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過年回家,爺爺很是開心,非要下廚做道菜。他從冰箱深處掏出一個裹著三層塑料袋的冰坨,砸在桌上發出悶響。我扭頭看去,滿是冰碴的塑料袋里露出一條金鱗斑駁的凍魚。
“1982年凍的,比你爸還大。\"爺爺用菜刀背敲開冰殼,冰碴濺到我手背上,“那會兒撈魚用敲罟,竹筒子一敲,黃魚就翻著肚皮往網上撞。\"
父親端著剛解凍的寧德養殖大黃魚進來,魚鰓還滲著血水:“您又顯擺那陳年老魚,現在講究的是掃碼溯源。\"他拿起手機對準魚身二維碼一掃,立刻跳轉出這條魚在網箱里的養殖證明。
“敲罟是啥?\"我戳了戳凍魚發黑的鰓蓋。爺爺起身,抄起搟面杖敲打灶臺,鐵鍋震顫著發出共鳴:“就這么‘咚咚'敲!當年幾十條船圍成圈,敲得人耳朵嗡嗡響。”
爺爺比畫著當年如何用畚箕撈魚:“一網能裝滿30輛拖拉機!”
我偷偷用手機搜索,彈窗跳出\"1957年浙江單網捕獲245噸大黃魚\"的舊聞。爺爺瞄到屏幕,笑道:“這算啥?我們村最狠的一網…\"
“然后魚就撈絕了。\"父親突然插話,“1983年你連漁網錢都沒掙回來。\"
屋里陡然安靜,只有凍魚融化的水滴在瓷磚上啪嗒作響。爺爺沉默著刮魚鱗,魚腥在屋里彌漫。父親打開窗,遠處海鮮市場的電子屏上,正滾動著今日魚價。
我趁機問:“那現在超市賣的都是養殖魚?\"
父親摸著他那條養殖魚的魚鱗:“人們在深海搞網箱養殖,那可是一門技術,給大黃魚配的餌料比月子餐還精細。\"
他點開手機視頻:碧藍海面上,無人機正撒下淡綠色的顆粒飼料。“從網箱到超市只要3小時,全程水溫控制在 8°C 。\"父親比畫著解釋,“知道為啥比野生魚鮮嫩嗎?野生魚在網里掙扎時會分泌應激酸,養殖魚卻是安樂死,電擊瞬間毫無痛苦,肉質自然緊實。”
爺爺突然插話:“我們那會兒現撈現賣才叫新鮮!\"
“您看這個,\"父親調出檢測報告,“野生魚離水后存活不到4小時,養殖魚有活水艙運輸,細胞活性能保持24小時以上。這簡直是裝滿循環海水的移動冰箱!\"
爺爺不再辯駁,轉身從五斗柜里翻出張照片:年輕的他站在齊腰深的魚堆里,手里提著一條比胳膊還粗的大黃魚。去年舟山有人撈到7斤的野生魚,賣了能換輛小汽車。\"他瞇眼瞅著照片,“瞧這照片里的,少說有10斤。”
爺爺把凍魚的尾巴切下來,塞進玻璃罐,泡在白酒里當“傳家寶”。而我蹲在五斗柜前翻看他年輕時的出海日志,泛黃的紙頁上粘著干涸的魚鱗,字跡被海水涸得模糊:
1974年3月15日,岱衢洋。
敲罟船圍了3天,撈起240擔(注:約12 噸),船板壓得吃水三尺。阿強家媳婦臨盆,接 生婆要了2條黃魚當診金。
1983年9月8日,舟山外海。
漂了7日,起網只得半筐雜魚。老陳頭抵押了船,說要改行運沙石。
我爺爺是漁民,父親是一名水產養殖研究員。父親出生那年,野生大黃魚年產量已降至不足萬噸,價比黃金。父親還記得他讀水產學校時,教授對著黃魚標本痛心疾首:“這可能是你們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野生黃魚。\"
轉機在1995年悄然而至。國家開始實行伏季休漁,漁民們以為這是斷了活路。可等到開漁季,科考船在禁漁區監測到幼魚數量翻了5倍,那些小精靈的鱗片在探照燈下閃著細碎的金光,像撒了一海的銅錢。
真正的奇跡發生在福建寧德。漁民不再出海搏命,轉而建起“海上牧場\"一一直徑百米的鋼鐵網箱扎根深海,臺風來襲時能潛到水下避浪。2000年養殖黃魚年產才千余噸,到2024年已突破21萬噸,價格從每斤3000元降到80元,曾經如貢品般的“國魚”重新“游\"回人們的餐桌上。
父親最津津樂道的是去年舟山漁場重現的“金色婚禮”。聲吶探測到數萬尾大黃魚在古產卵場聚集,其中 15% 帶著寧德基地的熒光標記。這些\"魚二代\"靠著人工馴化的洄游記憶,穿越臺灣暖流找回了祖輩的故鄉-當年爺爺敲暈魚群的235赫茲聲波,如今被科學家用來模擬求偶信號,成了召喚魚群回家的秘語。
爺爺總說我們這代孩子沒挨過餓,但我們要解的題比“吃飽\"更難一一如何在科技與自然間找到平衡。這些金色生靈教會我們:沒有永恒的索取,只有永恒的敬畏。它們從祖輩的漁網中消失,又在我們的代碼里重生,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人類文明的進退。
指導老師:許永久(浙江海洋大學水產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