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深處

1

一切皆因斑鳩而起，它們成群。

走在城市的邊緣，在瀝青、水泥與巖石的接口，我步入小山，腦后的玻璃幕墻、鳴奏的煙火塵音，混凝土所謂澆筑的冷，紛紛走遠。只需一個轉身的距離，蔥翠成嶺的白云山便抵近我的雙足。

在斑鳩的世界里我分明是個局外者。它們在此開會、聚餐，研磨一些瑣碎，這一切于我而言并不重要，如同它們不會介意人間縷縷的炎涼與冷暖。或許，一粒草籽驚魂未定，游隼正面對空空的爪齒，或許，一縷陽光正讓它們愉快地閃爍。

它們快樂以及充實，我卻惦念臨近年關的暴風雪后禽類如何棲身。沒有一尾魚會在冬季缺氧，山石喊不出冷峻的痛，斑鳩用十余枚散去的羽瓣告訴我，這個世界本沒有冬的存在。

山下的人群用泥坯、磚瓦、陶瓷、鋼鐵筑巢，而山上的鳥卻只專注于宅室的純潔。我凝視它們質樸、優雅的建筑材料，費解于人類對審美的詮釋。

斑鳩有著美好的語言，它們一直是白云山清澈的部分，而我儼然扮演了不純粹的物種，此時無聲卻難勝有聲。我們看不懂斑鳩的慌亂，隨風而逝的定義不過是人類木訥的修辭。我手持兩根手杖，證明自己運用工具的本能，叩問一座山的門扉，攪動一朵白云的智慧。

斑鳩為我指路，尋石而行，人已瀟瀟。

2

石頭下面是石塊，石塊下面是石子，再下面又化為齏粉。假如一場雨事可以恰如其分地發生，一定可以揭露泥的謎底。

有石，有泥，然后就有了山。山，必須秉持一副堅強的骨骼，還要具備冬季凜冽的表情，如此，血脈便可以川流不息，樹木得以長成，花草有依，鳥鳴喚出無限生機。

我始終認為泥的源頭是巖石。此時腳底的白色粉末即為石頭的眼淚，淚水流得多了就成了泥，當然，還不能少了水。每一個游歷者都不必為此擔心，水在綠色的樹蔭里，在晨曦的微露邊，在山頂白云的最深處！凡是有綠色撫慰的地方，皆為水之所在。

人們總說水往低處流，似乎向下才是水的方向，而我分明看到水時刻保持昂揚的姿態。它們喜歡向上，每時每刻都有著肅穆與虔誠，在草葉間、龜裂的土地中，甚至在巖石的凝固里蒸騰、想象。我們看不到水在明亮的云朵里安靜地涅槃，它們在高處行走，只有人類用聰明的頭腦互為冥想。

3

岔路口，有物斜出。

木棍是個好東西，加以長度，登山時便提煉出某種優越感。木棍，旨在我的遙遠回憶里駐足停留。粘知了需要木質的，釣魚時變為了竹質，滾鐵環時又灌注了豐收的鐵，在電影中我還見它與文明的紳士不離左右，甚至還扮演了救唐王的角色……我從未想過，一枝木棍在以后又會緊鄰我身。

這個夏天，兒子考上本市重點高中，我同他一起圓了爬泰山的愿望。去之前，聰明的夫人用狡黠的推辭拒絕了我倆的邀約，曾經風華正茂與雪月并存，在我初中畢業時與同學爬過一次泰山，但是只關注了爬的過程，對于豐富的人文氣息走馬觀花、半懂不懂，因此再去補上那段經歷豈不美好！

泰山之旅給了我柔軟多汁的少年心當頭一棒，至五分之一山路時，雙腿已經不停地喧嚷，沿途更是多次吶喊再也不爬泰山了。及至回家后，腿疼得三天沒有下樓，半個月后整個人才稍稍緩過勁兒來。

4

爬山是件愉悅的事，很多人以此解憂，而我卻在途中任思緒不停翻涌，像我這般的男人卻有著與身段不相稱的敏感與多愁。我時常把這推為一個寫作者的身份，似乎與文字沾點兒邊就可以允許一些出格的事情發生，并編制一套冠冕的理由。其實自己何嘗不是身著錦衣潛行，繡花枕頭，水草豐美。

到底選擇直面慘淡的人生，還是扮為隱士虛掩自己懦弱的門？有時琴聲未至斷腸處，一曲《廣陵散》無法眷顧那根最先崩裂的弦。還有人說垂綸怡人又怡神，可我見碧綠河邊，兩翁面紅耳赤。所以，爬山也就是爬山了，不能認為偏僻處必有道者隱居，也不能誤入苦行的歧途。山并不會為一個叩拜之人止路，更不會懼怕愚公子孫的虔誠。它忠實于龍門的高度，不會吝惜每一尾無法逾越的魚兒。沒有收獲可以爬山，沒有收獲不可以爬山？

揣著滿腹心事爬山，你就會收獲滿腹心事。聽著山谷腳印的回響，我不禁想起幾十年來擦肩而去的人與事，他們、她們，以及它們，彼此有著那么多的牽連，很多人糾纏在高度里忽略了長度。讓一個憧憬遠方的人立于山上，望去皆為遠方，而置身于棋局的人，在格線的叢林馳騁，唯獨忽略了棋子的圓。圓的盡頭是起點，每一個折返起點的人，必然也抵達了終點。

我撫觸自己的心跳，感受著一種彈性的堅實。

5

前進，山路至三分之一處，有一山坳地勢平坦，似等我多時。身體已經開始感到微微的暖意，帶著潮潮的汗，手腳亦不再冰冷。在冬季爬山，尤其是現在的小寒節氣，別有一番風味。

白云山呈東西走向，由城郊處往西延伸，連綿似沒有盡頭，最多至桃園鎮，約15公里長度。老一輩人說山是有根的，水有多遠，一座山就能跟多遠。

回眸，大半個城市躍入眼簾，高處望去，可以揭開兩個謎底。家鄉官名肥城，人們常昵稱為小胖城，在此看地勢，四周皆被山巒所擁，中間平穩，整體圓圓似盆，胖得可愛。白云山又何以用白云二字？置身山中，似感覺不到白云的存在，但在城區尚未擴大之時，遠觀，便見白云掩映，故而得名。

在此小憩，仍見遍地山石。家鄉有很多的山，真正的主角卻是石，而不是土。這與南方的一些山大有不同。記得曾坐火車經過秦嶺一帶，沿途所見山峰大抵土質居多，樹木也極茂盛蔥郁，而我們這里的山便多了些粗獷、峻峭的感覺，何況現在又是冬季。一位福建的朋友調侃說太荒蕪，我卻并沒有過多苛求。年幼時的記憶早已植入自己的基因里，我堅信，山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巖石、翠柏有著一種肅穆、凝重的美，并時常將我帶入深深的思索，好比質樸、實誠也是山東人的口碑。我自然也是巖石的一分子，一細胞，一塵埃，一落葉，一朵白云……

6

鼻翼的微汗已去，山石堆砌的景致不再留戀，揮動手杖欲行進剩余路程。此時，一塊墨綠的玻璃碎片擋在了我的視線里。

生活中偶爾會出現一種莫名其妙的狀態，我將之理解為恍惚。你處于地下室、集市、街道、景區等很多場景里，分明覺得那個瞬間曾經相識，好似來過。

小綠玻璃碎片讓我隱約地想起，這已不是對白云山的第一次記憶了。初中二年級，某個假期，我與數位同學已經來此一游。那是個不知年幼的時間，我們帶了面包、花生米、香檳，還有女生。在山腳，大家用鏈鎖把自行車系在一起。我曉得有個叫作梅的女生也來了，已經關注她很久，是從上課至下課始終保持的那種。

純潔的年齡做的每件事都是純潔的。我們純潔地爬山，純潔地賞景，又純潔地下山而去。男生和女生很少說話的年代，我只是眼睛一直落在梅花的芬芳里，看著頂好的植物，默念古詩“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以后，再也沒有遇到過梅。現在，也的確見不到梅了，還有紫珊、瑞涵、婷舒、雅軒……

此刻，小綠玻璃碎片被我拋至天空，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落下滿地陽光。

7

向上，向前，我不再停留，踩著石塊鋪就的山路繼續。

一直在路上似乎也是人生的常態，不向前，便因為別人的向前而成為向后的一部分。凡是難以實現的愿望都是美好的，比如節日里的祝福語。

一棵樹遠離一棵樹，我也漸漸變得高大起來，視野愈發開闊。此時，可以左右看，唯獨不想回頭，不想去撿回疲憊的影子。向上與向前已經融入血液，成為本能。這些年，不時有種追不上形勢的感覺，但是自己始終拒絕承認。一旦要承認，就會成為輸家，就會彳亍不前！等我熟悉了美團的APP，無人機的配送開始了。當我可以熟練地剪輯短視頻，直播帶貨已成昨日黃花，而下一個風口是腦機接口嗎？文科生的我，如何控制細胞與機器對話，AI芯片已然量產……我發現自己原本就是金屬的一部分，體內有著豐富的鐵、鋅與鈣質元素，將來是否可以洞悉科技的全部秘密？這個無解的問題影響不了我上山的步履，而山頂已經越來越近。

有人從山頂下來，近看，是位頭頂銀亮的老太太，只是四周還有些黑色發絲，畢竟是染過的。講究穿著打扮的人，必然也是有所熱愛的，無論你何時何地處于人群里，總有一些人穿著整潔，言行雅致。她漸漸停下步子，審視地上一塊大石頭，之后弓身抱住，舉起來，再弓身，連續幾次動作，絲毫不介意我的出現。

老人臉不紅，氣不喘，我抓著登山手杖，目送她的背影曲折下山，分明看不到雪的存在。

8

走在山路里，儼然自己也成了山路的一部分，有人說這世間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然而事實恰恰相反，這世間本來就有很多的路，走的人多了往往也就沒了路。

天空飄逸的鷹隼、林間飛馳的野兔，我看不到它們的路，似乎只有人類才有各種路。門路、小路、土路、后路、瀝青路、腦回路……關于路的詞語幾乎比路的本身還要多。人類的路是無窮無盡的，即便是死路，依然可以見到柳暗花明、峰回路轉。但有時人們卻走在并不能稱之為路的路上而不自知，比如我走到現在，不過是沿著一條石頭鋪就的防火帶前行，只是被人踩得多了就成了觀光之路。

路不斷地延伸自己，與一些小徑編織成密集的網。山如此，背后那座城池亦如此！沒有人逃得出它柔軟的網眼，但凡你存有一絲的情欲，就會輕易被俘獲。山下人想上來，山上人要下去，太多人仰望星空，唯獨不肯辨清腳踩的路，不同的人，也就交換了不同的網。

9

手杖揮動，左右開弓，我感覺自己向前的同時卻是先向后，是后面那只腳生出氣力催動身體。欲向前，先往后。前、后，無非是參照物的不同，而地球是橢圓形，向南走依然可以抵達北方，向下走，也可以到達頂部，只是看人能不能堅持自己的方向。地球那么重，卻可以輕盈地漂浮在太空中，一片微薄的羽毛反而會墜落，腐朽。我們在虛實相間的境遇里，過著一種表里不一的生活。

手指向前，手腕、胳臂一起，之后是軀干，我看到自己的肉體一步步挪動，卻不知靈魂是否也緊隨身后。玫瑰花不知道哪一片花瓣可以代表春天，我們也不知哪一部分能代表自己。手不是，腳不是，心臟不是，頭顱不是，都不是！沒有哪一塊零件肯讓你交易干癟的皮囊。人們一直試圖拼湊出完整的自己，在一個流行搭子的時代，始終走不出平行線的微弱間距。

在山谷聽不到飛機的回音，我看到自己與影子一左一右。左偏旁是祈字的示部，雙手合十，虔誠站立，右邊是祈字的斤部，佝僂著肢體面巖而思。人們拔除冗余的釘子，不介意木質的傷口是否能愈合。動物活在有形里，我們馳騁于無形。見過太多人，生來就健康卻追求了一輩子的健康，原本就幸福卻擦肩了一生的幸福，還有人本就富有，一生卻過得一貧如洗。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命運呢，誰又說得清！

望山下，法桐樹越來越少了，當年我舔舐它紫色的花朵，未曾腹瀉，現在享受法桐樹的蔭涼，反而抱怨球球變為絨毛。人們在天理、律例、規則、制度的空間里繁衍、進化，攙著自己的影子，卻找不到發光的人。哪一個是真正的我？20歲，那個拽女生小辮子的青澀男生；30歲，推杯換盞奔忙事業的人；40歲，一枝花的男神；50歲，60歲……你取其中之一，一個分母是十，一個分子是十。

我想起沙僧取經的小品，看了幾十年的《西游記》竟然沒有一個名字。沙僧，僧即是和尚；沙和尚，還是和尚；沙悟凈，是法號。他到底喚作什么？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我們終究會進入無我的境界，把坯燒成完美的陶，用雪白的胴體袒面朝霞，嫻熟地掃著門前雪，別樣的鋒利能烤化鄰家瓦上的霜片。

10

有時你對風景視而不見，并非因為缺少發現的眼睛，僅僅是缺少等待的耐心。

登山這一路，我見零星的紅色絲帶捆扎于柏樹枝上，之前并未留意，直到好奇心上來，湊前去看，上面寫有三個大字“祈福帶”。

我想起龍山河畔，偶遇幾位放生的女子。她們穿著淡雅的服飾，雙手合十，嘴邊默默有詞，身邊是水桶，里面有幾尾魚。

祈福帶在風中飄揚，是在等候福運降臨嗎？

我撿起一粒石子，它的圓潤在兄弟的隊列里略顯突兀。我很想知道，它內心是否有著踏實的心跳，在“石頭記”與“紅樓夢”中會傾向于哪一位。

它在我的手掌里有了溫涼的感覺，我用陌生化的修辭手法修飾，讓它提著自己的影子，走向暮色的叢林里。

它身上綠色的劃痕讓我想起了羊群過后，忽略了羊群可以圈養的事實。

把石頭埋在石頭里，是否可以生長出石頭？

11

山頂是個開闊的字眼，人們一向將它與成功、境界、收獲聯系在一起。站得高，便可看得遠，還可以摘星辰，只是人們有時不能接受輕微的真相，山頂的風景未必都如過年的福字一般任你張貼。

在白云山頂，看不到期待中的風景，因為四周全是樹木，鷹隼用奇招圍攏的井，邊緣嫩滑，你無法讓自己爬出更高處的視線以外。此時，斑鳩可以自由地俯視，看你與自己的影子重疊的重量，不如一朵蒲公英的理想飛得更遠。除非，你把井融為背景的一部分，沁入頭頂的那片藍天，瀝出自己的執念，扮演觀天的配角。風景，風景，被風吹得多了，也就有了景。

螞蟻專注俯身，我們習慣仰望。看流星嵌入天空，誰人掌舵？我用沉默與頂部作別，不糾結每一只鷹飛去的眼神。

由山頂而下是快樂的，也是快了的。手杖浮去了多余的重量，步子似乎也變輕了許多。下山雖易，卻不想走回頭路，如同馬兒拒絕身后的青草，總想著前面有更多的原野。這或許也是錯失花兒后埋怨的托詞。猴子覬覦了千年的月亮，即使霸占了所有的水洼，依然不能將月帶走。

此時的一切迅捷地穿梭，下山一半后出現了一條環繞山腰的小路，是泥土踩就的路。泥是公平的，不會如瀝青般吝嗇。同樣的路，走在山上就比城里少了太多疲憊。這里還有著坦率的月亮。

活于當下，陽光普照，東南的天空，粘貼著一枚明月。雖不見月華如練，依然秀出了嫵媚的臉龐，即便是面對整個白晝，卻不會耀疼人們的眼。月，亮，多么美好的修辭！

今日，冬，小寒，月、日同現藍天，時：下午2點45分。

12

山路蜿蜒，碎步與風景切換著不同的節拍。

有時回到起點，相熟的人與事就會重新浮現。一只斑鳩，在路旁小石的凸起處靜坐。它聳起透明的肌膚與脈絡，灰白的羽毛于地上盛開為一朵蓮，溫情的眼神與我同有所悟。盤旋于身后的鷹隼總是走在不為我知的路上，將一場殺戮的詩意幽深地展開。

白云山的連綿常使我文思泉涌，每每此時卻總是忘記書成文字，及至回到家中又會慵懶思路，不知靈感飛去哪里。

前方路邊，一對小情侶卿卿我我。他們在對人生專注地探索著。我把輕快的腳印數在身后，默念著四三拍的節奏：一噠噠、二噠噠……

現在沒有人再去扔石頭了吧。那批把石子投為彈藥的人還能扔出多遠？讓時針回撥三十次，我們在安全的地盤里，信任小河與樹林的邊界。前面的小伙伴說，前面有談戀愛的，我們就一起眺望前面。說著說著，似乎真的看到了什么前面。我們炮制了優美的弧線。他跑開，我也跟著跑開。

我們大口地喘息，難以撫平胸口的起伏，感覺正義戰勝了邪惡，但又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油然而生。我們擊潰了麥穗魚對水壩的陰謀，把夏季風拴在知了的羽翼上，聽天牛產卵的聲音撩撥最細的枯枝，但是我們不清楚，自己也是不清楚的一部分。

某個秉燭之夜，挑落燈花，我會落款在水墨風情的側面，給一筆青色的省略號，留出空白位置。

13

落日終究謝幕于輪回，一把刀無限接近刻過的體溫。白云與山連在一起就成了白云山。天平兩端，詞匯稱量了同樣的高度，拋棄了偏正結構，精致地發芽。白云山，山白云，云白山，有何區分？

我們一定會有回到起點的時刻，曲折了一生，以為自己寫盡了直線。但是世間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不過是終其一生完成了一枚橢圓的合圍。終點與起點的距離，并不取決于半徑，而是我們勒馬后的方向。

淺淺的腳印，總讓我感覺有物不離左右，白云山更是一座思考的山。關于這一點，往往人在白云深處，卻不知人在白云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