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四,已近歲末,是我的生日。母親說臘月里出生的孩子命苦,要到大山里去躲一躲。
我不信母親的話,卻被母親的話說中了。我無從解釋,只好歸于命中注定。
自上學起,每年生日我都過得心不在焉,因為適逢寒假來臨,總與期末考撞個滿懷。清晨,父親早起,煮了面,煎了蛋,放點小蔥和豬油渣,生日的香氣就這樣彌漫在冰冷的寒冬里。我埋頭于升騰的熱氣中,吃得稀里嘩啦,母親卻候在桌旁,說我吃相難看,然后嘮叨著昨晚已說了好幾遍的考試注意事項。
于是,這一天的重心自然而然地轉移到期末考,生日的話題草草收場。
漸漸地,無所謂生日不生日了。一年中的最后幾天出生,還沒緩過氣來,就頂著寒風長了一歲。這樣一來,跟老大比,我只小一歲;跟老三比,我卻大了三歲。記得兒時被老大欺負,跑去求祖母援助,祖母說我只差姐一歲,這么沒用。然后老三和我吵架,祖母拿著笤帚,一邊追打,一邊朝我大喊,你是姐,大三歲,真不懂事!
我倔強地忍住眼淚,待母親下班,剛想訴苦,母親說,你瞧她們玩得多歡。我別過臉去,看見院子的那棵榕樹下,她倆跳著橡皮筋,辮子左右晃動,辮子上的蝴蝶結上下紛飛。
突然,一陣孤獨感流遍全身。
我懷著我的孤獨,離開人群,來到山間。我濃烈地愛著山野里的花朵、小草、樹木和溪流。唯有它們,才是我的慰藉。
母親在五年半的時間里生了三個女兒,她的眼神飄忽,沒有方向。父親說,三個孩子中我最愛玩,小聰明也多,是男孩性格。母親的眼中終于有了光,她鎖定目標,從此把我當兒子養,讓“兒子”成才的想法,驅使著母親對我嚴格得讓人窒息。
生日后的差不多第三天,學校肯定公布期末成績,我閃躲著母親鋼銼似的眼神,悄無聲息地出逃,因為我經常考不到讓母親滿意的成績。
那時,我隨母親在她當赤腳醫生的九里蠶種場生活。蠶種場的集體宿舍建在綿延的會稽山腳下,我們的家就在二樓朝西的最后一間10平方米不到的屋里。母親用來抽我的荊條又粗又長,掛在窗口特別顯眼。
剛上初中的那個期末,物理考了個不及格,我怕被母親罵,便改了成績單,但最后還是逃不過母親的火眼金睛。母親用荊條一鞭一鞭地抽打我,一邊抽一邊帶著哭腔說,我把你當成“靠山”在養,你卻這么不爭氣!
我掙扎著逃遁,出集體宿舍那扇破舊的大門往南拐,穿過冬日里鐵桿似的桑林,踩過一溜干癟的番薯地,沿低緩的山坡一路狂奔,風疾呼,我被山的濃蔭所庇護。
我走過一堆亂石、一叢荊棘,在一座墳塋前停下腳步,側耳傾聽,直到山下的世界歸于平靜,母親帶著哭腔的聲音在穿過山林后消散無蹤,我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冬日的大山似乎也在冬眠,那滿地卷縮的樹葉和坍塌的林中石屋,讓大山更添寂寥。我失魂落魄地走著,竟然有種無依無靠的失落。行到光影交織的地方,一大塊石頭突兀地橫在山徑的中間,它全身苔痕斑斑,四周的草黑乎乎、濕漉漉,荒涼而混亂。石頭阻斷了大山更深處的路,我大口喘著粗氣,坐下來。這時,我才發現生命蟄伏的跡象悄然顯現,在激流涌動的亂石堆里,在荊棘叢生的荒洞口,在懸崖峭壁的夾縫間。
亂石堆中,螞蟻探頭探腦地鉆出,化蛹過冬的蝴蝶從光禿禿的枝柯間墜落,把荊棘叢當成了家。叢中帶刺的蒼耳,拽住我的衣裳,我手忙腳亂,生怕劃破唯一一件過冬的棉襖。荒墓頂上,枯草覆蓋,枯樹的枝丫交叉于天空,四周落滿松果,一片靜寂。偶爾有松鼠甩著尾巴,在自己的影子里上躥下跳。我撿起一枚峰塔狀的松果,想挖掉它身上奇丑無比的“魚鱗”,然而層層疊疊的“魚鱗”齊整嚴密,堅實剛硬。它的母體——那棵聳入云霄的松樹,至少已有幾百歲的樹齡了。它承受著風雪交加,分享著云淡風輕,那訴說不完的滄桑,和滄桑背后的傷痛,讓我怎么能下得了手去破壞它的本真!
我踩著亂石,跨過坍塌的荒塋,格外小心翼翼。山里有無數生靈在發聲,我無法辨別聲音到底來自何方,似乎在亂石下,泥坑中,朝外袒露的巖洞里,此起彼伏,綿延不斷。冬天的日光短暫,它們的生命更加易逝,但它們依舊彼此唱和,不成調也是歌。
它們是誰呢?或許是一片落葉,葉脈相連,恍惚出一張人臉;或許是一棵松樹,枝丫間跳動著一個人形;或許是幾朵野梅,避開春日的躁動,在荒寒清絕的山澗獨自綻放,于是它們化成了一種精神氣。
我被這種精神氣包圍著,不再因氣憤而發抖。起風了,風中似乎摻著母親喚我的聲音,我知道倔強的母親不會主動找我,但我要把不屬于我的分數改過來,還母親一個真實的自己。
風吹醒了寒冬,我在暮色四合時下山。走出一片模糊的桑林,望向集體宿舍二樓朝西的那扇門,黑乎乎的,燈還沒亮起。
母親不在家?這時,我才猛然記起母親是蠶種場唯一的赤腳醫生,于是轉身向家對面200多米處的醫務室走去。在一陣響亮的啼哭聲中,一個嬌嫩細軟的女嬰,在母親的雙手中蜷縮著身子,病床上的產婦喜極而泣。
“多虧了您啊,陳醫生。想不到您還會接生!”在產婦家屬的一片贊許聲中,母親瞥見了我,她臉上有光,眼神柔和。我湊過去看那嬰兒,她嬌嫩的臉上嵌著一雙星星般靈動的眸子。我驚嘆這小人兒 長得真好看,可母親說我以前比她還要好看,只不過現在,長大了,心野了,越看越不好看了。
我羞愧地低下了頭。母親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大山投下黑魆魆的影子,重疊了我和母親的身影。
“改分事件”后的第三個春天,隨著父親的歸來,母親也調到了城里。
在城西狹窄的缺乏風景的街道上,一扇老臺門,后三進,兩層樓。我們和祖父、祖母住一起,后來小叔他們一家也搬了進來。十幾口人住在一起,免不了口舌是非,小嬸又仗著自己生了孫家唯一一個孫子,待人處事有點傲慢,所以母親的日子過得并不舒坦。
所幸我順利地考上了重點高中,母親終于舒了口氣,但小叔小嬸他們依然風言醋語,認為女孩差不多就得了。母親很不服氣,便壓低聲音,告誡我不能驕傲!然后又伸長脖子,看向窗外,故意抬高聲音說,女孩怎么了,我家二囡就能上大學。
可三年后,我竟以一分之差落榜。
那天,母親破天荒地沒有責罵我,她三天不出臺門,一直嘆息我的命不好,居然就差這一分!母親癱坐在床前,破天荒地陪父親抽了煙。等到煙蒂積了堆,母親做出決定,要我復讀一年,明年再考。我萬般不愿,任憑母親如何好言相勸,我就是不愿意。我流著淚,跌跌撞撞地往樓下跑。
小嬸和我堂弟在樓下的堂檐間笑著嗑瓜子,看到我狼狽地跑下來,笑得更歡了。我胸中似乎有一股火往外躥,跑到廊下,狠狠地踢倒了小嬸那輛嶄新的自行車,把擠在最里邊的母親的自行車拎了出來。在重重的摔門聲中,我奔向“九里”,逃離那條逼仄的小巷。
母親的那輛藍色破自行車,輪子上的鍍光已經剝落,車座也已破爛不堪,我只好屁股離座,貓著腰奮力跋涉。騎至魯迅路口,我突然一個急剎車,朝當時魯迅路上唯一一幢公寓樓大喊,叫上了同樣落榜的曉艷。
疾風在耳邊呼嘯,自行車輪快速飛轉,我們唯一的反抗方式便是出逃,躲進大山里。
蠶種場依舊在,只是轉讓給了“個體戶”。“個體戶”搞多種經營,養蠶規模縮小,桑林也似乎被打折了一大片,畏首畏尾地退到了山腳邊。山依舊綿延,我們住過的集體宿舍已改成私家小院,后面的那條山路被鑿成了石級,光鮮整潔,白亮地突兀在黑土間。
曉艷沿石級而上,而我擇了另一條山徑。滿地泥濘,濕滑陡峭,落滿殘葉,一不小心就會摔倒,但我似乎認為只有鞋底沾滿泥草,才有上山的感覺。就像母親養蠶時,蠶上“山”吐絲,那“山”必須用麥稈扎成。麥稈枯黃,有青草和太陽攪拌在一起的氣息。
一條我喜歡的山路,在我情緒低落的時候,帶我通往落日灑余暉的地方。我又站在了大山的肩頭看風景,獨自一人,不要陪伴,即便有人一起,也最好是沉默的同行者,彼此只用眼神交織,所有的心思都凝注在山林的一草一木間。
曉艷就是這樣一位同行者,沉默著抬頭看天,天上有我們夢見的東西。
我們在半山腰會合。半山腰南側空出一大塊地,成片的野花鋪開來,美如星辰,讓深遠靜默的大山有了些許的歡鬧。
蜜蜂忙著采蜜,采出世間的香氣;蝴蝶翩然起舞,舞出愛情的甜蜜;殘葉、野果發酵在泥地里,層層疊疊,幻化出自然的奇妙和旖旎。我們跪在草地上,手里擎著一支蒲公英,運足氣,鼓起腮幫,輕輕一吹,蒲公英頂上那帶著白茸茸冠毛的小果,就離開綠色的家而隨風飄揚了,活像一支傘兵部隊,惹笑了滿天的云。
而那些來不及吹散的,有風履行了職責,將它們帶去更遠的地方。
去遙遠的地方落根安家,還是繼續流浪?驀然間,我覺得整個軀體被一個個有生命的小家伙所役使,心頭一下子浮上一種距自己似乎那么遙遠,而又如此相近的一股力,一股生命之力,讓人振奮,似乎有陣陣歌聲在天外唱響。
這時,我和曉艷勾住彼此的小指立下誓言:一定得像蒲公英那樣飛向遠方。一份美麗,幾多夢幻,就在賭氣出走的那個午后,硬生生地潛植了。
擎著蒲公英下山,我們遇到幾個小學生,垂掛著衣衫,渾身泥土和汗漬。他們嘰嘰喳喳,指著遠處隱約可見的一座寺廟,說他們剛才就在那邊玩,因只有一條山路,上山下山并在一起,太擁擠了,所以他們選擇翻越后山。
寺廟在會稽山中部最高峰,前山的那條路可以延伸到我們這座城市最有名的大禹陵南側,但也陡峭坎坷,而后山的山腳就是九里村,是沒有路的。
后山遍地荊棘,野獸出沒,墳塋荒涼,但那幾個小學生偏偏不走尋常路。
我很疑惑寺廟為什么大都建在山上,這樣上山下山多不方便。可母親說,山里的生活清苦,但只有清苦,才能修行正果。我似懂非懂,長大后才明白,一旦你看透了這個世間的虛幻,苦也就無關緊要了。唯一要緊的事情就是修行,如果不修行,你永遠擺脫不了妄塵。
想必絕大部分人是擺脫不了的,因為還執著于世事繁華,還沒看破紅塵,所以就不能住山。
起風了,遠處松煙起,飄來一陣松香。母親在“九里”務農時,每到秋天,必定上山撿拾松針。松針燃燒,釋放的火焰白亮、熾熱,是另一種豐收的歡喜。松針今年取走一層,明年還會降下一層,厚實而尖細,這是大自然的慷慨,讓我們在受困的年代里充滿暖意。
我們被風推著下山,山要清場了,讓人間的歸人間,山林的歸山林。我們回到家中,疲憊不堪,卻又興致勃勃。
若干年后,曉艷如愿以償,如蒲公英般加入風的行列,她考上了廈門大學,畢業后飛到大洋彼岸,在異國的泥土中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我注定飛不遠,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專院校,畢業后原路返回,在家鄉一家糧油公司做了會計。
行走在混凝土鋪就的街道上,道路旁人工種植的松樹落下松針了,卻沒有人去撿拾。偶然間,也會有幾株蒲公英映入眼簾,但我已失了吹散它的勇氣。我的嗅覺細胞慢慢退化,有時聳著鼻子嗅聞,也感受不到幽微事物散發出的誘人氣息。我的腦海里常常出現混亂而恍惚的場景,就像一個人即將老去時不斷回憶出生時的房間,但無論如何,就是回想不出到底是哪個房間。
父親覺得我一定是病了,帶我去看心理醫生,又主動聯系了他已經幾年不走動的表姐。父親的表姐在杭州,兒子是浙一醫院五官科的,但檢查結果一切正常。母親靜靜地看著我,跟父親說我壓根沒有病,而是不甘心,不甘落后于同學曉艷。那時的母親已信佛,少了嚴厲,多了平和,但母親越是靜靜地看著我,我越無所適從。
讓我更無所適從的是,我居然暗戀了一個有婦之夫。夢幻中,他走向我,我走向他,這種相遇,在情竇初開的日子里,何嘗不是對情欲的一種欣賞和驚奇!
我在驚奇中無法自拔,辨不清愛的方向。
一次野炊,他也在。我們在山坡上搭起灶。柴火是山林里撿來的,水是山澗溪水,灶臺由幾塊粗糙的石頭搭建。朋友小馬在燒火,我負責切菜。我仰望著他,無視旁邊小馬的催促,而他只是偶爾回頭,看我幾眼,深遠而憂郁。
從此我就把他的那“幾眼”當成了生命中的可能。
自以為這種“可能”在疊加無數次后,定會換來生命中短暫的幸福時刻。而實際上生命中大多數漫長的時間,都是在對這種時刻的回憶和期待中煎熬著。慢慢地,就煎熬成了孤獨的自己。
母親在無數次好言相勸后終于勃然大怒,說我真有毛病了,狠狠地撕毀了我的20多本愛情小說。
多年后我才明了,男人和女人在接觸之前,最易受幻想的支配;在接觸之后,最易受遭遇的支配。但那時我就是想不通,于是再次選擇了出逃。
崖畔上長的松,皆瘦,死死地咬著巖峰。我站在窄窄的石級上,抬頭是磅礴入云的峰巒,俯首是萬丈不見底的溝壑,腳不由自主地輕飄起來,心跳也逐漸加快,我想放聲大喊,拉我一把!頓覺得無遮無攔的四周反而失去了一呼百應的律動。
記得出逃前的那個晚上,我偷偷跑去見他,他交給我一把鎖,關照我去黃山時,一定要登上天都峰,在那鐵欄上牢牢地套上我們倆的“連心鎖”。于是我懷揣著這份心意千里迢迢地跋涉,可真的置身與天空近在咫尺的地方,卻又突然感受到有一種偉力逼迫著我。人,太渺小了。想著山底下不敢登山的游客或許正用贊許的目光注視著我,我莫名地想放聲大哭,眼淚化成串串雨水,濡濕了脆弱的心。
山嵐薄霧來了,甜絲絲,涼生生,竟裹得我喘不過氣,時停時泊的白云輕盈地飄著,我有一個幻覺,真的怕一觸及這份虛幻美麗的心愿,就會墜入山底跌得粉身碎骨。畢竟是凡人,從塵世突然投入到一個虛無縹緲的空靈境地,也甩不出騰云駕霧的瀟灑勁兒,惆悵中隱隱地夾著幾分遺憾。
“姑娘,踏得穩一點,小心栽跟頭。”突然身后一簇白云里冒出個山里人打扮的挑夫,粗布短褂,肩扛大包,朝我一笑,一臉的憨厚。終于在如夢般的仙境里又多了一個凡夫俗子,有實實在在的人相伴在旁,我心底一剎那萌生出無畏的勇氣來叩響那份神圣,表述我渺小的良知。
天地之間有穩固的山相連。
挑夫極不均衡的肩膀在我眼前左右晃動。他天天來天都峰,天天遇到像我一樣因錯愛而心事重重的登山人。他用輕松的口吻談論“連心鎖”,卸下了我心中的重擔。
“連心鎖”該套在家門口。挑夫最樸素的一語點醒了我。想象得出挑夫很愛家,只要看見家中的紅燭依然亮著,廝守著家的人也一定在經過一整天的勞累后,盡享一份天倫與溫柔,白開水般的日子也飲得有滋有味。
我該回家了。盡管登天都峰的心愿美麗如云,純凈的白云能過濾靈魂,但云仍像大地上的影子飄忽不定。挑夫幫我卸下肩上裝著“連心鎖”的沉重包袱,一起登上最后幾級石階時,我蔚藍色的心瞬間與天地相交了,然而交給我那把鎖的他已不知在何方。
三年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家。給我家的那個人話很少,于是也就少了許多的信誓旦旦。
總以為人生少一份契約,也就少幾分遺憾;總以為從從容容、順其自然地去生活,才能永遠占盡那無限風光。然而多年后,我又被迫把家分了。那天我去娘家取戶口本,謊稱是丟了身份證。母親看我神色不對,刨根問底,我卻始終東遮西掩,不肯道出實情。母親把戶口本遞給我,說,你的戶口在我這里,是為我外孫讀書考慮,但這里已不是你的家。
我“嗯”了一聲,轉過身去,咽回我嘴角的酸澀。出門時,我有點慌不擇路。母親佝僂著背,跟隨著下樓,看我已掏出車鑰匙,又急急地擋在電瓶車前,留給我一個嚴厲中藏著無盡期許的眼神。
天冷得我直哆嗦,四周卻年味濃郁。望著陽臺上掛著的成串的醬鴨、魚干,我突然記起我居然錯過了我的生日。想叫回母親,但母親已上樓。她用手賣力地撐著扶梯欄桿,身體才不至于搖晃。
母親老了!
老了后的母親更加信佛,每年的臘八節后就忙著祭祖、請各路菩薩,早已忘了很多年前分娩的徹骨疼痛。有一次去算命,我問母親我的生辰八字,母親好久才記起,卻已想不起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聲啼哭到底是在凌晨還是在午夜。
那是婚變后的年底,我一個人去了華山,大抵是為了滿足年少時的武俠夢。可又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我被困在華山腳下。旅游團15名游客,大多選擇了打道回府,只有我和少數幾個人一意孤行。
自古華山一條道,登臨猶比上天難。又因為下雪,我們只好坐纜車上半山。《水經注》中說,“遠而望之若花狀”,故名花山。古時“華”與“花”通用,又名華山。纜車徐徐滑行,山體蓮花似的展開。雪落花中,堅硬和柔軟融合在了一起,成了大美。
從這個角度看,似乎“花山”二字更為貼切。屹立的,高聳的,是山。柔軟的,綻放的,是花。空谷無響,雪遮蔽一切人跡,卻為山披上一件素衣。或許堅硬的永遠不是外表,而是在寒冷中、孤獨里的內在。正如這雪,這山。
下了纜車便是青柯坪,往東有一塊巨大的回心石,站在石上往上看是危崖峭壁、突兀凌空的“千尺幢”,膽小的人就此返回。千尺幢狹窄的石梯僅容納一人上下,370多個石階,必須緊挽著鐵索才能攀登。鐵索上掛滿了紅絲巾和祈福牌,或許是對愛情的誓言,或許是對未來的祝愿,都在風中凌亂,早已沒了剛掛上時的鮮亮。不知怎的,我挽鐵索的手在不停顫抖,而站在幾千米海拔上的腳卻異常安穩。鋼索冰冷,搖晃。腳下的山卻沉穩,令人心生安穩。“登頂觀眾山”終不是人生的常態,人來人往,我們看山,山也在看我們。
過了千尺幢,是一條夾于陡絕石壁之間的溝狀小路,有570多個更難走的石階,其盡頭是“猢猻愁”,顧名思義,猴子都發愁。我屬相也是猢猻,算命先生說我臘月出生,屬猴,一世勞碌,老了就孤獨得發愁。但想想武俠故事的結局大都是大俠孤獨地行走于世間。
恍惚間,我成了大俠,于是石階便平坦起來。行至北峰1614.9米,四面懸絕,巍然獨秀。峰頂一塊石碑上,有金庸親筆題寫的“華山論劍”四個大字。
我站在碑旁,大俠似的仰天長嘯。可一抬頭,天依然遙遠。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想來“華山論劍”只是虛名罷了,如山一般孤獨而堅毅,俯瞰人間,才是真君子。
因此,我很想把這四個字改成三個字:君是山。
責任編輯 袁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