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論與科學方法論》
金觀濤 [ 美] 華國凡 著
廣東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萬有引力
2025年3月
生于1947年的金觀濤,有著20歲去北京,40歲去香港,60歲去臺灣的傳奇人生。早在1970年代,他就在動蕩中反叛主流思想,尋求真理與科學。90 年代面對啟蒙受挫的現實,他開始以觀念史進行反思。
他著有《系統的哲學》《歷史的巨鏡》《軸心文明與現代社會:探索大歷史的結構》等。他與劉青峰合著的《興盛與危機:論中國社會超穩定結構》堪稱社會學研究的經典之作。有人這樣評價金觀濤:他是“一位50年來都僅將自己視為敵手、畢生都追求自我超越而達致真理的思想家”。
上世紀70年代末,金觀濤的《控制論與科學方法論》問世,它以手抄本和油印本的形式流傳,是探討控制論和科學方法論在現代社會中應用的經典入門之作。
40多年后的今天,這本書仍不過時,反而因為信息社會和知識爆炸的到來,變成更為迫切的思維工具。在信息龐雜的社會中,人們獲取信息的渠道遠遠多于前人,但如何在復雜的信息海洋中精準導航,卻成為現代人的難題。《控制論與科學方法論》所要提供的,正是解決這一問題的鑰匙。
金觀濤在序言中寫道,由于控制論中含有把各門學科分支統一起來的科學方法論,它在各個領域中的運用都取得極大成果:“經濟控制論、社會控制論、工程控制論、生物控制論、信息論、教育控制論……一座座新興的科學大廈在迅速建造中。”
可另一方面,對控制論方法本身的研究始終薄弱,使得許多人誤以為控制論是一種極度抽象高深的東西,“特別是初學控制論的人,在碰到控制論中‘信息’‘通道容量’‘濾波’‘超穩定系統’等一大堆名詞時,往往暈頭轉向。控制論所運用的數學工具,往往令人望而生畏”。但金觀濤認為,控制論不是一門只能用數學來表達的科學,無需對其望而生畏。
他還引用了一句格言:“與其不斷重復一句不會錯的話,不如試著講一句錯話。”在寫就這篇序言的1979年,這句話就足以喚醒一些人。
金觀濤認為,20世紀的變革既漫長又短暫。一方面,科學的迅速發展建立起現代人膨脹的自信,另一方面,科學和人文的相互隔絕,使人意識到用科學來尋找主體及意義世界仿佛緣木求魚。于是,當元宇宙作為熱詞常掛在頭版頭條,當人工智能快速崛起并被應用于商業領域,在娛樂的熱潮過后,人們猛然墮入由無知和茫然帶來的無限焦慮甚至恐懼之中。
40多年前寫作《控制論與科學方法論》時,金觀濤不可能預測到今日世界的復雜,事實上,當時沒有人能夠預測科學和社會的巨變。不過金觀濤仍有哲人的前瞻,對信息控制的脈絡相當清晰。在他看來,信息的眾多環節中,以傳遞最為重要。書中寫道:“信息之所以稱為信息,就是它的可傳遞性……信息的傳遞是指可能性空間縮小過程的傳遞。信息源發生的確定性事件使它的可能性空間縮小了,經過傳遞,這種縮小最終導致了信息接受者可能性空間的縮小。因此,所謂信息的傳遞也就是可能性空間變化的傳遞。”
如果將這一觀點套用到當下,就會發現人類面對的信息危機,在傳遞領域受創最重,所謂“信息繭房”,就是指許多人的信息傳遞出現了問題。
金觀濤認為,信息和控制的依存關系反映了認識論中知和行的統一,知表示獲得信息,行表示實際控制。只有對外部世界有所認識,才可以能動去改造它。反之,人們只有參入對外部世界的改造,才能夠獲得對它們的真知。傳遞信息和實行控制的過程都貫穿著事物可能性空間的變化,并且它們之間存在著一定的質和量的約束關系,這就深刻地揭示了知和行的本質上是統一的。
科學被金觀濤視為控制的工具,即“當人類對自然謀求更大的控制權時才會產生科學”。同時,“那些人類一時無法控制但又企圖去控制的事物便會成為科學研究的第一批對象。人類一旦認識了那些不可控的變量與我們可以控制的變量之間的聯系,其控制權就擴大到那些原先不可控的事物中去了。認識到的這種聯系被稱為自然規律。這些規律使人的控制范圍擴大,這擴大的范圍又成為科學的新起點”,這個觀點很好地詮釋了人類在科學層面的孜孜以求,以及科學發展的路徑。
金觀濤指出科學和中國傳統哲學的不兼容。他寫道:“科學上最犯忌的是那些不具備清晰性的理論,那些渾渾噩噩、似是而非、模棱兩可的理論,那些看起來包羅萬象、面面俱到,而實際上不著邊際,什么問題也說明不了的理論。總用一套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規范性語言去套用。什么‘既是好事又是壞事’,既變又不變,既存在又不存在,既同一又不同一……弄得人暈頭轉向。這類理論不提供任何信息量。如果用實踐去檢驗,不管實踐的結果是什么,它們都不會錯,也不會不錯。無法判定真偽,也就是不具備可檢驗性……以這種形式出現的理論,甚至還不如雖然完全不對但表述清晰的觀點,因為后者無論如何是可以得到實踐的檢驗的,是可以修正而不斷發展的。”也正因此,金觀濤坦言:“模棱兩可,不明確是中國古代科學理論的一大弱點。”
對科學的探索,本質是對控制的追求。“用計算機控制宇宙飛船”“基因控制著遺傳”“這個病人的癌癥已經不可控制了”……各種場合出現的“控制”一詞,已成為人們的常用詞。雖然這幾個例子的控制對象各不相同,但在控制過程層面卻有著共性。
書中總結道:“(1)被控制的對象必須存在著多種發展的可能性。如果事物的未來只有一種可能性,就無所謂控制了。(2)被控制的對象不僅必須存在多種發展的可能性,而且,人可以在這些可能性中通過一定的手段進行選擇,才談得到控制。所謂我們不能控制,就是無法選擇或不存在選擇的余地。”
科學發展到了今天,許多人產生了質疑。人們曾經認為高科技可以解放人類,但眼下事實卻是高科技對個人自由造成前所未有的擠壓,科技帶來的無窮便利并沒有讓人類精神生活的可能性有所增加,反而引發了更嚴重的束縛。科學技術的“客觀準確”,看似真實,又似乎不是真實。到底是科學技術控制人類,還是人類控制科學技術,都成了需要探討的問題。尤其是人工智能的出現,使得人們擔心科學的失控。
但金觀濤在40多年前的探討完全可以打消這種疑慮,在他看來,科學有一個中心,有一個出發點,這個中心就是人本身,而出發點則是他最初所具有的控制能力及其可能控制的那一批變量。
“從這個出發點開始,一圈一圈擴展開來,伸向無窮遠處。科學的光輝照亮了黑暗的宇宙,而這光輝的源泉就是人。理解到這一點,給我們什么啟示呢?它告訴我們,一個時代人所認識的真理都是相對的,它直接依賴于人在自然界的位置和人控制自然的能力。它告訴人們,就科學本身來說,它永遠是圍繞著人為核心展開的。”
在數年前的另一本著作《真實與虛擬:后真相時代的哲學》中,金觀濤對《控制論與科學方法論》的觀點進行了進一步闡釋,也更加契合當下這個時代。
他認為,以人為中心的真實性才具備意義。“不僅科學以人為中心,而且整個人文和價值甚至終極關懷都以人為中心。人有選擇符號(這里的符號指語言和數學等學科)的自由,并用符號來表達自己和世界。受控實驗和擬受控實驗的基本結構都是主體給出的,這是主體判斷自己和對象真實性的根據。”
金觀濤構建的真實性框架,實則是主體、控制手段和對象三者間的關系,比如人工智能再怎么發展,也無法取代主體本質和意識。因此,個人真實和社會真實才是主體自由的前提,也是“控制”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