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隨著曲藝藝術步入學科體系化建設與學術理論化發展的軌道,其文化內涵的時代性與學術性日益凸顯,發展語境亦趨于復雜多元。在此背景下,曲藝長期內隱的美育價值逐漸被學界關注與發掘。本文以“由曲藝而美育”為研究視角,結合曲藝發展的實際,深入剖析曲藝藝術獨特的審美特征與豐富的表現形式,系統探討其美育價值的理論內涵與實踐路徑。《禮記· 樂記》有云:“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曲藝作為“樂”的現代表達形式之一,不僅承載著傳統美育的文化基因,更以其通俗性與互動性為美育實踐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基于此,本文面向現代化進程中曲藝受眾窄化、形式單一等挑戰,從校園學演并重、系統多維搭建、傳播守正創新三重視角提出路徑建構方案,旨在深度發揮曲藝藝術在美育教育中的功能,推動其現代化傳播與創新性發展,在新時代煥發活力,實現美育價值的最大化與時代化。
一、曲藝與美育
美育是教育體系中的關鍵一環,當今的美育不是美術教育的簡稱,它是相對于理性教育的,以藝術為基準而開展的感性教育,對于個體的全面發展至關重要。中國的美育思想源遠流長,儒家強調“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注重藝術在人格培養和道德教化中的作用;道家則追求“天人合一”的自然和諧。近現代以來,蔡元培等人提出“以美育代宗教”,將美育視為提升國民素質的重要途徑。相比之下,西方的美育思想起源于古希臘,柏拉圖強調藝術的道德教育功能,亞里士多德重視藝術的凈化作用,而席勒則提出“審美教育”,認為美育能調和感性與理性,實現人的自由。
中西方美育的不同在于,中國美育更注重道德與自然的和諧,以傳統藝術如書法、繪畫等為載體;西方美育則更關注個體創造力與批判性思維的培養,形式多樣,包括音樂、戲劇等。曲藝在中國的土壤中生長,深深植根于儒家“寓教于樂”的美育傳統,通過說唱藝術傳遞道德教化與人文精神。同時,曲藝也契合道家“自然和諧”的理念,以質樸生動的形式展現生活百態,實現了藝術與生活的交融。
汪亞塵在《藝術源泉的生命流露》一文中寫道:“我國的藝術向來是帝王式的藝術——貴族階級的藝術——歷朝的藝術品,大半是供給帝王和貴族當作娛樂的東西,與民眾可以說沒有什么影響”,這一論斷揭示了傳統藝術與大眾之間的疏離關系。在當代藝術發展的語境下,曲藝作為一種擁有悠久的歷史淵源,植根于民間、貼近大眾生活的藝術形式,恰恰能夠打破這種隔閡,成為推動“美”的普及與傳播的重要載體。基于此,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從理論層面系統探討曲藝作為美育實施路徑的可能性與現實意義,以期為藝術大眾化提供新的思考維度。通過將曲藝融入美育教育,非曲藝專業者不僅能學習到傳統曲藝的表演技巧,更能深刻體會到其中蘊含的文化底蘊和道德觀念,從而在欣賞與實踐中增強文化自信,實現美育的育人目標。
二、曲藝藝術的美育價值
筆者通過對前人文獻的梳理,結合當代曲藝美育發展實踐,得出一個初步的認識,曲藝藝術的美育價值以“美”為審美感知的入口,借“魂”做倫理價值的樞軸,憑“力”成文化傳承的動能,三者構成“形式啟蒙——精神涵化——生態滋養”的立體美育系統,在動態展演中實現感官愉悅、道德培育與文化賡續的共生共振。誠如著名美學家劉綱紀所言,“藝術和美育是分不開的,人不了解藝術怎么享受美呢?這是不可能的。”“不懂得藝術,美學就成了空道理。”此論斷深刻揭示了傳統藝術形式在審美教育中的實踐價值,正如曲藝以“活態傳承”的特質,通過說唱相融的立體化表達,將抽象的美學理論轉化為可觸可感的視聽語言,這種“技以載道、藝以化人”的美育特質,使曲藝超越單純的藝術表演,成為連接個體審美體驗與文化精神命脈的橋梁,既保存著“觀物取象”的傳統智慧,又孕育著“與古為新”的當代價值,最終在審美浸潤與價值傳遞的共生中,完成對民族文化基因的創造性轉化。
(一)曲藝之美:審美韻味的深邃探索
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指出:“有意味的形式,正是沉淀著社會內容的美感形式。”此論堪為曲藝之美的注腳——相聲的逗哏捧哏結構、評書的“扣子”敘事技巧、快板的竹板節奏肌理,這些程式化的藝術形式實為千年市井文化的審美結晶,既承載著地方語言的聲韻密碼,又凝練著忠孝節義的倫理溫度。曲藝正以“舊瓶裝新酒”的智慧,在形式與內容的辯證運動中,實現“技藝為體、時代為用”的審美再生產,讓古老的藝術基因在現代文化土壤中持續煥發美學活力。當然,曲藝不僅僅追求外表的華麗,更注重內容的深刻和獨特,每場表演都像是一次心靈的觸動,讓我們感受到美的力量。
在央視少兒頻道《大手牽小手》2021年第九屆全國少兒曲藝展演中,孩子們展現了鑼鼓書、陜西快板、蘇州彈詞、四川竹琴、群口相聲、快板書等多種曲藝形式,深情演繹了美的情感和思想。通過參與曲藝表演,孩子們不僅能夠提升自己的表演技能和藝術修養,還能通過欣賞其他地方不同形式的曲藝表演,提高欣賞和鑒別不同曲種美的能力。當然,曲藝的審美韻味往往依賴于特定的文化背景和語言表達,部分地方性曲種的表現手法和舞臺呈現也相對單一,缺乏視覺和聽覺上的綜合性呈現,對于不熟悉相關曲種文化語境和方言載體或追求多元體驗的觀眾來說,可能難以完全理解和欣賞。這導致其受眾范圍相對狹窄,傳播不廣。這一問題需要今天的曲藝學者和曲藝從業者加以重視。
(二)曲藝之魂:德育智慧的溫婉傳遞
徐復觀在《中國藝術精神》中揭示:“中國藝術之魂,乃在將道德生命轉化為審美意象。”如果說曲藝外在的藝術形式和審美表現展現了其多樣化的藝術魅力,是曲藝之美的具象;那曲藝內在的精神內核和文化底蘊則體現了其思想深度和情感共鳴,是曲藝之魂的基礎。因此,曲藝之魂不僅僅是藝術的展現,更是道德觀念的生動詮釋;是將抽象的美德具象化,讓人們在歡聲笑語中領悟到生活的真諦與為人的準則。李石岑的美育思想曾以“表現生命”為核心范疇,認為美育的本質就在于對人生命本然性的激發。李石岑想要在藝術的審美狀態中通過美對生命本質的刺激,將具有持續創造進化的生命精神表現出來。這正與曲藝“勸人方”的美譽相契合,即通過合適的內容與手法對觀眾倫理觀、道德觀、人生觀構成潛移默化的影響,起到精神培育、價值引領的教化作用。
2022年12月13日,第八屆全國道德模范故事匯小分隊基層巡演走進山東省青島市李滄區。在對口快板節目《核武老人魏世杰》中,演員通過塑造“隱姓埋名甘做無名英雄”的魏世杰的藝術形象,為“無私奉獻”的精神觀念作了最好的詮釋,激發了觀眾對他的敬佩之情。評書《李涌贊》將“扎根基層服務群眾”的高尚美德延展為“深夜加班”“冒雨走訪”等場景,讓觀眾感受到人物的強大精神內核力量。這種通過用曲藝的方式講述英雄的感人故事,既能讓觀眾欣賞到快板評書的審美意象,又能讓觀眾在輕松愉悅的氛圍中感受到英雄的精神力量,提升了美育德育的實效性。這種德育智慧的傳遞始終遵循“寓莊于諧”的東方美學法則:既以曲藝特有的“說書見性”敘事策略,將抽象道德命題具象化為可感知的藝術形象,又通過“觀演共情”的審美互動,使觀眾在笑聲與淚水中達成對倫理范式的潛意識認同,最終達到“以藝養德、以美儲善”的精神目標。曲藝之魂是曲藝生命力的源泉,是曲藝打動人心、傳承文化、延續和發展的根本動力。
(三)曲藝之力:功能多元的文化滋養
承襲宗白華“藝境”理論中“藝與道合”的美學觀,曲藝美育需要曲藝工作者超越技藝訓練,追求“身心俱入”的精神共鳴。
曲藝之力是受眾了解到曲藝之美,感受到曲藝之魂之后所產生的多方面作用力——既通過生動的表演和貼近生活的內容,傳遞價值觀念,啟迪民智;又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娛樂大眾,豐富人們的精神世界。因此,曲藝的發展不能僅局限于技藝的傳承,更需注重自身文化的廣泛傳播,以此實現曲藝的多元功能。在當今美育體系中,曲藝既是文化傳播的媒介,也是社會教育的工具,其效力能夠跨越時空,連接過去與現在、傳統與現代,為優秀文化的持續發展注入活力。如北京曲藝團打造的“胡同聲景劇場”,將單弦牌子曲與老北京胡同的空間敘事結合,觀眾佩戴骨傳導耳機漫步胡同,在鴿哨、吆喝聲與曲藝吟唱的交疊中體悟“京味兒”美學;紹興“曲藝盲盒船宴”則讓游客在烏篷船上即興參與蓮花落創作,以水鄉情境觸發“人在藝中游”的悟道體驗。這種沉浸式設計暗合宗白華所言的“藝術境界主于美,而美與真善貫通”,使曲藝從視聽娛樂升維為“以藝載道”的生命教育。這種在生活方式和文化傳統中作為土壤而存在的“日常之美”本身便是值得深入發掘的,其美學意義及文化功能不應被忽視。它以其獨特的藝術表現形式,將歷史、傳說、民俗等文化元素融入其中,讓人們在輕松愉快的氛圍中,感受到傳統文化的魅力與韻味,滋養人們的心靈世界。
三、曲藝美育的路徑建構
1922年,教育家蔡元培先生在《美育實施的方法》中提出家庭美育、學校美育、社會美育相結合的終生美育框架,提出社會美育是一種全民共享的“大美育”。在當前社會,雖然“大美育”的發展日益受到重視,但仍存在不少問題。一方面,部分地區和學校美育資源匱乏,課程設置單一,難以滿足學生多樣化的需求;另一方面,社會對美育的認知仍存在偏差,認為美育只是藝術教育的附屬品,忽視了其對個人綜合素質提升的重要作用。所以我們要從全局著眼,構建全學科課程教學系統、全場域社會資源系統有機統一的整體性大美育體系,使“大美之藝”全面滲透日常生活,讓所有人在所有場域都能獲得藝術與審美的陶冶,使中華民族帶著東方之美的風雅走向偉大復興。曲藝美育的發展也是如此,唯有通過多主體協作的“藝術分配生態”,曲藝才能真正完成從文化資源到美育能量的轉化,在當代社會實現“活態傳播”的終極使命。筆者將分別從校園、社會、傳播3個方向闡述以曲藝推動美育建設的構想。
(一)校園曲藝美育的學演并重
青少年時期的審美教育至關重要,它極大地影響了人們的審美素養和人文素養的養成。在王國維看來,盡管在理論分析中智育、德育、美育各有分工,但“人心之知情意三者,非各自獨立,而互相交錯者”,所以在實施教育的具體過程中它們是無法截然分開的。王國維還認為:“(智育、德育、美育)三者并行而漸達真善美之理想,又加以身體之訓練,斯得為完全之人物,而教育之能事畢矣。”曲藝表演的“身體在場性”天然承載著“三育”融合的契機:角色塑造需文史積淀(智育),勸人方正需先正己心(德育),言行休潔需溫養藝心(美育),而最終舞臺呈現的“形神兼備”,恰是“三育”統一后外化的審美境界。近年來,山東省濱州市惠民縣胡集鎮依托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胡集書會,積極開展書會進校園活動,聘請專業曲藝人才為學生們開展西河大鼓、快板、山東快書等教學,讓孩子們了解優秀的曲藝藝術。活動在惠民縣胡集鎮第一小學展開得非常成功。該校配備了專業教師對其講授并成立了多個社團,學生們積極參與形成了濃厚的藝術氛圍。在近年的濱州市級藝術比賽中,胡集鎮第一小學的學生屢獲佳績。曲藝形態的美育教育不僅提升了孩子們的藝術技能和藝術素養,更讓他們展現出自信、陽光的精神面貌,團隊合作意識和創造力也得到了顯著增強。這種“學中演、演中學”的循環,不僅讓抽象的真善美理想落地為具身化的藝術實踐,更印證了王國維“教育之能事畢矣”的深層邏輯——當知識、道德、審美在動態實踐中交織升華時,教育便超越了單一維度的規訓,真正成為滋養完整生命的土壤。
(二)社會美育系統的多維搭建
英國藝術社會學家維多利亞· D· 亞歷山大認為:“藝術即傳播。藝術必須從創作者手中傳遞到消費者手中。這意味著,藝術需要由一些人、組織或網絡來進行分配。”這表明藝術的傳播與其美育價值的實現,無法通過某個獨立個體或單一組織實現。要真正實現曲藝美育的普遍化,必須突破傳統美育觀念和體系的桎梏,打破年齡層次、教育場景的局限性,構建多維度的美育系統。在年齡層面,除了依賴中小學等學校對青少年的曲藝美育教育,還可以延伸到“銀發群體”——老年人的物質和時間均相對寬裕,所以在其藝術課堂上,可以在一定意義上復現傳統曲藝教育的“口傳心授”。將曲藝的技藝傳授給更多老年愛好者,能使曲藝的學習更加系統化和普及化。在場景層面,可以充分利用各地舉辦的各類曲藝活動,將曲藝藝術進行常態化、年輕化傳播。例如,“全國非遺曲藝周”是每年將所有曲藝類國家級非遺項目集中會演、交流、研討的活動,而“線上為主,線下為輔”的持續性展演形式可以擴大受眾面、增強穿透度,讓更多觀眾接觸到曲藝的魅力和相關故事的精神內涵,激發、增進他們關注曲藝、學習曲藝的興趣和動力,最終有望形成傳統美學精神的活態傳承閉環。這種傳播系統既延續了曲藝“藝以載道”的教化傳統,又借助現代傳播形態拓展了美育輻射邊界,使美育教育貫穿個體生命全周期。
(三)曲藝美育傳播的守正創新
無論是基于文藝發展的“時代之問”,還是基于曲藝美育發展的現實要求,曲藝創作者都應深入挖掘傳統文化中的精華,結合現代生活的實際,創作出既有文化底蘊又貼近現實的作品,讓觀眾在欣賞藝術的同時感受到思想的深度和情感的溫度,進而更好地思考人生、關注社會。
媒介承載信息,藝術傳達審美。為了擴大曲藝美育的影響力,在傳播形式上,曲藝需要借助現代科技和媒介的力量,擴大其影響力和覆蓋面。通過以網絡為底層架構的現代傳媒平臺,曲藝可以突破傳統舞臺的限制,讓年輕觀眾可以通過手機、平板等設備隨時隨地欣賞、互動。這就增強了曲藝的吸引力和參與感。這種形式上的創新不僅擴大了曲藝的受眾群體,還使美育的傳播更加生動有趣,潛移默化地提升了觀眾的審美能力和文化素養,實現傳統藝術形態與當代文化肌理的有機融合。同時,曲藝人也可以將傳統曲藝與現代音樂、影視、動畫等藝術形式結合,嘗試打造出更具吸引力的作品。但是創新不能脫離曲藝的本質,形式上的變化應服務于內容的表達,為了追求流量而失去藝術的本真的現象應被堅決避免。當代曲藝人應當堅持傳承和發展曲藝的美學意蘊,在平衡守正和創新的過程中,尋找二者的最大公約數,最終達到“以美育人、以文化人”的目標。
四、結語
曲藝藝術的美育實踐,本質上是中華傳統美學在當代社會的創造性復歸,它既以“觀物取象”的智慧將抽象倫理具象為可觸可感的藝術符號,又以“與古為新”的視野在數字時代重構文化傳承的生態鏈條,更順應了當下中國文藝美學的研究主干。通過對曲藝的審美韻味深邃探索、德育智慧溫婉傳遞以及功能多元的文化滋養,我們可以在快節奏的現代生活中尋找到一片心靈的凈土,提升個人的審美素養與文化品位。因此,加強曲藝藝術在美育教育中的應用,不僅能夠推動曲藝藝術的傳承與發展,更能夠強化美育教育能級,助力提升國民整體素質,促進社會和諧發展。未來,我們應更積極和深入地探索曲藝美育路徑建構范式,讓更多人了解并喜愛曲藝,在守正創新中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美育教育中綻放新的光彩,真正以“活的文化肌理”之姿,為人類文明的精神共融提供東方智慧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