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4日,著名歷史學家許倬云先生在美國去世,享年95歲。
南風窗曾在2022年世界讀書日來臨前,與他深入對話。作為一名中國歷史文化滋養出來的深厚學人,他從無一刻放下過家國關懷:“中國事是我的事!”歷經滄桑,看民族渡劫,山河改顏,他通過南風窗寄語中國青年:“我勸你們振作!”
正是這份深沉的家國擔當,支撐著他在暮年依舊筆耕不輟。他于2022年4月完成了《萬古江河》的續編;2020年,在疫情背景下,他仿薄伽丘的《十日談》,同大陸學人進行了十次談話,集結為新書出版。
其中,他所談話題包羅萬象。
他談中國瘟疫史,著重于瘟疫對中國歷史走向的影響,提示“瘟疫從來不只是一個醫學或科學問題,一開始就有其社會性和政治性,瘟疫肆虐的地方,人口結構會被改變,政治秩序可能被推翻”。
談美國問題,他批評特朗普時期的“政治瘟疫”——執政者牢牢抓住權力不放,對外四面樹敵、對內任性胡為——遠比病理性疫情更令人擔心;談人工智能,他希望人不要把自己主動找課題的能力和權利都放棄了,要能提出有價值、有突破性的問題供人工智能分析、處理。
在美國匹茲堡,許倬云通過視頻接受了南風窗的邀訪。屏幕那頭,他穿著格子襯衫,套上一個羽絨夾克,打理得干凈,整個人精氣神很足。
盡歷社會變遷,見識過人間百態,他難得地擁有了一種當代人罕有的跨文化與穿越時代的視角。我們所聊的話題涉及了知識與行動、現代與傳統、科技與社會等。
令人意外的是,在采訪結束的第二天,許倬云主動提出要對問題進行補充回答。那個勾起他談興的問題,也許擊中了他心里最柔軟的部分:他的中國情愫和一生經歷。
他一口氣又談了近半個鐘頭,回顧自己橫貫幾個政權時期的經歷,講到抗戰時期最窮苦的日子,母親要替“外交機構”做點心招待外賓、補貼家用;哥哥從餐廳里的菜板上刮了油,帶了辣子和鹽,拌飯給他和弟弟吃。談至動情,眼中淚光閃爍明滅。
遠隔重洋,我們雖未能親見,但那一刻,深情穿透屏幕,令見者動容。
“中國事是我的事,我認真得很!”訪談中,他對此強調了兩遍,一字一頓,音調提高,神情認真。
這位歷經世間百態的老人,已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了他的中國,也把他的中國融入了他的生命。這個生命,這個中國,都將如他鐘情的江河,奔流萬世,生生不息。
變動,是許倬云一生的主題。
他的童年時期,恰逢日本入侵,國家與民族處于危急存亡之秋。戰火、饑餓、恐懼等切身經驗,深入骨血。
他回憶戰亂之中的離亂歲月:逃亡途中,看見日本人掃射難民;有些人逃難路上,體力衰竭就倒斃途中,旁人走過都沒余力埋葬;傷兵每天一半一半地死掉,沒有藥,喝一大碗高粱酒,就截肢了,痛得“鬼哭狼嚎”,“火光血影,流離失所,生離死別,人不像人”。
“在那種經驗里長大的孩子,快樂不起來?!痹S太太說,80 歲以后,他時?;仡櫶油龅慕洑v,一講就忍不住哭。
我從群體中來,但我并非群體的附屬物,非要有個健全的我,而后才能和群體建立健康的關系—這種意識滲透進許倬云的學術生命,立起了他關懷個體的原則。
他的父親做過海軍軍官,一生驕傲的,是繳過德國人的兩條軍艦和俄國人的一條軍艦,也陪孫中山巡視過江防。他的父親提出在象山港建立海軍基地的建議,后來也被孫中山寫進了《建國大綱》。孫中山寫過一條橫幅送給他父親。
饒是這種家庭出身,在戰亂時期,也過得很困苦。
物資總是匱乏。采訪中,他說:“除了外賓以外,沒有人吃飽的?!奔依锏那樾问牵X不夠用,他常常在夜里聽母親計算—明天可以有幾個錢用?數來數去,就幾張鈔票、幾枚硬幣,叫人發愁:明天一天的菜錢怎么辦?
苦、窮、累、怕,都經歷過,知道是什么滋味,那是“生命不知何處,安頓不知何處”,但他始終“有股氣撐著”,否則要做亡國奴了。
在他那一代人之前,一個中國人,或許知道宗族、知道村子、知道朝廷,但哪曉得國家是什么、民族是什么。只是當某一天,飛機、大炮突然呼嘯而來,敵人以國家的面目迫近,危及生存,自己的國家才變得具象,感情也自然依附上去。
“房子起火的時候,救亡是第一位的。”對于那時有過戰亂經歷的許倬云來說,一個很容易接受的道理是:國家和個人的生死利益系于一體,沒有國家,個人何以保全?
錢穆在逃亡途中著《國史大綱》;余光中于臺灣滿懷熱忱抒鄉愁;黃仁宇在美國寫回憶錄《黃河青山》?;蛟S進路不同,但那代人共享了同一種情感底色,對國家的深厚感情自然得“不容懷疑”。
后來他到了臺灣,同樣眼見國民黨處在風雨飄搖之中,而當時的臺灣社會也剛經歷過苦難,一片殘破。
因這種困苦經歷生發出的感情,他對后來大陸所走過的路表達了理解,在采訪中說:“我知道中國是怎么一步步走來的?!?/p>
對于他,“ 民族”和“國家”都是活的,后人生在太平日子,生計和安全都不復成為問題,民族和國家在日常意識里便自然隱遁了。對兒子,他也自知“不能把自己所沉溺而他不了解的家國之思強加在他身上,每次面對他時,以他的處境為前提”。
但他的家國思考,沒有停留在同理心式的豁達理解,而走得很深。
許倬云的求學、教學、治學生涯,有相當一段時間在美國的芝加哥大學和匹茲堡大學度過,在那里,他廣泛接觸中外學人。其中,有二戰期間被日本政府迫害的日本教授,有從德國跑出來的猶太人,與他們的交往,促成了許倬云思想的轉變。
50 歲之后,他已反思到,要“關懷全世界的人類跟個別人的尊嚴”。他依然反戰,傷痛刻骨銘心,但他理解普通人的難。
時代會強人所難,群體也會迫人窒息,但人要始終記得:“一個群體的歸屬,應是自己的選擇?!痹谖覀兊牟稍L中,他談到“群體是生命之所在”,同時“你決定著群體給你的意義”。
我從群體中來,但我并非群體的附屬物,非要有個健全的我,而后才能和群體建立健康的關系—這種意識滲透進許倬云的學術生命,立起了他關懷個體的原則?!皩憽度f古江河》時,不寫政治、戰爭、制度、帝王將相,只寫老百姓?!?/p>
許倬云是雙胞胎,孿生弟弟許翼云身體健全,而許倬云出生時手腳卻是彎的,肌肉一直未能發達,需要借助拐杖和輪椅才能行動。
這樣的他,不像一般的天真孩子,“七歲時,就有悲苦之想”。但他沒有陷溺于弱者的自怨自憐,反而在旁觀者位置,獲得了常人不具備的視角。
他還年幼時,家人常放他在走廊曬太陽。他坐竹凳上,一曬就是兩三個鐘頭,等家人想起來了,他才被搬進房。
動彈不得,他也不無聊,只覺“有意思得很”。他看螞蟻怎么搬家;想螞蟻為什么走這條路,不走那條路;為什么日影今天照在樹上,跟昨天不一樣。
1957 年,他去芝加哥大學念博士,從臺灣到美國,坐56 天貨船,和船員一起過日子,他甘之如飴。讀小說、曬太陽、看海景,“海上變化宛轉,有時候在黑夜里,海藻的熒光會發亮,時而一片藍光,時而一片綠光,時而一片黃光,時而一片紅光”,“飛魚飛到甲板上被太陽曬成了魚干,拿來當點心吃”。
他喜讀武俠,對金庸前后的武俠小說,如數家珍,相當熟悉;他的學養來源很雜,戲稱自己練的是“百花錯拳”;他還愛好昆曲,曾為白先勇策劃的《姹紫嫣紅〈牡丹亭〉》一書撰寫序文《大夢何嘗醒》。
他似乎有一項獨特的天賦,當身體、環境或時代對他形成擠壓時,他能自建宇宙、四散觸角、找出新路,絕不把自己從世界中孤立,即使是庸常生活,也能品嘗出真味和趣味。
“我沒認識曼麗以前,我不曉得天下還有更完全的路,等到看見曼麗了,我看見星星亮起來,看到了一個完全嶄新的天下,就覺得非她不可。這樣一結合,就把兩個天下滿足了。”
許多老一輩讀書人心中有天下。他們身上普遍匯集了三種特質:濃厚的家國情懷,大問題意識,以及啟蒙濟世的使命感。
學術與生命相互滋養,方能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魯迅一生的骨頭都是硬的;胡適一生致力于在中國提倡、普及德先生和賽先生;錢穆、呂思勉、范文瀾耗費心血,以一己之力撰述中國通史;陳寅恪研究歷史,關懷不在歷史本身,而是與他本人的處境相映。
這種學人傳統,延續到歷史學家葛兆光這輩人身上。在接受《十三邀》訪談時,葛兆光也談到這個問題。他更偏好研究大問題,書寫大歷史。而年輕一代的歷史學者,或者出于反叛,或者出于興趣,把目光放在了更細小、專門的領域。
許倬云的學術生命,當然也流淌在同一條河流里。他著眼大問題,從具體處著手;他寫中國,視野在全球,不自外于他者;他寫當下,背景是長周期的歷史變化。
他說自己關心的“就是21 世紀大轉變的問題”,我們“關心自身,心系周圍的事情,永遠不能離開今天的世界”。
在我們的采訪中,他提醒知識分子,要努力認識真實的中西雙方,“認識中國傳統的意義,認識西歐從過去到現在的轉變過程,玄想未來的世界該是如何,會是如何”,這也是他自己的終身志業。
當他以歷史學的進路書寫時,要處理的問題有兩個:記錄誰的歷史?以什么方式記錄歷史?
從兵荒馬亂年代走出來的許倬云,對書寫帝王將相本能地拒斥。他在《西周史》三聯版的序言中寫道:“我治史的著重點為社會史與文化史,注意的是一般人的生活及一般人的想法。在英雄與時勢之間,我偏向于觀察時勢的演變與推移——也許,因我生的時代已有太多自命英雄的人物,為一般小民百姓添了無數痛苦?!?/p>
為了讓普通讀者可以明白他想表達的內容,他將《萬古江河》寫得“很淺”,力爭打破學術著作一貫的知識壁壘,在他心中,“為生民立命,就是為世界幫忙,這是儒家的本分”。
在新書《許倬云十日談》里,他同樣流露了誠摯的理想主義關懷:“理想境界永遠到不了,但我們自己永遠要有更進一步的可能性,永遠要有糾正錯誤的可能性。任何制度都會演變,好的制度要留下可以改變的空間?!?/p>
“知識分子,是為用自己的理想去幫助社會的其他成員一起走到理想的大同世界而工作?!边@是他的立場自覺,也是道義責任。
他解釋道:“境由心轉,你是你自己的主人,你不轉的話,什么都不會發生。即便你的生活朝九晚五、在工廠的流水線討生活,也要注意到每一天是不一樣的。”
太太孫曼麗眼中的許倬云, 很穩,但情緒起伏大,他腦子里的事情太多,總也停不下來?!疤斆鳎灰姷檬莃lessing(祝福)?!彼凇妒分姓f。
在許倬云看來,知識通向兩途:一途是像他這樣,為知識而知識,通過知識反觀自我與社會;另一類是尋找生產事業所需的工具,為效率邏輯所統領。到如今,生產領域的自動化已經勢不可擋,技術工具逐漸替代了人,他擔心人被工具奴役。這兩類人所代表的力量,每天都在進行激烈的搏斗,在新聞里、在校園里、在彼此的談話間。
他關心:當技術統攝一切,文化逐漸凋零,生活的價值和意義在哪里?
我們問他,當下的意義困境、價值困境如此突出,讀書也正在退化為一種工具化的、非道德的行為,不再關乎人的心靈秩序,這種時候,讀書是否還可以通向良好生活?
他沒有從學理的層面進行回答,而是給了一記直球:“我勸你們振作一點。”
在這種普遍迷茫的時期,他主張回歸生活本身——打開自己的感受力,向生活世界的四周張望,是生命力迸發的表現。他解釋道:“境由心轉,你是你自己的主人,你不轉的話,什么都不會發生。即便你的生活朝九晚五、在工廠的流水線討生活,也要注意到每一天是不一樣的。”
在許倬云看來,價值虛無是全世界的共同危機,這不唯獨是西方社會的問題。“中國在經濟上已經走出一條路來了,后半段將來怎么走,怎么實現社會公義,怎么創造共同價值,中國怎么在安身立命之外為世界文明貢獻一把力,現在是重要時期?!?/p>
當世界行至此時,民眾的敵人只多不少,有的看得見,有的看不見。他說,知識分子要成為民眾的眼睛,幫助他們看清這個世界的真實。
“戰斗每天都在進行,對方的力量太強大?!?/p>
我們盡力抵抗,他最后說。
(感謝美國匹茲堡大學亞洲中心研究員馮俊文對本文提供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