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秀山莊

蘇州古城的景德路，藏著一座小小的園林，小巧精致，游人少至，卻歷史悠遠，享譽世界，曾讓多少研究園林的大家為之駐足，乃至成為游客每到姑蘇必訪之地這就是環秀山莊。讓它名傳天下的，是清代戈裕良在園池中堆疊的假山。

環秀山莊的假山，是清代篆刻家孫均奉母南歸時主持營造的。相傳此處曾是五代金谷園故址、宋代朱伯原之樂圃，后來幾經易手，為申時行、薛楫、阮元等人相繼所有，最終歸孫家。嘉慶十二年，孫均請來疊山名家戈裕良，在園池中疊山理水，營造了今時可見之假山。對于從蘇州城走入此園此山的體驗，清末民初的國學大師金天羽在《頤園記》中曾有記載：

蘇之城，廛次而墉比，舉薪之戶十萬家，塵埃囂然。而一入斯園之門，則鏡瀾屏碧，紛芩罨靄，朝嵐倒景，夕彩暈光，隱幾寂視，若出云表。其山，皺瘦混成，自跌至巔，橫睨側睇，不顯斤斫。凡余所涉天臺、匡廬、衡岳、岱宗、居庸之妙，千殊萬詭，咸奏于斯。

頤園，是汪氏耕蔭義莊，即環秀山莊。咫尺山林，數步之間，納浩瀚乾坤；廊引人隨，回環曲折，已山水萬里。這座坐落在城市中的園林，在不過兩畝地的空間中營造出山林之境，涵攝天下名山之妙，足見其技藝之精妙。

所以，童先生說此處“微似拳勺，而風味殊勝”，陳從周先生則說“水有源，山有脈，息息相通”。走入環秀山莊，似乎能讓人立刻感知到它的生命感一一靜心相對，可隨之呼吸，也可伴之起舞。環秀山莊，以其假得其真，營造了心靈中的真山水，構建了高妙的人文空間營造范式。

一、指下生云煙——園林設計的“從心不從法”

疊山師戈裕良生于常州，出身于乾嘉時期的疊山世家，父親即以疊山為營生，他從小隨父親一起參與造園。陳從周先生認為，戈裕良的疊山藝術為中國假山藝術中之上品。

關于戈裕良，清人錢泳《履園叢話·藝能·堆假山》中記載：近時有戈裕良者，…孫古云家書廳前山子一座，皆其手筆。嘗論獅子林石洞皆界以條石，不算名手，余詰之日：“不用條石，易于傾頹奈何？”戈曰：“只將大小石鉤帶聯絡，如造環橋法，可以千年不壞。要如真山洞壑一般，然后方稱能事。”

文中所說的孫古云家書廳前的山子，即環秀山莊假山。而“鉤帶聯絡”之法，是戈裕良為營造山水自然所創，講究頂壁一氣。對于他的疊山藝術，清代洪亮吉曾稱贊為“饒有奇趣”，他詩中寫道：奇石胸中百萬堆，時時出手見心裁。錯疑未判鴻蒙日，五岳經君位置來。

指下生云煙，胸中具丘壑。詩人看到戈裕良疊山，嘆其“出手見心裁”，甚至想象，在鴻蒙開辟之前，天地中的五岳便是經他的妙手點化而成。

明代計成說：“從心不從法，為不可及；而更能指揮運斤，使頑者巧，滯者通，尤足快也。”此境界可與戈裕良之疊山境界相仿佛。造園家能與天地造化之心相通，方能妙心靈運，營造出通達無滯、生生不息的生命空間。這從繪畫中也可體認一二，如石濤《一畫章》所言：“夫畫者，從于心者也。自然而不容毫發強也。”園林是大地上的繪畫，疊山何嘗不是心靈的舞蹈？心中的境界借山石皴法表現，仿佛要將天空的云移來，生出如幻如畫的妙境。

古典園林的營造，是“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過程，讓人在這兩畝之地中產生深度沉浸式體驗。這并非簡單的再現自然，更非簡單的復制和模仿，而是“妙造自然”。因此，對現代的文化空間設計者而言，不應該簡單模仿，也不應刻意讓文化空間從城市、鄉村等場景中凸顯。唯有心不造作，才能契合于大化之韻律。放下刻意的自的，才能真正讓作品和環境的眾多緣起和諧相融。因為無我的創造精神，方能萬物相生。

二、如入山谷，可居可游一空間營造的妙造自然

藝術家的靈心妙慧，在隨手布置之間造就了環秀山莊假山這樣的神品。學者們對此多有研究，甚至繪制有復原圖，幫助我們更好理解此山。

1.今昔對比

從石山現狀看，站在四面廳前的平臺可讓人一覽假山南面石壁。據楊鴻勛先生考證，昔日假山前有空廊，在廊檐和掛落的掩映下，假山欲露先藏。人在廊下仰望，可見“山高月小”的高遠境界。而長廊東側，隔著花窗看山，重重疊疊，綿延而來。正所謂“推窗如臨石壁，更覺峻峭無窮”。

此外，西側長廊盡頭另有一山，山上有樓，系新建。此處之前是樓閣，其實是過街樓，由于山體掩映，形成藝術的錯覺，登臨遙望，如在云端，引人遠思。

石山的東北角，是主峰的起勢之處，之前高墻下有土坡，土石相間，并以樸樹、女貞、芭蕉等植被遮擋，形成張南垣所提倡的“繚以短垣，翳以密案”的造勢方法，亭中觀山，山體似乎與墻外千巖方壑相通，形成“若似乎奇峰絕嶂，累累乎墻外”的景致。

從理水來看，戈氏是池上起山，山從東北起勢，水從西北而來，水令山活。戈裕良還巧借雨水營造雨瀑，一處在東邊假山靠南邊，墻頭有石槽蓄水；另一處在西北部的山閣旁。江南多雨，下雨之時，分泉淙淙，坐雨觀瀑，耳根俱靜。只可惜目前皆已損壞。

雖然有以上變化，但環秀山莊假山實體完好，仍能讓人有如在山谷、如入畫里之感。試想，若能穿越時光，回到昔日主人在園的情景，于山中坐雨聽泉、雪中觀山，看霧水空蒙、煙云蒸騰，真似身在太古鴻蒙、耳聞天地回響。

2.“三遠”境界

造園如同行文，有其內在的邏輯線路，要“可行、可望、可游、可居”。明代藏書家祁承煤曾說：“余園雖掌大，然而其中之迂回委折，夫固有條理焉。”從山路來看，山意可觀。比如，從“問泉”亭南望，雖然亭子和東南主峰僅幾米之遙，卻有如身在山腰之感，隔水相望，煙霧彌漫，形成平遠之境。

補秋舫中南望，土石相間，苔蘚歷歷，古木蕭疏，宛若半卷王維詩篇。再登“半潭秋水一房山”亭，主山在目，月出東斗，好風相從，高古之境，躍然眼前。這是山意的縱深，此為深遠之境。

從假山西北部過問泉亭，也可沿著山中溪流石徑盤環拾級而上，如入山林巖谷之中，盡頭則是山閣，沿路有溪水、泉瀑，淙淙在耳，更有藤蔓綠蔭，綠意盎然，此乃高遠之境。

還有水路。若將南邊長廊恢復，從西廊到南廊，人行其中，便如舟行水中，山中石壁，皆作畫觀。數步之內，宛如《千里江山圖》《富春山居圖》，一幅手卷，徐徐展開，足不出戶，卻已觀江山萬里，蔚為可觀。

山路、水路，蜿蜒迂回，山徑主線60余米，是利用疊山增加游程、拓展空間的典范。從山勢來看，東北起勢，氣脈奔涌而來，到南側形成欲左還右之力，山盡意不盡，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全盤皆活，一個有生命感的空間就形成了。一脈相通，首尾銜接，形成山徑回環、曲橋三折之勢，“無一筆不曲，無一處不藏”，形成周流不滯的生命氣場。

3.知乎畫脈

從質地、紋理到皴法，疊山師對每個角落的細節處理，皆符合畫理。《武進縣志》記載，“（戈裕良）原是畫家，后以造園為業，運用繪畫技巧設計假山。”

山石皆有皴法，卷云皴、斧劈皴、披麻皴、彈渦皴，處處適宜。尤其在雨后、適宜的光線下，更為明顯。明代詩文家鄭文康先生將環秀山莊假山掇山的皴法加以梳理：南側崖壁用孔洞方式表現，形成云在山腰的畫面；水池護岸，用彈渦皴，形成湖水拍打駁岸的紋理；而碎石和大塊湖石的交搭，則產生了遠近高低的即視感。

《園冶》中說：“峭壁山者，靠壁理也。借以粉壁為紙，以石為繪也。理者相石皴紋，仿古人筆意，植黃山松柏、古梅、美竹，收之圓窗，宛然鏡游也。”游山路線、山石皴法，猶如太極圖中的陰陽，靜對此山時，游覽者可感受到雄渾高古的境界。汪惟韻曾題聯云：

流水曲橋通，簾卷風前，山翠環來花竹秀；

涵云高閣起，筵開月下，燈紅留向畫圖看。

峭壁蜿蜒，曲水寒潭，就在這起承轉合之間，呈現出變化和流動的關系，這符合自然界真山的感覺。

環秀山莊以其豐富的藝術表現和妙造自然的空間呈現，讓人從視覺、味覺、聽覺等方面，產生了全息體驗。這里營造的自然之美，符合人的回歸天性的訴求。建筑材料的火氣消融在掩映的草木中，冰冷和剛硬被空間營造的光影柔化了，而巧妙的線條符合畫理，與人的內在生命產生了呼應。走入其中的人，仿佛忘記了紅塵，身入一片亙古的時空，不再是一個局外的人，而在空間中找到了角色感，隨著身體在空間內高下行走，有如登臨高山，甚至有抵達太華仙境的心靈感受。來自文化傳承中的哲思和意境，就在這行走中巧妙滲入人的體驗，從而實現了“在在處處，皆可安禪”。

三、云客宅心一游覽路線中的敘事設計

現在有越來越多的空間設計作品，讓建筑物從大山、竹林、山水中長了出來，讓建筑空間消隱到當地的自然脈絡中；同時，利用空間延續一條文化的脈絡，讓空間傳遞的故事契合文化的特色和傳承，身入其中，意境宛然。那么，踏入環秀山莊，會給人怎樣的體驗？

無論從時間、還是空間上來說，環秀山莊都是紅塵中的世外桃源。它打破了人的現實感，讓人從內心生發出生命的體驗，漸至回歸生命的真性。“名園當作故園看”，雖名為假山，卻是生命真正的家園。走入此園，即可感受到昔日文人的生命感悟。

關于環秀山莊路線的順序，學者有不同的看法。著名建筑學家梁思成和劉敦楨兩位先生從半潭秋水一房山亭上山，進入山谷，經南側絕壁，由三曲橋而出。而陳從周先生后來登臨此山，則是從三曲橋登山。他寫道：“自亭西南渡三曲橋入崖道，彎入谷中，有澗自西北來，橫貫崖谷。經石洞，天窗隱約，鐘乳垂垂，踏步石，上蹬道，渡石梁，幽谷森嚴，蔭翳蔽日。而一橋橫跨，欲飛還斂。”參考李漁所言“山之與壁，其勢相因，又可并行不悖者，凡累石之家，正面為山，背面皆可作”，說明以峭壁作為山之收筆，為明清疊山之共識。依此，我們選擇從頤園的圓洞門為入口，管窺環秀山莊游覽路線所呈現出的敘事結構。

從弄巷，穿過圓洞門，北折上山，雖僅幾步，已有至山腰之感，此處有亭，名“問泉”。亭，有“停正”之意。風塵仆仆的行人，在此停下來，作生命的止觀。南望群峰，北山飛泉。

蔣恭棐《飛雪泉記》記載：“迤逾三穴，或濫或沈，不藏不屬，合之而為池，酌之甚甘，導之行石間，聲??然，因取坡公《試院煎茶》詩中字，題曰‘飛雪’。”這里所說的東坡詩為“蒙茸出磨細珠落，眩轉繞甌飛雪輕”，磨茶的茶沫落下，倒在碗里，便旋轉如飛雪。此泉名飛雪，一是說此泉水清冽甘甜，二是給人以輕盈清澈之感。補秋舫有汪惟韶的題聯，道：

隔院聽黃鸝，最宜婪尾花開，四壁凝香簾半卷；

新酷浮綠蟻，恰好醒心泉澈，一鑪飛雪酒初溫。

文人在茶中，寄寓的是醒心回歸之意，趙州禪師也有“吃茶去”的公案。吃茶去，就是讓人要放下思量猜奪之心，回歸醒覺的心。問泉之問，飛雪為答，是一場心靈覺醒之旅。

過問泉亭，到補秋舫，如同行進在山水之間的小舟。補秋舫的磚額，一為“凝青”，一為“搖碧”，意指所面之山林青綠，蔚為可觀，此處題聯為：

云樹遠涵青，偏教十二闌憑，

波平如鏡；

山窗濃疊翠，恰受兩三人坐，屋小于舟。

人在小舟中行，窗如框，作尺幅小景。若推窗憑欄，深山之中，山幽鳥鳴，心如明鏡。這一艘畫船，似乎可以帶著人悠悠地蕩漾在江湖之中。補秋舫，打開的是生命的觀照境，讓人從粗淺的思量回到細微的覺知。宗白華先生說：“文藝境界的廣大，和人生同其廣大；它的深邃，和人生同其深邃，這是多么豐富、充實！然而它又需超凡入圣，獨立于萬象之表，憑它獨創的形相，范鑄一個世界，冰清玉潔，脫盡塵滓，這又是何等的空靈。”空靈又充實，這不是感官的看見，而是心靈之眼所見，能將自然之神韻，化為自身之精神。

金天羽曾在此園中與友人度曲：

鼎丞復邀之飲，度曲于補秋舫。舫位在山之北澳，余踞磐石聽之，笛聲搖曳出翠微，而澗瀑自墻外來，應節相和，時玉梅二株方怒花，辛夷亦垂垂坼，罄無算爵，賓主盡歡。

空山聽曲，飛泉相和，耳根清凈不說，見山中玉梅花開，心中的花也開了。環秀山莊園主畢沅有詩云：“手種梅花一千本，冷艷繁枝絕塵俗。”觀花、聽笛、品茶、焚香，是回歸心靈的方法，是對塵俗的放下，對生命的溯源。

出補秋舫，登“半潭秋水一房山”亭，以秋水名亭，來自莊子秋水篇的思想。“漆園秋水連冰嚼，龍井團茶帶雪烹”，詩人陸遐齡對戈裕良所造之文園有這樣的唱和，正式源于這純粹性靈的世界。身在此亭，墻外如同連綿山脈，此處恍然是在大山之麓，潭影深深，悠然南山，人消融了自我的界限，回歸無限。在山林最高處，以秋水點題，彰顯生命的超越之境。畢沅詩云：“妙處不關色香味，悟時已徹去來今。十年空谷云蹤杳，薄藹輕煙寫一林。”雖然豐富的感官體驗營造了一個文化空間，但已經超越感官、超越來去。《園冶》云：“莫言世上無仙，斯住世之瀛壺也。”假山，正是生命的超越之境界。

所以，環秀山莊在城市之中，營造了一段靜似太古之空間敘事。比如，在山洞中，見青藤寒潭，頓生寒意。此處，若夜月靜坐，能讓人靜入空境，塵事渾然忘卻；若于微雨中，聽雨落寒潭，清泉空響，那一聲直可穿透喧器，讓人泠泠然警覺，彌漫出一片空靜之感。此山雖靜默不言，卻如同禪師，可以轉化心境，達至妙悟。恰如環秀山莊其名：一為環青，“千重碧樹籠春苑，萬縷紅霞襯碧天”，取自韋莊《中渡晚眺》的詩意；二為挹秀，“風袂挽香雖淡薄，月窗橫影已精神”，取自范成大《再題瓶中梅花》的詩意。在生命的觀照境中，映照出碧樹蔥龍，萬丈紅霞；云淡風輕，卻煥然精神的生命境界。

山石松木，臨水高士，昔日文人匠師，將生命的畫卷，畫在了這尺幅之間；這里呈現的山之真趣，更是契合人內在生命感的筌蹄。在環秀山莊短短十分鐘就可以走完的游覽路線中，完成了一次宏闊的敘事設計，這是和人的內在心靈路線契合的人文敘事。正所謂：亭中小坐心如仙，苔痕歷歷不計年。待到山高明月夜，古鏡寒潭照舊顏。

結語

建筑師姚仁喜談到烏鎮劇場的設計說：“這個空間的氛圍，就是不要驚醒了人們的好夢。”這道出沉浸式空間的要旨。

人文空間的營造，何嘗不是一個由感官經驗、環境互動和敘事結構構建的“劇場”呢？在城市改造、鄉村振興過程中，新型文化空間如雨后春筍般建成，越來越多的文化空間脫穎而出，以其對空間形態和功能布局的創意性改造，獲得了最美文化空間的贊譽。

那么，如何更進一步將文化創意和人文內涵，融入藝術與美學元素，打造出更具藝術之美、創意之美、生活之美、自然之美的體驗空間？如何將空間敘事代入人的生活，讓人在浮躁的環境中收攝心神，融入這場心靈之旅？中國古典園林，以其經典的人文空間營造范式，提供了取之不竭的文化寶藏。環秀山莊，正是其中典范。

朱良志先生在《中國藝術的生命精神》一書中曾說，生為萬物之性，生也為藝術之性，表現生命是中國藝術理論的最高準則，重視生命是中國藝術尤其是詩、書、畫、樂、園林的基本特征。環秀山莊，正是營造了一個充滿生命精神的文化空間、心靈路徑。這是和人的生命密切相關的空間，所以山水范式實際上帶來的是生命的感通和心靈的慰藉，是一個不愿意醒來的好夢。

移步換景，每一幀風景，都是展開的詩意畫卷；煮茶觀心，舉手投足，都傳遞深邃的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