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
——唐·李賀《馬詩二十三首·其四》
1
此馬非馬,只是個意象。它一度流傳于傳說中,只不過在不確定的時間軸上閃現——它棱角分明,擁有圓潤的弧線、光潔的表面、豐滿的腿腳——富有彈性,奔跑起來在大地上留下完美的弧度,令人遐想連著遐想,憧憬抱著憧憬。母親最先向前一步,摸住把手——那是它靈敏的耳朵。父親緊隨其后,拍了拍坐墊——那是它隆起的脊背,我立即聽到它體內的回應,一種剛強的語言。不能再等了,我要翻身而上。可我害怕,怕它桀驁不馴,怕它不認識我,反欺我年幼,只好膽怯地偷窺那個自豪的男人——我的小舅,這匹馬的主人。他沖我點頭,鼓勵我,好似在說,這匹馬真舒服!
“坐好了嗎?”
我剛“嗯”了一聲,還沒反應過來,只聽得一聲呼嘯,獅吼般的“嗚——嗚”聲從屁股下面奔襲而至。
“抱緊我!”
我急忙抱緊他的腰,烈馬幾乎同時飛奔出去。四周原本平靜無風,此刻卻有不知從哪里匯涌而至的風摩擦著我的臉,吹亂了我的頭發。它們想要扒掉我的衣服,又不懷好意地將衣襟合上。它們送來了小舅的聲音,又把他的話吹向遠方。原本平靜的田塍上,稻子變成了海洋,波濤洶涌。莊子上的磚房綠樹,突然逃兵般一退再退。小舅問我開不開心,我扯著嗓子,說出去的話又被那些無處不在的風給塞回嘴里,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緊他,說什么也不肯放松。緊張與激動,從馬達聲中噴涌而出。
這匹馬不吃草,只喝油。見不著油水,它就會固執地站在那里,誰也別想趕它走,真有個性。從此,我的草稿本上多了許多漢字“摩托”,也多了一幅幅鉛筆線鑄成的駿馬圖。
2
走了很遠的路,我離開了閉塞的鄉村。進入南方小城時,在書店拐角處遇見一爿掛著“摩托修理”招牌的店面,門口的摩托蔫頭耷腦,它們身負皮肉傷、內傷,甚至殘疾。在鄉間,我鮮見過幾次摩托,那么光鮮亮麗、容光煥發,從未想到一匹摩托衰老后會如此委頓不堪。
我略帶憂傷地蹲下來。那時候,我是個初出茅廬的大一學生。見我蹲了半晌,修車師傅忍不住問:“喜歡摩托?”我咧著嘴點頭。修車師傅是個醫生,給這些馬兒體檢,更換零件,調理和補給,最后還不忘拍打一下,仿佛給馬兒鼓勁:你的傷痊愈了。
“騎過摩托?”師傅修理完一輛五羊本田,洗了洗手,坐在馬扎上,從的確良襯衣口袋里掏出煙,點燃,吐出一個煙圈。我說沒騎過,只坐過。最后,還強調“我喜歡”。他嘿嘿笑,給我拽來一把油漬漬的小矮凳。
我來書店的次數多了,在他門口小坐的次數也頻繁起來,漸漸發覺他是這座城市里少有的熱情、真誠的人。他看我買的都是閑書,不免有些擔憂,告訴我他兒子就是因此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他不屬于這座城市,他的籍貫、戶口,他的心理和生活,都與城市格格不入。眼見兒子沒能實現他的愿望,他便以身試險,一頭扎進城里。他干了二十年修車工,先是修自行車,后來又自學了摩托修理。他兒子在高新區某條流水線上做操作工,討厭他修車補胎,勸他另換行當。“嫌我身上那股機油味。”他失落地說。
大四那年,我被卷入緊張、忙碌的畢業考試、論文答辯以及求職應聘中,再去書店時,發現“摩托修理”招牌竟改成了“修理電動車”。
店面還是那么臟,油漬、油味還是那么重,他從里面走出來,衣服、手指、額頭還是那么臟兮兮,笑容和皺紋越發顯得蒼老了。原來,在我疲于應對學業與工作時,他也疲于應對著城市的發展——小城開始“限摩”,他不得不另謀出路。
一個新鮮詞匯的出爐,讓他原本就不怎么景氣的生意走到了盡頭。他在城市一隅苦心經營,也漸漸有了自己的敏銳嗅覺,意識到電動車終將取代自行車、摩托車,于是買了幾本書再次自學。
幾年后,我才知道,那座小城郊區的某個鄉鎮已經被打造成全國重要的電動車生產基地。如今,他還在修車嗎?
電動車也挺好,它安靜,像只羊駝,不像摩托車那么野性十足,總要鬧出點動靜來。
3
在川藏線上,我遇到了形形色色的摩托。而它,是那么另類,那么引人注目。它是一匹老馬,馱滿了各種東西,看上去十分丑陋。后座延伸出去,是兩塊鐵板,上面用伸縮帶勒扎著兩只鼓鼓囊囊的墨綠色帆布袋。頂部又電焊了一塊板子,板子上架起一臺低音炮,里面正播放著:
注定我要浪跡天涯
怎么能有牽掛
夢想總是遙不可及
是不是應該放棄
……
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聽筷子兄弟的《老男孩》,他一定是有故事的。他的故事寫在音樂里,寫在臉上,也寫在車上。
車輪兩側各綁著一塊木質擋板,掛著一白一黃兩只乳膠漆桶,左桶里放著令人意想不到的什物——鍋碗瓢盆、牙膏牙刷、毛巾香皂,右桶則揣著打氣筒及其他生活物資,上面濺著斑斑點點的泥漿。它頹然而立,它的主人也跟著頹然而立。背后,是連綿不知幾千里的蒼茫山脈,人與馬俱乏,顯得渺小如芥。
車胎壞了——再小的毛病,在這條前不挨村后不著店的路線上,都如隨處可見的山脈,難以逾越。他埋怨川藏線上部分路段路況太差,心疼地摸了摸摩托。他眼神里的哀傷和懊惱,讓我感覺他拉碴的胡子下面隱藏著老男人的細膩。
他請我幫他修車。
我協助他把車向上提起,車后輪離開地面,他這才抖開一只塑料袋——里面裝了一些五花八門的工具,有銼刀、剪刀、膠水、抹布、車胎皮、竹板、牙簽盒……另有一些東西,我連名字都叫不出來。
“每次走這條線,車胎都要被扎破幾次,車也得大修幾回。”他遞過來一支煙,“來一支?”
我搖頭。
“云煙,老牌子,十塊錢一包。貴的我不抽,再便宜的也不買。”他露出發黃的牙齒,笑笑,像另一匹老馬。
我被他的情緒所感染,不禁向他伸出手指,接過他遞來的一支煙。風很大,他一手罩住打火機,一手點火——川藏線,云煙,靠著一輛老摩托,真是絕配。
川藏線翻山越嶺,是無數人夢想征服的漫漫長路。李白想象中的蜀道難,在川藏線上隨處可見。我和朋友也正是因為渴望征服它,才相約而行。
沿途,不時有摩托呼嘯而過。這些靈動的馬匹,性子烈,剛強,有著超乎想象的意志力。剛抽過一支煙,那個老男孩又拍了拍坐墊,好像在跟他的坐騎說:“好了,兄弟,我們又得上路了。”隨后,他一掃腿,像個身懷絕世武功的大俠般翻身上馬,油門一踩,烈馬嘶鳴,突突突——
“有機會,我們在世界最高鎮紅龍鎮的騎行客棧再見!”說完,他絕塵而去。
真是一個無愁的漢子。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蒼茫中。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不知我們能否再相逢。
我們也發動起車子。這條路,漫長,人在路上,注定要與時間進行一次無言的較量。近年來,公路題材的影片、小說日漸增多,通過這些作品,我們漸漸意識到人的自我救贖有多種方式,其中之一便是將自己交給遠方。在群山之間,稍縱即逝的景致不斷修改著我對世界的認知,也修改著我所有既定的計劃。我意識到,許多情況下,目的并無意義,過程才更重要。
我們沒有去紅龍鎮。有些美好,或許只能停留在初遇。不過多年后,我還是在網上邂逅了紅龍鎮。那是一次午夜難眠,我忍不住多刷了幾次抖音,突然看到紅龍鎮極富民族氣息的奇特房屋,隨后看到一句廣告詞:紅龍鎮,一個白色靈鷲棲息的地方。至于騎行客棧,或許正是散落在這片詩意土地上的若干旅館之一吧,客棧包容了疲憊與憧憬,像珠蚌那樣孕育出顆顆動人的星星,天明之后再將它們撒向大地。
4
去年,為豐富孩子的課余生活,我試著將《堂吉訶德》改成一幕幕小話劇。重讀這部作品,我突然意識到堂吉訶德之所以活著,全賴理想之燭的燃燒。從這個角度重新審視洋洋灑灑的六十多萬字,不難發現它是一部“理想之書”,且“理想至上”。而我喜歡L的詩歌,也正因為他的詩作始終彌漫著濃郁的理想主義氣息,一直“在路上”,有垮掉的滋味,也有積極的精神。
通過閱讀可以抵達詩境,那進入詩境的人,是否都成了詩人呢?這些年,我念念不忘在川藏線上遇到的那位老男孩,以及那許許多多擦肩而過的騎行者,他們大多具有詩人的影子——胡子拉碴,不修邊幅,滿面滄桑,充滿智慧,心懷夢想,一路向前。以至于他們的摩托也有一種共性——滿身泥污,一身破敗,卻義無反顧地奔向遠方。到底是人驅策摩托向前,還是摩托激勵著人出發?也許,他們會在某處轉角隱約意識到生命得到某種形式的延續與接力,從而成功地自我擺渡并獲得救贖。實際上,我后來的每一次遠行,都有類似的憧憬。很多人出行,是渴望跨越當下的自己,那是一個溝坎,需要借助“在路上”才能完成有效的釋放與清空。
在四川理塘縣相克宗村的一家驛站停宿時,我見到了那些胸懷坦蕩的“堂吉訶德”。這里位于剪子彎山半山腰,是川藏線上騎行俠客們休整的圣地。村落有著鮮明的藏族特色,紅褐色的藏族民居隨處可見,像一顆顆映照陽光的露珠,閃爍在雅江與理塘之間。我在客棧的墻壁上看到許多留言,其中一句“只要騎不死,就往死里騎”令我震撼。正是這種近于自虐的瘋狂,成就了這條天路上另一道風景線——俠客騎行的風景。鮮為人知的是,川藏線與古老的茶馬古道有著緊密聯系。茶馬古道以川藏道、滇藏道與青藏道(甘青道)三條大道為主線,輔以眾多的支線、附線,構成了一個龐大的交通網絡。一匹匹不同顏色、不同品種、不同性格的馬穿梭于這張錯綜復雜的交通網中,馱運著茶葉走向遠方,人與馬,俱是九死一生。今天,昔日的馬匹已變換成汽車、摩托車、自行車,可本質未變,它們都在開拓、延展生命與精神的維度。
來自不同地區的騎行者帶來了各自的眼界,因而相克宗具有包容的格局。騎士們在這里唱歌跳舞,他們從未被疲憊擊垮,本地方言、外地口音雜亂碰撞,猶如情不自禁舉起的酒瓶乒乒乓乓,竟也奏出了和諧。大家都盡可能地搖晃自己的身姿,盡可能地敞開自己的肚皮,盡可能地稱兄道弟,盡可能地勾肩搭背,盡可能地無界別、無差異、無彼此、無煩憂。啊!從前,我們從未相見;今夜,我們一見如故;明天,我們各奔東西;未來,我們彼此珍重。在騎行之路上,人們于瞬息之間構建起一個臨時性的“人情空間”,情感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釋放,這種未被生活所壓抑、篡改、打磨的一面,可能才是一個人最真實的部分,也是最可愛的一面。
5
近年來,在我長期生活的南方都市,摩托政策又放開了不少。工作日,為了抄近路,我常從七珍線回家,每次都能遇見年輕人飆車。他們駕馭的摩托,車輪寬厚,裝載齊全,速度快,性能好,配置高。我曾估算過,八公里山路,十幾個彎道,他們騎行一次只需三分鐘左右。
速度、激情、膽魄,常常是這樣,我的車在山路上緩慢攀爬,背后傳來震耳的呼嘯聲,我就想這會是一輛什么模樣的摩托呢?它是一匹白馬,還是黑馬?是一輛原裝車,還是改裝車?它是俊朗的高頭大馬,還是迷人的矮種馬?它是進口的,還是國產的?容不得我逐一想象,它就“呼啦”一聲與我擦肩而過,氣流橫沖直撞——騎手一身“戎裝”,把身子壓得很低,大幅度傾斜,像敏捷的虎豹般咆哮而去。他們幾乎沒有具體的容貌,只有一道光影一閃而過。倏忽之間,這聲音又在更遙遠的山谷里跌宕起伏,整條曲折的山路突然就變得抑揚頓挫起來。這是一種有別于大自然的韻律,是一種力量的磅礴展露,它短促、迅疾,并不在意持久力,而是追求那種超人的爆發力,像關羽斬華雄那樣,溫酒之間,手起刀落,干凈利索,絕不拖泥帶水——這似乎展現了當下年輕人普遍的生活態度。
有一天,單位門口的空曠草坪上突然熱鬧起來,停滿了各式各樣的摩托。最貴的那匹烈馬有著彪悍的體型,散發出逼人的魅力。其余馬匹在它面前都顯得黯然失色,所有的馬兒都甘愿圍繞在它身邊。因為它的出現,整個草坪都為之心潮澎湃。這輛車一下子吸引了我——拋開它颯爽的英姿,它的細節也令人驚嘆:儀表由機械指針和數字液晶屏雙重組合,功能顯示十分全面,逆光時也能清晰明見;座位高度適中,雙腳可以觸地,無形中增加了安全系數;輪胎肥厚,凹槽深刻,擁有十分出色的抓地力和耐磨性。
駕馭它的是位扎著馬尾辮的姑娘,她身材真美啊——曲線玲瓏,身著番茄紅色緊身衣褲,四肢與臀部緊湊、結實,大概只有如此性感的她,才能駕馭這匹雄赳赳、氣昂昂的烈馬——美式肌肉巡航機車。只有她和它結合在一起,才堪稱完美。
遺憾的是,摩托非馬,馬不是摩托。馬與馬、與人之間存在著情感的紐帶,而摩托終究只是由一堆銅、鐵、橡膠等材料組裝而成的無機物。把摩托視為馬匹,終究是我一廂情愿,或者充其量只是文學的修辭藝術。
6
當1885年德國人戈特利伯·戴姆勒將發動機安裝到一臺框架式機器中時,摩托車正式獲得了它的生命,從此開始跋涉,穿越戰火、賽場、城市、鄉村、山地,甚至飛越河流,碾過重重疊疊的時間,一如我們脆弱而又執拗的生命,在不斷奔跑中追隨一陣風,親吻一縷光。
我試圖買一輛摩托,可妻子說,還不如買輛汽車。我說摩托是摩托,汽車是汽車,它們不一樣,有些人愛魚,有些人愛熊掌——在這些人眼里,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也不愿兼得。
摩托終歸是少數派,是邊緣者,一如我那日漸老去的小舅。這三十多年來,他的摩托早已不知去向,而我則在江湖上飄蕩。記得去年春節,我還和他半開玩笑地說,哪天我要是有輛摩托,就帶他去浪跡天涯。
一向喜歡浪蕩江湖的小舅這次卻極為嚴肅:“不要瞎說,要把工作做好,把家人照顧好。”
廉頗老矣。
想當年,關于他和摩托的故事可真不少。他憑借摩托,將自己的足跡遠遠拋向了海南,還抱得美人歸。尤其令我訝異的是,他竟也追星、追詩。他曾一路騎行到山海關,瞻望海子自戕的那條鐵軌,隨后一路馳行到德令哈。他自豪地說,如果把他的經歷寫出來,絕對是一部暢銷書。我期待他寫出自己的經歷,每年都想給他買紙和筆,讓他在無所事事的日子里找到希望。然而,我們都食言了,我一直沒有給他提供紙筆,他也一直沒有書寫的沖動。近年來,他端碗的手開始不可抑制地抖動,我越來越擔心他的健康和未來……
那些快意江湖,那些颯爽英姿,已馳入遠方。
責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