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唐代經濟繁榮,貿易頻繁。作為唐代敘事文學代表的唐傳奇描繪了大量的商業活動,這些商業活動既有簡單的商品買賣、人力買賣,又有租賃、借貸等較為復雜的商業活動類型。而傳奇小說對商業活動的描寫具有日常化與生活化、宗教化與道德化的傾向,同時還兼具細致化與片段化的特點。
[關" 鍵" 詞] 唐傳奇;商業活動;商業描寫;商品經濟;商業小說
引言
“詩圣”杜甫《憶昔》中的“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描寫了唐朝開元時期手工業和商業發達,貿易往來的商賈車輛絡繹不絕于道的景象。自然,這樣繁榮的經濟也不可避免地出現在傳奇小說的描寫之中。
一、商業活動類型
唐代農業和手工業十分繁榮,又通過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加強了對外交往和經濟合作,從而帶來了繁榮的貿易活動。唐代還設有專門的坊市以供四面八方的商人、游客以及都市居民等進行交易。商業經濟活動的繁榮,帶來的必然是從商人數的增加,商業活動對不同人群生活的滲透更加頻繁,也會不同程度地影響甚至改變人們對于商業活動和商人的認識與看法。[1]
(一)商品買賣
事實上,傳奇小說中關于生活必需品,尤其是有關吃食的描寫特別多。《新唐書·車服志》記載:“開元來,貴人御饌,盡供胡食。”[2]開元之后,貴族經常食用西域各民族的食品。唐朝僧人釋慧琳在《一切經音義》中明確指出胡食“即饆饠、燒餅、胡餅、搭納等是”[3]。衛國公李靖“出市胡餅”(《虬髯客傳》)[4],拿出買好的胡餅和紅拂女與虬髯客共食。僧尼也會食用胡餅,“尼悲涕不食,餅為眾人所食”(《朱自勸》)。據史料記載,唐玄宗亦曾食用過胡餅,“楊國忠自市胡餅以獻”(《資治通鑒·玄宗紀》)[5]。餅的食眾廣泛,且種類多樣,做法也各有不同。燒餅,“預作蕎麥燒餅”(《板橋三娘子》);蒸餅,“路旁見蒸餅新熟”(《朝野僉載》);餡餅,“停于賣餡媼肆”(《賣餡媼》)。除餅外,還有專門經營西域特色美食饆饠的店鋪,“明經遂邀入長興里畢羅(即饆饠)店”(《國子監明經》),酒或酒肉,“沽酒王氏”(《酤酒王氏》),“治酒買肉”(《釋清虛》);魚,“訪所市魚處”《韓確》等。
相比于吃食,唐傳奇中對于衣物買賣的描寫則較少,但明確寫明了專門買賣衣物的衣市,“入西市衣肆”(《任氏傳》);“賣白衫白疊布”(《東城老父傳》),賣白色衫衣,白色棉布。此外,還有賣用來洗衣服的皂莢,“恒賣皂莢百莖于市”(《逆旅客》);賣油,“常負擔賣油于側近坊內”(《東明油客)》;賣木頭,“恒業市木”(《徐彥成》);賣藥,“常提一大葫蘆賣藥(《賣藥翁》)”……甚至有人經營種類多樣,不止一種,比如龔播是峽中云安監鹽賈,但是靠“販鬻蔬果”發家。
隨著佛教的日益興盛,陰曹地府之說流波各地,殯葬行業也蔚為大觀,燒紙錢已成風氣,“便市紙錢燒之”(《張御使》),于是就買紙錢燒給鬼差;“璹令以六十錢,市白紙百張作錢”(《王璹》),王璹下令用六十文錢購買白紙百張作紙錢;“因命具饌,且鑿紙為錢”(《李思元》),所以命人做美食,并且用紙作錢。其中的“鑿”,指采用模具打制紙錢,故稱“鑿錢”。
然而,盛世之下也難以掩藏黑暗的人口貿易,《吳保安》一篇中就有“使人于蠻洞市女口十人”,讓人在蠻人居住地購買美麗的女子十人。同一篇中更有一男子竟然先后被賣了三次以上,“轉賣于南洞……更賣南洞中……復賣他洞”。
(二)人力買賣
除了商品買賣外,旅館驛站已稀松平常,如“遂宿于逆旅”(《釋信行》)、“日高至驛”(《婁師德》)、“乃息于逆旅”(《儀光禪師》)、“止逆旅”(《鄭宏之》)等。
然而尤其值得點出的是,傳奇小說還描繪了眾多的人力買賣。有些人通過出賣自己的勞動獲取報酬,“嘉運時為人講書,得絹數十匹”(《馬嘉運》),馬嘉運當時給人講書,獲得報酬絹數十匹。更有甚者依靠出賣自己的勞動力維持生活,“鬻女工以自給”(《儀光禪師》),為別人做女工以維持生計。
既然一方出賣自己的勞動力,那另一方自然是雇傭者。傳奇小說對此也有描寫,“因召船師,載往鐘陵”(《晉洪州西山十二真君內傳》),于是召喚撐船師傅,前往鐘陵。而隨著佛教的日益昌盛,還出現了抄經這一服務,“雇諸經生眾手寫經”(《頓丘老母》),“及所有料錢,請僧眾轉《金剛經》”(《李丘一》)。
除了上述或單一或偶發的雇傭,傳奇小說中還有大型的“手工業作坊”。
唐定州何明遠大富,主官中三驛。每于驛邊起店停商,專以襲胡為業,資財巨萬。家有綾機五百張。遠年老,或不從戎,即家貧破。及如故,即復盛。(《朝野僉載》)
小說中雖然沒有對雇傭勞力的直接描寫,但有理由推斷無論是多家旅店還是五百張織布機,都要常年雇傭大量勞力來保證其正常運轉。再比如《陽平謫仙》有:“初,九隴人張守珪,仙君山有茶園。每歲召采茶人力百余人,男女傭功者雜處園中。”張守珪在仙君山的茶園每年就能雇傭上百男女采茶,可見其規模之大。
(三)其他
除商品買賣和人力買賣外,還有一些商業活動值得注意。如租賃,“調選傭居大寧里”(《賈人妻》),余干縣令王立選調時租住在大寧里;“愿稅以居”(《李娃傳》),滎陽生到長安應舉,叩門見李娃母希望租住其田宅。
再比如借貸,“遂假求于人,獲錢六千”(《任氏傳》),于是就向人求借,獲錢六千文;“(郭)珙嘗假借錢六七萬”(《童安玗》),郭珙曾經借給童安玗六七萬錢。這種借貸并非個例,而是一種較為普遍的現象,“賒貸甚眾”(《逸史·章仇兼瓊》),賒賬借貸的人特別多。甚至有的人因此惹上官司,準備逃命,“一旦,鄰居有負債者,客知其主陳牒征訟所司,將欲追捕,計無所出”(《東明油客》)。
此外還有懸賞,“以千金購昌長安、洛陽市”(《東城老父傳》),用千金在長安洛陽懸賞昌;博彩,“荒飲博戲”(《屈突仲任》),“斗雞走狗,樗蒲一擲數萬”(《竇不疑》)。更為重要的是,傳奇小說中出現了類似于銀行保管資金的行為,試看《張李二公》:
張有故席帽,謂李曰:“可持此詣藥鋪,問王老家,張三有令持此取三百貫錢。彼當與君也。”遂各散去。……李嘆訝良久,遂持帽詣王家求錢。王老令送帽問家人,審是張老帽否。其女云:“前所綴綠線猶在。”李問張是何人。王云:“是五十年前來茯苓主顧。今有二千余貫錢在藥行中。”李領錢而回。
從節選可知:其一,藥鋪貿易很大,有了聯合在一起的“行”。其二,這個藥行依托信用保管大量資金。其三,要想從藥行領取其所保管的資金,除本人外,也可以以本人與藥行約定的信物為憑證取錢。由此可見,唐代商業貿易或許已經出現了某一領域的商業集團——行,而維持這個“行”的重要因素之一就是信用,并且“行”還提供一定的儲蓄功能。類似的還有“其錢先已鎖在西市”(《三衛》),這錢早先在西市保管著。
二、商業描寫的特征
唐傳奇小說雖然是文言小說的成熟階段,但畢竟容量有限,其所描繪的商業活動也相對短小。不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短小的商業活動描寫也獨具特點。
(一)日常化與生活化
唐傳奇小說多次記寫長安城坊建制與城坊生活[6],其商業活動具有明顯的日常化、生活化特征。首先是大量描寫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食衣住行本是人類維系生活所必需的食物、衣著、居所、出行方式,所以當人不能完全依靠自身生產維系自己生存所需的衣食住行物品時,必然通過商品交換來獲得賴以生存的必需品。而傳奇小說中商業活動就有白衫、白疊布等衣物或制衣原料,餅、畢羅、魚等吃食的買賣,還有住旅店或租房,也有對船師的雇傭,涉及人們日常生活中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
其次是商業活動的便捷化。唐朝的坊市制度為商業活動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同時也為普通市民的生活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唐傳奇小說中的人物如果有什么需要或有什么缺失就可以去市中購買。比如,“其女寺尼某乙,令往市買胡餅,充齋饌物”(《朱自勸》),朱自勸的女兒某乙在寺里當尼姑,讓婢女去集市上買胡餅,充當齋飯;“兩京秤斤買,五溪無人采”(《高力士外傳》),即使是五溪無人采摘的野菜,京城也能買到;“是夕夢君已死,求二百千紙錢,欲便市造”(《張御史》),當天夜里夢見你已死,在夢中求二百千紙錢,便想要去市中買紙鑿錢。由此可見,某些特殊行業夜里也是營業的,十分便捷。除了買東西方便外,人們賣東西也頗為方便,“遂將詣秦市賣之”(《辛道度》),“遂貨家產,得五百千”(《鉗耳含光》),到市場就能賣掉。
(二)宗教化與道德化
隋唐時期,佛教興盛,而李唐皇室自稱老子之后,開始推崇道教。所以不少傳奇小說明顯具有釋道色彩,哪怕是傳奇小說中描繪的商業活動,也不免受此影響。又因釋道因素,所以商業描寫還有著懲惡揚善的道德化傾向。
僧人或宣揚教義,或化緣進行俗講,而俗講的對象則是普通的佛教徒和廣大人民群眾[7]。因而有不少篇章記錄起死回生之人在冥界的所見所聞或復生因由。《頓丘老母》中頓丘老母本來因病離世,但因有“作《法華經》”長達十年的念頭,且已經“付一千文與隱師”,故放還七日,“雇傭諸經生眾手寫經”。除寫經書外,信徒還可以建塔、造佛像、作佛畫像免除災厄,“文本以千錢為畫一座像于寺西壁”(《眭仁蒨》)。積善亦成德,行善也可以獲得豐厚的獎勵,如《熊慎》中熊慎之父“聞船內千百念經佛聲,驚而察之,乃船中諸魚也。遂嘆異而悉取放之,不復以漁為業”。熊慎之父后來靠賣偶然發現的黃金成為巨富。
受道教影響,傳奇小說中有些商人是神仙,往往不以營利為目的,即使是賺到錢也會救濟世人。如《益州老父》中益州老父“攜一藥壺于城中賣藥,得錢即轉濟貧乏”,他下凡一方面是濟世救民,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贖罪,最后功德圓滿,得以回歸仙島,“老夫罪已滿矣,今卻歸島上”。甚至神仙也會來凡間消費,太白酒星“仙格絕高,每游人間飲酒,處處皆至,尤樂蜀中”。神仙在上天關注著人世間的商人,冥冥中對商人的善惡明察秋毫,誰在經商中胡作非為,誰就會遭到上天的懲罰報應[8]。如《朱化》中羊販朱化因貪財而遭到厲鬼索命,“我即鬼也,當與群羊執爾而戮之”“尋死于邠寧”。
(三)細致化與片段化
一方面,由于商業繁榮,商品交易行為大大增多,作為反映現世生活的傳奇小說則較為詳細地描繪了商品交易過程,例如《任氏傳》:
遂假求于人,獲錢六千。任氏曰:“鬻馬于市者,馬之股有疵,可買入居之。”鄭子如市,果見一人牽馬求售者,眚在左股。鄭子買歸。其妻昆弟皆嗤之,曰:“是棄物也。買將何為?”無何,任氏曰:“馬可鬻矣,當獲三萬。”鄭子乃賣之。有酬二萬,鄭子不與。一市盡曰:“彼何苦而貴賣,此何愛而不鬻?”鄭子乘之以歸;買者隨至其門,累增其估,至二萬五千也。不與,曰:“非三萬不鬻。”其妻昆弟聚而詬之。鄭子不獲已,遂賣,卒不登三萬[9]。
從一開始資金不足借錢買馬,到買一瘸腿馬,到三萬賣馬不成,再到被買家跟蹤到家,最終不足三萬賣馬,中間穿插著親友的嗤笑、市人的不解、親友的責備,還暗含有借貸買賣、低買高賣、討價還價等簡單的營商技巧。可以說《任氏傳》中這一買馬賣馬的商品買賣流程完備,對各方反應的描寫全面且細致。類似的還有《板橋三娘子》,三娘子從制作蕎麥燒餅到賣給食客,最終食客變成毛驢,描寫細致入微、有條不紊。
另一方面,商業活動滲入日常生活,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涉及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商業活動的描寫常常是只言片語,呈現出明顯的片段化傾向。例如《東城老父傳》全文有多處描寫商業活動、買雞,“傾帑破產市雞,以償雞直”;租房,“又立外屋,居游民,取傭給”;賣布,“販繒洛陽市”;賣衣及布,“行都市間,見有賣白衫白疊布”;懸賞,“以千金購昌長安、洛陽市”等。該傳奇小說對商業活動的描寫少則一句,多則二三句,便再無言語。再比如《賈人妻》一篇中,主人公雖然是個商人,但是對其經商活動 的描寫只有“旗亭之內,尚有舊業。朝肆暮家,日贏錢三百”寥寥數語,而其經商的根本目的是為了報仇,一旦大仇得報,則“揮手而已”,揮手離開。
結束語
唐傳奇對商業活動的描寫已經十分豐富,特別是勞動力的買賣標志著唐代雇傭勞動成為較為普遍的社會經濟現象,也預示著未來的經濟發展趨向。因為繁榮的經濟生活,商業活動漸漸成為都市居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現存唐傳奇主要是以都市生活為題材,表現了市民階層的生活狀況和倫理觀念[10],故而傳奇小說的商業描寫具有明顯的日常化與生活化特點。而佛教的興盛與道教的尊崇,直接影響了傳奇小說的創作。傳奇小說的佛教色彩要更為濃厚,甚至直接在傳奇小說中稱《金剛經》為續命經,如“識續命經否”“即人間金剛經也”。不過,傳奇小說畢竟是文言小說,篇幅有限,作為日常生活一部分的商業活動雖然有了較為詳細的描寫,但從宏觀來看還是呈現出片段化的傾向。概言之,商業描寫仍然只是傳奇小說中的點綴而已。
參考文獻:
[1]謝志遠.中國古代商業小說敘事研究[D].長沙:湖南師范大學,2015:156.
[2]歐陽修,宋祁,撰.陳煥良,文華,點校.新唐書.[M]長沙:岳麓書社,1997:305-321.
[3]徐時儀,校注.一切經音義三種校本合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154.
[4]李劍國.唐五代傳奇集.[M].北京:中華書局,2022:2453-2458.
[5](宋)司馬光,編著.(元)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玄宗紀[M].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6972.
[6]車寶仁.唐長安城的昌盛與傳奇小說的繁榮[J].唐都學刊,2007(5):11-16.
[7]張躍生,魏立艷.佛教文化和宋話本[J].寶雞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2):70-74.
[8]邱紹雄.中國商賈小說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11-12.
[9](宋)李昉,扈蒙,李穆,等.太平廣記.[M].北京:中華書局,2023:3051-3056.
[10]黃麗芝.從市民文學看中晚唐文學創作[D]. 西安:陜西師范大學,2009.
作者單位:黑龍江財經學院
基金項目:黑龍江財經學院校級課題“中國古代文學中的商業活動與商人形象的流變研究”(XJYB2024071)。
作者簡介:孫海鵬(1995—),男,漢族,黑龍江雞西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鄭越(1991—),女,漢族,黑龍江哈爾濱人,碩士研究生,講師,研究方向: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