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村子的衰敗往往從邊緣地帶開始,先是城鎮外沿的住宅,接著是往里一點的雜貨店。它緩慢卻不可阻擋地向內推進。加油站關閉,藤蔓攀上油泵,爬滿屋頂,最終壓得屋頂塌陷。公交站臺、藥店、電影院、咖啡館漸漸沒了人氣,最后學校也關上了大門。
如今,在保加利亞中部村莊蒂爾克門,為數不多還能維系人類活動的機構之一是郵局。56歲的郵政工作人員迪米特琳卡·迪姆切娃每周營業兩天,為村民帶來當地商店早已不再售賣的商品。這里曾是一個人口超過1200人的繁華小鎮,現在卻只剩不到200名居民。
在一個溫暖的春日午后,迪姆切娃站在村中心廣場上。“這里曾舉辦過婚禮,還有舞蹈表演和排球比賽。那時候有很多年輕人,還有一個游泳池。”她環顧四周,指著那些已成廢墟或化為空地的地方,追憶往昔。那里曾有個小型電影院,往后走是一所學校的舊址。她嘆息道:“鄉村正在走向衰亡。”
像蒂爾克門這樣的村莊,在保加利亞比比皆是。1989年后,人們紛紛涌向城市尋找工作,接下來的30年里,許多村莊漸漸凋敝,直至完全消失。根據2021年的人口普查,保加利亞已有近300座村莊徹底廢棄,超過1000個村莊人口不足30人,且多數村民已步入暮年。受低出生率和人口外流影響,保加利亞的人口數量一直在下降,從1989年的近900萬銳減至今天的不足650萬,可以說是現代和平時期人口降幅最大的國家之一。
保加利亞的人口流失是很嚴重,但類似情況不只保加利亞有。過去半個世紀里,全球農村人口比例下降了近1/3。農業加速走向工業化和集約化。如今,全球超過一半人口居住在城市及周邊地區;預計到2050年,這一比例將升至70%。另一方面,在許多國家,出生率持續下滑。雖然聯合國預測,未來50年內全球人口仍將持續增長,但其中近一半增長主要集中在少數國家。
隨著人口遷移和減少,昔日長期有人居住的地方正被慢慢遺棄。人們離開時留下了所有物件,仿佛隨時會歸來,結果卻再未踏足。在蒂爾克門空蕩蕩的房子里,窗簾桿上仍掛著圣誕裝飾球,上面裹著蜘蛛網。餐具柜塌陷在腐朽的地板坑里,碗盤仍整齊疊放在上方,旁邊還放著一包備用的尿布,原本是給探訪的孫輩準備的。
專家估計,自上世紀50年代以來,全球荒置土地的累計面積約為4億公頃,與歐盟的總面積相當。最近,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的研究團隊計算出,自80年代以來,美國本土約有3000萬英畝(約等于1214萬公頃)農田遭廢棄。隨著氣候危機加劇,越來越多地區因洪水、干旱和野火變得不宜居住,土地因缺水和土壤退化而無法耕種,未來勢必會有更多人被迫遷徙。但是,這一改變世界的趨勢卻鮮有人關注。
人口外流提出了一個更深遠的問題:被遺棄的土地將何去何從?大規模的土地荒廢既是機遇,也是一道待解的難題、一場充滿未知的實驗。數千年來,人類深刻地改變了他們所處的環境,塑造了地球的面貌。那人類離開后,自然界將如何演變?正是這個謎題吸引了生態學家格爾加娜·達斯卡洛娃來到蒂爾克門。
2024年5月,一個炎熱而寂靜的早晨,達斯卡洛娃走在蒂爾克門空無一人的主街上。街上有面公告板貼著幾張訃告,上面印有逝者的姓名、照片、簡短的悼詞以及逝世時間:六個月前、一年前、十年前乃至二十二年前。“如果你四處走走,就會發現這里像一座滴答作響的時鐘,記錄著人們離開后的時間。”達斯卡洛娃說,“從人的角度來看,這令人唏噓。但同時,這座時鐘也在見證人類影響的消退,以及大自然接管一切的過程。”
達斯卡洛娃主攻全球變化生態學,研究大規模的人類活動如何重塑自然。她正在實施一項宏大的研究計劃,考察保加利亞30個處于不同廢棄階段的村莊。她和團隊成員收集了大量數據:利用無人機監測森林恢復情況;逐區調查植物,觀察新生植物是何種類;在樹上安裝錄音設備,捕捉鳥鳴的音量和頻率變化。她希望將這些無人村的生態環境與仍有人居住的村莊進行比較,從而全面展現人類離去后自然的變化。
三十出頭的達斯卡洛娃講起科學理論來既耐心又清晰。蒂爾克門是她的故鄉。和許多同齡人一樣,達斯卡洛娃小時候由祖父母撫養,父母則在附近的城市工作。后來,她也離開村莊去讀大學。她說:“有十年時間,我也是那些一再離去、偶爾才回來的人之一。每次回來,我都會發現村里的人又變少了。”
達斯卡洛娃意識到,村莊的衰落不是孤立現象,而是全球生態系統變化的一部分,其影響之深遠,足以塑造成千上萬物種的未來。現下,她在祖父母的舊居中生活及工作,周圍已沒幾戶人家。對面那座房子已然倒塌,如同被雨水泡爛的紙盒。在破敗的臥室里,燕子盤旋筑巢。那扇脫落的前門上仍掛著一塊搪瓷銘牌,是政府授予的“模范之家”獎章。
人們常幻想,大片土地荒廢后會重歸自然,化作一片伊甸園:鹿群漫步街道,藤蔓攀附混凝土,足球場變成森林,天空愈加透亮,物種繁衍興盛。在人類消失的地方,大自然在慢慢復蘇。
人類常被視為自然環境惡化的罪魁禍首,“人類消失后,世界將變成天堂”的想法則根植于生態學最古老的理論之一。20世紀初,植物生態學家弗雷德里克·克萊門茨提出“群落演替”理論,認為生態系統在受到干擾后,會沿著固定軌跡演替,經過一系列階段,最終恢復到一個穩定的“頂級群落”狀態。比如,一片犁田起初會長滿雜草和草本植物,接著灌木叢生,最后變成森林。
20世紀初正值人口增長、城市擴張和工業迅猛發展之際,也難怪“群落演替”理論備受推崇。畢竟,它給出了一個簡明且有說服力的解釋:不論人類如何糟蹋地球,大自然始終能自我修復。即使冰川消融、森林遭濫伐,土地仍蘊藏著恢復的潛力,人類只需放任不管,耐心等待就好。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克萊門茨的理論開始受到質疑。研究發現,自然生態系統的演替不是沿著固定軌跡進行,而是充滿了不可預測的循環,包括崩潰、再生、分化、停滯等動態變化。換句話說,大自然不會按照人類構想的模式自行運轉。學界早已推翻克萊門茨的演替理論,但這一理念依然深植于公眾想象中,讓生態學家們頗感無奈。
人類與自然的關系遠比想象中復雜。達斯卡洛娃的研究揭示了一個顛覆性的發現:人類并非總是對自然環境造成破壞,相反,在某些情況下,人類活動可以促進生態系統的繁榮,為許多物種提供適宜的生存環境。更令人驚訝的是,相比徹底荒廢的土地,有人居住的地區可能更有利于維持生物多樣性。
為了說明這一點,達斯卡洛娃帶我來到一個藤蔓瘋長的村莊——位于保加利亞中部丘陵地帶的克雷斯柳夫齊。在她研究的眾多案例中,這里最接近完全無人居住的狀態。
站在山坡邊緣,達斯卡洛娃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落腳處竟微微彈起。荊棘和藤蔓緊密交錯,疊成一層有彈性的“地毯”,托住了達斯卡洛娃。她腳下是一座被徹底吞噬的房子。磚石墻體幾近崩塌,植物覆蓋其上,只露出屋頂一角。
這就是廢棄土地最先經歷的變化:人類離開后,某些優勢物種可能會迅速接管生態環境。其中,最具破壞性的往往不是本地植物,而是外來入侵物種。比如在波蘭,近12%的農田荒置后,很快被北美外來植物——加拿大一枝黃花占據。研究發現,在這些入侵植物主導的土地上,野生授粉昆蟲的數量減少了60%到70%,鳥類數量下降了一半。

在保加利亞,新的生態威脅是臭椿。這種速生耐旱的樹會分泌苦味汁液,驅趕其他植物、動物和微生物,導致生態系統退化成由單一物種主導的“生物荒漠”。
人類,或許在無意間,成了維持生態平衡的關鍵力量。
達斯卡洛娃站著的地方連著一條小路,通往一片林間空地,那里長滿了野草和野花,毛茛和農田雜草星星點點,仍能看出不久前人類活動的痕跡。四周的樹林枝葉繁茂,層層疊疊地包圍著空地,枝椏朝著空地的光亮處伸展,貪婪地汲取陽光。“它們緊貼著空地,隨時準備吞并。”達斯卡洛娃說,“倘若再不放牧或割草,也許五年之內,這里就會完全籠罩在森林的陰影之下。”
但凡提到生態恢復,人們最先想到森林回歸。可地球上的棲息地多種多樣,不只森林一種。對許多物種來說,光照才是生存的關鍵,茂密的森林反而會遮擋陽光。燕子偏愛草原和平原,獨特的彎翅與分叉尾能讓它們在空中迅速捕捉昆蟲。成群的椋鳥在開闊地上空翻飛,正是為了避開天敵。許多物種,如野花、昆蟲、食草動物和哺乳類生物,都依賴這種開闊環境生存。可以說,草原的生物多樣性甚至不亞于溫帶森林。
很久以前,這類開闊環境主要由大型動物塑造。猛犸象、水牛、野牛和洞熊推倒森林,開辟出大片草原和草甸。科學家們推測,史前巨獸至少阻止了南美洲30%的森林擴張。后來,人類用火和農具開墾土地,以供農業、園藝、放牧和狩獵之用。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創造了“鑲嵌景觀”:森林、草原、濕地、農田相互交織,形成豐富多樣的生態環境,最后竟意外成了眾多野生生物的樂園。
英國環境記者索菲·楊在《大自然的幽靈》一書中提到,歐洲的干草草甸需要定期割草放牧,以防灌木和樹木入侵,從而維持開放的生態系統,這對保護生物多樣性大有裨益。相比之下,那些專門設立但缺乏適當管理的保護區,可能由于自然演替過程,反而導致生物多樣性下降。回顧距今1萬多年的全新世早期,科學家們發現,人類的存在并不總是單方面減少或增加生物多樣性,而是這兩種情況出現的可能性大致相當。

當然,不是所有經人類改造的景觀都具有相同的生態價值。一片鋪滿人工草皮的郊區住宅區,跟一個種滿蔬菜和花卉的傳統村莊,在生態影響上有著本質區別。同樣,傳統干草草甸和噴灑農藥的大豆種植園也無法相提并論。話雖如此,科學家們越來越覺得,“人類與自然對立”這一觀念本身是錯誤的。將自然視為原始凈土,認為只要擺脫人類影響就能重現繁榮,這種想法未免太過天真。
2021年,美國環境科學家厄爾·埃利斯發表了一項研究,回顧了過去1.2萬年的地球環境變化。他和同事發現,歷史上近3/4的陸地曾被人類社會占據及改造。其他研究者將這一時間線推得更遠,追溯至距今12萬年的更新世晚期,得出的結論是:“所謂的‘原始’景觀幾乎不存在。”
今天,我們普遍認為非洲熱帶稀樹草原和亞馬孫雨林是人類未曾染指的自然奇跡。但研究表明,這些地區早已深受人類影響。“人類在生態系統中的作用至關重要,卻長期被忽視。”埃利斯說,“地球上生物多樣性最豐富的地方,幾乎無一例外都有人居住。當地原住民不僅是在保護生物多樣性,更是在創造和維持生態多樣性。”
毫無疑問,近代人類活動,尤其是大規模毀林和工業化開采,確實造成了嚴重的生態破壞。但恢復自然的關鍵不是讓人類徹底消失,而是學會與自然共存。在那些仍有人居住的保加利亞村莊,依稀可見人類適度參與自然的痕跡,這既是對未來的探索,也是對過去的回望。
在蒂爾克門的主街旁,一條土路通向一片灌木叢生的草甸。我到訪那天,56歲的斯拉夫喬·斯托亞諾夫正站在那里,望著他的羊群啃食嫩葉。“這里過去是種莊稼的,沒人會讓我放羊。”他說。他的羊群是村里僅存的畜群,以前他雇人放牧,現在年輕人離開了村莊,他只得親自來。正是這片小小的放牧地,為野生昆蟲和鳥類提供了棲息和繁衍的空間。斯托亞諾夫是這里為數不多仍在維護鑲嵌式景觀的人之一。他的實踐證明,某些形式的人類活動不僅不會破壞環境,反而有助于生態保護。
斯托亞諾夫指向田野下方的水庫。幾年前,市政當局以極低的價格將水庫的捕撈權交給了一家公司。對方安上水泵,抽干水庫,撈走了所有魚——幾乎所有其他生物也隨之消失了。“他們捕撈了大約20噸魚。”斯托亞諾夫說。憤怒的村民發起抗議,迫使當局終止了授權合同。此后,水庫漸漸恢復,水面上再次出現魚兒和飛鳥。
在斯托亞諾夫的羊群周圍,蒂爾克門的景觀仍在改變。森林向外擴展,藤蔓纏繞別墅,帶有刺鼻氣味的入侵植物占據草地。自然的擴張似乎勢不可當,但它的未來仍不確定,一切取決于留在這里的人:他們會任由哪些東西生長?又會阻止哪些擴張?
這種不確定性是所有研究廢棄土地的科學家們反復提及的問題。生物多樣性的恢復需要時間,但這種變化或許不是線性的,因為導致人口流失的因素——瘟疫、戰爭、經濟變遷——未來同樣可能讓人重返故土,再次改變這片土地。
在達斯卡洛娃監測時間最長的一片荒地上,樹木穩步生長,40多年未受人類干擾。但2024年,有人想在那里建一座民宿。“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鏟除所有植被——直接用推土機推平。”可清理完后,買家意識到民宿并不賺錢。“他們放棄了這個計劃。”達斯卡洛娃說,“現在,這塊地又一次荒廢了。”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