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節

春風起，世間便逐漸生機盎然。起初，一粒嬌嫩的花蕾微微顫動，薄如蟬翼的花瓣從花托中探出頭，一片、兩片、三片，像一條美麗的“傳播鏈”，眨眼間一朵嬌媚已落在眼眸，更以驚人的速度邀約起旁邊的一朵、兩朵、三朵……霎時間，姹紫嫣紅的一個花世界已如期而至。

花朵們顧盼生姿，在春風催發的枝頭梳妝打扮。它們涂脂抹粉、描眉畫眼，一切就緒后，喚風、喚雨、喚水流，喚蜜蜂蝴蝶，喚追花人的眼眸；她們唱起春之歌，用萬種風情和千萬生命的迭代，把世界裝扮出不同尋常的美。

撕掉一頁頁的寒冷，又一個春天來臨，花朵們腳步匆匆，趕赴世間最明媚的時節。

一

此刻，我正與攝友們一起，在母魯打千畝油菜花田里追著花朵們曼妙的身姿打卡拍照。鏡頭里，菜花飽實的花盤有節奏地點著頭，她們如芭蕾舞者般在田野的舞臺上閃耀出高貴與優雅，在看似漫無目的卻又充滿希望的搖曳中，為小小的身體蓄滿大大的能量，也為豐收季節的來臨默默積累。目之所及，燦爛濃烈的金黃主宰無垠，山野盡帶黃金甲，以波濤洶涌的氣勢形成一條從天涌來的河流。此刻，藍天、白云、花朵，組成了一幅令人驚艷的圖畫，菜花的輕舞飛揚和追花人驚喜的腳步，成了畫上最靈動的筆觸。

從花田深處旋出一個如蝴蝶般輕盈靈動的小小身子，艷麗的繡花衣裙在一片金黃中無比耀眼。這個闖進我鏡頭的小姑娘，身背一個小背簍，一枝金黃從發尾探出，她調皮地扯出一束花枝舉到眼前，手指轉動花莖，從花球的縫隙中瞇眼觀察太陽五彩的光環。

“別看，傷眼睛。”她的母親快步跑過來，彎下身子為她擋住太陽光，寵溺的眼神里透著無盡溫柔。她們不知，此刻有無數的眼光被吸引在這無比生動的畫面里。

一群穿著繡花衣的女子來了，她們融入這綿綿涌動的春潮里，把自己也變成了一朵花。懷抱龍頭三弦、二胡的男子們，甘之如飴做一片綠葉，圍成圈、站成排，琴弦一響，高亢的調子和婉約的心事便淙淙奏響，把左腳舞的歡快和激情演繹給天地，讓這方色彩更濃烈一些。

鏡頭里也留下這樣一群女子，她們穿著復古的衣裙，如天上的仙子降臨在這千畝花田，與花朵們爭奇斗艷，淡妝濃抹總相宜，花開時節，怎樣的裝扮都不突兀，怎樣的衣著都與花相得益彰。

花朵們在春風里蕩秋千，落下一地紛紛揚揚的花雨。無法不想起“女子如花”這樣的形容，無論是花朵的美成全了女子，還是女子裝扮了田野，此時，只覺得眼睛不夠用，鼻子不夠用，儲藏美麗的感官不夠用。

如花的女子更愛花，她們為花而來，也為自己而來。

二

“燕舞燕舞，一片歌來一片情……”小城郊外，我和四妹走在春風吹拂的田野，哼著電視里火遍大江南北的廣告歌，高遠湛藍的天空下，簡單純粹的快樂在生機勃勃的田野里回蕩。

打開時光之門的按鈕，童年逶迤而來。小城郊外，一片田野曾給予我們無數的歡樂。春天最美的時節，各色野花把田埂當作了賽裝場，穿上五彩繽紛的衣裙展示給天空、大地、蜂蝶，與三月的春風和鳴奏響一曲歡樂的歌謠。

我們沿著田埂采報春花，當世間花草還在沉睡，她已經脫去冬的臃腫，揮灑在春的舞臺上。野草莓拱動著細小的身子破土而出，鋸齒狀的綠葉，花托中臥著一顆紅紅軟軟的小小果實。豌豆花一開，田野里仿佛處處飛舞著蝴蝶，蠶豆花開也是，總有真的蝴蝶飛來停在花上，好奇地端詳著彼此的長相，我們趁它們發呆之際，悄悄走近，捉住一只，滿滿的驚喜從手心溢出。刺白花開得到處都是，小小的白開在利刺之間，稍不留神，手指就會被刺得鮮血直流，這種花雖小卻充滿了野氣。

水溝邊爬滿牽牛花，它的生命力那么強，種子落到哪里，哪里就形成一堵“花墻”。它起得最早，“嗚哩哇嗚哩哇”，它會對著太陽吹喇叭。它也長得像教室外的掛鐘，從花瓣聚攏的圓孔中穿一根線，做成一個漂亮的花環，戴在頭上搖身一變就成了花仙子。

兒時，我曾對一種花充滿好奇。一戶人家高高的門頭上種著一種非常漂亮的花，墨綠寬厚的葉片，像精心裝扮的富家千金高昂著頭。我打聽到這種花叫“君子蘭”，以為是金子的金，便誤會要高門大戶才可以養活。當家里也栽了一棵后才知道，它也可以把君子神韻開在低矮的農家小院。

還有一種花，它開在老舊的屋頂，看上去顏色像草一樣普通，但一點點雨水、陽光和土就可以讓它扎根，慢慢長成一群群一簇簇，我們叫它“瓦溝花”。從窗戶悄悄爬上屋頂，在瓦溝間行走摘花，很有一種電視劇里俠客飛檐走壁的感覺。我曾在最危險的屋檐邊摘到一棵色彩鮮艷的瓦溝花，把它移栽到花盆里，擺放在寫作業的小桌子一角，這棵花曾陪伴我整個小學時光，直到老房子拆除那天，它被永久地埋在了廢墟里。后來見到的“多肉”植物，不知是不是瓦溝花的“升級版”，但照亮了童年時光的這種花，卻深植于記憶的土壤。

花朵們送走一個又一個快樂的日子，美好時光總是一去不復返。現在我時常回味，也總能在夢中一次次再現那野花飛舞的場景，感覺那時的天離地很近，伸出手，仿佛就能摘到云朵。

三

家鄉位于滇中，紅土之上，花開四季，山花香飄萬里。馬纓花、山茶花、杜鵑花，這些代表山野形象的花，不同于人工打造的鮮花盆景，沒有一眼奪目的美，卻在家鄉的一灣一梁綻放自然生動的美，如同樸實卻倍感親切的鄉鄰。

一次眨眼，不經意的一次轉身，就見到了它們藏在麻櫟樹、云南松、橄欖樹深綠色中的身影。它們是千里彝山歡迎春天到來的儀仗隊。一陣山風吹拂，一夜露珠潤澤，它們便迫不及待開成了一坡坡、一溝溝的美景，像點燃的火焰，漫天濃烈的色彩在風中蕩漾，讓人感受到腳下每一寸土地升騰的熱情。

彝山的春天，馬纓花具有旺盛的生命力，生長極普遍，色彩卻最艷麗，在彝家人心中是吉祥、美麗和人丁興旺的象征。馬纓花的彝語叫“咪依嚕”，是傳說中一個美麗姑娘的名字，也有個動人的故事。據說彝山有一個殘暴的土司，看上了村里漂亮的姑娘咪依嚕，土司把她搶走那天，咪依嚕頭上戴了一朵浸染過毒素的馬纓花，當土司要咪依嚕陪他喝酒時，她偷偷把花泡在酒中，喝了毒酒和土司一起同歸于盡。咪依嚕死后化作馬纓花開紅了漫山遍野。為了紀念咪依嚕，彝家姑娘在衣服的顯眼部位都繡上馬纓花，以便隨時隨地歌頌她、學習她，后來逐漸演化為一種美的點綴。自此，馬纓花成為一首穿在彝家人身上無聲的史詩，不但襯托了女子婀娜的身姿，也讓與馬纓花有關的繡花技藝流傳下來，逐漸形成了“指尖藝術，心靈花朵”。

紅土地孕育了生生不息的萬物，也孕育了像馬纓花一樣長在大山卻對美有一種自然靈性感悟的女子。彝家女善于把大自然和生活中的美移植到衣服上，她們自幼學習繡花，從簡單的花邊、手帕、鞋墊，再到頭巾、圍腰、婚嫁禮服，婚后給自己的男人繡花馬褂，給孩子繡裹背……一天的辛苦勞作后，她們仍能從容地圍坐在彝家火塘邊，以樂此不疲的狀態飛針走線。在無數次與花朵的互動中，她們把花的身姿和靈魂融入了生命，無須語言，通過心靈傳達到指尖，加上自己大膽的想象和創造，以五彩絲線勾勒出花朵最理想的美態，再把花穿在身上，變成像花朵一樣散發芬芳的女人。

花朵一直是彝繡永恒的靈魂。繡娘普明惠用自己別樣的風格闡釋彝繡的美麗，她在衣服上繡一朵清新別致的小花，以傳統和時尚的融合，形成獨具個人特色的彝繡作品。無數像魯翠芹、金瑞瑞、普明惠一樣執著的“追花人”為彝山的花朵們找到了生命更輝煌的意義，讓它們插上飛翔的翅膀飛向夢中的遠方。

“不長樹的山不算山，不會繡花的女子不算彝家女”，彝家女兒血脈里天生流淌著一股一心向美的清泉活水，這股清泉，流向古巖河、白沙河、紫甸河……這股清泉，滋養著她們種在掌心里的種子，待春風起，會開出馬纓花、山茶花、杜鵑花，開出一個五彩斑斕的春天。

四

七彩云南有無數的花田、花海、花之城、花世界，花的密集喧囂讓身處其間的人有被花包圍的震撼。

昆明的斗南花市，花美成了排山倒海的氣勢。據女兒描述，她第一次到斗南花市，站在一望無際的花朵間，有種被密集的艷麗圍獵的慌亂，腦子里閃現出“亂花漸欲迷人眼”的詩句后就被逼出了“選擇困難癥”。

下班回家，我被滿屋子怒放的鮮花嚇了一跳，女兒在斗南花市下手太狠，家里從住房變成了“花房”。香水百合、康乃馨、芍藥、繡球粉玫瑰、藍色妖姬……更多的是需要百度才知曉名字的鮮花。家里多余的空間和瓶盆桶罐都被占領，幾枝碩大的向日葵立在洗衣機里得意洋洋地展示著壯美。女兒坐在花朵中間，仿佛她就是這個“花世界”里的公主。

我從剛開始的震驚中沉靜下來，突然對女兒這種夸張制造浪漫的做法感到了憤怒。我忍不住打擊她：“看著，不用幾天，她們就會在你眼前一點一點枯萎，最后死去！”

女兒不解地問：“媽媽，你不是喜歡花嗎？！”我無言以對，我的確喜歡花，可是我受不了這么多美麗的生命綻放在眼前，又在短暫的時間里消逝。當然，山野、花圃、花市里的花也會自然枯萎，但，這不一樣！

女兒委屈地嘟著嘴，說她在買花之前就想好了怎么用。我嗤之以鼻，無非就是送親戚朋友吧，那樣也好，能有更多的人欣賞，這些花也算物盡其用。此后的幾天，她精心照顧著花朵們，貼心又專注。然后，她開始把鮮花擺成各種精美造型拍照發朋友圈。我仍然想，沒用！誰會去關注一個孩子！出乎意料的是，當天晚上，女兒接到了第一個訂單，對方要一束二十枝裝的繡球粉玫瑰。

我對這個客戶充滿好奇，便和女兒一起去送花。小區大門口，一個身材苗條長相清秀的小姑娘穿著洛麗塔裙子跑過來，她開心地接過花，眼神透著奕奕光彩，順滑的長發散落在一片粉嫩里。看著女孩愉悅的神情，我發自內心地覺得這花找對了主人。陸續售出幾單后，女兒的手機又沉寂下來，畢竟她們這個年齡段接觸的大多是老師和同學，購買群體有限。

七夕節，女兒買回來彩色包裝紙，我知道她又想到新點子了。那晚，茅州古鎮的小街上，人影、燈影如織，女兒穿著一襲粉紫的古裝坐在角落里，面前放著一只大大的塑料桶，盛裝后的鮮花們爭奇斗艷，翹首望著熙來攘往的人群，在燈光的烘托下顯出夢幻般的美。我悄悄在暗處關注著女兒這邊的情況，很久了，她的小攤前都無人問津。我心生一計，正當我想著找“托兒”去幫女兒開張時，一群漂亮的女孩子談笑風生走過來，她們在女兒的小攤前停下，對著花朵一番評論，接著便問花的價錢，也許女兒說的很低，她們爽快地掃了二維碼，那時，我看見女兒臉上露出比花還要燦爛的笑容。

陸續有人來光顧女兒的小攤，這讓她從最初的羞澀變得自信從容。因之前做了功課，她對每種花的信息都能娓娓道來，還加上了自己獨特的介紹詞。塑料桶里的花漸漸少了，花朵們被一一領走，看得出來，女兒既開心、又失落。最后一束花是被她的鋼琴老師買走的，盡管老師手里已捧著一束玫瑰，但她還是用行動支持了女兒，她發信息給我：“這是很好的事啊，值得鼓勵一下！”

老師的話讓我陷入沉思。此前，女兒在我心里屬于操碎了心卻收效甚微的孩子，她學業上的平庸讓我多次否定她的所有行為，也不知道要怎樣做才是對她最好的呵護。這場“花事”讓我有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每朵小花都有自己成長的足跡，當它們從花托中伸開手腳，就會喚醒身體里沉睡的本能，去努力適應環境開出自己的悲歡。女兒會長大，其實不需要我每天教她如何開成我所希望的樣子。

隨著最后一朵花的凋零，家里虛擬的“花世界”最終消失了，如果花朵們也有記憶，它們肯定會記得曾停泊過的一個小小驛站，記得它們用美麗的生命為一對母女傳遞過一份美好的理解和包容。只要心中有花常在，那些芬芳就會一直保留著，那些鮮活的希望，就會如同在花朵上不停滾落的露珠一般晶瑩透亮。

五

整個春天，花朵們信守約定競相綻放，令人目不暇接。

春風浩蕩，花事浩蕩。偶然遇到一枝，不經意瞥見一朵，額間一點嫣紅，雙眸一抹幽藍，唇上一片粉嫩，星星點點或肆意鋪灑，皆為觀花人而開，也被追花人所賞。

不知不覺發現身邊很多人成了“花粉”。有這樣一群攝友，為拍好一朵花最美的時刻，可以凌晨三點起床，冬日里冒著嚴寒，驅車幾百公里趕赴。花開了，他們第一時間知曉，與花親密互動，用心與花交流，聆聽花開的聲音，同時享受到無窮的快樂，被賜予追求美的力量。這些花朵，被分享在微信群、朋友圈，被更多人欣賞，有的被打印成美圖定格在相框里，留下匆匆人間之行最美的留影。

鄉村里，也因花的繁盛有了不小的變化。把家變得像花園一樣，生活在其間的人會更幸福。拿丈夫的老家來說，以前婆婆愛種花，公公愛種菜，婆婆去世后，老家的房前屋后，各種花不但沒減少，品種反而增多了。公公在婆婆原來栽的桃樹、梨樹旁新移植了葡萄、櫻桃、杏樹、橘子樹，在院里開辟了兩個小花圃，種了山茶、月季、海棠、蝴蝶蘭、繡球花、三色堇等十多種植物。當幾十朵甚至上百朵花一起開放的時候，小院就變得紅火熱鬧起來。花朵們像一群穿著漂亮紗裙的小姑娘，成群結隊站在花枝上表演舞蹈，每次回家，我都會被滿院花團錦簇的幸福感包圍。寄情于花事，公公在失去婆婆的陰霾下逐漸走了出來，與花相伴，讓他重新對生活充滿了熱愛。

多年以后，小城郊外的田野已建成高樓大廈，四妹家的小院變成了唯一承載著童年夢的小花園，家里栽了很多色彩繽紛的多肉。生活在我們不斷的嘗試勾畫和創造中，越來越接近一個理想的國度，似乎埋藏于歲月深處的戀花情結也被以另一種方式延續下來。關于童年、關于青春的美好被不停拿來反芻咀嚼，每一朵花都成了時間的還原劑，把過去和將來串聯起來。陽光、風雨、泥土、潮濕、清香……在由芬芳馥郁構建的花木世界里，我們心照不宣做著一件名為“濯洗心靈”的事，更仔細地體味著四季無聲的更替，年復一年時光的滴答，感受著時空賦予的安靜美麗，度過一個個芬芳的日子。

一年又一年，花朵們來來去去，用明媚生動吸引著追花人的腳步。該感謝世間有花朵這樣生來象征美麗的事物，讓我們在快樂的欣賞中時刻秉持著編織未來美好花環的念頭，在花開時節追求美的感悟，走得離自己心更近一些，在對照生命時，能經常萌生出做個靈魂芳香之人的信念，把更多的絢麗和美好奉獻給世間。

責任編輯：普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