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黃昏

一

柳影人家起炊煙，黃昏中淡然、徐緩，恬淡的村莊，在一縷炊煙掙脫束縛飄起時，綻放出了粲然的靜美，不急不躁，端莊有素。

樹梢撐起了落日的余暉，晚霞把屋舍鍍成了金色。暮色中的鄉(xiāng)村，鳥雀喧鬧著回巢，縷縷炊煙升騰，裊裊娜娜，像是鄉(xiāng)村輕緩的呼吸，又仿佛母親溫柔的召喚，在天空中緩緩擴散，與晚霞相互輝映，靈動溫馨。

炊煙搖曳，暮色深沉，伴著飯菜飄香，母親們“喊飯”的叫聲，此起彼伏，漫過村莊。孩童們仿佛有著天然的辨識能力，一聲“吃飯了”，便能聽出哪個是自己母親的聲音，像是一只無形的手，牽回了一個個頑皮的孩童。

彌漫淡淡炊煙的院落，煙火氤氳。炊煙，宛如農(nóng)家灶臺綻放的花束，花開飯香。炊煙，晨鐘暮鼓般，陪伴著村人度過一個個平凡而又充實的日子。

鄉(xiāng)村家家戶戶的屋后，都會有一座草垛，守護著一家人的煙火氣。它們本是秧苗和麥苗，碧綠鮮活，接納著陽光的洗禮，不斷成長，豐饒著沃土，填滿農(nóng)家的糧倉。收獲、脫粒、暴曬、風干，枯萎成干草。干枯，是為了更輕盈地再生。翩躚炊煙是它們羽化的空靈魂魄，是生命的蓬勃綻放。

炊煙緩緩，牽絆著味覺的蔓延。村莊的美味，都是炊煙傳遞出來的，飄蕩成一縷縷勾人心魂的生靈，和鄉(xiāng)村人融為一體。那圈里的豬們饞得直叫，鳥雀們在枝頭跳躍難安。炊煙把灶臺鍋中的美味渲染得淋漓盡致，不露痕跡地拴住遠方游子的心神。

炊煙點綴著村莊的柔情，“絲絲古柳綱羅鴉，拍拍平田鼓吹鼃。不是青煙出林杪，得知山崦有人家。”宋人史彌寧的內(nèi)心是靜謐的，山谷人家升起炊煙，是做飯的時辰，只身趕路，只盼歸程。“渡頭馀落日，墟里上孤煙。”炊煙在王維的筆觸下，細致溫馨，倚杖柴門外，寒山蒼郁，愜意貞靜。“炊煙漠漠衡門寂，寒日昏昏倦鳥”是陸游筆下飄逸的炊煙，“炊煙一點孤村迥，嬌容斂盡天容凈”炊煙則在趙長卿筆端明亮澄凈了起來。炊煙在古詩詞中生動迷離了起來，那份柔情與依賴，讓人如夢似幻。

傍晚，炊煙彌漫村莊，和晚霞纏綿。溫情的農(nóng)家人，點綴在炊煙的余味下，一天的勞作后，吃菜菜香，喝粥粥糯。小河粼粼閃著金光，和風嘩啦啦地搖晃樹葉，鳥鳴婉轉(zhuǎn)，牛羊歸圈。這應(yīng)是鄉(xiāng)村人最幸福的時刻了。裊裊炊煙，如霧似紗，憧憬著美好，豐盈著鄉(xiāng)村的靈魂。

“裊裊”，剛一脫口，想到的便是曼妙輕盈的炊煙，似乎是天衣無縫的注定，一柱涌開，散漫天空，俯瞰村莊。來點輕風，煙散，夢幻，難怪桀驁的陶淵明也向往“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的恬淡。茅檐雨霏微，煙雨清濛的日子，炊煙盤旋屋頂，在青瓦上，樹梢上，附著纖塵煙絲，人家深閉雨中門，炊煙晚色，仿佛似江南岸。炊煙莽蒼，一點炊煙，才生煙火氣，方是人間，那個心中的鄉(xiāng)村。

河水繞村莊而行，在夕陽的余暉下顯得更加溫柔。夏日傍晚，霞光灑落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像是無數(shù)碎鉆在跳躍，閃爍著誘人的光芒。夏天的秘密仿佛就藏在這水波中，宛如母親慈愛的懷抱，包容著每一個嬉戲的孩童。

一群孩童的歡笑聲打破了傍晚的寧靜，他們像一群歡快的魚兒，躍入清澈的河水中。孩子們在水中盡情地翻滾、跳躍，他們的歡笑聲和尖叫聲此起彼伏，回蕩在空曠的河岸邊。

黃昏，游累了，河岸邊齊刷刷地坐著，兩腿懸在水中，看漫天云朵。暮色暗沉，天空變得深邃而神秘。夏日的灼熱在水波中消退，天際緋紅，朵朵白云鑲成了金邊，或聚或散，悠然安詳，微風吹過，帶來一絲絲涼爽。

望向村莊，炊煙裊裊，在一聲聲的呼兒聲中，它離開了河水，帶著滿心的快樂，踏上了歸家的路途。

近黃昏，最美的云朵是天空的媚眼，美目盼兮，安閑地漫游于生活之上。

纖云弄巧，太過美妙，白云幻影，心有所想便能幻化成形。秋天的田野里，天空一碧，四野寂蕩，一群羊在溝壑里啃食青草，我索性躺在嫩綠的大地上，微風過目，醉眼迷離，順手揪了一棵狗尾巴草，咬在嘴里打轉(zhuǎn)。視界之處是天空的大幕，云朵是天空絕對的主角，朵朵白云，在陽光的映襯下，白出了天際。云和風，跳起了曼妙的舞蹈，時聚時散，宛如醉心的交誼舞，若即若離，纏綿生趣。云朵在空中肆意變幻，有龍的翱翔，有馬的奔騰，有高山流水的勢不可擋。一團云，我多想踩在云上，飛向天空。兒時，滿腦子的神仙與天空，霧氣騰騰的云朵是行宮，是坐騎，像孫悟空一樣在云端飛翔。云之巧，藏匿著天馬行空的寄托。

村莊在云下，縹緲之云，有著鄉(xiāng)情的溫厚。臥看滿天云不動，不知云與我俱東，天涯海角，一個人抬頭看云，猶如被云朵照護著，親人般，情意濃濃。白云，給了“云游”的人莫大的慰藉。杜甫游蕩，有了云朵的護佑，他才有“蕩胸生層云”的喜悅踏實，云，更像他的親人，感受到了溫暖；李白仗劍行天涯，不羈無束，像極了白云，不管不顧地做自己，才有看“孤云獨去閑”的灑脫；徐霞客行山踏野，一路顛簸，卻有白云相伴，給了他“心之所向，素履而往”的信念。白云賦予人們更多的是溫暖與希望，是柔軟的鄉(xiāng)愁寄托。

二

在舟山，行走在孤島，晚霞漫天，置身于平靜的海面之上，海風溫潤，閑淡的云在和海水說悄悄話，一動不動。云朵貞潔，海水湛藍，這兩個世間最純潔的物體，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云在水上，水在云中，或飄逸，或澎湃。云深似海，它們彼此包容著對方。海邊看云，讓人心緒闊遠，無際蒼茫，千姿百態(tài)的云，展示著自己的魅力，驚呼云朵的曼妙和豪爽，它是雙重性格的。或許因為云見到了海，它們才是彼此的心有所依，忘乎所以地成就彼此。孤島上，萬籟俱寂，云絳煙繞間，水潺悅耳，儼然山水畫的意境。海水的簇擁下，孤島像俠客，籠著白云的迷離，流動著縷縷遐思。

幾近暮色，在去銀川的飛機上，追趕著太陽，飛向云端，讓人心曠神怡，逍遙白云間，厚大綿遠的云朵，仿佛置入仙境，在白云的世界里飛天遁地。云海，太貼切了，白云闊遠，多到凝滯，成江成海，悠悠白云，九霄一色，像天宮如仙境，讓人如癡人般迷戀，世間也只有白云可以如此純澈。飛機降落，飛躍賀蘭山脈，白云絲絲縷縷地飛過舷窗，云的白，和賀蘭山硬朗的黃碰撞在一起，書寫著大地的錦繡篇章。俯瞰，多了輕紗般迷蒙，云沾染了山的色彩，融入了山的性情，在云的身體里，藏著解不開的無盡秘密。有一朵云在，心才不會空無所依，獨向白云歸，拽一朵擁在心間，擁一片散淡隨性的心境。看云，方知孤傲與融合的魅力，可獨聚成海，可成就萬物，此為云的胸襟與豁達之心。

夕陽中看云，云濃淡有致，靜默綿遠，“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元朝詩人元好問把云看得更為禪意，飄逸翻卷的云，是期冀美好的神思入定。遙見仙人彩云里，紛繁擾攘之時，抬頭看天，問問云仙人吧，云卷云舒，風輕云淡，都裝在心中。那晚霞中的云，應(yīng)該就是天宮的樣子吧！

冬已至，寒色濃。遠山蒼茫如黛，空中鳥兒飛舞盤旋。在湖邊，聆聽湖的輕吟，候鳥的歡悅，一瞬間，人與湖也有著一種奇妙的契合。湖是一種智慧，它有著一望渺無極的深邃故事，也有著皎皎山月高的莊嚴等待。湖的碧波，飽含情意，滋潤萬物，如大地之眼，清澈而明亮，給人驚喜。

母親種的一株南瓜，結(jié)了五個大南瓜，夕陽下，黃得透亮，點綴在綠葉間，煞是喜人。母親搬來藤椅坐在院口，南瓜匍匐在身旁，霞光拉長了母親收獲的喜悅。我對母親說，這個最小的南瓜留給我，我?guī)У睫k公室，當個擺件，為古色的辦公室更添秋的喜色。大的留著吃，蒸南瓜，這天然無污染的南瓜是秋日的饋贈，更是你的守護，吃起來定甜到心窩里。母親笑得樂不可支。

隔天，母親摘了一個給隔壁的鄰居，她的老姐妹，她們之間有什么好東西都相互分享著。每晚一起散步，一起去超市購物，關(guān)系疏朗，保持親近，又不過分影響對方。

周末，湖邊有噴泉表演，帶母親去觀賞。夕陽銜水，夜幕扯下的帷幕，在激揚的音樂聲中，湖水活泛了起來，噴泉激起了數(shù)米高的水花，伴著旖旎的燈光，極盡炫彩。時而騰空如祥云，時而如飛鳥旋轉(zhuǎn)，時而如游魚嬉水，水的千姿百態(tài)，讓人目眩與贊嘆。

湖的向心處，幽暗。那年，王昌齡移舟湖上，“月明移舟去，夜靜魂夢歸”。皎月銀光下，一葉扁舟徐徐而行，王昌齡似睡如夢中，感受著湖風的清涼，眼前一片旖旎迷離，幽靜美麗。萬里青天，一輪月，水如練，與天長。在這里，沒有人與你叨擾與爭奪，風輕云淡中，隱于一隅，一湖的遐思，一水的浩渺，一生的相伴。

幽而靜，靜而淡，整個心境都素樸了起來。和繁鬧的噴泉相比，湖水更偏向水跡無垠，它哪管喧囂與名利，世事無痕，像極了湖的縹緲，一切終將被時間的洪流吞沒，了無痕跡。心有所悟，純澈而澄靜。

傍晚，去小區(qū)對面的操場散步已成慣例，一家三口，被夕陽拉長的身影，像一個“山”字。

一次，女兒在操場的跑道上對我說：“爸爸，我們比賽跑步吧？”她躍躍欲試，滿臉的篤定。

看她那副認真的架勢，我答道：“比賽？”

“是的！”看她堅定的口氣，鏗鏘有力，似乎做好了所有準備。

“我是大人，腿長，肯定比你快。我讓你先跑五十米。”說出這話，我就后悔了，怎能藐視別人的挑戰(zhàn)呢？

“不。”我的話音剛落，她就拒絕了我的建議，“我們一起跑，我才能知道跑多快。”她跳躍著，摩拳擦掌地準備開跑了。

一團甜蜜的氣息在心頭彌漫，一瞬間，女兒的話讓我欣喜，那種與生俱來的自信讓人欣慰。

比賽開始了，我大大地邁開步子，卻始終前進得很慢。“讓女兒贏，讓她感受到勝利的歡快，使她增加自信。”一直這樣想著，緊緊地追著她，伸開手臂。

她小腿邁得飛快，拳頭握得鐵緊。一副緊迫認真，勇奪第一的模樣。“在學(xué)校、在社會的競爭誰會讓你？靠的都是實力和勇氣。”我加快了腳步，試圖跑在她的前面，讓她知道勝負乃常事，既然比賽就要做好輸或者贏的心理準備。

記得兒時，在稻田，和母親比賽插秧，母親哪顧得和我比賽呀，滿田的秧苗都是她的活。不過母親倒也樂意，按照她的速度，自顧自地插著。而我，只有追趕的份，每次都被母親甩在后面。偶爾母親也會攏過去幾籠秧，以便我能夠追上她，那是最大的安慰了。后來我長大了，插秧的速度快了，居然能超越母親了，那種喜悅感，仿佛自己幾年來沉淀的榮耀，像是得了什么大獎似的，滿足感爆棚。

眼前的女兒，現(xiàn)在對她憐愛，讓她有不勞而獲的勝利，似乎是害了她，不能給孩子虛幻的勝利。心中的聲音不斷地提醒自己，我加緊腳步，超越了女兒。

女兒緊追不舍，一圈即將結(jié)束，我們都做最后的沖刺。我們幾乎同時跨過了終點線。我們兩個人累得氣喘吁吁。我說：“我們平局，同時跨過紅線的。”平局，對她來說，心里會平衡一些，也不會太灰心。

“你第一！”她急促地，喘著大氣說道。“我剛剛看見你的腳印比我多了一掌的距離，所以你贏了，我輸了。”她淡定，洋洋灑灑地說著，“不過，下次我會努力贏你的！”她沖我笑笑，那股自信還是那么迷人，清澈。

我沒有力爭我想要的結(jié)果，我想，女兒的結(jié)果是最公正的。是我的思前顧后，固封了對她的全面認識，實在疏忽。孩子也有她的思想和生命，有她該有的努力、輸贏、經(jīng)歷和軌跡。她的每一步都是走向她自有價值最堅定的一步，失敗、失落、傷痛，都應(yīng)是她人生的一部分，有了這些，她的生活才是真切的，遇到困難與磨礪也才能坦然地勇敢面對。

夕陽斜照，黃昏柔美，光景漸收刺眼芒，寧靜安詳悄然而至。晝間喧囂紛擾盡卸，心靜如水，澄澈寧靜，萬象皆寂，獨留余韻繞心間。日暮蒼山遠，此間景致，更勝畫卷，黃昏在炊煙縈繞間，于水波粼粼中，在一顆南瓜金黃的脊背上，在孩子的腳步間，無限延展，滿目溫情。

靜坐黃昏間，窺橘紅光芒隱逝。風輕鳥鳴，云霞舞空，遠山蒙金輝，暖意自生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