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魯花開

云貴高原滇中楚雄，漫山遍野的山茶花、馬櫻花，是大自然穿在山上的花衣裳。而就在這方水土上，有一種開在指尖上的花朵，她是山茶花和馬櫻花的化身，她的名字叫“杰魯彝繡”。

——題記

“左腳舞故鄉”的嬌女

2023年3月5日，北京。一個身著彝族服裝的姑娘隨著云南代表團走進人民大會堂，前來參加十四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她叫金瑞瑞，來自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中國彝族左腳舞故鄉”——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牟定縣。這里也是“萬人同跳左腳舞”榮獲吉尼斯世界紀錄的“中國民間文化藝術之鄉。”

金瑞瑞的家鄉牟定地處云貴高原，滇中腹地彝族聚居區。這里居住著彝、漢、回、苗等二十多個民族，無論走到哪里，到處都洋溢著左腳舞的氣息，流淌著左腳調的歌聲。每逢左腳歌舞開場，到處歌舞升平，山花爛漫。哪里有左腳歌舞，哪里就是鮮花盛開的海洋。

令金瑞瑞最難忘的是2009年4月22日，時值牟定盛大的民族傳統“三月會——左腳舞文化節”，化佛山在歡笑，龍川河在歡歌，牟定縣城的中園街，近兩萬人在跳傳承了千年的左腳舞、唱左腳調。此刻，小城無數個花團錦簇的舞圈，幾公里長的街道，到處流淌著左腳歌舞的旋律，一首“高山頂上茶花開，阿哥阿妹跳腳來，摘朵茶花給妹戴，左腳越跳越開懷……”的左腳調響徹云霄。人們在縱情歡歌，人們在狂歡起舞，正在演繹“萬人同跳左腳舞”的吉尼斯世界紀錄。

在金瑞瑞的杰魯彝繡文化傳播有限公司辦公室的墻上，掛著兩幅刺繡圖案，一幅是關于牟定三月會左腳舞起源的傳說，一幅是彝族人家結婚的習俗圖景。這兩幅刺繡圖案都是出自金瑞瑞和母親之手，是母女倆挑花刺繡的杰作。兩幅刺繡圖案的一針一線，凝聚著母女倆的智慧和汗水，穿越千年時光隧道，向我訴說著塵封的歷史：相傳很早很早以前，牟定壩子中有一條惡龍經常出來興風作浪，泛洪害民。熱戀彝族情人阿里和阿羅勇敢無畏，帶著鄉親們一邊把燒紅的栗炭倒入龍潭，一邊扔石頭填土，連續三天三夜，齊心奮戰，直至惡龍喪命。為了歡慶勝利，彝家人用惡龍的頭、皮、筋、骨模仿龍的樣子做成龍頭弦，歡呼雀躍，一起唱著“阿里羅”曲調，手挽手，圍成圈，同步先出左腳，左三下、右三下，咚咚跺腳，以防惡龍死而復生。彝族崇左尚左，尊左為大。左腳舞由此而生，世代相傳。

牟定左腳舞場面最壯觀的要數每年“三月會”民族傳統節日。據清朝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定遠縣志》記載：每年三月二十八日，赴城南東岳廟趕會，賣蓑衣、羊氈、麻線。至晚，男女百余人，噓葫蘆笙、彈月琴、吹口弦、唱夷（彝）曲……跳左腳至更余方散。不難看出，牟定這方水土上生長的左腳歌舞，那時就有文字記錄了。

1936年4月16日，中國歷史上舉世矚目的工農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經過牟定縣城，民族傳統節日“三月會”在即，趕會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那天晚上，紅軍在縣城北極樓古戲臺召開群眾大會，宣傳紅軍北上抗日的主張。隨后，紅軍就和在場的群眾一起跳左腳舞。紅軍一邊跳左腳舞，一邊宣傳，第二天，牟定就有六十多個小伙子報名參加了紅軍，北上抗日。

牟定左腳舞集歌、舞、樂于一體。彝語稱左腳舞為“咕遮”，稱左腳調為“咕遮敏。”左腳舞和左腳調骨肉相連，通俗易懂，熱情奔放。沒有任何約束，沒有時空，不分地點，只要高興，只要開心，在陽光下，在月光中，在星星的睡夢里，想唱就唱，想跳就跳。直到“阿哥跳爛千層底，阿妹跳爛繡花鞋，一起跳到月亮落，跳起黃灰做得藥。”

牟定的左腳調如天上的星星數不清，如路邊的野菜采不盡，如山上的菌子找不絕。花開花落，情歌、頌歌、酒歌，粗獷、豪放，幽默、詼諧，絢麗、燦爛，耐人尋味，如怒放的花絮，串串芳香，令人陶醉。

隨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彝山，生生不息的左腳歌舞，成了牟定鄉村文化的正餐。不論男婚女嫁，還是生孩育女，殺年豬、老人拜壽、考上大學、建蓋新房……一切喜慶之事，主人都會相邀互請，唱左腳調，跳左腳舞，同歡共樂，同喜共慶。

跳左腳舞，不論男女，穿花衣服必不可少，人們的花衣服都是鄉間繡娘精心設計縫制的。金瑞瑞的母親魯翠芹就是彝家山寨千千萬萬繡娘中的一員。出生在牟定與姚安左腳舞廣為流傳的衣胞彝地，幼年放牛羊時，不僅會唱“你是哪里呢，我是彝家小河呢，你來整什么，我來說媳婦，媳婦沒說著，還被狗咬著……”等很多左腳調，而且會觸景生情，用柴棍在地上畫花鳥蟲魚，跟著母親學繡花。由于她唱的左腳調幽默詼諧，繡花心靈手巧，不少人都夸她是一朵山茶花。也許是上天的注定，到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年齡，魯翠芹從姚安前場小河依打拉村嫁到與牟定唇齒相依的蟠貓阿納力村。結婚成家后的魯翠芹，盡管拖兒帶女，面對生活的重負，唱左腳調、跳左腳舞、繡花縫衣服、縫鞋墊，一直是她追求美好生活的最愛，始終沒有放棄，愛唱就唱，愛跳就跳，愛縫針線愛繡花。

牟定的左腳歌舞如山花燦爛，鋪天蓋地，彌漫在城市，流淌在鄉村。縣城的化湖廣場，每天晚上從不間斷，不約而同，天黑集中，跳累玩夠解散。彈響錚錚的弦子，拉響悠揚的二胡，手牽手，圍成一圈又一圈，齊鳴的歌聲如浪，整齊的舞步如潮，織成了一道別致的風景，把縣城裝點得活力激蕩、詩意盎然。

左腳調唱紅了，左腳舞跳響了。在楚雄的桃源湖廣場、市民廣場、太陽歷文化園、彝人古鎮，昆明的翠湖，無論什么地方，只要有牟定人謀生，都有人在唱左腳調，穿花衣服跳左腳舞。手機的鈴聲也變成了優美的左腳調，KTV歌舞廳里也放起了左腳調，跳起了左腳舞的高。幾乎走到哪里，只要有歡暢，就有穿花衣服的牟定人彈弦子，或是放音響，跳左腳舞、唱左腳調。

左腳調、左腳舞、花衣服是牟定人的護身符，牟定人走到哪里，就把左腳歌舞帶到哪里。中國改革開放前沿的深圳，活躍著很多牟定人的身影，左腳歌舞也時不時現身深圳。多少年來，跳左腳歌舞已經成為“云南老鄉”在那里自娛自樂的生活方式，大都市里的一朵奇葩。

牟定人對左腳舞情有獨鐘，有朋自遠方來，讓來賓穿花衣服，給來賓唱敬酒歌，邀請來賓一起學跳左腳舞，已經成為“牟定特色”的接待禮儀，也是牟定人對外交流響當當的一張名片。

杰魯彝繡的匠娘

說起金瑞瑞的彝繡成長史，還得從她家祖祖輩輩說起。2024年6月的一天，我來到杰魯彝繡文化傳播有限公司，金瑞瑞的母親魯翠芹拿出兩樣古董，一個是魯翠芹外婆手上傳下來的繡花線匣，里面珍藏著發黃的繡花剪紙模型，還有一本魯翠芹外公的畫冊。兩樣陳舊的物件，仿佛兩個歲月的老者，講述著魯翠芹家祖輩一代代人的“繡花史”：外公的父親曾經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畫匠，外婆的母親曾經是山前山后響當當的繡花女。雞樅窩里出雞樅，菌子窩里出菌子。彝繡代代相傳，金瑞瑞的外公外婆從小就得到祖輩的真傳，外公魯正良是以木匠為生的民間藝人，外婆周彩珍同樣是當地響當當的繡花女。

坐在我面前的兩個彝族老人，你一言我一語，不斷重復著幾代人“繡花”的來龍去脈和傳承史。高興之余，八十三歲的魯正良給我唱了上梁調：“一棵青松長又長，你在山中做樹王，今天主人看中你，不要根來不要尖，砍掉兩頭留中間，取你中間做中梁。”

七十八歲的周彩珍也不示弱，給我唱了繡花調：“一繡繡走趕羊郎，二繡江山趕太陽，三繡苦苦紫荊樹，四繡同年賀新郎，五繡五月層層起，六繡童子拜觀音，七繡七星供北斗，八繡神仙呂洞賓，九繡天邊小月亮，十繡太陰轉太陽……”

兩個老人都曾經是家鄉那方水土愛唱愛耍的手藝人。金瑞瑞的母親魯翠芹與其他土生土長的彝族姑娘相比，外婆和母親都是她彝族刺繡的師母，從小就喜歡唱左腳調，跳左腳舞，是“山知妞（知了）”民歌手。挑花刺繡更不必說，繡花像花，繡草像草，繡魚會飛，繡鳥會叫，見到什么就模仿繡什么，繡什么，像什么，栩栩如生，活靈活現。

那時的魯翠芹，愛唱愛跳愛繡花，隔三岔五和姊妹們一起去跳腳“趕熱鬧”。趕熱鬧是彝族未婚男女約會的一種方式，由雙方的接頭人提前約好時間、地點、人數，在一起唱左腳調，跳左腳舞。契約是男的把自己的手表交給女方，女的把手鐲交給男方，如果翻悔，手表、手鐲就打水漂了。雙方接頭的暗號是在去高山頭上跳腳的必經之路旁，用石頭壓幾枝青松毛。言下之意，松毛代表萬古長青，石頭象征實心實意。跳腳時，女的給男的贈送繡花鞋墊，男的給女的送糖果。唱唱跳跳，說說笑笑，天黑赴約，天亮前散場，各回各家。

我想見識見識魯翠芹的左腳調，反復請求她給我唱兩首，魯翠芹猶豫了一陣，抿嘴笑笑，隨口唱道：“馬鹿塘的小六花，她媽領著去貪花，半路叫了一聲媽，回家被媽甩著兩嘴巴……”

她笑我也笑，接著魯翠芹又唱了一首趕熱鬧的離別調：“阿老表，雞叫了，阿表妹，天亮了，小小公雞叫呀叫三聲，天亮不亮送你回家了……”

趕熱鬧散場，提得起、放得下的魯翠芹早有準備，把隨身帶來的農具藏在樹林里，換下花衣服，穿上羊皮褂，不是背一捆柴回家，就是耙一大花竹籃松毛回家，跳腳、農活兩不誤。

到了女大當嫁的年齡，百靈鳥一樣的魯翠芹也許是姻緣，20世紀80年代臘月的一天，一個挑著“小鋼炮”米花機走村串戶炸米花的阿老表來到魯翠芹家，甜嘴甜舌借用她家的院子炸米花，熱情好客的魯翠芹父母滿口答應。阿老表擺開陣勢，很快，村莊里的人像接到開會通知似的，有人來看熱鬧，有人陸陸續續來炸米花。那時，米花是孩子們難得一見的零食，炸米花更是稀奇事。米花“嘭”一聲巨響，一炮接一炮開炸，米粒開花，阿老表的名聲如米花在村莊盛開。兩年后，這個阿老表就成了魯翠芹的姑爺，也就是金瑞瑞的父親。

結婚成家的魯翠芹跟著丈夫金杰支撐起一個小家，由于家里兄弟姊妹多，生活過得黑黑白白、酸酸甜甜。經濟收入和所有山里人一樣，除了飼養家禽六畜，種烤煙，并無更多的財源門路。魯翠芹心靈手巧縫得一手針線活，農閑時就把自己縫的繡花鞋墊、繡花鞋、小孩子的老虎帽等一些彝族刺繡品拿到蟠貓小集鎮上賣，多多少少也能賺一點零花錢。繡花有錢可賺，對于從小在彝家山寨長大的魯翠芹來說，無疑是一條充滿誘惑的生財之道。涓涓細流，日復一日，彌補著家庭的油鹽柴米開支。

于是，丈夫金杰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借錢跑到縣城參加了汽車駕駛培訓。學習結束，駕駛證有了，沒有車開，魯翠芹和丈夫到當地農村信用社，戰戰兢兢貸款一萬元，買來一輛舊貨車。妻唱夫和，丈夫東來西去拉貨跑運輸，魯翠芹持家做針線活零單八碎賣，家境逐漸有所好轉。

魯翠芹看著村村寨寨辦喜事，穿花衣服的人越來越多，就順藤摸瓜，尋找市場的上游，從昆明購回一些開司米繡花線，和她的刺繡品一起賣。打個石頭試水深。果然，買繡花線的人比買刺繡品的人還多。那時，大多數農村婦女都是無師自通，幾個女人湊在一起，你教我，我教你，拿起剪刀就可以裁縫，拿起針線就可以繡花，自己縫花衣服，自己做繡花鞋。幾乎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自己裁剪，自己縫制，自己穿。魯翠芹賣繡花線，看似雞毛蒜皮的小本生意，卻是養家糊口的重要營生。

20世紀80年代，交通閉塞的大山里，老司機很稀奇，是山里人羨慕的行當，彝家山寨的左腳調都是這樣唱的：“老司機帶帶我，我有十八歲，你的汽車給我坐，我的小手給你摸……”

魯翠芹的丈夫金杰得知縣交通局要聘請一名駕駛員，就怯生生去應聘，碰碰運氣。沒想到，幾天過后，丈夫金杰“中標”應聘上崗，成了名正言順的“老司機”，落腳縣城。

妻隨夫走，1989年的某一天，魯翠芹帶著兩個女兒“農轉非”落腳縣城。到了縣城，每天睜開眼睛就要花錢。做生意，魯翠芹人生地不熟，看著人來人往的城市，滿街滿城的商家，一片茫然。于是，為了生計，開始在縣城南大街擺地攤，賣自己的花衣服、花鞋墊等繡品。同時，兩頭跑，從縣城購進鞋底線、繡花的開司米線，輾轉到她最熟悉的蟠貓小集鎮，每周一天趕街日賣，除去進貨成本和車費，每次可賺二十多塊錢。有時，一些山區的彝族姑娘找上門來定做新娘裝，山高路遠回不去，魯翠芹就留她們在家里吃，在家里住。來來去去，語言相通心相印，魯翠芹成了她們沒有血緣關系的表姐表妹，一傳十，十傳百，魯翠芹的彝繡名聲漸漸傳開了。

可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丈夫經常出差在外，兩個孩子上學需要照顧。她也曾經想擴大經營，卻因丈夫買車時的貸款還沒有還清，生活仍然處于水深火熱中。一次偶然的機會，魯翠芹和丈夫去跟朋友吃飯，無意中說到魯翠芹做彝繡“生意”，朋友慷慨答應借1000元支持魯翠芹擴大規模。1000元，對于當時的魯翠芹來說，不是個小數，最后只敢大著膽子借了800元。

懷揣800元借款，魯翠芹去了一趟昆明的螺螄灣批發市場，這里看看，那里瞄瞄，批發了一些商品，大包小袋拿回縣城賣。令她沒有想到的是，一個月后，貨賣完，就還了借款。這是魯翠芹從市場中淘到的第一桶金，也是魯翠芹走入市場競爭的第一步。

風吹日曬擺攤，三天兩頭趕鄉街子，隔三岔五昆明進貨，一天天在市場競爭中摸爬滾打，面對潮起潮涌，魯翠芹每邁出一步，幾乎都是逆水行舟，爬坡上坎。

一步一個腳印走到1992年，魯翠芹在縣城南大街從別人手里轉租了一個毛線攤，由臨時流動的地攤躍上了工商部門管理的固定攤位，名正言順當“小老板”。不知不覺，魯翠芹就結識了一些東奔西跑做小生意的流動商販，一聽說哪里有民族節日，就跟著人家去賣花衣服。大理、彌渡、南澗、巍山、云縣，臨滄、永德、鳳慶、耿馬、雙江，東奔西跑賣花衣服和刺繡品原材料。一路走，一路唱，花衣服賣到哪里，左腳調就唱到哪里。縣內縣外，哪里有民族節日，哪里就有商機，哪里就有魯翠芹賣花衣服、賣繡花線的身影。

一個巴掌拍不響。魯翠芹的丈夫金杰雖然是司機，每逢周末節假日不出車，就給魯翠芹當司機，夫妻倆跑遍楚雄州內10個縣，和楚雄周邊的玉溪、易門、祥云、下關、云縣等地，到處尋求合作伙伴，擴大朋友圈，發展代理商。風里來，雨里去，經過幾年馬不停蹄地奔波，家里原來欠的賬陸續還清，漸漸有了積余。1995年，魯翠芹又在縣城龍川農貿市場門口租了一個鋪面，專門賣彝族刺繡品。一個攤位，一個鋪子，魯翠芹每天“兩頭忙”，生意也不錯。

魯翠芹對彝族刺繡如此執著，與她從小愛繡花分不開。不論是在帽子上、衣服上、鞋子上、鞋墊上、挎包上，只要可以繡花的地方，她無處不繡。而且，頭上戴的花帽子，腰間系的花圍腰，腳上穿的繡花鞋，肩上挎的花包包，都是自己的手藝，走到哪里，繡花鞋、花衣服就穿到哪里，自己無意之中就成了彝族服飾自產自銷的“時裝模特”。

2001年農歷正月十六，魯翠芹姐妹倆穿著一身自己縫制的花衣服去天臺街“趕會”，不知是姐妹倆天生麗質漂亮，還是姐妹倆的花衣服好看，引來了不少姑娘小伙子羨慕的目光，有人主動和姐妹倆打招呼，問花衣服是她們自己做的，還是買的。問來問去，原來，打聽的人是將要結婚的新娘，看上了她的花衣服，準備買作新娘裝。最后，魯翠芹姐妹倆，獲得了兩套花衣服的訂單，也是魯翠芹把彝族刺繡花衣服變賣成商品邁出的第一步。

不知是誰說過，一個人一輩子把一件事做好，也就成功了。魯翠芹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幾十年如一日，從繡花起步，繡漫山遍野山茶花、馬櫻花，繡樹上嘰嘰喳喳叫的鳥，繡田間地頭飛舞的蝴蝶，繡水里游來游去的魚、鴛鴦……仿佛一個花癡，靠繡花開啟了經營彝族刺繡產品的創業之路，詮釋了她如花似玉的夢想。

都說機遇是為有準備的人而來的，2003年，時逢牟定縣大力弘揚民族文化，魯翠芹搭乘上打造“左腳舞故鄉”的順風車，入駐發科屯商業步行街，從事彝族刺繡加工，門面由政府無償提供，借給無息貸款5000元。魯翠芹就邀約了兩個表妹，經過幾天的籌劃，“魯翠芹繡莊”在噼里啪啦的爆竹聲中開張了。

牟定縣城的服裝店星羅棋布，滿街滿城都是，可專門從事本土彝族服裝加工銷售的并不多，究竟能否 “成器”，一切都是未知數。令魯翠芹沒有想到的是，門店開張不久，就有人登門，多多少少還是能銷售一些彝族服裝和刺繡品，不僅可以維持生計，養家糊口，還略有錢賺。

忙忙碌碌的日子，魯翠芹感到很充實，也很有成就感。十年時間一晃而過，魯翠芹的“魯翠芹繡莊”小有名氣，買花衣服的人越來越多，不僅本地的人買，還有外地找上門來買的。同時有了一批批進入外地市場的訂單，生意逐漸紅火起來。

轉眼到了2013年，牟定彝和園建成，開發商打造“彝族刺繡一條街”，魯翠芹投資在彝和園買了兩個商鋪，“魯翠芹繡莊”由過去的租房經營，有了自己名正言順的立足之地。很多人也沾了彝和園開發商的光，為入駐經營戶提供房屋，免房租使用五年，不少彝繡加工、四弦琴制作等門店如雞樅拱土，接二連三誕生。在同行看來，競爭對手也應運而生。而魯翠芹認為，很多人參與彝繡產業發展是好事，眾人拾柴火焰高，牟定彝繡產業才有希望。

也就在那一年，在縣級有關部門的支持下，“牟定縣彝族刺繡協會”成立，魯翠芹被推舉為協會副會長。看著很多農村彝族婦女同胞，像自己過去一樣，雖然有刺繡手藝，但摸不著經營的門道，繡品很難變成商品，改革開放這么多年，仍然在農村面朝黃土背朝天刨食。在她三番五次的動員下，親戚、熟人、朋友，一個帶一個，不知不覺，很多人就加入了“繡花協會”，融入了做彝族刺繡的產業鏈。窮人需要富人幫，大石頭需要小石頭鑲，十多年過去，魯翠芹共帶動了30多名刺繡婦女自主創業，通過“育種式”“蹲苗式”傳幫帶，親戚帶親戚，熟人帶朋友，一個帶動一個，慢慢地發展到了現在的100多家刺繡店，在牟定的土壤里競相綻放。

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刺繡品，而傳統的彝族刺繡，品種單一，樣式單調，難于滿足市場需求。為提高技藝水平，魯翠芹不斷探索新的刺繡產品，不論是哪里舉辦有關彝族刺繡培訓講座，還是參展比賽，魯翠芹只要知道，都放下手里的針線活，踴躍參加。除了彝族“火把節”、牟定“三月會”等民族節日等彝繡培訓和比賽外，還多次參加“昆交會”“深博會”“文博會”等交流學習，先后到四川省涼山州、貴州省畢節市學習考察刺繡，多次參加省、州旅游商品創新設計大賽、手工藝品制作培訓、云南省彝族服飾大賽、全國婦聯巧手致富手工藝骨干培訓和省內外各種文化交流。同時，積極探索連鎖經營、網上銷售等現代經營模式，讓彝繡產品進網店、上淘寶。嘗試以刺繡協會為中心，構建電子商務平臺，加快網絡化經營和銷售。加強彝繡會員之間的溝通協調，使廣大會員變“單打獨斗”為“抱團發展”，逐步形成了“公司+協會+繡女”的發展模式，助推彝繡產業的快速發展，提高了彝繡行業的凝聚力和市場競爭力。

“匠人之鄉”的牟定，自古多匠人，魯翠芹就是土生土長的“繡花匠”，腳踏實地的“彝繡”傳承“守藝”人。功夫不負有心人，如今的魯翠芹已經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彝族服飾省級代表性傳承人、云南省工藝美術大師、云南省巾幗建功標兵、云南省十佳民間刺繡（布藝）能手、云南省高級刺繡技師、楚雄州文化名家、牟定縣彝繡名家等。她的彝族刺繡作品《三月會的傳說》榮獲云南省工藝美術第八屆“工美杯”精品評選金獎；《彝家婚俗》榮獲云南省工藝美術第九屆“工美杯”精品評選銀獎；“彝尊杯”楚雄州農民民間工藝美術作品展暨龍鑫園楚雄民間工藝美術作品大賽一等獎。

杰魯彝繡掌門人

尋著彝繡的花香，我來到杰魯彝繡文化有限傳播公司彝繡館，金瑞瑞向我講述了小時候參與家里做彝族刺繡的“成長史”。母親魯翠芹把女兒金亞麗和金瑞瑞帶到縣城，為了維持生計，就在南大街擺地攤，賣繡花線和彝繡服飾。那時，童年的金瑞瑞和姐姐金亞麗經常穿一套母親縫制的彝族服飾，蹦蹦跳跳跟著母親轉，姐妹倆一會兒賣彝族服飾，一會兒賣繡花線、繡片，都是母親得力的小幫手、小跑腿。空閑之余，就跟著母親做針線活，學繡花，學縫制花衣服，全家人都在為一朵花而忙碌。

時光如流，不知不覺，姐妹倆在母親飛針走線的時光中一天天長大，姐姐金亞麗考上重慶交通大學，金瑞瑞考上曲靖師范學院音樂舞蹈學院。金瑞瑞到哪里，就把家里的彝族刺繡品帶到哪里，在曲靖讀書的幾年里，金瑞瑞經常穿一套母親縫制的彝族服裝，很吸引同學們的眼球。于是，有人向她打聽，有人要求購買。每逢開學，金瑞瑞都會帶一些家里的彝族刺繡品到學校，讓喜歡的同學挑選，多多少少也能成交一部分。

2008年到2012年，在曲靖師范學院讀書的四年中，金瑞瑞一邊上學，一邊到曲靖市一個叫“云南人家”的餐館兼職彈古箏，每月收入1200元，彌補了很多自己的生活費。同時，也把母親制作的彝族刺繡品，帶到“云南人家”展示。大學畢業后，金瑞瑞懷揣著自己的夢想，在云南人家就業，繼續為顧客彈奏古箏，就餐助興。挑水帶洗菜，順便推銷母親縫制的彝族刺繡品。那時的金瑞瑞熱血沸騰，還不滿足每月將近5000元的工資收入，又到另一家藝術培訓中心兼職做舞蹈教練，也就是打兩份工。她立志要靠自己的奮斗，實現自己的藝術夢想。

金瑞瑞的爸爸工資收入并不算高，家里擋門立戶的開支，兩姐妹讀書的費用，大部分都是來源于母親彝繡手藝賺來的錢。可以說，彝族刺繡是金瑞瑞母親魯翠芹披星戴月打下的“半壁江山”，是金瑞瑞家族史上光宗耀祖的事業。

2014年在曲靖打拼兩年后的金瑞瑞，還是忍痛割愛放棄了自己的藝術夢想追求，決定返鄉創業。看到女兒回家，金瑞瑞的母親魯翠芹和父親金杰格外高興。女兒歸來，魯翠芹辛辛苦苦奮斗了一生的彝族刺繡產業后繼有人，可以承前啟后，繼往開來，怎能不高興呢！

金瑞瑞生在農村，長在城市，是新時代有理想、有追求的年輕人，在協助母親做彝繡的同時，金瑞瑞還是不甘心自己的藝術夢想，又在彝和園開辦了“雅韻藝坊藝術培訓中心”，白天跟母親做彝繡，晚上開展藝術培訓。

轉眼兩年過去，看著母親一天天老去，彝繡產業卻越做越大。也就在這幾年，金瑞瑞跟著母親魯翠芹參加了很多民族刺繡產品展會，先后到過深圳、貴州、浙江、上海、北京、鄂爾多斯等地。每一次出遠門，金瑞瑞是母親的“秘書”，不少客商喊魯翠芹“老板”，在場的金瑞瑞便有許多感慨，她常常拿自己與母親對比，自己讀了很多書，也打拼了幾年，有酸、有苦、有甜。但與母親魯翠芹相比，母親沒有更高的文化，僅憑一身繡花功夫，一門繡花手藝，走南闖北，令金瑞瑞既自豪，又不安。看著那一批批成交的訂單，金瑞瑞仿佛看到了自己與母親的差距，同時，也看到了彝繡發展的前景，堅定不移做母親魯翠芹彝繡事業的接班人。

金瑞瑞和魯翠芹，雖然是母女，卻更像姐妹，一拍即合。2014年，在杰魯彝繡店基礎上，嫁接的杰魯彝繡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在爆竹聲中華麗轉身。母親當董事長，并擔任牟定縣彝繡協會副會長，牟定縣政協委員。金瑞瑞擔任牟定縣杰魯彝繡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經理，傳承與接力，“杰魯彝繡”注入了新生血液，雖然比不上如虎添翼，金瑞瑞卻成了母親魯翠芹繪就彝繡宏圖的左膀右臂。

金瑞瑞返鄉，看似鯉魚躍龍門，在大城市水土不服，又回到生她養她的胎衣之地，對于被城市燈紅酒綠生活凈化過的金瑞瑞來說，是一次重返母體的金蟬脫殼。而正是這種痛苦的蛻變，不僅給“杰魯彝繡”注入了新生力量，也給彝繡產業注入了新時代的審美元素。不論是在文化創意方面，還是在對外交流中，出身于彝繡世家，受教于藝術之門的金瑞瑞，逐漸成了“杰魯彝繡”的代言人。

在回鄉與彝繡打交道的這么多年，金瑞瑞參加了不少的彝繡培訓班和彝繡論壇。如云南省農村青年電商培育工程省級示范培訓班、云南省“與大師同行云南特色工藝創意設計高級研修班”等。2016年，牟定三月會——左腳舞文化節期間，金瑞瑞舉辦了“牟定首屆民族服飾T臺秀”。短短幾年，金瑞瑞代表牟定彝族刺繡企業參加了全國各地民族文化產業博覽會二十余次，還參加了不少的彝族刺繡比賽，獲得了云南省第二屆“創青春”——“摩爾農莊杯”青年創新創業大賽三等獎；云南省“幸福女人繡· 指尖上的記憶”彝族服飾大賽三等獎；全國青年公益創業賽銀獎；2018年被評為“青年創業標兵”榮譽稱號；2022年被評為牟定縣“三八紅旗手”。

面對榮譽，金瑞瑞向我講述最多的是政策好。所謂“政策好”，就是楚雄州成立了由宣傳部門牽頭的彝繡專班、產業聯盟和文化發展公司，在打造“平臺公司+產業聯合會+骨干企業+協會（合作社）+繡娘模式”的同時，出臺了支持彝繡產業發展的政策措施。即：努力建設集創意、設計、加工、展示、銷售為一體的彝繡主題文化創意產業園區“彝繡園”，融合彝繡文化探源、體驗與旅游的“彝繡游”，圍繞楚雄彝族刺繡記錄、文學作品的“彝繡書”，打造彝繡區域性品牌“彝繡識”，規范手工刺繡標準“彝繡標”，做好楚雄彝繡手工藝元素的相關數據信息整理的“彝繡庫”，打造舞臺精品劇目《彝繡云裳》和音樂電影《彝鄉之戀》“彝繡劇”，通過時尚設計、產業化生產走秀的“彝繡秀”，圍繞文化傳承、傳統文化新價值、手藝變現——媽媽制造和幸福指尖計劃項目的實施“彝繡造”，首創推出免擔保貸款“彝繡貸”，發行彝繡特種郵票“彝繡票”，為彝繡企業降低物流成本的“彝繡郵”，保證純手工繡品的“彝繡保”。杰魯彝繡既是產業聯盟的一員，也是楚雄彝繡扶持政策落地見效的惠及者。

2022年，州委宣傳部組織她參加了第七屆世界媽祖文化論壇，帶去的樣品現場全部就銷售一空，回來后很多客人都和她聯系還要購買繡品，使金瑞瑞更加堅定了走出去開拓彝繡市場的信心和決心。借助近年來全州大力發展彝繡產業的春風，金瑞瑞在州委宣傳部的支持下，得到了金融支持彝繡特色文化產業發展十二條措施的幫扶，參加了滬滇文化幫扶協作、文博會、展銷會、北京國際時裝周、上海時裝周、紐約時裝周、意大利米蘭時裝周等展演活動。黨委、政府用實打實的幫扶政策，成就了金瑞瑞返鄉創業的彝繡夢，獲得了“楚雄青年創業州長獎”，帶動了身邊更多的繡娘們唱著歌、繡著花，背著娃、養著家。

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杰魯彝繡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是牟定彝繡產業的龍頭企業，在縣內鄉鎮、村委會的新時代文明實踐中心（站、所）成立了彝繡車間和彝繡作坊，宣傳委員當上了“車間主任”和“點長”，杰魯彝繡下屬也有7個加工車間作坊，彝族刺繡產業“一盤棋”的生產加工網點已經形成。如今，上游下游，參與“杰魯彝繡”的民間繡女已有1000多人。有來自戌街鄉100多人縫制繡片，安樂鄉120多人縫制鞋墊，蟠貓鄉500多人縫制鞋帽、荷包，姚安前場、牟定軍屯200多人縫制圍腰、服飾，鳳屯200多人縫制繡包、鞋類，江坡100多人縫制繡片和掛件。這些刺繡婦女，有的在家務農，有的外出打工，有的開商店，有的接送孩子。她們都是家庭主婦，身后的拖斗都載著割舍不下的老人和孩子，繡花是她們堅守家園“陣地”的副業。“杰魯彝繡”不僅手把手教她們，把她們送來的刺繡樣品進行面對面講解，然后再把合格的“半成品”精心加工，制作成成品銷售。目前，“杰魯彝繡”的刺繡產品，已經走出云南，銷往上海、深圳、北京、四川、蘇州、杭州、貴州等地，并銷往韓國、英國、意大利等國家。省內的玉溪、大理、文山、曲靖、昭通、昆明新螺螄灣等地，也有了代理商。州內十個縣市都有自己的合作伙伴經銷商，年產值達千萬元。就這樣，一花引來萬花開，“杰魯彝繡”成了牟定彝族刺繡行業的“大姐大”，很多山區婦女慕名而來，找“杰魯彝繡”做繡花活，掙繡花錢，猶如一只只蝴蝶在花花世界里翩翩起舞。

朵朵花兒向陽開。繡娘人均月收入從2013年的600多元增加到現在的3000多元，繡娘人均年收入在4萬元左右。很多農村婦女在家門口就業，靠繡一朵花照顧家、管著娃、贍養老人。正如繡娘唱的歌：“來來來，繡起來呀繡起來，繡一個太陽是白天，繡一個月亮是夜晚，繡出新時代幸福的甜。”一朵花，繡出一片新天地，繡出一個新未來。

金瑞瑞是個明事理的“守藝人”，她深知，民族的就是世界的，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十多種繡花針法不能丟。平針繡、梭針繡、扣針繡、打籽繡、鎖針繡、紗針繡、岔針繡、插針繡、回針繡、亂針繡、繞針繡、挑針繡、跟針繡等，一絲一縷傳承著經典文化，一針一線繡出了幸福生活。從最古老的鄉村賽裝節，到今天在首都北京舉行的時裝周……一路走來，彝繡不只是個人穿在身上的非遺服飾，更成了像金瑞瑞一樣的非遺傳承人和楚雄整個彝繡產業借“船”出“海”、借“梯”登高、借勢發展的“敲門磚”。當然，金瑞瑞只是楚雄州眾多彝繡產業發展中的一員，她的彝繡創業之路，也僅僅是全州彝繡“繡品變商品、繡片變名片、秀場變市場”的一個縮影。

杰魯彝繡之萃

2023年2月春暖花開的某一天，忙碌奔波的金瑞瑞抽空回到農村丈夫家賈溪塘村看望孩子，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說是要推薦她為楚雄州的全國人大代表，對方表明自己是縣里組織部門的工作人員。金瑞瑞覺得很突然，很意外，很激動，很驚喜，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就急急忙忙趕回縣城，向父親和母親說了接到電話的經過。也就在那一天，楚雄州有關部門的工作人員找上門來，向金瑞瑞介紹了她作為全國人大代表候選人推薦的全過程。

隨后的幾天里，牟定縣有關部門也相繼登門，紛紛要求金瑞瑞參加兩會時把各行各業的心聲帶到北京。有的給她送來了學習材料，有的和她交換工作中的建議，目的只有一個，希望金瑞瑞為家鄉的發展多建言獻策，當好代言人。

為了參加十四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金瑞瑞做了很多功課，在母親的指導下，對彝繡產業發展做了深入的思考和調研。一邊學習，一邊看材料，一邊聽取彝繡行業姐妹們關于彝繡產業發展的建議。她這家彝繡店進，那家彝繡店出，目的只有一個，她要把父老鄉親的心聲，彝家兒女的愿望帶到北京。

2023年3月5日，出席十四屆全國人一次大會議的云南代表金瑞瑞走進人民大會堂，面對從來沒有見過的最高規格會議場面，覺得自己實在是一個很平凡的人。曾經在電視上看到的國家領導人，不斷映入她的眼簾，讓她應接不暇，熱淚盈眶。此刻，母親做彝繡的畫面，長滿翅膀，翻山越嶺，跨越千山萬水飛來眼前。她仿佛覺得來參加這次會議的應該是母親，而不是自己。

這是她小時候在課本上讀過的莊嚴雄偉的人民大會堂，這是她小時候唱過的“我愛北京天安門”，這是她在電視里見過的人民英雄紀念碑、毛主席紀念堂，這是她心中最神圣、最向往的地方。在來開會之前，母親專門為她精心設計，做了一套最漂亮的彝族服飾。此刻，她終于體會到了母親的用心良苦。花枝招展的她走進會場，仿佛一朵移動的花，招來了代表們好奇的目光。

當天下午，李強總理前來參加云南代表團審議，會前集體合影時，總理逐一和代表們打招呼，親切地問金瑞瑞：“你是不是楚雄的？”金瑞瑞驚喜地回答：“報告總理，我就是楚雄的。”總理朝她比了個問候的手勢，說：“衣服很漂亮。”審議結束后，總理和代表們握手告別，拉著金瑞瑞的手說：“很好，加油！”

“很好，加油”四個字，言簡意賅。在金瑞瑞的心里卻重若千金，既是總理對金瑞瑞的殷殷囑托，也是總理對做好彝族刺繡產業的殷切期望。

開會、討論、學習、消化、吸收。身為人大代表的金瑞瑞十分珍惜參加會議的機會，反復思考，提出了《關于深化文旅融合賦能少數民族地區鄉村振興的建議》《關于進一步加強邊疆少數民族地區彝繡發展的建議》《關于建立全國統一醫療保障行政執法專業隊伍的建議》《關于進一步加強中小學生心理健康教育工作的建議》《關于農村垃圾“十類三化”分類處理創建“無廢鄉村”的建議》等關注民生的建議案。

會議結束后，金瑞瑞歸心似箭趕回家鄉牟定，她要把參加會議的所思所想告訴家人。進門就對母親說：“阿媽，我見到習近平總書記了，李強總理還與我們一起開會討論呢。”母親激動得淚流滿面，說：“我們做了一輩子的花衣服，繡了幾代人的花，這次你能代表我們去北京開會，這一生值得了。”

父親要為女兒接風，問她想吃什么。金瑞瑞說：“我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和爸爸喝兩杯酒。”那天晚上，外公、外婆來了，姨媽、姨爹來了，全家人十分高興，沒完沒了聽金瑞瑞講述北京開會的所見所聞。流年細水，你一言我一語，沒完沒了敘說著家族幾代人彝繡傳承的前世今生。

轉眼一年過去，同樣是2024年3月5日，十四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在北京召開，當天下午，在人民大會堂云南廳審議政府工作報告會結束后，總理依次和代表們握手告別，與金瑞瑞握手時說：“我記得你是楚雄的吧。”金瑞瑞立即回答：“是，總理，我就是您最關心的彝家繡娘了。”此刻，金瑞瑞全身暖流涌動，總理去年問的是“是不是？”今年還記得我是“楚雄的”，還牽掛著我這個來自邊疆少數民族地區的彝族繡花女，令金瑞瑞感慨萬千。

在北京參加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期間，金瑞瑞面對媒體記者，回答很坦然：“彝繡是小時候媽媽繡在衣服上明艷的馬櫻花，也是我們一家人賴以生計的手藝。到我這一輩，彝繡在整個家族已經傳承了八代人。傳承和發展彝族刺繡，是我返鄉創業的靈魂。”

面對眾多媒體采訪，金瑞瑞滔滔感慨：“我懷著無比激動、興奮和自豪的心情，來北京參加‘絲路云裳·七彩云南——楚雄時裝周’新聞發布會，能與全省16州市乃至全國、國外的專家學者和服飾愛好者交流學習，實在是一次我夢寐以求的機會。這次盛會為把家鄉楚雄亮麗的名片——彝族刺繡技藝傳承好，把精美的彝繡文創產品推介好，提供了難得的文化交流平臺。為我們走出去進一步開拓北上廣等發達地區刺繡產品市場，更好地帶領家鄉的繡娘們把指尖上的藝術更好地轉化成為指尖上的經濟，同心合力，攜手前行，挖掘彝繡的文化價值、經濟價值、民生價值，共同把民族服飾文化發揚光大。”

這幾年金瑞瑞見過很多世面，參加了很多國內外時裝展，但令她最難忘的是2023年9月23日參加的米蘭時裝周，這是她第一次跨出國門，也是她家的彝族服飾第一次走上國際服裝展。走在大街上，不少人把她當成了一只花蝴蝶，追隨著夸獎她，邀請她拍照合影留念，在她看來，這不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彝族服飾展覽，而是一次民族文化的自信和宣傳。想不到她隨手拍了一個短視頻發在短視頻平臺，曝光量竟然達14.1萬，這是民族服飾的影響力、生命力的潛質所在，也給她注入了彝繡產業未來發展的極大動力。

“很好，加油。”“你是楚雄的。”總理的殷殷囑托，身為“杰魯彝繡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掌門人的金瑞瑞，一直銘記在心，并一步一個腳印開啟她未來的彝族刺繡夢想。最近，云南金瑞瑞文創有限公司，又聯合中國人類民族學研究會民族服飾研究專業委員會、云南民族大學瀾湄國際職業學院，麗江古城區旅拍行業協會合作開發麗江納西族“旅拍”服飾。同時，還與昆明理工大學津橋學院共建“金瑞瑞工作室”，通過校企合作，共同打造民族文化IP，助力云南民族文化產業繁榮發展。怒江貢山縣、玉溪峨山縣也紛紛邀請金瑞瑞，參與民族刺繡文創產品開發。她深知，這是人大代表義不容辭的責任和使命。

2025年3月5日，總理跟往年一樣，前來參加十四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云南代表團審議，金瑞瑞代表作發言：我是來自楚雄州牟定縣的一名繡娘代表金瑞瑞，今天上午，聆聽了總理作的報告，深感報告通篇洋溢著奮進激情、傳遞著堅定信心，感覺心潮澎湃，全身都是勁。我堅決擁護、完全贊同，將堅定不移用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凝心鑄魂，把黨中央、國務院的好政策、好“聲音”帶回邊疆，帶回家鄉，讓家鄉各族人民更加心向北京、心向總書記、心向黨中央。

我的家鄉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是全國兩個彝族自治州中的一個。楚雄除了彝族外，還生活著25個其他民族。據我了解，全州共有國家、省、州、縣市四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960項。我作為魯氏彝繡第八代傳人，見證了彝族服飾文化遺產保護傳承規范性文件的出臺，親歷了州委州政府將彝族賽裝、彝繡和時裝結合起來，打造“楚雄時裝周”文化品牌，讓彝繡時裝走上上海、北京、米蘭、巴黎等時裝秀場，受到國內外廣泛傳播和認可，展示中華民族大家庭多彩文化的魅力，這些都讓我倍感自豪、倍加珍惜。

2022年8月，總理您對楚雄彝繡產業作出重要批示，當地政府不斷挖掘、保護、傳承和發展“彝繡”產業，成立文化產業聯合會，組建彝繡工作專班，出臺系列扶持政策，牽線搭橋推動楚雄彝繡企業與東南沿海地區企業合作，實實在在地解決了我們辦企業過程中生產、培訓、銷售等實際困難。通過多年的發展，我和母親經營的彝繡企業也小有規模，為我們代工的繡娘也超過了2000多人。現在我們繡娘的人均月收入從563.04元增加到3180.7元，彝繡產業真正成了帶動群眾增收的富民產業、成了滬滇文化產業協作的樣板，除了彝繡外，楚雄還大力發展蔬菜、鮮花、水果、中藥材種植和鄉村文旅等產業，各族群眾增收渠道極大增加，收入不斷攀升、生活越來越好。

借此機會，我提兩點建議：一是建議在彝繡產業發展、非遺保護傳承上給予支持。楚雄州目前正在申報聯合國“手工藝與民間藝術之都”，懇請對楚雄彝繡產業發展特別是申報工作上給予大力幫助。二是建議在彝繡人才培養、職業教育發展上給予支持。隨著新興產業特別是彝繡產業快速發展，技能人才培養與產業發展適配性不強、職業教育短板缺口大的矛盾日益凸顯，懇請在楚雄州申報國家市域產教聯合體上給予支持，推進職普融通、產教融合、科教融匯助推產業發展。

金瑞瑞發言的話音剛落，會場掌聲如潮。會議期間，金瑞瑞提出了《關于進一步加強少數民族地區彝繡發展的建議》。同時，還就“彝繡產業發展”主題接受了新華社、農民日報、工人日報、光明日報等媒體采訪。面對媒體，她講得最多的是彝繡如何從古老的指尖藝術非遺傳承創新，賦予新的時代元素，轉化為指尖經濟，走出大山，走向市場，走向世界。如何讓更多像她這樣的年輕媽媽，在家門口就能“唱著歌、繡著花、背著娃、養著家”有一份穩定的工作，照顧老人、陪伴孩子一起成長。她的每一句話，字里行間都離不開彝繡，都傾注著她對彝繡的心心念念。

彝繡花開千萬朵，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前世今生，都代表著一方山水的人文地理，彰顯著異地民族的民風民俗，都蘊含著她的芳名和身份。不難看出，金瑞瑞注冊的“諾買嘞”彝繡文創產品和“杰魯彝風”彝繡服裝等商標，已經將彝繡帶入了數字化經濟的新時代。她要讓云南彝繡走出家鄉，跨越銅墻鐵壁的大山，成為世界大舞臺新興的絢麗色彩。

長江后浪推前浪。身為“牟定縣彝繡產業協會”領頭羊的金瑞瑞，彝族名字叫“依瑪姑娘”。彝語的意思是：不要怕，往前走。走著走著，金瑞瑞和她的“杰魯彝繡”走出了云南，走出了國門，走向了國際時裝周。同時，金瑞瑞當選十四屆全國人大代表，是牟定家鄉第一個穿著彝族服飾到北京開會的彝家女。

杰魯彝繡的姐妹花

鄉村振興，產業必興。左腳舞故鄉牟定，立足民族文化資源稟賦，突出培育“公司+協會+繡女”的模式，全力推動彝繡產業發展。到2023年底，全縣有彝繡企業165戶，個體經營400多人，從業繡娘8800余人，實現產業增加值6470萬元，牟定彝和園被命名為云南省第一批文化產業園區。彝繡，一個既古老又年輕的產業，在牟定巴掌大的天空下悄然崛起。在杰魯彝繡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打工的姐妹們，就是最好的見證人。

蟠貓鄉雙龍的鄧蕊瓊，2004年到深圳打工，在服裝廠做車工、手工，一有空，她就自己繡花，自己縫花衣服、繡花鞋、花鞋墊。鄧蕊瓊從小在彝山彝寨長大，每逢周六或是節假日，就穿上花衣服，組織很多在深圳打工的老鄉，聚在一起跳家鄉牟定左腳歌舞，唱家鄉牟定左腳調。

打工的地方換了一處又一處，她走到哪里，就把牟定的左腳歌舞帶到哪里，花衣服就穿到哪里。她唱的調子都是家鄉地地道道的“高山頂上茶花開，阿哥阿妹跳腳來，摘朵茶花胸前戴，左腳越跳越開懷……”“正月十五趕貓街，我在貓街等著你，街頭跳到街尾巴，一起跳到月亮落……”之類的左腳調。采訪她時，她抿嘴一笑，給我唱一首有關繡花縫花衣服的左腳調：“朵基有個小姑娘，縫條褲子三尺長，褲腳還比褲腰寬，還說自己是繡娘……”

2014年，在深圳打拼了十年的鄧蕊瓊，也不知不覺步入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因孩子學籍在牟定，在當地無法參加高考，就帶著兩個孩子回到家鄉讀書，家就住在彝和園。來到家門口杰魯彝繡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從事銷售、繡花、裁剪、設計，是該公司的技術骨干，一干就是六年。這六年，是鄧蕊瓊重返故鄉，重新認識家鄉彝族刺繡的六年，也是鄧蕊瓊彝繡技藝不斷提升、銷售經驗不斷豐富的六年。2020年，鄧蕊瓊離開杰魯彝繡文化傳播有限公司，自己開了“彝煌彝繡”店鋪，直到現在，生意挺不錯。

在牟定彝和園彝繡一條街，有一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彝族繡店，叫“鄒汝秀彝繡店”。今年四十歲的鄒汝秀，眉清目秀，是20世紀80年代牟定縣建中屯水庫，隨父母搬遷到縣城附近的移民。曾經到姚安前場開過四年彝繡店，后來為了娃娃讀書，回到家里，一邊接送娃娃上學，一邊在家零星接訂單做彝繡。鄒汝秀心靈手巧，會打縫紉機，會設計繡花模型，來到“杰魯彝繡”，也是一把好手。

天高任鳥飛。2018年，鄒汝秀夫妻倆在彝和園開起了自己的彝繡店鋪。她始終堅持一個理念，傳承彝族刺繡，多做人工繡，少做機繡。于是，很多山區的姐妹們，有的來買毛線、買她做好的繡片，有的請她設計畫樣裁剪，有的把自己繡好的半成品拿來請她加工縫制。也有上門來量身定做，就圖貨真價實，她做彝繡地道。鄒汝秀最擅長的是新郎新娘裝，每年都有不少阿哥阿妹找上門來請她設計縫制新郎新娘裝。如今，她也是小有名氣的“彝繡老板”，每年銷售近百萬，純收入近20萬元，有車有房，一家人的日子錦上添花。

“景煌彝繡行”的劉德翠，從小就是一個愛繡花的姑娘，與城郊朱家山的丈夫朱有偉結婚后，一直在家里做家務，帶孩子。2003年到“杰魯彝繡”打工，專門繡荷包、縫花圍腰。后來，夫妻倆的彝繡店在發科屯步行街開業，至今也是彝和園里僅次于杰魯彝繡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的“彝繡老板，”下設兩個車間、三個定點加工點，彝繡產品除在本地賣，還賣到了蘇州、上海，每年銷售近200萬元，收入近30多萬元，彝繡生意紅紅火火，日子如火如荼。

戌街新村的畢繼花，進城照顧孩子讀書，到城郊一家腐乳廠打工，接送孩子上下學十分不方便，后來只好辭職在家專門照顧孩子，在家里做一些零星的繡花活計。2003年，經熟人介紹，認識了金瑞瑞的母親魯翠芹，來到“杰魯彝繡”，專門打縫紉機，打花衣服、花裙子，做花帽子，每月工資2000多元，和魯翠芹相處得就像親生姐妹，隔三岔五還帶著孩子在魯翠芹家一起吃飯。兩年后，魯翠芹勸她自己開繡花店。畢繼花猶豫再三：“我怕苦不得吃。”魯翠芹苦口婆心勸她：“牽著你要走，背著你要摟，有我在，不消怕。”于是，魯翠芹幫她找門面，幫她借錢，還把畢繼花使用的那臺縫紉機作為“嫁妝”隨身帶走。就這樣，畢繼花在魯翠芹的幫助下，另立門戶自己做起了彝繡“生意”。

時間一晃二十年過去，畢繼花成了不大不小的“老板”，雇用著五個繡娘，主打花裹背、花枕頭套、裝框花壁畫樣品設計和制作，年純收入10多萬元，家庭開支、孩子讀書的一切費用都來自繡花收入。如今兩個孩子，一個是就讀博士生，一個已經在醫藥企業上班，生活錦上添花，念念不忘杰魯彝繡“娘家”的好。

爹親娘親，自己的骨肉最親。金瑞瑞的姐姐金亞麗今年三十八歲，2009年大學畢業后，先后在縣交通局、文旅局一邊做臨時工，一邊參加公職人員招考，由于競爭激烈，一直未能成為編制內職工。轉眼八年時光一晃而過，金亞麗已經出嫁成家，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只好放棄端“公家飯碗”的夢想，貸款33萬元，買了兩臺繡花機，一邊帶孩子，一邊經營自己的“興亞繡莊”彝繡坊，加工制作各類民族繡片、工裝繡、織物繡。在母親魯翠芹和妹妹金瑞瑞的相助下，訂單一年比一年多，有來找她加工繡片的，有來找她訂制花衣服的，訂單都是批量生產，找到了自己創業發展的方向。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繡花養家的人生路，越走越寬，前程似錦。

和金瑞瑞母親一奶同胞的姨媽魯會英，婚后一直在姚安小河依打拉農村，2003年，姐姐魯翠芹在縣城發科屯商業步行街開起了“魯翠芹繡莊”，魯會英帶著兩個孩子，來幫姐姐魯翠芹守鋪子、打幫手。2006年，魯翠芹看著妹妹已經練就了經營彝繡的本領，就動員妹妹另起爐灶，妹妹從農村來，始終心有余悸。身為姐姐的魯翠芹，幫妹妹租門面、借貸款、鋪貨。一年下來，收入除去房租，還可以供孩子上學，應酬一切家庭開支，生活遠比在農村強。

2013年，魯會英的繡花店鋪跟隨姐姐魯翠芹的“杰魯彝繡”搬遷到彝和園，在市場中嶄露頭角的魯會英進一步擴大規模，貸款14萬元，成立了“彝山錦繡”公司，丈夫也隨之來到縣城，魯會英經營“彝山錦繡”，丈夫做彝家人打歌跳舞彈奏的四弦琴。轉眼二十多年時光即逝，魯會英靠繡花養家，不僅買了住房，還扶持兩個孩子結婚成家，而且自己也成了刺繡“高級技師”，成了牟定縣“十大繡女”和“彝繡名家”，彝繡作品《鳳朝陽》獲云南省工藝美術十二屆“工美杯”銅獎。一家人的生活今非昔比，蒸蒸日上。

杰魯彝繡的花瓣

杰魯彝繡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是一個彝族刺繡抱團取暖的孵化園。來自龍豐外楊村的楊菊萍，今年四十六歲。在她正值青春花季十五歲那年，一場意外的車禍導致她雙腿粉碎性骨折，經過半年的住院治療，左腳高位截肢，只保住了半殘廢的右腳。出院后，楊菊萍的腳變成了一副拐杖。準確地說，是一副拐杖加一支半殘廢的右腳。父母多次勸她繼續上學，楊菊萍深感自卑，不愿說話，不愿出門，不愿見人，青春的夢想一落千丈，日子就這樣眼淚泡飯一天天煎熬著，陪伴她的只有豬雞和家人。面對殘酷的現實，人生美好的憧憬一直被飛來橫禍的陰影籠罩著。

天無絕人之路。時間的日歷翻過一篇又一篇，一天天從噩夢中漸漸醒來的楊菊萍深知，自己不可能靠父母養自己一生，自己雖然腳殘廢了，但還有一雙健全的手。于是，她悄悄把母親買回家繡花的線拿來，學織扎頭帶、織毛衣。無師自通的楊菊萍，織啊織，先是織給家里人用，慢慢地幫親戚朋友、村里人織。熟能生巧，雖然是免費加工，但讓她學到了手藝，贏得了好口碑，很多人就買來毛線，請她織這樣，織那樣。織著織著，楊菊萍如一只在黑夜里爬行的螢火蟲，眼前的希望忽明忽暗，人生的路不斷向前延伸，逐漸讓她看到了活下去的光亮。

轉眼到了1999年，陽光明媚的某一天，婚后生有一個哺乳嬰兒的楊菊萍正在家里織毛衣，隨著狗吠聲，兩個干部模樣的人跨進了她家的門檻。來人和她促膝而坐，問家里的豬雞牛羊，問家里的莊稼收成，問家里的經濟來源。問了半天，原來是牟定縣一中與楊菊萍家結對幫扶，來者是縣一中的領導。最后，問楊菊萍喜歡做什么。楊菊萍說，織毛衣。來人一錘定音，買一臺織毛衣的機器幫扶楊菊萍。

十多天后，一臺嶄新的織毛衣機送到楊菊萍家，喜出望外的楊菊萍面對陌生的機器，一邊揣摩，一邊試用，總是不那么順手。后來，縣一中又把楊菊萍送到昆明實地觀摩學習。漸漸地，楊菊萍幫父老鄉親織毛衣，多多少少人家也會給3元、5元手工費。于是，楊菊萍萌發了一個賣毛衣的想法，她帶著精心織成的十幾件毛衣，一瘸一拐離開家，走了近兩個小時泥巴路，坐上前往縣城的客車，來到縣城南大街土產公司門口擺在地上賣。第一次，賣了三件，賺了20多元。不虧本，略有錢賺，這對于楊菊萍來說，想不到就棋開小勝，是破天荒的驚喜。就這樣，走出家門天地寬，楊菊萍每周縣城二、四、六趕街天，都風里來雨里去，輾轉縣城賣毛衣，日子一天天漸漸有了盼頭。

扶貧干部第二次來到楊菊萍家，得知她每周都到縣城賣毛衣，很高興。便問她還有什么困難，楊菊萍就直截了當說出了自己的苦衷，是否可以幫他找一間房子，住在縣城，做織毛衣、賣毛衣的小生意。恰巧縣一中有一間十幾平方米堆放雜物臨街的舊房子，答應給她使用。楊菊萍怯生生問，一年多少房租？縣一中的答復是先住下來經營，賺了錢就給，不賺錢就免費提供。吃了定心丸的楊菊萍和母親來到縣城，擁有這樣一間小屋，吃住、織毛衣、賣毛衣、做門面，是最好的“根據地”。母親幫她帶孩子，當她的助手，織毛衣、毛線帽、老人小孩冬天戴的風雪帽，生意就這樣開張了。初來乍到，生意雖然忽好忽歹，但馬馬虎虎還可以養活自己。

做了幾年后，毛線衣、毛線帽的生意漸漸冷淡了下來，楊菊萍又轉行做起了豆漿、稀飯、油條等副食品小生意。經常騎一張電動小三輪車，打時間差，到學校門口來回奔跑賣。再后來，城市改造提升，門面拆遷，楊菊萍又到處找房子，雖然是小本生意，卻一直沒有中斷，基本上可以養家糊口，供孩子上學。再后來，由于縣城不斷擴大，人們對食品的要求越來越高，小買小賣的副食品生意逐漸不景氣，好在她有了政府提供的公租房，她的生意又轉向了做假發。說來有點蹊蹺，她在手機上看到一個短視頻，招收楚雄做假發的學員，她就報名去楚雄參加了網上培訓，然后由銷售商提供假發的原材料，自己在家里做，賺取手工費，勉勉強強可以維持生活。

2022年縣殘聯舉辦彝繡培訓班，楊菊萍報名參加后，開始在家里接單做彝繡，每個月能賺1000元左右。一年后，縣上又舉辦了彝族刺繡培訓班，她認識了金瑞瑞，兩人一見如故，楊菊萍來到了杰魯彝銹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每月工資2400元。由于楊菊萍好學上進，吃得苦，現在已經是師傅了。尤其是盤扣繡，楊菊萍是姐妹們的指導老師，每次公司舉辦繡娘培訓，楊菊萍就是現成的授課老師。

梅花香自苦寒來。臨別時，我仿佛覺得自己是在讀她的苦難史，便加了楊菊萍的微信。隨后，她給我發來以下這些燙金的文字：2010年7月，楊菊萍在第二屆楚雄州殘疾人職業技能競賽鉤針編織比賽中，榮獲一等獎；2010年8月，楊菊萍在第四屆云南省殘疾人職業技能競賽中，參加鉤針編織比賽獲得個人第一名；2018年7月，楊菊萍在第四屆楚雄州殘疾人職業技能競賽中榮獲手工編織項目第一名；被縣委縣人民政府評為2018年至2022年殘疾人自強模范；2022年6月，楊菊萍獲得第七屆云南省殘疾人職業競賽棒針編織項目第二名；2023年3月，楊菊萍榮獲牟定縣彝繡能手榮譽稱號。淚水屬于過去，榮譽背后令楊菊萍值得驕傲的是，雖然丈夫已經去世多年，但她憑著自己一雙手，拉扯大的兒子已經大學畢業上班拿工資了。更令楊菊萍欣慰的是，她在杰魯彝繡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有了穩定的職業，活成了一朵花的樣子。

四十六歲的劉寧波是縣城老南街的一位殘疾人，剛聽到她的名字時，我以為是男的，見到她本人后，才明白她是女人。父母為什么要給她起一個男孩的名字，言下之意，她從患小兒麻痹，腳帶殘疾，巴望她長大后像一個男子漢，自強不息。

她1998年縣職業高中畢業后，跟親戚到昆明賣過燒烤，打了三年工。隨后，在家人的幫助下，利用自家臨街的門面做小買賣，從事過家電維修、賣過服裝。后來，老縣城拆遷，原有的門面隨之消失，沒有做生意的門路，一直待在家里。男大當婚，女大當嫁，27歲那年，劉寧波在別人的撮合下，與來自安徽大她好幾歲的丈夫結婚成了家。第二年，順其自然生下孩子。就在產后四個月時，不小心摔了一跤，股骨頭嚴重損傷，從縣醫院、州醫院幾經輾轉，才到昆明一家大醫院做了手術，花了幾萬元的積蓄不說，走起路來少不了要用手按住膝蓋，對于原先就行走不便的她來說，更是雪上加霜。婚前的丈夫是一朵漂浮不定的云，在昆明騎三輪車“小摩的”拉客，也收廢舊品，跟她回到牟定，人生地不熟，同樣只能打零工，賣苦力，一年到頭也掙不了幾個錢，跑到廣州找到安徽老鄉一起打工，兩個人本來就是湊合的婚姻，風雨飄搖。在劉寧波的反復勸說下，看著一天天長大的孩子，丈夫割舍不下這個曾經給過他溫暖的家，又返回牟定，劉寧波和丈夫合計，買了一輛三輪車，拉貨卸貨維持生計，劉寧波在家帶孩子。流年歲月的日子，咸咸淡淡，酸甜參半。

2022年縣殘聯舉辦彝族刺繡培訓班，劉寧波和楊菊萍一樣認識了金瑞瑞，也來到了杰魯彝繡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做彝繡，并不是普普通通的針線活，一開始，她不太熟練，每個月僅有1500元的收入。但是，劉寧波多讀過幾年書，頭腦靈活，吃得苦，一邊學，一邊干，現在已經是杰魯彝繡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的骨干繡娘，每月工資收入2400元。這對于她來說，在家門口繡花，不僅可以照顧正在上高中的孩子，還有自己繡花的穩定收入，一家人的生活花好月圓。她很自信，也很開心：“如果不來這里做彝繡，我是一個在家吃閑飯的人，現在天天來這里上班，和姐妹們在一起，挑花刺繡，工作有著落，生活有規律，很充實，很開心。”

在2022年縣殘聯舉辦的彝族刺繡培訓班認識金瑞瑞的還有劉國翠，她今年四十一歲，同樣也是幼年時患了小兒麻痹，腳帶殘疾。初中畢業后，開過小賣鋪，當過保姆，在餐館打過工，到處奔波了二十多年。由于她從小就喜歡繡花，做針線活，不論是在哪里打工，一有空她就自己繡、自己穿、自己用。2008年從楚雄回到牟定后，一邊照管孩子讀書，一邊在家里零星接訂單繡花，每繡一朵花，大的5元，小的1元、2元，多多少少可以賺一點零花錢。自從2022年來到杰魯彝繡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到現在，一個月工資2400元，既可以照管娃娃讀書，又可以在家門口做工，兩全其美。我問她你會不會唱山歌，她開口給我唱了這樣幾句：“繡個香包送小郎，粉藍衣裳白生生，繡塊圍腰系胸前，繡雙毛邊底，送給小郎跳腳穿，問你小郎給合腳。”

身帶殘疾，對于她們來說，是不幸的。“杰魯彝繡”接納了她們，她們又是有幸的。有了“杰魯彝繡”這座靠山，她們如一朵朵飽經風霜的山茶花、馬櫻花，在“杰魯彝繡”的百花園里，心花怒放，擁有了花一樣的人生。

一花引來萬花開。一朵花，一群土生土長的女人，在牟定“左腳舞的故鄉”蜂飛蝶舞。如雨后春筍般誕生的彝繡店鋪繁花似錦，以“杰魯彝繡”為蕊，開出的每一片花瓣，都散發著非遺“守藝”的芳香。

責任編輯：郭秀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