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代單人不間斷環球帆船賽,被公認為世界上最兇險的體育賽事之一。選手們從法國旺代省出發,繞地球航行一圈后回到起點,中間不能停靠,不能接受外界援助。至今完成旺代賽程的船長數量,比全世界進入太空的航天員數量還少。第100個完賽的名字,屬于一個中國人——徐京坤。相比其他身形健朗的船長,只有一條手臂的徐京坤格外引人矚目,也讓這場征程有了更厚重的意味。

法國時間2024年11月10日,在現場40萬民眾的注目下,徐京坤與其他39位船長揚帆起航。在被冰冷、潮濕、劇烈顛簸、食物匱乏、孤獨包圍的人類生存禁區,連續99天里,徐京坤平均每天最多只能累計睡4小時,每次睡眠不能超過20分鐘。那些或平靜或驚險的海上生活,都被他一一記錄下來。在沒有時間概念和社會秩序的海面之上,這位獨臂船長獨自探索著關于生命和自我的命題。
Day 1
2024年11月10日,我知道,我將在余生的很多個清晨忽然想起這個特別的日子。
從浮橋口走下來,經過旺代環球獎杯,走到我的賽船上,短短幾步路,我好像走了很久。許多朋友不遠千萬里而來,我們用力地握手和擁抱,為一次漫長的海洋與陸地的離別。
放眼望去,人群密集得幾乎望不到邊。我原以為我會平靜地走出航道,但聽到幾十萬人在喊我的名字時,我想起了2016年我在岸上為其他船長聲嘶力竭歡呼的樣子。而這次,我終于成為旺代船長中的一員。
一陣熟悉的旋律從身后傳來,那是陪伴了我無數個日夜的《真心英雄》。我的朋友們坐在一艘快艇上,齊聲唱了起來:“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鐘,全力以赴我們心中的夢……”歌聲似乎把我帶回12歲,我剛剛失去了左手,村里人都說“這孩子廢了”。他們的話沒有束縛我的命運,從我遇見帆船開始,我的船不僅是我的左手,更是我的翅膀。
起航的喧囂漸漸遠去,眼前是無垠的大海。我的內心慢慢平靜下來,進入航行狀態。調試設備,檢查航線,確認天氣預報,一切井然有序地進行著。比斯開灣被稱為“風暴的故鄉”,法國航海圈流傳著一句話——“合恩角好過,比斯開難出”,這里是旺代環球的第一道坎。雖然風并不大,但我還是小心地盯著狀況。海上第一晚,月亮明亮如燈塔,能在旺代環球的第一天迎來這樣的夜晚,慢慢進入“地獄模式”,實在是一種幸運。
未來的三個月里,這片海洋將是我的家園,我將全心全意地享受比賽,仔細體味這一路的美好。朋友們,三個月后,再會!
Day 5
終于脫離了第一輪風暴。今天特別遺憾的是,我的朋友小馬哥退賽了,他和我一樣開賽就扭傷了腳踝。在這一輪海神的“獵殺模式”里,很多朋友的船都受傷了,希望他們一切都好。我們都為旺代環球努力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希望我們都能享受整個環球旅程。
Day 10
賽船駛出了令人焦躁的馬緯度無風帶,迎來了穩定的信風。這已經是我第10次來到北半球信風帶航行了。
每次跨洋航行,水手最愛的訪客,大概就是信風了。之所以得名,是因為它的恒定與可靠。
有人說,航海是人類最后的英雄主義冒險,我深以為然。此刻,我正和幾百年前的航海家們一樣,一人一帆,完全憑借風的力量繞過地球一圈,覺得自己無比幸運。
然而,要讓我的船發揮最佳性能,我必須做一次系統性調整——移動壓艙物,把重心后移。帆船航行的每一次調整,都是一種向自然妥協的智慧。無論是改變帆的角度,還是調整船體的重心,都是為了讓人與自然更加契合,而非試圖對抗自然。這些微小的平衡,是航海之美所在。

Day 19
這次航行,除了比賽,我還帶了一位特殊的“乘客”——一個約2米長、重達20公斤的ARGO海洋觀測浮標。它在我的船尾躺了19天。我稍微減速,將浮標穩穩地從船尾丟入水中。
離開我的船之后,這個浮標將在海底1000米深處漂流9天,之后再潛至2000米深處,數小時后返回水面,將采集到的數據通過衛星傳輸至ARGO海洋浮標觀測系統,供全球的學者調用。它會在海里工作8年,規律性地下潛上伏采集海洋數據,為人類繪制出一幅幅海洋的肖像。
Day 28
又一次解鎖好望角,正式開始南大洋的航程。昨晚的49節(1節=1.852千米/小時)狂風只是開胃小菜。昨天一位戰友的前帆撕裂,他遭遇了75節陣風,膝蓋受了點小傷。戰斗正式開啟。
Day 31
終于遇見了南大洋的第一只信天翁。在海上有一個傳統,遇到的第一只信天翁,可以給它取名。
我的信天翁叫小明。據說,信天翁是老水手的靈魂變的,它們會指引你走出風暴。
Day 33
在南大洋的波濤之間,兩三只沙漏斑紋海豚像是從風浪里生出的精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的船邊。
相比它們,我才是南大洋的訪客。這片冰冷的水域是它們的家,它們比我更善于在風暴和洋流之間游走,從不畏懼自然的威嚴。
Day 39
陣風吹到了65節,船速飆升到35節,出發以來我第一次打開暴風帆?!?0緯度沒有法律,50緯度沒有上帝”,老水手的諺語誠不欺我。船艙里已經很難保持平衡。狀況激烈時,完全無法記錄,松開手我就會化身壁球。
Day 47
每次睡醒都有一瞬恍惚,忘了自己在環球,好像在病床上醒來,整個身體的右邊系統都在報警。
昨天在南緯50度的冰原禁區轉向,手腕被搖把撞得疼瘋了,但是我不能停下,必須完成操作才行。加上前幾天把落水的前帆收回來時,手指已經疼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每天睜開眼睛,自己的右半邊像被人打過一頓似的。
進入太平洋倒計時。記得艾瑞克說,如果不是因為旺代這么難,我們這群人就不會在這里了。
昨天的兩次強陣風把船吹得幾乎呈90度,我被扔到艙壁上,趕緊爬出去調主帆、調龍骨,恢復航行。在南大洋翻船太容易了,這里的陣風神出鬼沒。
Day 54
最近每天都是陰天,沒有陽光的日子久了,真的會讓人抑郁。每天都是重復的孤獨,什么也沒有,沒有人,沒有船,連陽光也沒了。每次醒來都感覺失望,又回到這糟糕的現實世界了。

隨著南下,氣溫一降再降,除了必要的檢查監控和調帆,我根本不愿出艙。現在我主要的生存空間被鎖在了一兩平方米黑壓壓的船艙里。
連續的逆風也加劇了生活的無趣和艱難程度,整個世界都是傾斜的,這讓一切行動變得更加困難,每次燒水做飯都得考慮很久,才能下定決心。也不方便喝熱茶,只能喝冰冷的淡化海水。
Day 59
昨天經歷了非常神奇的事情。在大約300海里以外,我得知了奧利船長遇到冰山的坐標點。在之后20多個小時的航行里,我一直試圖躲開這個冰山坐標。但無論我做了多少操作,船仍然像一顆精準的子彈,命中注定似的經過了奧利遇見冰山的坐標點。
如此神奇的經歷就在這一片神秘的南大洋發生了。經過這個坐標點后,我忽然想起由于0.7節的洋流,這個冰山最不可能出現的地方就是奧利遇見它的坐標。也就是在冥冥之中,風和海浪指引我來到了最安全的穿越冰山區的路線上。
今天經過了海洋難抵極“尼莫點”,又一個有意義的地理坐標被我收入囊中。此時,我周圍1500多海里內完全沒有陸地,我正在世界上最孤獨、最遠離人類的地方。
不過,合恩角不遠了,家也不遠了。
Day 68
在世界的盡頭合恩角,有一個燈塔。當我經過的時候,燈塔向我發來信號,守塔人竟然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Jingkun Xu,我一直在關注旺代的比賽,我知道你今天會經過這里?!闭f實話,經過合恩角的船只非常少,即使是萬噸巨輪,都會盡可能選擇從巴拿馬運河通過,很少有人愿意去合恩角冒險。在那樣一個遙遠又孤獨的地方,突然發現有個人在等待著我。一個阿根廷人,用蹩腳的英文跟我溝通,祝福我的航程。他說他會記得我是第一個旺代環球經過合恩角的中國船長。那一刻,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對我來說有了一種新的定義。我被重新拉回到了人世間。

Day 69
神跡一般的日出,萬里無云、干爽溫暖的晴天,醉人的日落,再加上夢幻的星空,這一天的美好可以排進旺代環球榜首。
Day 73
環球以來,第一次覺得離死神這么近。升帆索斷裂,零號帆無法放下來,昨天不得不爬桅桿解決,用來固定自己和桅桿距離的安全索開了,我像一個悠悠球一樣被甩到了后支索上,糾纏了幾圈,好不容易才解脫。解脫不了的話,我就會掛在桅桿上。
由于浪涌的影響,29米高的桅桿搖晃劇烈,我在桅桿頂端感覺自己被“胖揍”了一頓。當時如果繩子斷了,我就會被扔到海里,一點回到船上的希望都沒有。
心里默念了無數次:老天爺,我必須活著回到甲板。雙腳著地的時候,全部力氣都用完了,手都是抖的。只靠一只手拉起我85公斤的體重爬29米,實在太疲憊了。
今天醒來,人像散架了一樣,身上是各種傷口和淤青?;艘惶熘谱鹘鉀Q問題的系統,今天必須再上一次。
太難了??商颖懿皇寝k法,干就完了!
Day 79
大年初一的餃子,我忙了一整天。和了面,用午餐肉、香菇醬和干蝦仁做成了三鮮餡餃子。雖然條件有限,但思維和意識是無法被限制的,中國人最重要的節日,一定不能缺少儀式感。
我今年的春節對得起老祖宗。在海上極其有限的環境里,辭舊迎新,理了發,洗了澡,本命年換了紅襪子、紅內衣,開了春節禮包,拍了拜年視頻,用船載衛星網絡看了春晚,包了餃子。
該做的全做了。
Day 94
退賽,還是冒險,這是個選擇。
昨晚的元宵節實在不平靜。我知道,在20多節船速的情況下,站在船尾維修液壓發電機的支架是一種冒險。但還有最后4天的航程,如果沒有電力,全船設備失靈就可能意味著退賽。
我走過了26000海里,在離家門口還有1000海里的時候,我不能接受退賽這個結果。
午夜時分,一切都是漆黑的,我的元宵節由于巨大的風暴并沒有月光和星星,但在這樣的黑暗里,我修好了液壓發電機。雖然引擎發電仍然無法啟動,但是修好的液壓發電機的電量足以支撐我到港。我給自己的旺代完賽點亮了一盞燈。
Day 98
再有一天,就能抵達法國的終點線,完成這次有些瘋狂的長達99天的不間斷環球航行。以前想想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我一直相信前方的目標,闖過一關又一關,現在真的要到達終點了!
最后一天的航行,迎來了難得的風平浪靜和藍天白云,像是老天爺安排的迎接儀式,一切美好的因素都重新回來了。從世界各地飛來迎接我的親朋好友已經陸續抵達,想想都振奮人心,見到陸地和他們的時候。
Day 99(法國時間2025年2月18日)
我們做到了!
2025年3月3日
至今我仍然無法忘記到港的那一天,所有質疑被徹底擊碎。由于潮水的進港限制,官方午夜12點才宣布中國隊會在早上8點進港,但清晨的碼頭還是有上萬名民眾迎接我的到來。當天傍晚,碼頭仍然有不斷趕來的民眾,他們既興奮又沮喪地對我說:“我們昨晚睡覺前看到官網的公告,說你會在今天下午進港,我們請了假,坐火車從巴黎趕過來,結果今天早上醒來發現你已經進港了。不管怎樣,我們還是看到你了,太開心了!”“你讓我們重新了解了旺代環球賽!”
我去城市里的紀念品店購買紀念品,老板免費送給我。街頭遇到的幾乎每一個人都會對我們豎起大拇指,毫不吝嗇地贊美,法國人對航海的熱情真的太瘋狂了,這也讓我陷入了思考……即使在歐美,航海也不是全民普及的運動。來迎接我們的民眾里,絕不可能人人都有船,都會航海,我估計很多人甚至都沒出過海,可這種熱情和推崇是怎么來的?我們也不是同一個民族,語言并不相通,為什么他們會來?
也許并不是所有人都懂航海,但人類對精神、勇氣和意志的追求是一致的。在這樣一個“以整個地球為賽場,大自然的風暴、冰山是關卡,上天是裁判”的世界上最具挑戰性的比賽中,容不得半點虛偽和懦弱。沒有任何人、任何權貴可以控制比賽、改變規則,在大自然面前,那些骯臟的東西一文不值。只有最虔誠的勇氣和人類的不屈意志,才過得了自然力量的法眼。
航海精神因此打破了文化隔閡,打破了國界,把所有人聯結在了一起。那一刻,我很幸福,我們成了一個整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