程途遠再未與丁乙丙聯系,包括沒有見面也沒打電話,甚至連個微信表情包都沒有,以至于丁乙丙懷疑老友在把前妻、前妻的女兒以及前妻女兒的閨蜜拉黑的同時,也順便把他拉黑了。
丁乙丙想主動聯系程途遠,有時候這種想法很強烈,但他最終還是忍住了,想著真不能在“為你好”的旗幟下輕易對老友動怒,哪怕確實是為達到規勸效果的假動怒也不行,你看,這么大氣的程途遠不還是生氣了嘛,都把我拉黑了。又一想,你生氣又怎樣?拉黑又怎樣?對不識好歹或小肚雞腸的人,不聯系也罷,反正我的生活在做減法,少一個老友又怎樣?可他不甘心,想著憑程途遠的經歷與認知,不該這么不識好歹和小肚雞腸吧。他也在心里較勁,心想反正我問心無愧,不怕你誤會,不在乎你生氣,我才不主動聯系你呢,只是丁乙丙暗暗期待老友程途遠某一天氣消了,再主動聯系他。可日子長了,這種期待變得越來越渺茫,直到有一天,丁乙丙突然接到程途遠的微信視頻。
丁乙丙先是驚喜,后又覺得很奇怪,因為他們之間從來不用視頻,怎么這次突然用視頻了呢?兩個大男人用視頻總讓人覺得怪怪的。
一點開,對方居然是個年輕的女性。
丁乙丙立刻想到可能是老友的繼女或是繼女的閨蜜,但到底是誰,他無法確定,因為老友的繼女和她的閨蜜丁乙丙都沒見過,只聽老友說前者比后者性感。可視頻里看不出對方是否性感,性感需要用身體展現,包括體態與動作,以及渾身散發的那種“騷勁”,而“騷勁”只可會意不可言傳,是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哪里能從視頻看出。正思量著,對方主動說:“我是程途遠的女朋友,”還沒等丁乙丙說話,對方又補充道,“也是他繼女的閨蜜。老程告訴過我,我這樣說,你就能相信我的身份。”
丁乙丙沒有遲疑,問:“什么事?”
“老程被綁架了!”
“啊?”丁乙丙立刻坐直了腰板,“在哪里?”
對方回答:“非洲。”
“那我幫不了。”丁乙丙說。
“為什么?”對方好像很急的樣子,“老程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萬一他出事,只有你愿意幫他且有能力幫他。”
“真的嗎?”丁乙丙問,“老程真的跟你這么說的嗎?”
對方回答:“真的。”
“怎么可能?”丁乙丙笑了笑,“他知道我有嚴重的中風后遺癥,開不了車,怎么可能去非洲救他?”
對方說:“不需要您來非洲。”
丁乙丙問:“那我怎么救他?”
“給錢。”對方說。
“給錢?”丁乙丙繼續問,“給多少錢?”
“不多,就二百萬。”
“二百萬?美元還是人民幣?”
對方愣了一下,回答都可以。
“哈哈哈哈……”丁乙丙笑起來,直到把對方笑傻了,他才開口,“小姑娘,你太low了吧,二百萬人民幣和二百萬美元相差大著呢。你連這個都不知道,也敢出來騙錢?”
“我不是騙子!”對方急了,“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丁乙丙說,“你就該知道,我的錢全部給我老婆了,身上剩下的幾十萬也陪她出國旅行花完了。我現在是靠著退休金生活,別說二百萬,就是二十萬我也拿不出來,他怎么會讓你來找我要錢?”
趁著對方語塞,丁乙丙立刻掐斷視頻,撥打老友的手機,卻提示對方很忙,丁乙丙知道,這可能是對方已經把他拉黑的信號。他想給老友的家人或朋友打電話,卻發現自己并不知道老友任何家人或朋友的聯系方式。丁乙丙甚至想到報警,但報警也是有條件的。以什么名義報警?人口失蹤嗎?他不確定老友是不是失蹤還是真在非洲遭綁架了,即便真在非洲遭遇綁架了,也應該在非洲當地報警啊,在萬里之外的深圳報警有什么用?再說,他連老友的真名實姓都不曉得,怎么報警?為誰報警?“程途遠”只是老友的筆名,正如“丁乙丙”是他的筆名一樣,中國的作家不都以魯迅為榜樣喜歡用筆名嘛,丁乙丙用老友的筆名向警察報案,即便不被人家當成神經病也斷然不會受理。
丁乙丙焦急起來,他這才發覺深圳是個非常奇特的城市,在這座城市中的“老友”可以經常見面聊天甚至交心,像絕對的知己,卻并不知道對方的真實姓名,更不知道對方的住址。他們每次見面,不是在丁乙丙家樓下的香港茶餐廳,就是在程途遠家附近的順德佬餐館,他從未去過程途遠的家里,程途遠也未來過丁乙丙的家。不是文人的疏忽或矯情,而是深圳人都這樣,再好的朋友也不往家里帶,誰要是主動提出上對方的家里,不僅會被對方找借口拒絕,還會被對方認為你不正常,大概率從此疏遠你。天曉得這規矩是怎么形成的,反正大家都這樣,或許這樣確有好處,適當的距離能保持一定的松散度,而松散度有時候就是舒適度,只是一旦遇到極端情況,比如丁乙丙眼下遇到的這種情況,老友聯系不上卻無從打聽也無法報警了,丁乙丙才發覺這種“深圳式老友”關系居然如此荒唐。
但丁乙丙總要為老友做點什么,他相信自己和程途遠之間的友誼是真實存在的,不管是“深圳式老友”還是“北京式老友”抑或“上海式老友”,老友就是老友,不能老友失聯了,自己都不采取任何行動。這么想著,丁乙丙就抱著舍命陪君子的態度撥回老友的微信視頻,他期望對面是程途遠本人,如果是,丁乙丙打算把他臭罵一頓;如果還是那女朋友,也就是程途遠繼女的閨蜜,丁乙丙就決定放下架子,求對方告訴他程途遠的真實情況,或者縱然他實在拿不出二百萬,也假裝其實他能拿得出,但必須弄清楚真實情況才敢轉款。他希望這樣或許能吸引對方與他多說一些話,說不定說著說著就套出關于老友更多的信息,比如套出老友繼女的聯系方式。
對。丁乙丙想,我可以說自己想通了,愿意幫老友出二百萬,但為了證明你不是騙子,你必須證明你確實是程途遠的女朋友。怎么證明?程途遠的繼女可以證明。你們不是閨蜜嘛,你把閨蜜的電話告訴我,我打電話過去證實你的身份之后,就把二百萬打給你。
好,就這么做。
可是,當丁乙丙把微信視頻撥回去后,卻發現對方已經把他拉黑了。
這么快就拉黑了?
是的。拉黑了。
這間接證明對方確實是騙子。倘若不是騙子,真是老友的女朋友為了救程途遠,哪里會這么快把他拉黑?一定是做賊心虛了。
但證實對方確實是騙子后,丁乙丙更加為老友擔心,甚至擔心老友已經被騙子害了,所以手機才落到騙子的手上,可他卻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十分后悔先前的沖動,不該對騙子一口回絕,起碼要將計就計多聊幾句,多聊幾句說不定就能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比如套出她閨蜜也就是程途遠繼女的聯系方式來。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丁乙丙開始上網檢索,希望通過老友出版或發表的作品找到他的責任編輯,從責編那里尋出老友的真實姓名和家庭住址,然后再采取進一步行動,如親自找上門或直接報警。但這一過程并不順利,首先老友的作品年代久遠,其次當年的責編也已經退休,后來終于聯系上一個,說了半天卻被對方當成騙子,反問丁乙丙:“既然你是他老友、知己、最好的朋友,他叫什么名字,你還需要向我打聽嗎?”丁乙丙被問得啞口無言,只能反復強調自己不是騙子,真是程途遠的老友、知己、最好的朋友。然而,對方卻沒有耐心聽了,直接把電話掐掉,一如丁乙丙趁著女騙子語塞把老友的微信視頻掐掉一樣。
丁乙丙還在努力,他希望通過自己的責編向老友程途遠的責編證明自己并不是騙子,證明他確實就是“作家丁乙丙”本人,然后從程途遠責編那里獲得老友的真實姓名、家庭住址以及身份證號碼。他相信責編掌握作者的這些信息,因為責編要給作者寄樣刊,為作者派發稿費并扣稅,而扣稅就得用到作者的身份證號碼。
理論上這條路能走通,行動起來卻并不容易,因為丁乙丙的責編并不一定恰好認識程途遠的責編。“深圳式老友”現象如今已經蔓延到各地甚至各行各業,但是為了老友,丁乙丙仍然厚著臉皮這么做了,但并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因為他的那些責編大多數已經退休了,并且程途遠當年的責編也已經退休了,甚至退休多年,讓退休的人找退休的人并不容易。如今針對退休老人的詐騙電話實在太多,所以丁乙丙即使獲取了程途遠昔日責編的電話號碼撥打過去,對方也基本上不接,好不容易接一次,沒等丁乙丙把“遭綁架”和“要贖金”的來龍去脈說清楚,對方就立刻掛了電話。如此屢戰屢敗之后,丁乙丙也漸漸失去了信心,因為費這么多周折耽誤這么長時間,假如老友程途遠真的被綁架了,估計也早已被撕票。丁乙丙只能往好處想,想著老友并沒有遭綁架,活得好好的,只不過他又找了新的女朋友,此刻正帶著新女友在南極考察,此舉引起前女友的強烈不滿,于是前女友盜用他的微信號來詐騙,更或者,這一切并沒有發生,只是丁乙丙自己的一場夢而已。
丁乙丙希望這一切確實只是一場夢。
這希望不完全是妄想,因為,人老不僅病多,也確實夢多。
責任編輯 季偉
文字編輯 楊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