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塞佩·安托奇在擔任西西里內布羅迪國家公園管理局局長期間,曾多次受到死亡威脅。其中一封以剪報字母拼湊而成的恐嚇信上赫然寫著:“等著被割喉吧!”
2016年5月,工作結束后,安托奇在警方的護送下返回家中。行至一處彎道時,公路被大量山石封堵,車隊無奈只能停下來。就在這時,槍聲驟響!兩名殺手從暗處沖出,舉槍朝輪胎射擊。警察立刻拔槍還擊,并成功將殺手擊退。憶及當晚,安托奇仍心有余悸:“警察想把我轉移到他們車上。當時我太害怕了,甚至把他們誤認成了綁匪!”
安托奇確信,這次暗殺行動的幕后黑手就是西西里黑手黨,只因他推行的新政阻礙了黑幫團伙將上百萬歐元的歐盟農業補貼收入囊中。相較于販毒走私、敲詐勒索等“傳統業務”,騙取農業補貼似乎少了些“幫派氣息”。然而,這已成為意大利黑手黨最暴利的勾當之一。
研究顯示,目前,意大利黑幫團伙已全面滲透進當地的農業食品產業鏈。趁著國家經濟持續低迷,他們以低價大肆購入農田、牧場和餐館,從而通過農業這一支柱產業洗白贓款。數據顯示,截至2018年,黑手黨的農業非法收入已從2011年的125億歐元(1歐元約等于8.4元人民幣,125億歐元約合人民幣1050億元)激增至220億歐元(約合人民幣1848億元),占其總收入的15%。“經濟危機期間,農業領域展現出相對穩定的態勢,這一現象很快吸引了黑幫團伙的目光。”法學教授斯特凡諾·馬西尼說,“而且,農業利潤豐厚,風險也遠低于販毒。”
從葡萄酒產區到橄欖種植園,從生產、加工、運輸到銷售,黑手黨無孔不入。警方數據顯示,黑手黨主要集團——西西里島的“我們的事業”、坎帕尼亞大區的“卡莫拉”和卡拉布里亞大區的“光榮會”——均涉足農業產業。專注研究黑手黨的歷史學家翁貝托·桑蒂諾說:“他們在農業領域的犯罪活動已擴展至非法養殖、地下屠宰加工、人口販賣和有毒廢料填埋,并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犯罪體系。”
在農業產業全球化的趨勢中,黑手黨的觸角早已越過意大利國境,染指了世界其他地區的食品產業鏈。雖然這些犯罪集團仍在沿用賄賂、恐嚇、造假等傳統手段,但他們也習得了“現代化技能”,比如滲透地方議會,從而操控招標和補貼發放。
2013年,安托奇上任后發現,黑手黨通過暴力威脅逼退競標對手,從國家手中租下了內布羅迪公園數十萬公頃的公共土地,掌控了公園近80%的土地租約。安托奇說:“這些土地租給黑手黨后,大多處于無人耕種的荒廢狀態。租下1000公頃土地只需3.7萬歐元(約合人民幣31萬元),卻能申領100萬歐元(約合人民幣840萬元)的歐盟農業補貼,利潤率高達2000%以上。”
50歲的安托奇身材矮小,戴著一副無框眼鏡,看上去平平無奇。2013年從政前,他曾是一家銀行的地區負責人。但正是這個看似普通的前銀行職員識破了黑手黨詭計,并推動出臺了顛覆性新政:公園土地的所有租戶必須接受警方背景審查,既往租約也需重新核查,未通過審查者將被收繳土地。“斷了黑手黨的財路,就得作好被報復的準備。”安托奇苦笑道。
時至今日,刺殺安托奇的兇手依然逍遙法外。更令人唏噓的是,在西西里新一輪政治改組中,安托奇被免去了局長職務。“監獄里怕是有人要舉杯慶祝了。”安托奇說。
2016年,安托奇因“捍衛法治、抗擊黑幫”的英勇行為被授予意大利共和國功績勛章。然而,這位反黑英雄坦言:“我低估了這份工作的影響。那次遇襲后,我的生活天翻地覆。現在,我家樓下常年有警衛持槍巡邏,女兒們再也不敢邀請朋友來家里做客。她們本不該過這樣的生活。我不過是履行了職責,卻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這不是一個法治社會應有的樣子!”
數據顯示,2017年,意大利黑手黨的總收入高達1500億歐元(約合人民幣1.26萬億元),比該國最大控股公司“依索集團”的營收還要多出400億歐元(約合人民幣3360億元)。黑幫團伙對意大利社會造成了巨大危害。調查顯示,40%的意大利人認為黑手黨是“令人憂心的社會毒瘤”。

1991年,檢察官喬瓦尼·法爾科內組建了反黑手黨調查局,后慘遭殺害。現任局長朱塞佩·戈維爾納萊是土生土長的西西里人,畢生都在和黑手黨作斗爭。戈維爾納萊指出,“黑幫組織長期盤踞在意大利南部。20世紀以前,意大利南部一直施行封建采邑制,黑手黨作為中間人代替地主管理莊園。20世紀80年代,黑幫團伙為了毒品生意將重心短暫轉移至城市,但其組織根基始終深植于鄉土社會。他們對土地懷有一種近乎宗教的執念。如果黑手黨只是普通的犯罪團伙,早就被剿滅了。在意大利語中,黑手黨的字面意思是‘洋薊心’。他們的組織就像洋薊一樣,所有葉片都與中心相連。”

憑借鄉村根基,黑手黨在農業領域可謂“駕輕就熟”。而金融危機更使他們的勢力快速向超市和餐廳蔓延。“雖然意大利是歐洲第三大農業國,但農業產業布局分散,抗風險能力弱,許多農產企業都陷入了財務危機。當信貸標準收緊時,這些企業別無他法,只能向通過違法勾當積累了雄厚資金的黑手黨求助。”桑蒂諾說。
桑蒂諾與同為黑手黨研究專家的妻子安娜居住在西西里島首府巴勒莫市中心。40年前,當意大利社會仍對黑手黨諱莫如深的時候,他們就將自家住宅改造為了該國首個反黑研究中心。桑蒂諾說:“這些年來,黑手黨正以企業家面目滲入食品農業等合法商業領域。他們還會參選公職,送子女出國攻讀法律,儼然蛻變成了資產階級。”

意大利農業行業協會主席羅伯托·蒙卡爾沃認為,“黑手黨染指農業,是因為這個行業有著驚人的利潤空間。例如,橄欖油的利潤率可高達700%,甚至超過了可卡因,而交易風險卻小得多。”另一個原因在于,“農業是絕佳的洗錢渠道。”反黑手黨調查局局長戈維爾納萊說。光榮會控制著歐洲80%的可卡因交易,其頭目寧愿承受50%的虧損,也要將錢投入農業,以洗白贓款。
近年來,意大利越來越多的農貿市場落入了黑手黨的控制,西西里巴勒莫批發市場就是一個例子。2018年8月,警方突擊清查了這個市場。一名攤販說:“在警察來之前,這里一直是黑手黨的天下,連貨品價格都由他們說了算。他們每周都會來收錢,沒有人敢不交。有一個沒交錢的攤位轉眼就被他們放火燒了。”
對于普通消費者而言,食品造假是最大威脅。“食品造假已成為歐盟境內的第二大暴利勾當,僅次于毒品交易。”歐洲刑警組織的克里斯·范斯蒂恩基斯特說,“仿冒食品的利潤比仿冒奢侈品高多了,畢竟我們每天都要吃飯。”

有機食品造假最為暴利。警方曾查獲黑手黨將羅馬尼亞小麥偽裝成有機產品出售,售價因此暴漲三至四倍。黑幫團伙慣用的造假手段還包括:用洗滌劑漂白馬蘇里拉奶酪,在橄欖油內兌入北非廉價油,往面粉中摻入石棉或鋸屑等。警方數據顯示,意大利市面上近半數特級初榨橄欖油中都勾兌了廉價劣質油。蒙卡爾沃指出,“食品造假不僅欺騙了消費者,更威脅了公共健康。意大利素以美食聞名于世,而這類造假行為破壞了國家聲譽!”
盡管黑手黨對農業的侵蝕無孔不入,但抵抗的星星之火仍在燃燒。在貧困的卡拉布里亞大區,反黑活動家文森佐·利納雷洛聯合30多家不愿向黑手黨低頭的有機農場,創立了“反黑農場聯盟”。利納雷洛說:“黑幫團伙總想打擊我們的士氣,他們會向村民灌輸‘不靠光榮會就寸步難行’的思想。”他還揭露了黑手黨蠶食土地的策略:“一開始,這些團伙會以‘幫個小忙’為名,要求村民從指定商家采購農具。然后再步步緊逼,直到村民完全喪失對土地的控制權。”
安娜麗莎·菲奧倫扎的農場在七年間被黑手黨縱火襲擊了七次,其中一次損失高達20萬歐元(約合人民幣168萬元)。這位39歲的農場主坦言:“太折磨人了。這就是要逼你主動尋求他們的保護,自愿向他們低頭。”2012年,菲奧倫扎加入反黑農場聯盟,并找到了反擊之道。她說:“我們會聯系媒體曝光襲擊事件,并廣泛募集重建資金。我們還會舉辦盛大的派對,只為告訴黑手黨,襲擊只會讓我們更團結!你們襲擊一個農場,就相當于和我們所有農場主為敵!”

1996年,意大利頒布新政,規定從黑手黨手中收繳的土地和資產必須用于社區公益項目。這是反黑斗爭的重要里程碑。如今,西西里黑手黨“教父”級人物——薩爾瓦托雷·里納的舊宅已被改造為150公頃的有機農場。該農場不僅聘用戒毒者、學習障礙患者等群體進行耕種,還成為了當地學校開展勞動教育的實踐基地。農場負責人卡洛杰羅·帕里西說:“土地就是權力的象征。2001年接管這片土地后,我們多次遭到黑幫襲擊。我們種葡萄,他們就放火燒葡萄藤;我們種樹,他們就放羊啃食樹苗。”

2017年,土地原主人、里納的侄子刑滿釋放。帕里西說:“我每次見到他都挺尷尬,反正沒什么可聊的。”2018年4月,帕里西農場的兩臺拖拉機、兩臺拖車和一輛卡車被盜,損失達7萬歐元(約合人民幣59萬元)。為此,他背上了五年貸款。“我真想放棄了。我們付出了太多心血,連圣誕節都在播種。可這真的值得嗎?”帕里西說。
作為食品產業鏈的最終環節,餐廳成為了黑手黨洗錢的核心渠道。數據顯示,意大利全國約有5000家餐廳由黑手黨控制。在羅馬和米蘭,平均每五家餐廳中就有一家隸屬于黑幫勢力。
2004年,巴勒莫的幾名年輕人在籌備酒吧開業時,被要求必須向黑手黨繳納保護費。為了反抗這一不成文的規定,他們創立了“拒絕保護費”組織,鼓勵商家聯手抵制勒索。反黑活動家丹尼爾·馬蘭納諾回憶道:“那時,我們走街串巷發傳單。傳單上的標語是:‘繳納保護費的民族是沒有尊嚴的民族。’我還清晰地記得,1992年,八歲的我和父母從海灘回到家中,得知反黑檢察官保羅·博爾塞利諾在巴勒莫遇刺身亡。那一刻我永生難忘,反抗的種子在心里悄然萌芽。”
在“拒絕保護費”組織總部,馬蘭納諾指著標有黑手黨勢力范圍的地圖說:“很多時候,商戶繳納保護費并非因為恐懼,而是習慣使然。比如我是個賣肉的,如果隔壁又來了個賣肉的,和我低價競爭,那我交了保護費后,黑手黨就會去找隔壁商戶,讓他們把價格抬高些。”
2012年,納塔萊·瓊塔在巴勒莫新開了一家餐廳,很快便迎來了三名不速之客。他說:“領路的還是一個熟人。他們斥責我未經同意就擅自營業,向我索要每月2000歐元(約合人民幣1.7萬元)的費用。圣誕節和復活節還得翻倍。”瓊塔拒絕支付,隨后就收到了裝有子彈的信封,價值10萬歐元(約合人民幣84萬元)的移動餐車也被燒毀了。
在2004年“拒絕保護費”組織成立之初,敢于報警的商家屈指可數。“現在,商家至少多了一個選擇。在我父母那代人眼中,反抗是不可想象的。”馬蘭納諾說。

然而,單憑民間力量仍然難以撼動黑幫根基。目前,意大利針對農業犯罪的懲處力度普遍偏弱,犯罪成本極低。議員埃萊娜·法托里建議將“食品造假”“食品污染”等行為入刑。法托里指出,“在意大利,針對食品的檢測多種多樣,但懲罰卻幾乎沒有。違法者交點罰款就能重操舊業,違法成本實在太低了。要想捍衛公共健康,必須重拳出擊!”
戈維爾納萊認為,“根治之道在于提升社會治理水平。在連醫院床位、交通工具都匱乏的貧困鄉村,人們自然會向黑幫尋求貸款或保護。最終,被壓迫者反倒成為了壓迫者的擁躉。這種畸形的依賴關系就像雜草,必須使用強效除草劑才能根除。”
編輯: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