旮旯村的桔園

一

一個月不落一滴雨，旮旯村的山都老了，太陽把山頭一片一片地染白，項游心里悶得慌，汗水把發根澆透了，宿舍里一刻也待不住了，他想去房子背后的那棵老黃楝茶樹下乘涼。他剛走到大門口，就看見一個紅衣女子撐一把傘急匆匆地走來。

女子有什么事呢？項游暗想。

旮旯村山多林多，火險等級高，村主任陶林睡覺都睜一只眼，太陽一抬頭，就吆著村兩委成員去巡山了。陶林交代，值班的同志要電話不離身，眼睛不離門，多個心眼看好每一個走進村委會大門的人。項游十分警惕，小心翼翼地賠著笑臉問道，請問你要辦什么事？

女子笑臉答道，我找項游，請問他在不在。

項游打了個冷噤，暗想，女人可能來者不善，事情辦不好，有嘴也說不清，干脆告訴她項游去護林防火去了，先應付一下再說。他猶豫著，正要搪塞，女人粲然一笑，說：項游同志，你好，并伸手要跟他握手。項游心里一驚，不知所措，十分尷尬，沒有伸手迎接，舒緩了下才說：辦公室里熱得像蒸籠， 我們到那棵樹下一邊乘涼一邊說吧。沒等女人同意，項游就一邊拿隨身攜帶的毛巾揩臉上的汗水，一邊疾步走在前面。那棵黃楝茶樹據說有五百年樹齡了，春天一來，就悄悄披上紫紅的衣服，經風吹日曬，漸漸變為綠色，枝繁葉茂，作了旮旯村的一把大傘，常有人去下面乘涼。不知是誰，抬了兩截粗木頭來當凳子。項游坐在女人對面，仔細打量。女人鴨蛋臉，柳葉眉，鼻梁不高不矮，剛好與明亮的眼睛對稱，嘴唇微動，喜色頻閃，心里話兒隨時都可能從嘴里飛出來。項游急著解開答案，女人怎么會認識自己，找自己到底有什么事，內心十分糾結，樹下雖有涼風拂面，但腦殼上的汗珠仍然不停地滾落。自己既不是網紅，又沒有職位，女子不可能平白無故地認識自己，一定是在哪里相遇過。項游一邊回憶往事，一邊欣賞女人的美麗，暗自想，希望你的心靈和你的外表一樣美麗，不要給我帶來麻煩。

正糾結間，女子說：我是張有財的對象。

“哦。”項游長長地舒了口氣，喜悅在臉上舒展開來。

張有財是項游的掛包幫扶對象，項游幫扶他種植了二十多畝桔子，已經產生了預期效益，成為旮旯村的脫貧示范戶，今年預計收入十萬元。張有財和項游時不時聚一下，整兩口白酒，相處熱乎了。有一次，兩個都喝酒高興過頭了，項游就說：兄弟，你該找個對象了，自己掙錢獨自個花沒意思。張有財說：瞧不起誰呀，我有對象。項游說：吹牛。張有財說：真有，在心里裝著呢。項游說：吹，再吹。張有財說：我不吹，說不定哪天就從心里走出來了。項游接著問，對象叫什么名字。張有財說：葉佳香。

張有財鬼精鬼精的，把葉佳香藏得很深，一直沒讓她走出來。

葉佳香可能是想進一步了解張有財的情況，準備談婚論嫁，得好好夸獎夸獎有財，有財成家了，我的壓力就減輕了，項游暗暗高興。張有財雖然是建檔立卡貧困戶，但有桔園在，只要不出意外，每年穩賺十來萬，抵得一個公職人員的工資，關鍵是他有文化、肯干、善良、有孝心。

項游說：葉佳香，你哪天來的。

葉佳香嫣然一笑，說：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張有財天天念起你，我能不知道嗎。

葉佳香很得意，急忙閃開目光，嬌羞地說：張有財沒說我壞話吧。

沒有，他說你像西施一樣漂亮。

葉佳香知道西施有多美，張有財過分了，她把話題岔開，說正事，張有財的桔園要被挖了，他和母親急得飯都吃不下，又沒有什么辦法。我聽張有財說：桔園是你幫助他建起來的，你也許會有什么辦法挽救，請你再幫他一把，保住桔園，保住他的夢想，保住他的幸福。

桔園要被挖了？項游大吃一驚，他一點消息都沒有。

葉佳香說：三天前，也就是我剛來找張有財的那天下午，家里來了三個人，兩個男的，一個女的，他們說張有財的桔園占了耕地，屬于違規用地，必須恢復為耕地，要種糧食，種糧才不會挨餓。張有財說：那桔園本來就種不成糧食，靠天天不憐，靠地地無情，汗水流成河，糧食無收成，聽了項游的意見，才改種桔子的，剛有收益就要挖，叫人怎么想得通。女干部說：他們是執行上級的政策，只負責通知，過幾天有人會開著挖機來挖。

項游剛剛涼爽下來的額頭又冒出了汗。

葉佳香說：請你一定要幫幫張有財，你是他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

好，一定一定，項游嘴上答應著，心里卻像壓著一塊大石頭。

黃楝茶樹沙沙沙地響著搖擺起來，風越刮越大，烏云迅速移動，好像要把旮旯村的天空蓋起來。葉佳香說：要下雨了。項游說：立夏了，旮旯村還不下一點雨。天氣預報天天說有雨，但就不落一滴雨，玉米都快要曬死了。

旮旯村夾在東、西兩個綿長的山脈之間，北高南低，旮旯河時而溫柔，時而兇猛，總跟旮旯村的人作對。旮旯村沿河而居，一到夜晚，燈光明亮，像一串夜明珠，把背靠的山打扮得公主似的，美麗高貴，但由于少雨而旱，或者多雨而澇，十年九災，糧食歉收，所以，旮旯村的青壯年都選擇外出務工，村里只剩些兒童和弱病殘的老人們相依為命，河兩岸肥沃的土地上，只種著些便于耕管的玉米，大部分田地都撂荒了。

黑云將裂縫似的旮旯村的天空遮蓋了，項游驚喜地叫起來，要下雨了，要下雨了，謝謝老天。葉佳香說：我得走了，要不然被雨淋了。她將傘打開，那傘是遮陽傘，擋不住大雨的。項游說：你跑不過雨，到辦公室躲躲，等雨停了再走。葉佳香說：還是要趁早走。她打著傘就走了，沒走幾步，雨就瓢潑下來了。項游激動地從樹蔭下跑到空曠的地方，任雨潑灑在身上，他盼雨都快盼瘋了。下雨了，卷了葉子的玉米有救了，陶林也可以松一口氣了，烤熱的房子會降溫了，可以睡一個涼爽的覺了。正樂滋著，那雨越下越大，把項游和葉佳香潑灑個透，那烤透的土地上冒起了一片片白色的蒸汽。一會兒，旮旯村里的土地上升起了一片片白霧。雨停時，東邊的半山腰系上了白色的圍腰，山頂上架起了兩道彩虹。葉佳香興奮得尖叫起來，太美麗了！太美麗了！像個小孩子似的。項游抹了抹臉上的雨水，用淋濕的眼睛看前面，到處是奇妙的景色，葉佳香薄薄的衣服緊貼在皮膚上，看哪兒，哪兒都看好。她頭發上淌著水，始終微笑著，說：我發現我和你還是有緣分的，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么好看的風景，你真像我哥哥。

項游笑笑，沒回答，他也沒有遇到過這么美的景色。他想，身邊的女人要是自己的愛人，那就更好了。葉佳香也想，此時此刻，要是張有財在就好了。然而，美好的東西，總是瞬息萬變，又一陣雨從山背后潑灑過來，比剛才下得更猛，好像賭氣似的，潑得一地的洪水，把那如夢如幻的美景撕成了碎片。

雨下得有些留戀，急一陣，緩一陣，接著又淅淅瀝瀝。雨停時，葉佳香被濺得一身水和泥巴，項游突然自責起來，要不是叫她來這里，她就不會淋成這樣了，猛地心生憐惜，說：葉佳香，我媳婦前幾天來看我，留了幾套衣服在我宿舍里，你去換一套吧。

葉佳香說：我不要。

項游說：你嫌棄嗎？

葉佳香說：不是，我是怕嫂子誤會，給你添麻煩。

項游說：你不是叫我哥哥嗎，她也會把你當妹妹的。

葉佳香笑了笑，說：嫂子真好，那我先謝了。

項游說：上二樓，樓梯右邊的第三間，門沒有鎖，衣服都掛在墻上，你選一套穿吧。我在辦公室里等，等你換好了，出大門了，我再回去。

葉佳香時常聽張有財說項游是個很好的哥哥，沒想到項游比她想象的要親近，初次見面，仿佛是親人，心里自然舒暢，暗想，張有財遇到項游，真是有福了。

當葉佳香長發飄飄的背影離開視野時，項游心都碎了。他嘴上答應葉佳香幫張有財想辦法，但實際上他一點辦法也沒有。鄉政府正著力整治亂占耕地問題，張有財種桔子的地，雖說是被鄉干部稱之為“羊皮地”的零碎坡地，但也連成一片，雨水好的年成，能收兩三噸玉米，雖然不值多少錢，但可以解決溫飽問題，桔園怕是保不住了。葉佳香把張有財的前途命運寄托在他身上，而他什么辦法也沒有。張有財原本在省城打工，收入還可以，每個月都能給父母一些錢。突然間，父親走了，母親病了。他是獨生子，父親丟下母親，他只能回來照顧母親，收入來源突然截斷，人均純收入驟然下降。

脫貧戶的人均純收入標準已經提高到一萬五千元，上級的目標是讓脫貧戶優先發展起來。項游剛掛包張有財家，就遇上這種變故，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張有財農學專業畢業，在省城一家花卉公司打工，要是家里沒有發生變故，那該多好啊。

二

兩年前，項游怎么也忘不掉那個太陽高照的午后，他跟著梳一條粗黑馬尾辮的張瓊走在泥濘的土路上，一股莫名的酸楚涌上心頭，又將面對一個特殊的貧困戶。多年來，他掛包幫扶過十一戶貧困戶，每調整一次工作崗位，就變動一次掛包對象，走馬觀花，心有余而力不足，這次剛到旮旯村駐村，掛包張有財的干部就退休了，由他接替掛包。

張瓊說張有財家是旮旯村最特殊的貧困戶。

張有財家坐落在離村委會兩公里外的山坡上，背后是茂密的山林，一條一米多寬的土路上車轍連著車轍，牛腳印疊著牛腳印，里面汪著混濁的紅泥巴水，歪歪斜斜，深淺不一，記錄著張有財家的夢想和艱難奮斗的歲月。

一路上，張瓊跟他講述張有財家的情況，如數家珍。張有財實在太可憐了，命運怎么那么不公平。他家本來就困難，他偏偏又考上了大學，還是一本大學，他說他不讀了，要回來幫父母做農活，但他爸爸逼著他去讀，說不讀書就永遠也走不出旮旯村，他家是典型的因學致貧的貧困戶。張有財畢業后，在省城打工，聽說每月有六千多元工資，他父親在家養豬還掙一點，他家三個人，家庭收入因張有財就業而大幅增加，是最有潛力的脫貧致富建檔立卡戶，村里還把他家列為脫貧致富示范戶。沒想到他父親走得那么突然，那么急促。

張瓊哽咽的聲音戛然而止。

項游心情沉重地問道，他父親是怎么走的？

張瓊說：騎三輪摩托翻車了，從剛才我們過來的那個急轉彎處翻下去了。

項游感覺心上劃過一道冰涼，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仿佛身處事故現場。那是個大急轉彎，右靠山體，左邊是二三十米深的山箐，路窄，沒有任何防護措施，摩托車翻下去，那得翻多少個身，要被魔鬼摔打多少次。項游的心突突地跳著，半天才緩過神來，問張瓊，那他當場就走了嗎？

張瓊說：沒有，還拉到縣城搶救呢。

說來也怪，那條路基本上就他家一家人走。出事那天，啞巴家的大黃牛偏偏往那邊跑，啞巴去吆牛時，聽見張有財母親在路下面哭喊。啞巴一看，發現出大事了，就趕忙跑去村委會報告，張瓊參與了搶救，那個現場讓她經常感到后怕。

張瓊悄悄地流下了眼淚，哽咽著說：我們趕緊打120，把他們送去搶救。但他父親第二天就走了，他媽媽腰部骨折，本來是清醒的，到醫院就昏迷了，一星期多才醒過來。

項游心都涼透了，他還沒有聽過那么殘酷的故事。

土路的盡頭，三間土墻灰瓦的房子靜靜地坐落在一棵古樹下，寬敞的院子由木柵欄圍著，那是農村特有的風景，是項游一直喜歡的寧靜的農家小院，但聽了張瓊講述的悲劇，他感覺一股凄涼的風直鉆心口，房子是那樣的孤寂、那樣的死氣沉沉。還好，他看見了一個年輕人低著頭在剝玉米，一只狗懶洋洋地躺在年輕人身邊，抬頭望望他們，不起身，也不吠叫，似乎看透了旮旯村的炎涼。直到張瓊大聲叫起張有財的名字，年輕人才立馬站起來迎接他們，給他們讓座，忙著燒水，這時，項游才開始感覺到院子還在活泛著。

房子背靠山體，門朝村委會，項游隱約看見村委會房頂上高高飄揚著一面紅旗。院子前面是依山體開墾的一大片補丁似的梯田，空氣干凈得似乎能看見飄灑的花香味、泥土的土香味和樹葉的清香味。項游抹不去張瓊講述的關于張有財父母的悲慘遭劫，悶悶不樂，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時，張瓊向張有財介紹道，小張，這個是縣上來的駐村隊員項游，前幾天才來的，原來掛包你家的掛包干部退休了，現在你家由他掛包幫扶，我帶他來走訪一下，你們認識認識。張有財禮貌地對項游微笑一下，就跑去看水燒漲了沒有。項游兩手空空，感覺有點尷尬，說是幫扶貧困戶，實質上他此時也不知道怎么辦，除了說些好聽的話，送點禮品，什么忙也幫不上，困難還得靠人家自己解決，苦難還得靠人家自己度過，每到測算收入時，還早早打電話，讓人家在家等著，總是給人家添麻煩，張有財會配合自己的工作嗎？項游想著，頭腦一片空白，找不到話題，他就起身去擰開水龍頭，清澈的水汩汩流出來，他才機械地問張有財水是從哪兒接來的。張有財指著山背后一個低凹的山箐，說：那里有個龍潭，四季不斷水，是從那里接過來的。項游問，水大不大。張有財說：雨水天很大，十冬臘月就只夠一兩家人用了。項游問有幾家人在那里接水。張有財說：就他一家人。張瓊說：村里都是用自來水了，小張家離村子遠，接不過來，沒有辦法，只好接山泉水。

項游的思維機械地轉到走訪模式，說：小張，你來這里坐，我們聊聊。張有財就畢恭畢敬地坐到項游身邊。項游說：小張，你給我講講你家的收入情況。

張有財無奈地嘆了聲氣，沉默了一會才說：種了二十多畝玉米，今年年成好，可以賣三四千塊，其他沒有什么收入了。

項游說：就沒有其他辦法掙點了嗎？

張有財忍不住流下了眼淚，說：沒有了。

項游突然自責起來，來的路上張瓊才講了他家的悲慘遭遇，怎么又把人家的傷口撕開了，讓他痛上加痛，就陷入了沉默之中。

都是我的錯，我讀書花光了家里的錢，張有財哽咽著說。

張瓊急忙安慰道，小張你別難過，不怪你。再說，要是你父母不出事故，你好好在省城上班，家里就不會成這樣子了。現在事情已經這樣了，你好好照顧你母親，大家都會幫你解決困難的。這不，縣上的干部又來掛包你家了，以后有什么困難，過不去的坎，可以和我們說，大家都會幫你渡過難關的。

項游一聽，陷入深深的深深的迷茫之中。張有財年紀輕輕，還是大學生，本該出去城市里闖一闖，打拼出一方自己的精彩天地，但由于家庭變故，失去了父親，母親生活不能自理，他一天也離不開母親，被這小小的村莊牢牢地拴住。目前，他家里沒有一頭牛，沒有一只雞，沒有一頭豬，沒有一只鴨，真是家徒四壁。他想，應該買一包米、一桶油、幾包鹽，讓他度過艱難時刻。

三

項游知道張有財經受著傷痛，就三天兩頭往他家跑，他覺得時間是治愈傷痛的良藥，溝通是點亮夢想的火柴，時間靠等，溝通要迎。這天，他剛從張有財家回來，走到村委會二樓的走廊上，還沒有走進宿舍，微信提示音就接二連三地響起來，他點開一看，是工作群里的群發信息。其中一條，是未達標戶名單，張有財的名字赫然列在第一個，二季度累計人均純收入一千八百元，與上年同期八千六百元相比，下降了百分之七十九點一。

項游料定張有財家是個燙手的山芋，轉眼間，燙手的山芋變成了燒眉毛的火，還沒喘勻一口氣，陶林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讓他馬上到辦公室去一下。項游就從二樓噔噔地往下跑，直奔辦公室，見茶幾邊圍坐著五個人，一把椅子空著。他觀察了一下，那空位應該就是他的，但他不敢輕易坐下，旮旯村什么職位坐什么位置都是約定俗成的，突然來了那么多人，他拿不準，感覺空氣都凝固了。時間一秒一秒地跳，他感覺有一把刀子一下一下地往心上戳，直到陶林指著空位子說：坐，就等你了。

項游小心翼翼地坐下，感覺一股死寂而悶熱的空氣撲了過來，心里十分緊張，一定是張有財家收入不達標的事。項游不善于心計，卻樂于實實在在地做事，有人給他取了個綽號叫憨象。他一看那陣勢，感覺此時無聲勝有聲，心怦怦在跳。

會議室里很安靜，越安靜，項游越難過。還好，過了一會兒，一個戴著茶色眼鏡、披著棕紅色長發、穿著淡綠色襯衣的四十歲左右的女人說：今天我們開個簡短的現場會，直奔主題，就是建檔立卡戶收入測算的問題，第二季度收入已經統計出來，旮旯村有個特殊情況，就是張有財家的收入與上年同期相比下降了百分之七十九點一，是全縣降幅最大的，鄉上安排我來和大家想想辦法，在后兩個季度把收入增加起來，而且還要略高于去年的水平，絕不能出現返貧問題，張有財的掛包干部是駐村隊員項游。她把臉看向項游，說：項師，請你說一下怎么辦才能讓他家收入達標，不拖全鄉的后腿，不拖全縣的后腿。項游到旮旯村駐村還不到一個月，幾天前才第一次走訪了張有財家，摸清了他家的情況，還找不到行之有效的幫扶措施。聽口氣，女人的官不小，他雖然是縣級部門派駐到旮旯村，但各項考核由鄉里考核。派駐之前，分管領導約談他，脫貧是一場攻堅戰，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你必須有犧牲精神，服從派駐鄉的管理，為單位爭光。當時，他覺得領導只是例行公事做做他的思想工作，而今天女人的提問，讓他突然語塞。幫扶這個事永遠在路上，一刻也不能停，幫扶張有財家的事，他急在心里，三天兩頭走訪，但沒有什么進展。張有財家的困境快速地跳動在他腦海里，要在半年之內增收兩萬多元，除非他出去打工，可眼下，張有財像一頭被人拴在樹根上的千里馬，像一輛缺油的摩托車，再好的想法都只能是想想，能有什么辦法呢。項游愣了一下，總不能說沒有任何辦法吧，他說：我準備買一百公斤大米，買十公斤香油，買五公斤鹽巴，讓他暫時渡過難關。

女人猛拍一下茶幾，火冒三丈，說：你是他家的掛包干部，對收入達標問題負有直接責任，你說的這些是救急措施，我們要的是切實可行的增收措施，讓他有穩定的收入，使他家人均純收入達到上年水平，你怎么能稀里糊涂的。時間只有半年了，光陰如梭，老百姓的事沒有小事，必須拿出切實可行的措施，要知道，脫貧攻堅戰是要付出心血的。

項游萬萬沒想到掛包幫扶工作如此艱難，會受那股窩囊氣，也想發一通火，但想到單位的榮譽，想起領導的約談，便又忍住了。掛包幫扶以來，他從未感受過如此沉重的壓力，他天天想夜夜想，都想不出讓張有財家快速增收的辦法。有財啊有財，你的名字不是有財嗎，你怎么就沒有一點財運呢，他一遍遍地問自己，但沒有人能回答他。他想，實在不行，我給他萬把塊錢。這樣想著，他突然覺得豁然開朗。他說：我表個態，到年底他家收入不達標的話，我用工資給他補上。

辦公室里一片寂靜，誰也沒有考慮過掛包幫扶干部用自己的工資彌補建檔戶收入缺口的問題，看似個好辦法。

突然，門口探進來一個頭發蓬亂眼睛賊亮的腦袋，是旮旯村分散供養對象張拐子，張拐子患有小兒麻痹癥，聽張瓊說起過，張拐子的父母不管他，兄弟姊妹也不管他，二十多年前就跟他分了戶，想讓他自生自滅。他在村里又偷又搶，可憐又可恨，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在天地間經風受雨，村小組長嘆著氣，三番五次幫他申請低保金，他才終于過上溫飽的生活，他才開始停止禍害村里鄉親。張拐子嘿嘿笑著說：我給你們出個主意，讓張有財他媽早點死去，張有財的收入問題就解決了。

陶林像彈簧一樣跳起來，一把把他推到門外，說：吃飽了撐肚皮嗎，誰叫你來這里搗亂的，滾遠些。陶林剛回到辦公室，張拐子又像幽靈一樣從他背后鉆出來，高聲叫道，我還沒有跟你們解釋呢，我的意思是……陶林再次起身，把他推得遠遠的，說：你再搗亂，就把你的生活費斷了，看你還搗亂不搗亂。

后來，項游才知道脫貧攻堅戰取得勝利后，本縣建檔立卡戶的人均純收入目標是一萬七千五百元，張有財家人口二人，離目標還差三萬多。張有財要掙錢還是盡孝，沒有兩全其美的事，只能二選一。他是獨生子，沒有兄弟姊妹可以依靠，自從父母出事那天起，他從省城回來以后，再沒有離開過母親。辦理父親的喪事和母親的醫療費時，家里的二頭牛，四頭豬，二十五只雞，五只鴨，全部被賣的賣、宰的宰。母親還在醫院里昏迷著，他被動地投入旮旯村古老的傳統喪俗之中，整個喪禮由村里的長輩們幫忙料理，有序而順當。辦完父親的喪事，把母親從醫院接回來時，他才突然感覺身上壓著一塊重若千斤的擔子，那個空落落的家和欠下的債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每當這時候，他就想打電話給葉佳香傾訴傾訴。

在花卉公司里，老板非常器重張有財，放手讓他負責技術工作，公司里很多工人都喜歡他，沒想到家里會出現如此大的變故。葉佳香離過婚，剛認識張有財時，還擔心別人會說閑話，有些顧慮，但后來她和這個小師弟情投意合，一發不可收拾。張有財離開公司后，她像掉了魂似的。經歷過婚姻變故，她覺得張有財是讓她心動而牽魂的男人，是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心里已經放不下他了。

項游為張有財家的收入問題絞盡腦汁，三天兩頭往張有財家跑。張有財深知項游的難處，有一天，他說：哥，我家的收入問題我不為難你，我保證完成任務。

項游聽得一頭霧水，但又感覺如釋重負，說：你能有什么辦法，別安慰我了，我們還是想想長久之計。

張有財說：建檔戶的收入問題，是你們掛包干部最頭疼的。我給你交個底，我原來在公司上班，老板還欠我四五萬工資，他說要等我再回去上班時才發給我，一年兩年三年他都等我。現在我雖然回不去，但我請求他，他肯定會發給我，所以，今年的收入問題，你不用愁。

有這個情況，項游暗自高興，說：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如果不行，我也可以幫你協調。之后，項游就把心思放在其他地方了。

直到一年以后，項游才知道張有財騙了他，公司哪里欠他工資，人家老板有良心，知道他家出事，不但全部結清了工資，還給他打了一萬元的慰問金。張有財看他為收入達標的問題一籌莫展，上面又逼得急，也是跟他一樣絞盡腦汁，和葉佳香商量，向她借三萬元，打在他的銀行卡上，讓項游在計算他家的收入時，用來作工資性收入的憑證，等測算完收入，他又從一張卡轉到另一張卡，從另一張卡轉還給了葉佳香。

四

正當項游被張有財家的增收措施急得腳底板起水泡時，旮旯村的老支書張智來找他，問他在哪兒買得到桔子苗。項游問他買幾棵，他說至少要一千棵。項游驚奇地問，要那么多？種哪兒？他說：他家在小箐口有兩座山，當年生產隊時缺糧，砍倒樹，一把火燒了樹，開墾出來種洋芋，起初洋芋很好種，有磚頭那么大，還沒有蟲眼，解決了村里的溫飽問題。種兩年后就不行了，那地方缺水缺肥，離村又遠，沒法種糧食。后來包產到戶，大家都爭著認領那些肥沃的土地，那地沒人要，當時他當村支書，吃了啞巴虧，認領了那地，種了年把，荒了年把，反反復復，現在想用來種桔子，正好與背后的樹木連成一片，生態也改善了，經濟收入也增加了，一舉兩得。

項游對他肅然起敬，問，你怎么會想起種桔子呢。

張智說：現在城里賣的桔子七八塊一斤，旮旯村非常適合種桔子，有些家庭種了幾棵，一整年都不用買桔子吃了，味道又好。

張智為了證實自己所說的話，他領著項游一家一家走訪，專門看桔子的長勢，品嘗桔子的味道。為了證實旮旯村桔子口感好水分足品相好，他還去縣城買了十多公斤桔子，領著項游挨家挨戶摘桔子對比口感。果然，旮旯村的桔子味甜汁多，掛果時間長，品質出眾。這讓項游豁然開朗，張有財家的增收問題有望解決了，而且將細水長流。張有財家有二十多畝玉米地，種玉米每年能賣三四千元，去除化肥、農藥、機耕等成本后，收益微薄，勞動力成本都收不回來，要是按張老書記的思路和提供的信息，把張有財家的二十多畝玉米地改種桔子，不出兩三年，張有財家就有穩定的收入了。他反復測算，從長計議，跟張有財說：你把玉米地都種上桔子吧。張有財愣了一下，說：種桔子？市場太小了，賣不掉，白費財力物力人力。項游就把張老書記也想種千把棵桔子的消息告訴張有財，張有財眼睛一亮，說：可是我沒有資金，難辦啊。項游說：有一種叫小額信貸的貸款，利息由政府補貼，你只管使用本金，可以貸五萬，三年期的，你有資格申請貸款。張有財說：這么好的事哪輪得到我，驚喜中夾雜著疑慮，項游就跟他詳細講述。

張有財畢竟是大學生，書沒有白讀，道理一講，全都通了。說：哥，這么說，我面臨的問題都不是問題？我的大困難都不是困難？一兩年的時間我就能翻身了？項游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激動，那樣自信，那樣充滿期待。他說：就是不知道哪兒買得到大量的桔子苗，我先去縣局打聽，看看有沒有線索，如果沒有，我再想其他辦法，可能時間要長一些。張有財說：我們公司里就有，我跟老板熟，說不定，他還會優惠價格賣給我。張有財已經離開公司，但他仍然把務工過的公司當自己的公司。

項游驚喜欲狂，說：品質怎么樣？

張有財說：品質很好，我在公司里上班時負責技術，參與了培育，品質是全省最好的，有一部分當年種植當年就掛果了。

項游急忙把張有財提供的消息告訴張智，并問他，張有財也要種桔子，會不會跟他形成競爭。張智說：張有財是侄兒輩，論起來還是一家人，他爸爸是他堂兄弟，他不怕，他正愁沒有規模呢。項游說：張老書記，這么多年了，你怎么才想到要種大批量的桔子，有沒有考慮過銷路問題，畢竟不是栽幾棵玩玩的事情，是要真金白銀砸進去的。

張智信心滿滿地笑了笑，說：我跟你講個事吧。前年，我的一個侄女嫁到四川，她偏叫我跟著去送親。我去了以后，大開眼界了，都覺得自己白活在世上了，那里哪是農村，簡直是花果山。侄女是大學生，跟張有財同一年去讀的大學，畢業后，沒有找工作，直接嫁到外省的農村。當時我還嫌棄她，跟他爸喝酒時，還笑他白供了一個大學生，還不如把供她讀書的錢拿來買酒喝呢。直到我送親去到那邊，才知道那是一個富得滿地淌油的地方。村子里沒有一家是種糧食的，滿山滿地都是桔子，一眼望去，土地一片金黃，就像鋪滿了黃金，據說每家每戶每年收入都在三四十萬，家家都住著大別墅。村間道路平坦如水面，都是用水泥鋪起來，一點泥巴都不沾，道路兩邊開滿了各式各樣的鮮花，院前院后都是小花園，我這一生人還沒見過那么好看的花，我做夢都沒有夢過農村人還可以那樣過日子。回來后，我好長時間都沒有睡好一個覺，一直想著旮旯村能不能也像那樣種桔子，我跟好些人提起過，他們都不當回事，不愿意聽我講。可是，我想人家都種得成，我們為什么種不成呢，所以，我就向你打聽打聽，看看你的意見。

項游問，你侄女怎么會找那么遠的地方嫁？老書記說：聽說是在學校里談的對象，畢業后工作也不找，就回去種桔子了。

項游、張智和張有財到地里實地察看，測量了面積，規劃好種植間距，測算好種苗數量，項游就催張有財去公司落實種苗，他負責制定方案，給他協調小額貸款。雖然有些波折，張有財和張老支書的桔園還是建成了，一個在東邊，一個在西部，都在山腰上，與山林連成一片。等長大一些，掛了果，旮旯村的植被又多了五六十畝了，一舉兩得。項游在縣里工作時，總覺得工作多半是紙上談兵，長年陷在電腦里搜材料，一年下來，材料堆得滿屋都是，但沒有一個材料是自己的真實表達。到旮旯村，終于感受到了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樂趣，也真正感受到了實事求是的真諦。他想把旮旯村建設成張老支書說的模樣，想請張老支書帶他去四川走一趟親戚，看一看那個美麗的村子。

五

然而，如今葉佳香找項游反映桔子樹要控掉的事情很嚴重，嚴重到使項游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

張有財的桔園建設得很成功，鄉宣傳辦通訊員寫了幾篇報道，都被縣媒體采用了，張有財的名聲都傳到外面去了。可是，就在前天，張瓊避開項游，帶著鄉政府兩名工作人員去找張有財，通知他桔園屬于違規占用耕地，即將統一整改，要把桔園改為水田，栽秧前要整改完畢，通知他把桔子樹移栽到別的地方去。

關于旱改水的事，張有財早有耳聞，也親眼見過。從已經改造好的樣板田看，小塊地并成了大塊地，斜坡地改成了平面田，三尖八角的地，變成了方方正正的地，泥埂子變成了石頭埂，田間還修建了寬敞的機耕路。據說：機耕路邊將來還要種上鮮花，打造鄉村旅游業，大卡車也能通行，那是一個多么美好的藍圖。交通方便了，給農民省時省力，將來，年輕人肯定也喜歡種地了。之前，父輩們種莊稼靠人背驢馱，只要有力氣，管他平不平，管他方不方，正不正，糧食都能進糧倉。現在大家都不養驢了，種地靠機械，運糧靠車拉。田地靠路邊的，有農機的，懂技術的，身體好的，有文化的，田地就種得好，糧食就豐收。離道路遠的，家里窮的，買不起農機的，化肥農藥跟不上的，基本上就沒有什么收成。

張有財想象著桔園被改成良田以后的情景，心里七上八下的，一邊是未來的誘惑，一邊是現實的難舍。張瓊他們講的事情，道理他都懂，美好的農村景象他比他們都向往。他家種桔子的地，離村遠，在陡坡上，有的三尖八角，有的小塊如羊皮，玉米的收成完全靠天，雨水好玉米收成就多，干旱的年份就沒有什么指望了，要是早些年實施這項工程，父親也不會走那么早。父親曾說起過，他們兄弟幾個分家的時候，他家分得的田地少，不足以養家，父親就在那一片荒坡上，一鋤一鋤挖，一年一年挖，最終開墾出連片的二十幾畝荒地，由于不屬正田面積，不用交公余糧，種多種少都歸自家所有，因此，他家也就衣食無憂了。分家的時候分得的正田面積不足一畝，坐落在旮旯村委會對面的河邊，本來很肥沃的，種上水稻稻穗壓彎了枝頭，好的年成，可夠他們一家人吃幾個月。但是，旮旯村掀起打工潮后，周邊的良田逐漸荒廢，變成了放牛的荒地，他家種上的水稻顧得一時顧不得一時，不知什么時候，被牛羊啃食得只剩下根，顆粒無收，父親堅持種了兩年，沒有收獲后，也就痛心地讓它荒廢了。

種桔子的這片地，從沒有種過水稻，要改成水田，他做夢也沒有做過，改造難度大，大體分析了下，部分地方需要砌十多米高的埂子，成本會很高，要是政府不幫助，他一輩子也改不了，那是多么好的機遇。可是，投在桔園上的錢不少，已經產生效益，好比是買了只小雞，現在養大了，下蛋了，下蛋后又可以孵小雞，現在卻要把下蛋的老母雞殺了，他實在舍不得。算去算來，桔園整改的事情讓他很糾結，心想能不能往后拖幾年，等桔子樹老化了再動它。現在桔子掛滿了枝頭，換作誰，誰都舍不得。而且，沒有了桔園，他這個脫貧致富示范戶又要變成典型的貧困戶了，該怎么辦呢？

葉佳香說：別著急，車到山前必有路。

就在這時，一向少言微語的母親突然暴跳起來，順手把一個鐵皮盆重重地砸在地上，說：桔園不能挖，除非我死了。“哇”一聲就號啕哭了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像個不懂事的小孩，把張有財的心都哭碎了，把張瓊他們三個干部都嚇著了。葉佳香趕忙上去勸，耐心安慰，但久病的張有財的母親非常固執，哭得像個小孩子，張有財只好勸張瓊他們先撤離。張有財送張瓊他們到房子外面，對張瓊說：等我母親情緒平復了，我再跟他講講道理，她病的時間長了，心情不好，你們別在意，政府幫扶過我，我會支持你們工作的。張瓊說：那我們等你消息。

又走了十多米遠，一位男干部突然返折回來，手搭在張有財的肩膀上，悄悄對他說了一句話，把張有財的心都涼透了。

張有財返回家中，母親還在哭。

你氣什么呢，天大的事由我頂著，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有我住的，你就不會被雨淋，不會被太陽曬，張有財對母親說。葉佳香也附和道，如果你不嫌棄，我就做你兒媳了，我和有財養你，你不用擔心。

又拖了幾天，張有財發覺母親沒有生氣了，好像氣不夠她使了，臉色變得焦黑，似乎身體出了大問題了，就強行把母親帶到縣醫院看。母親肝癌晚期了，不疼不痛，面容除了焦黑，顯得更加慈祥，檢查出來不到半個月就走了。張有財突然想起了母親的那句話：“桔園不能挖，除非我死了。”隱隱感到母親同意挖桔園了。

桔園保不住了，要改成良田。

改造后，良田里有水、有電、有路。據說每畝改造成本需要三萬元，桔園有二十多畝。那是旮旯村的大事件，張有財阻擋不住，也不能阻擋。張有財算了一下，改成良田后，要求種水稻滿五年后才能改種其他農作物，工作組的干部告訴他，改造后前三年由老板租種，每年每畝給租金五百元，沒有質量問題再交給農戶。張有財想，按這種估計，每年純收入一萬元，與種桔子還是有一定的差距，看上去也不錯。

張有財辦完母親的后事，心里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就像失去重心的氣球，親戚朋友散去了，房子背后的鳥鳴聲消失了，風聲沒有了，心里浮躁不安，仿佛要被風吹飛。越清閑，傷感越強烈，心越慌。桔園什么時候挖，挖的時候需要自己做什么，這些都是未知數。

葉佳香很貼心，一直陪在他身邊，陪他沉浸在失去母親的悲傷里，陪他去桔園里跟桔子樹說悄悄話。有時，他會夢見桔子樹跟他親切地談論生活，有些還會變成美女，幫他整理果園，有些變成美麗的小鳥，幫他除去果園里的害蟲，桔子一邊開花一邊結果，夢里的生活實在太美了。張有財不甘心桔園被毀，他和項游表達了心愿。項游深知他的心情，他們的目標一致，利益一致。當初，上級給他巨大的壓力，讓他幫扶張有財增加收入，那時，他是多么絕望，一點光亮都看不到，也是張有財爭氣，加上老支書給他信息，才克服重重困難，才有目前這個生機盎然的桔園。但是，鄉政府的決策，他沒法左右啊。他們倆都沉浸在酒里，無話不說。項游無意中得知，種桔子的那片土地的前世，其實是荒坡地，如果不種桔子，看老天的臉色種玉米，產出的價值太低，種桔子后，只要管理跟得上，看好市場，張有財的小康日子就在眼前。項游內心十分矛盾，他從來沒有為哪戶掛包戶投入過如此復雜的感情，張有財不是親人勝似親人，不為張有財拼搏一下，也許就是一生的心痛了。

時間緊迫，項游找村委會主任講了張有財的事，希望主任出面幫他一下，桔園最好不要整改。主任和張有財同在一個村，遇村里辦紅白喜事，都在同一個鍋里吃飯，不幫他說不過去。可他是主任，落實鄉里的任務，維護鄉里的決策是頭等大事，張有財的事讓他很頭疼。當時，鄉上下達農田改造任務指標，他連夜召集村兩委，拿條條框框去套，把張有財的桔園套進去了，沒有考慮到張有財的實際情況。當時，他想著報個指標而已，不一定能落實，沒有想到指標一上去，鄉上就來落實了。主任只好召集村兩委討論，大家都表示要支持鄉上的決策，不然以后鄉上什么項目都不給旮旯村，旮旯村就永遠發展不起來。項游心里一陣刺痛，難不成張有財就該損失了。再說，桔園是他一手促成的，按老書記的想法，旮旯村變成花園式村莊，外出務工的人們將返回旮旯村的夢就要破滅了，他心口燒得慌，就像被困在一個深坑里，怎么也爬不上來。這時，張有財打來電話，估計是說桔園的事，他當時是多么激動地向他描繪美好的未來，如今該怎么回答他呢，他頭腦里一片空白，他不接也不掛斷電話，用內心的激烈沖突來消化內心的矛盾。

葉佳香再也忍不住了，說：有財，還是走吧，我們一起去公司上班，雖然工資不高，但老板信任，心里舒暢，只要我們同心協力，總比在這里悲傷強。張有財不甘心，他覺得項游不接他的電話，應該是還有一線希望，他說再等等吧。

葉佳香說：不要等了，等也是等來心痛，桔園要改造，改造后又租給老板，你將在自己的土地上失業，年紀輕輕的，總不能閑著呀。張有財說：再等等吧，他腦子里突然閃出那位男干部悄悄對他說的那句話：“我們是來通知你的，不是來跟你商量的，桔園必須要挖，你看著辦吧。”

張有財絕望地給張瓊打電話，說：姐，桔園改造的事情就拜托你了，我要去打工了，你們按政策辦就行。張瓊說：弟，你能不能晚點走，有些手續我不能代你辦理，再說，家鄉振興還需要像你一樣的人才啊。張有財聽到張瓊喊他弟，心里一熱，猶豫了一下，但他最后還是下定決心，說：姐，我要跟葉佳香一起走，我得陪她一起走。

葉佳香心里滾燙了一下，感動的眼淚落下來，滴在她凸起的胸口上，她覺得整個世界都滋潤了，目前，她的首選項是把張有財帶走，現在終于等到這一天了。她說：有財，你再給項游打個電話，讓他不必為桔園操心了，我們也許不會再回旮旯村奮斗了。張有財又猶豫一下，撥通項游的電話，他還沒有出聲，項游的聲音就傳過來了，說：有財，桔園不屬于耕地，不在改造范圍，你安心經營吧。

張有財腦海里嗡一聲炸響，眼前浮現出五光十色的雪花，又像是多彩的煙花，木偶似的呆在那里。項游再次喊他名字，他才清醒過來，驚喜地說：佳香，桔園不整改了。葉佳香覺得很意外，想了想，就沖過去把張有財摟在懷里，說：我們一起奮斗吧。

責任編輯：李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