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早晨

有風的夏日早晨，東氿的湖水在不遠處微微蕩漾。母親從塘溪村的南邊低地里挑回來兩大竹籃的黃豆棵——更確切地說，應該是青豆棵，因為這時的黃豆還沒有成熟，青綠的豆莢連在長長的豆稈上，藏在茂密的葉子間。

那些葉子上有我最害怕的一種毛毛蟲，它慢慢蠕動著，或是靜止不動。但只要看到它的一身花衣，就能夠把我嚇得控制不住地驚叫起來。無論是第幾次看到它，我都會驚嚇不已，它幾乎是將五顏六色披掛了一身，小小的身體如此炫彩奪目。我最直接的感覺是：它有毒。

母親將擔子放在屋子旁的槐樹蔭下，她如釋重負地喘過一口氣來，都還沒有來得及去喝上一口水呢，就直著嗓子，仰起頭對著木樓的窗戶喊我的名字。小淑小淑，你又在干什么呢？下來，快下來幫我摘豆，別像個千金小姐一樣老是躲在樓上，快點來。

我們真正要做的事情，是將那些連在長長豆稈上、茂密葉子間的豆莢全部摘下來，剝出里面碧綠的青豆。

那時的母親總是一副很急的樣子，做什么事情都是火急火燎的。母親的聲音清脆響亮，也有一種很急的味道。因為天生一副好嗓子，她年輕的時候，曾參加過村寨里組建的民兵演出隊，常常要到四鄉八鎮的一些地方演出。錫劇、越劇、黃梅戲、小調，她都會，都是說唱就唱。可后來也不知怎么，演出隊說散就散了，成員們各回各家。

再后來，每次她跟我們說起那段日子，神情里都依然透露著不變的懷想，甚至還帶有一份驕傲。母親眼眸里的那一抹亮色，讓人不難猜想，她在那些日子里是充實而快樂的。后來這些就成了她的過往，在時間里顯得越來越遙遠了。

快下來幫我摘豆。那些夏日早晨，母親總在那片樹蔭下，仰著脖子，直著嗓子對著窗戶喊。我應著她的喊聲，放下手中本來拿著的一本什么書，抑或還有一支正在向本子上摘記點什么的藍色水筆，從木樓上下去。

戶外的光線有些刺眼。陽光穿過高處的樹葉縫隙照下來，更是一閃一閃的，大小不一的光斑閃爍著打在地上。那些黃豆豆稈上被蟲蛀了一個又一個洞眼的豆葉，有股特有的氣味，直刺我的鼻子。

木樓是我那時最理想的精神家園。我愛木樓，愛木樓上擺放的桐油漆過的四方小木桌。木桌上可以放我從圖書館借來的《讀者文摘》和《青年文摘》，還有沈從文、蕭紅和張愛玲的作品，以及我城里的朋友建秋借給我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志仙借給我的《詩刊》與《星星》，還可以擺放我的筆記本和筆。木樓的外面有一個正方形的露天曬臺，可以搬個木凳坐在那兒看書，吹風曬太陽，也可以對著不遠處東氿的水面發呆。

那時的我十三四歲，父親在我十一歲的冬天離開了我們，因此我輟學在家。就像母親對我說的，不給你上學是我沒辦法，生活要緊，如果有人問，你要說是你自己不愿意去上學的，是你想幫我，這樣別人都會覺得你很懂事，對我有體恤心，你別說是我不讓你去學校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輟學，我才會加倍地愛上讀書。我那時手邊還有一本磚頭厚的《新華字典》，只要是有字的紙，我都會很珍惜，都會拿起來讀，有不認識的字就會用《新華字典》來查。

我想我對木樓的熱愛，多半是因為在那里可以看書。因為書籍，我知道這個世界除了我的出生地塘溪和東氿，外面還有更大、更多的地方，很遼闊。而我除了去過幾趟那個叫宜興的小縣城，幾乎沒有再到過離家更遠的地方。我熱愛著從閱讀中得知的那些地名，比如北京、上海、廣州、西安、武漢、洛陽、成都、甘肅、拉薩……天南地北。它們都在哪里呢？我的心中充滿了好奇。因為內心的由衷熱愛，在行進的時間中，我繼續饑渴地閱讀著。不能上學，我就自學。如果母親不喊我，我常常可以在木樓上待上一天。

可是，這些又有什么用呢？就像母親說的，我什么也不會，就會胡思亂想，整天就知道胡思亂想。成天在本子上摘抄那么多，亂涂亂寫，這些都沒有什么用，當不了飯吃的。

一種說不清的感覺，我似乎很早就知道自己心中的熱愛，同時也相信自己是個與文學有著深緣的人，我清晰地感到自己從閱讀中得到慰藉。我還不知從哪兒聽說，一個人的文學天賦越高，能夠追溯到的個人往昔就會越早。比如說，一個文學天賦極高的人，他（她）很有可能會記得自己在娘胎里時羊水的味道。但這種說法是不是真的，誰也沒有去考證過。

為了探知自己究竟有沒有這種所謂的文學天賦，我在暗地里做過測試。我想，哪怕是只有一點點，我也會為之高興。為此我獨自追溯那些遙遠的往昔。遺憾的是，相比那些可以記得娘胎里羊水味道的人，我可能還差了一截。我只能依稀回憶起自己出生一個月的情形，或者說是一個瞬間。

為了那一刻，我拼盡全力，屏息凝神，終于看到了母親年輕時的那個背影，我簡直有點不相信，她曾經是那么年輕。她的皮膚光潤飽滿，剛洗過的頭發烏黑發亮，在那個夏天的正午，我看到長發一直飄垂到她的腰際。那時母親剛滿二十五歲，已做了三個孩子的母親。我是她最小的孩子。

那時的我剛剛滿月。母親洗頭的時候，我看到自己就躺在緊靠河岸東間的那個屋子里。硬板的木質床上墊著涼席，雖然我的身下有塊棉布墊著，但仍睡得我后背發痛。我很想伸手摸摸母親那頭濕濕的烏黑長發，我躺在那兒，眼睛發亮，我感到自己伸出了手去，而母親卻只看到我的兩只小手在自己身體的上方輕輕動了動。

在隔開房間與灶屋的明堂（家鄉俗語，意為天井）里，母親趁著我安靜的片刻，背對著我，梳理自己未干的頭發。這樣我就只看到母親的一個背影。生命最初的，遙遠而又模糊的追憶。

這樣的一次追溯也使我看到了自己兒時的模樣。我還能夠看到，我出生的那間屋子，進深很長，前后的幾扇門似乎都開著，外面陽光很好。記憶里仿佛還有槐花的香氣，落下的粉圓花瓣在一陣突如其來的亂風中飄搖，最后落在窗戶外的泥地上。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把追溯到的最早記憶寫這么多，是為了要證明自己有文學天賦嗎？是的。我想還是母親說得對，我什么也不會，只會胡思亂想，就知道胡思亂想。

有一天，上過初中的母親直接對我說，你想當作家是嗎？做夢吧。據說你那死去的大大（父親）年輕的時候也做過這個夢的，后來沒看見有結果啊，不是這么容易的，你就做夢吧。

只要說到這個，母親就憤憤不平，毫無保留地打擊我。其實我很想跟母親說，我并沒有想過要當作家。在本子上記點涂點，純屬是在生活中養成的個人愛好。我更想告訴她，那只是我用來排遣孤獨的方式之一，在這些涂涂寫寫中，我可以感受到快樂與安慰。可我知道母親不會理會這些，我如果真這樣告訴她，她會大驚小怪地說我純屬是吃飽飯沒事做，或者是偷懶不想幫她多干活，只想看著她一個人忙前忙后。

父親是在寒冷的冬天去世的，我輟學是在來年春天。四月春暖花開，我看著上門來跟母親做動員工作的班主任吳老師，在得到母親斬釘截鐵的“我們不上了”以后，留下我的書本，卷起他的藍色布袋起身。我送他到村頭石板路的路口，站在那里，看著他的身影一點點變小，一點點消失在拐角處那一片荷塘的盡頭。

接下來的整個春天，我好像一下變得無所事事。那些大人下地、孩子上學的時間，我感到整個村莊是無人的寂靜與空曠。我無所事事，在村莊上閑逛觀察，一顆心不知在哪個瞬間忽然就變得敏感、憂郁起來。我覺得我的動作慢的特點，就是在那個時候不知不覺形成的，好像做什么都沒有動力。

這村莊寂靜的內部究竟是什么呢。我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個初來乍到的陌生人，第一次站在了村莊的面前，似乎是剛剛才發現它，發現有一個自己。

我聽見不一樣的風在各種樹間發出不一樣的聲響，看見云在村莊上空飄移的姿態，我感知到了河流連接著另一個世界的無聲隱秘，我看到了村莊如一朵花開的自足與無人看顧的清冷、寂寥。

我用很長時間看一只鳥的飛行，它拍打翅膀的節奏有多自由、多努力。曠野上開放著的無名小花，又或者是在河岸旁，在亂石堆上，那些小小花朵都在告訴我堅強的意義。我看到正午太陽下的那個女孩瞇起雙眼——沒有人看到她內心的豐富、善感和憂郁，她無助地承受著命運所予，她正在經歷著她生命中的年少光陰。

在本子上記寫，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事。從明亮的戶外走進屋內，我清晰地感到自己處于完全的孤獨之中，覺得好像自己是一個被時光拋棄的人。那時的我曾經想，這個世界的紙與筆，也時時都在尋找需要它的人嗎？又或者，紙筆與人之間，是在相互尋找。

然后，有一天，我抓起筆，在紙上寫下“東氿”，接著又寫下“夏天”“指甲花”，寫下“孤獨”，寫下“黃昏”，寫下“河流”……我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在寫下它們的過程中，好像得到了某種拯救一樣，感覺到舒緩、柔軟與放松。就像是一個久病不治的人，忽然間吃對了藥。

后來我每次在紙上記錄，仿佛只是想去回味最初的那種體驗。接著我開始記日記，在一本紅簿子上記錄生活，傾訴內心的喜怒哀樂。我找到了一個可以讓自己與時間一起前行的方式。

老實說，從那時開始，我就已經說不太清楚，對于母親，我懷抱著一種怎樣的感情了。年歲漸長，我現在依然說不清楚，反正已然不再是一種單純的愛。但有一點我是非常清楚的——我不會一直和母親待在那片一起剝豆的樹蔭下。甚至從那時起，我就已經感覺到，那里的許多東西都與我無關。這樣的感覺與想法令我暗暗覺得輕松，我的心從來沒有完全屬于那里。

這種感覺也是我對自己的新發現。也許，我對這個地方的愛只是在某個瞬間，又或許，我只是愛上了那里的某個局部。比如五月里開在河岸邊的幾簇野薔薇，比如夜晚的天空上鑲著的碩大而閃亮的星星。而我憎惡的東西卻遠比喜愛的要多得多。比如我聽到我的鄰居嬸嬸在說，她發現腐乳瓶子里有一條蛆蟲在蠕動。

那些日子我總是這樣，早晨一邊漫不經心幫母親摘豆，一邊胡思亂想。母親摘得總是要比我快得多。她實在看不下去時，會這樣說我，你這是怕豆莢疼嗎？摘得這么慢，像你這樣，沒飯吃。母親總是嫌我摘得太慢。我沒接她的話。抬眼看了她，她的眼皮下方有被蚊蟲叮咬過的紅腫痕跡。她本來是細皮白肉的，可眼下卻已顯得黝黑。她頭也不抬地摘豆。

有一次，我因為輟學的事和她吵架，即便我知道生存或者生活不容易，可一說到上學我就會想哭。而她就會再說一遍之前說過的那些話，說她也是沒有辦法才做出這樣的決定。有時心情很糟，她也會扯著嗓子對我喊，你以為我想這樣嗎？你不要來怪我，要怪就怪命，不識字還有飯吃，要是不識人，以后就真難說了，別說你還讀了這么多年書呢。她一邊說著，一邊將一塊擦臉的毛巾用力搭在一側的木架子上，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姐姐大學本科畢業，被分配到無錫一所師范當老師。那一年我二十歲。那段時間我曾到書店打過零工，在一家陶器店做過營業員，最重要的是，我在每一個夏季的那些早晨，都在幫母親一起摘豆，剝豆。盡管母親每年都會嫌我動作慢，說我心不在焉，說她常常“感覺不到”我，即使是我在幫她摘豆，她也會覺得我似乎老是在離她很遠的地方。她說心不在焉才是導致我動作這樣慢的真正原因。

可我一直以為我所謂的“慢”不過是與她相比而產生的。母親無論做什么事情，動作之快都是村子里的其他女人很難比得上的。我心里其實并沒有太過在意母親嫌我動作慢的事情，我甚至有些無所謂。有一次我暗暗地想，或許我的“慢”也是一種無聲反抗。

也是在我二十歲那年，母親下定決心讓已經在師范任教的姐姐安排好一切，然后把我弄出去。到了我要走的時候，她說了心里話，她說她舍不得我，說與我在一起時間那么長，身邊忽然沒有我，她要不習慣的。她說我雖然動作慢，但憑良心說，也幫她做了很多活。

你去吧。母親好像是在自言自語——我還是決定讓你去。其實你是個很聽我話的孩子，但是你還是需要自由的。如果你是只鳥，你就到有天空的地方去飛；如果你是魚，你就到有水的地方去游。我反正就這樣了，等著每年夏天摘豆，在這里陪自己到老。你是自由的，去吧，出去學點東西，要不然沒飯吃的。你在這個村子里，以后也只會像這里的女人，午時端了一碗飯出去，站到場地上一塊兒吃著，母雞就繞在腳邊，等著人能從筷子上扔下點什么來，還時不時地在地上拉屎，而站著吃飯的人卻照吃不誤。

母親顯得少有的平靜，我記得那一天她說這些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她好陌生，同時又暗暗覺得，這才是真正的那個她。我感到我有好久都沒有這樣認真地聽她說話了。那一天的母親是那么理性，我甚至隱秘地感覺那一刻的她，有點像我在書本里讀到的那些歷經苦難卻依然堅強智慧的俄羅斯女詩人。

以后這摸索的人（母親說我，摸索是家鄉土話，指動作慢）要你多照應了。姐姐則夸我聰明，說我沒有問題，肯定行的。她讓母親放心。

那一天我們起了個大早，吃了母親做的豆米粥和蘇打餅，拿著我簡單的行李出發了。因為姐姐還要趕著去上她的第一節課。她教的學生畢業以后都是要去小學、中學當老師的。僅憑這一點，我對她由衷佩服。

沿著青黑的石板路走出村口，姐姐和我，還有母親，三個人前后走著，不說話。不一會兒，長在石板縫隙間雜草上的露水就把我的鞋打濕了。空氣中已有一絲初秋微微的涼意。走過石板路盡頭兩棵柏樹旁的那個小野荷塘，快拐上柏油公路時，母親停下腳步。你們去吧。母親對我們揮揮手說。

在外面做事情要學會手上快點。她對著我又說。

嗯，知道了，放心吧媽媽。這一次，我用言語回復了她。這是我與她之間很少有的面對面直接交流，往常我多數是沉默的。

多聽聽你姐姐的話，母親又揮了揮手。我和姐姐就這樣簡單地和母親告別。當我很快地再次回過頭去時，我和母親之間已相隔了百米左右的距離。啊，就要上公路啦。

我看到母親在繼續往回走著。我第一次感到她走得很慢，她生病時走路都比這要快。她的背影漸漸變得更小了，直至最后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我和姐姐站在公路邊，很快就來了一輛中巴車。速度之快，我感覺自己都還沒有做好上車的準備，同樣還沒等我們在位置上坐穩，車就又緩緩開了。在越來越快的行駛中，我內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解脫了的輕松與欣喜，也有著對即將到來的未知生活的憂心、憧憬和好奇。這都是那段時間里我心靈的真實寫照。

責任編輯 李 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