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部沖擊促成民族觀念,天皇制成為民族統一象征;快速現代化帶來優越感與企圖領導亞洲的野心,同時被國際秩序的歧視激發出屈辱感。優越與屈辱并存,推動民族主義激進化,最終與軍部權力結合,走上法西斯化與全面外侵的不歸之路。
1943年11月,東京。日本政府在國會議事堂上演了一場名為“大東亞會議”的政治秀。與會者中,有已被日本侵占的泰國、菲律賓與緬甸的代表,也有“滿洲國”和南京汪偽政權的代表。
會上,代表們著重討論了如何組織好“大東亞共榮圈”。會后發布的《大東亞共同宣言》稱:“英、美為本國的繁榮,壓迫其他國家和民族……大東亞各國應相互合作,完成大東亞戰爭,從美、英的枷鎖下解放大東亞,完成自存自立。”
彼時,日本海軍已敗于中途島,在太平洋戰場的劣勢明顯,但“共榮圈”的構想與東京的野心并未因此收斂。國內相當一部分民眾、軍人與官僚仍保持高漲的殖民主義情緒,支持對外擴張和繼續侵略。
同一年,駐日本的英國記者休·拜亞斯在其著作《由暗殺建立的政府》中觀察到,在日本,“職業愛國主義者”與職業罪犯聯合起來,致使愛國主義變得臭名昭著,所謂愛國主義團體數不勝數,黑社會罪犯在愛國主義的遮羞布下,肆意妄為、膽大包天。
學術界也在政府的要求或倡導下,積極響應,一本正經地研究和討論著所謂東亞新秩序和日本如何超越西方的現代性,戰勝西方的帝國主義。一系列的座談會召開,主題包括“世界史的立場與日本”“東亞共榮圈的倫理性與歷史性”“超克現代性”,近代日本最著名的哲學家西田幾多郎也參與撰寫了文章。
他們堅信自己在做正確的事,主動或不自覺地卷入一股龐大的漩渦,為之添力,讓它不斷壯大,給其他國家—尤其是中國—帶來深重的災難和巨大的傷害。其實,作為率先現代化的亞洲國家,日本并不是一開始就有預謀地走向軍國主義和法西斯主義,但卻不可逆地沖向了那條路。
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生的?
“人民只抱著但求平安無事的心情,沒有勇氣爭辯結黨和聚議的區別,一切只知聽從政府,不關心國事。結果,一百萬人懷著一百萬顆心,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對一切公共事務漠不關心,連淘井水彼此都不能商量處理,更不用說興修道路了。看見路旁倒斃的人,便急忙跑過,遇見狗屎則繞道而行,唯恐沾染是非。”日本近代啟蒙學者福澤諭吉在《文明論概略》中形容幕府制下的日本社會的情形,在當時的東亞是普遍的狀態,也是試圖改變現狀的少數清醒者共同的批判材料。
1853年,美國海軍準將佩里率四艘黑船抵達浦賀港,要求日本開港通商。這一事件被后世普遍視為日本近代化的起點,它暴露了幕府體制的封閉軟弱,也讓日本社會第一次直面“西方威脅”的現實。幕府的妥協(1854年《日美和親條約》)在國內引發了廣泛的反彈,催生了“尊王攘夷”運動。沒落武士不斷發起襲擊外邦人、火攻公使館、炮擊外國船等暴力恐怖事件。
他們的“攘夷”并非單純的排外,而是夾雜了復雜的心理。它既是對外敵的仇恨與蔑視(“狡夷”),也會敵視痛打國內的不忠者(“奸民”),這在民族觀念中形成一種雙向的排斥。
在日本,“職業愛國主義者”與職業罪犯聯合起來,致使愛國主義變得臭名昭著,所謂愛國主義團體數不勝數,黑社會罪犯在愛國主義的遮羞布下,肆意妄為、膽大包天。
1868年開始的明治維新,是激進民族情緒的政治化結果。維新政府通過一系列制度改革,迅速瓦解了幕藩體制。其中,1871年廢藩置縣消滅了大名的獨立權力;1873年頒布征兵令,建立了國家軍隊,1876年頒布《廢刀令》,禁止武士身上佩帶象征身份地位的刀,這些意味著國家對武力的壟斷。而1873年的地稅改革,則確立了財政的全國統一。與此同時,統一的日語教育、全國性的報紙與教科書、天皇詔書與御真影的普及,使全體國民第一次以同一種符號系統理解自己與世界的關系。
隨著魏源《海國圖志》等一批世界史著作的傳播,日本的世界意識開始生長。在19世紀下半葉,日本在心理上完成了一個重要轉向:從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秩序,過渡到以西方為參照的世界意識。在長久的閉關鎖國中,日本唯獨在出島一帶對荷蘭人有限地開放,這在日本形成了一批蘭學家。荷蘭人的科學思維、醫學方法、天文學知識,都給了一些日本人以積極的影響。
一個發生于1771年的故事記載于日本史籍。負責解剖犯人的醫師按照荷蘭的解剖學書籍,直觀地看到了“動脈、靜脈、腎上腺”,“發現了肺、肝的結構,以及胃的位置與形狀”,這與他們過去“從古老的中醫理論那里了解的很不一樣”。
他們于是提出,“中國的知識有時候是錯的,或不切實際的”。對于當時的日本人,蘭學是一扇新的窗戶,而蘭學的傳播,在開港前已為部分人提供了對歐洲科學的認識,開港之后,這種知識竟意外成為日本接受西方知識和制度的接引。此外,日本大名分立、彼此獨立的封建體制,也使得日本人更容易接受一個萬國競爭的世界圖景。結果在18世紀晚期的日本,反倒是“中國”成了保守乃至蒙昧的象征。
鴉片戰爭清廷戰敗的消息傳到日本,給日本以震撼。清王朝的衰弱被視為“舊文明”無法抵御“新世界”的證據,而清王朝的統治者滿族,也被日本人看作夷狄而瞧不起。
面對被“夷狄”屢屢擊敗的中國,日本人開始產生心理上的正統感和優越性。這種自信也凝結于天皇這一“萬世一系”的象征上。對日本而言,“尊王”不只是一種文化,更是新國家合法性的核心。天皇不僅是政治領袖,也是民族身份的重要標識,是代表民族特殊性而不是普世性的象征。
天皇制的神圣化,使民族認同與對天皇的忠誠合二為一。個人、家族、地方的多重身份被“日本臣民”這一身份取代。近代日本政治學者丸山真男寫道:“明治維新是通過一君萬民的理念,排除介于國民與國家政治秩序之間的障礙,打開民族主義發展軌道的劃時代的變革。日本民族主義就是從這里開始了自己前進的道路。”
局面看起來是全新的,但封建社會的心理結構卻沿襲下來。“因為缺乏那種自由的主體意識,于各自的良心中又不制約自己的行動,只聽任上一級(即距絕對價值更近的領導),便出現了這種現象:獨裁觀念難以形成,取而代之的是靠轉嫁壓抑來保持精神上的平衡,這種壓抑自上而下依次轉嫁,愈演愈烈,構成一個維持整體平衡的體系。自開天辟地之始,此國所奉行的人際關系的準則就是對權力的偏重。”
作為一個對權力極度倚重的社會,一個在制度上實現了動員能力的國家,一個在心理上希望擺脫落后處境、躋身先進文明的落后國家,在被迫打開國門伊始,近代日本主要致力于自我防衛與追趕西方。但隨著國力增強,民族觀念便開始發生異變,從防御型的自保意識,轉向擴張型的帝國主義野心。日本不再僅僅追求在國際秩序中生存,還要模仿帝國主義的方式以改造亞洲。
日本的第一輪對外殖民行動,目標是身邊的中國臺灣、琉球群島和朝鮮王國。
對中國臺灣,1874年入侵,1876年逼迫清廷簽訂《中日臺事專條》,承認日方出兵的“正當性”,并賠償“撫恤金”,為日本日后覬覦臺灣埋下伏筆。
對琉球群島,1879年日本正式“廢藩置縣”,將琉球改設為“沖繩縣”,徹底吞并琉球,掐斷其與清朝的朝貢關系,開啟了對南方海域的控制。
日本在琉球群島和中國臺灣得逞后,將擴張的重點轉向通往東亞大陸的跳板朝鮮半島。
明治政府將朝鮮視為鎖國的國家,封閉落后,改革遲緩。1875年,日本先以軍艦挑起摩擦,而后借口保護商船和日本公民安全提出條約要求,并在第二年通過《江華島條約》迫使朝鮮開港通商。模仿西方強國對日本做的那樣,日本逼朝鮮簽訂的條約規定朝鮮開放5個口岸,允許日本人在指定港口經商居住、設立領事館,并使日本享受低關稅待遇。
隨著國力增強,民族觀念便開始發生異變,從防御型的自保意識,轉向擴張型的帝國主義野心。日本不再僅僅追求在國際秩序中生存,還要模仿帝國主義的方式以改造亞洲。
1894年,具有宗教背景的朝鮮東學黨起義爆發,清廷應朝鮮國王請求派兵幫助彈壓,日本則以“共同平亂”為名不請自來,并迅速占領朝鮮王宮。這引發了中日甲午戰爭。日本在海陸兩戰中全面勝利,迫使清政府簽署《馬關條約》,割讓遼東半島、澎湖列島、臺灣及其附屬島嶼,支付兩億兩白銀賠款,開放一些城市為通商口岸,給予日本商人以最惠國待遇。
這一戰成為日本國家民族主義的轉折點,它使日本相信自己在現代化道路上已超越清王朝,自視為亞洲最強國家。
然而,勝利的喜悅很快被“三國干涉還遼”沖淡。出于平衡勢力的需要,俄國、法國、德國聯合要求日本歸還遼東半島。日本在軍事與外交實力懸殊的情況下被迫讓步。這一退讓被視為屈辱,在日本輿論中引發強烈反應,并在國民心理中種下了對西方列強的不滿情緒。
“三國干涉還遼”之后,日本便將主要精力投入到軍事擴張與對俄國的對抗,并在1904年挑起日俄戰爭。這是日本第一次與歐洲強國直接全面交鋒。次年,日本在對馬海峽海戰中擊敗俄國波羅的海艦隊。這一次,日本又勝利了。
世界震驚。國際輿論稱這是“黃種人第一次在現代戰爭中擊敗白種人”,在日本國內更被解讀為“東方的勝利”。日本自此確認了自己“亞洲燈塔”的自我定位,認為肩負著領導亞洲現代化、抵御西方的使命。
但勝利并未帶來預期的外交成果。1905年的《樸茨茅斯條約》僅確認日本對朝鮮的“指導權”和獲得庫頁島南半部,并未給予日本預期的賠款。日本國內輿論對此極為不滿,東京爆發大規模“日比谷燒打事件”,抗議政府“外交軟弱”。
日本的民族主義由此進入一種危險的膨脹狀態:它不僅追求國家安全,還要求國際地位與軍事勝利成正比,一旦落差出現,就轉化為屈辱感和報復沖動。
一戰期間,日本以協約國身份參戰,并趁機接管德國在中國山東的權益,進一步擴大在華勢力。然而,巴黎和會上日本提出的“種族平等條款”遭到英美反對,這對日本是另一重心理打擊。盡管它在軍事實力上已是世界強國之一,但在以西方為主導的國際秩序中,仍被視為次等成員。

1922年的《五國海軍條約》更是具體化了這種不平等:美、英、日的主力艦噸位比例被定為5∶5∶3。1930年的《倫敦海軍條約》在華盛頓海軍條約的基礎上,進一步限制了戰列艦、巡洋艦、航空母艦及潛艇的噸位和數量,日本再次被迫承認比美英弱的地位。
制度化的不平等,使日本的民族主義繼續激化—既強化了“自我特別優越”的信念,又固化了“世界拒絕承認日本平等地位”的受害意識。日本在帝國化的過程中,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民族心理:對內強調日本的先進,對外則在驕傲與屈辱之間搖擺。
這種心理有兩個特征:第一,優越感的擴張。日本將自身現代化的成功視為民族優越的證明,并由此推導出領導亞洲的正當性。如在殖民朝鮮與臺灣時,官方宣傳強調“文明開化”“同化政策”,把殖民統治包裝為“現代化工程”。第二,屈辱感的蔓延。盡管在軍事上屢屢獲勝,日本在國際政治上始終未能與歐美列強完全平起平坐。這種差距引發持續的不滿與報復欲望,使民族主義容易被轉化為激進的對外政策。
經濟不穩與社會不安為右翼民族主義提供了溫床。大量退伍軍人、失業青年加入各種民族主義團體,如“玄洋社”“黑龍會”等。
這一民族心理,不僅是外交摩擦的副產品,也是日本帝國主義的驅動力之一。它促使日本不斷通過對外擴張來證明自身地位。民間右翼的民族主義情緒與軍部的擴張意志開始融合,自下而上推動國家一步步滑向法西斯化和全面軍國主義。
一戰后,日本雖然在經濟上獲得短暫繁榮,但1920年代初遭遇“戰后恐慌”,1923年關東大地震造成巨大破壞與社會動蕩。經濟不穩與社會不安為右翼民族主義提供了溫床。大量退伍軍人、失業青年加入各種民族主義團體,如“玄洋社”“黑龍會”等,他們鼓吹排華、反英美,主張武力擴張以解決經濟與人口問題。
這些右翼團體不僅是街頭力量,也與部分政治勢力和軍部勾連,常以刺殺、恐嚇、暴力示威等手段直接干預政治。1932年的“五·一五事件”中,年輕的海軍軍官與右翼分子刺殺首相犬養毅,但這類事件卻能得到輿論同情,被包裝為“愛國行動”,民族主義情緒已成為動員暴力的正當理由。
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是駐扎在東北的關東軍少壯派軍官繞過政府,單獨行動的標志性事件。關東軍未經東京批準即發動對中國東北的軍事占領,迅速建立“滿洲國”。事后政府非但未予追究,反而默許既成事實。
這幾乎成了日本國家法西斯化的一種慣性,政治學者丸山真男總結為:“來自下面的法西斯的動向—即激進的法西斯運動的每一次痙攣般的發作反倒成為一種契機,更加促進了來自上層的法西斯化。”
1936年的“二·二六”事件中,約1400名“皇道派”青年軍官發動兵變,占領東京部分地區,暗殺多名高官。此后,廣田弘毅內閣上臺,標志著日本法西斯政權確立。丸山真男寫道,此后,“那種自下而起的急進的法西斯主義運動宣告終結,日本法西斯化的路程已成定局”,“凡是阻礙東條的勢力全部統統粉碎”,“至此出現了近似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強大獨裁政治”。諷刺的是,消滅了所有反對派之后,“在日本法西斯的最后階段,在議會中站在最反政府立場、最具批判言論的是日本法西斯的急先鋒—民間右翼各團體”。
日本的民族主義由此進入一種危險的膨脹狀態:它不僅追求國家安全,還要求國際地位與軍事勝利成正比,一旦落差出現,就轉化為屈辱感和報復沖動。

1937年7月7日,組閣剛滿一個月的近衛文麿就發動了蓄謀已久的全面侵華戰爭。9月,近衛內閣頒布《國家總動員法》,將經濟、勞動力、輿論、教育全部納入戰爭動員體系。這一法律為后來東條英機時期的極權體制提供了制度基礎,使軍部能夠在全面戰爭的名義下對社會進行全方位控制。政府可不經議會批準直接實施戰時經濟控制,新聞出版全面受審查,教育體系以“忠君愛國”為核心。天皇制在此時成為一種政治宗教,天皇被塑造為絕對的國家意志化身,任何反對政策的聲音都可被指控為“叛逆天皇”。
在法西斯化的政治與社會氛圍中,日本對外戰爭被包裝為“教訓兄弟”“解放亞洲”。直至戰爭尾聲,日本對中國的侵略依然被稱呼和認識為“事變”,而非對外戰爭,是“糾正”中國的落后與混亂。
這種虛偽不僅存在于暗地里,還被日本政府堂而皇之地公開宣示。比如三度組閣的首相近衛文麿,在1938年1月,全面侵華已經發生的情況下,發表公開聲明“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又在同年11月發表第二次聲明,稱“帝國所期求者即建設確保東亞永久和平的新秩序”,第三次聲明仍稱“要與支那同感憂慮、胸有卓識之士合作,邁向東亞新秩序之建設……共謀實現相互善鄰友好、共同防共和經濟合作”。
“亞洲共榮圈”是這一時期的核心宣傳口號。日本宣稱要建立一個擺脫西方殖民的亞洲共同體,但實際上卻是日本主導的殖民體系。在中國、朝鮮、東南亞,日本推行資源掠奪、勞動力征用、文化同化政策,這種以優越感包裝掠奪的邏輯,與明治時期形成的“亞洲燈塔”自我形象一脈相承。
總結來說,日本由近代民族國家走向極權的過程,并非單一政變或陰謀的產物,而是國際環境壓力、民族主義心理異變、軍部權力膨脹相互作用的結果。這種歷史進程的邏輯是:外部沖擊促成民族觀念,天皇制成為民族統一象征;快速現代化帶來優越感與領導亞洲的野心,同時被國際秩序的歧視激發出屈辱感;優越與屈辱并存,推動民族主義激進化,最終與軍部權力結合,走向法西斯化與全面侵略。
徹底瘋狂化的日本也在這條路上終于走向自我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