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趣拾遺（外一篇）

我出生在江南水鄉一個披著神秘色彩的古村落。那個村莊里的人都是一個家族的，他們的祖先按照諸葛亮八陣圖兵法圖譜開挖了護村河，目的是用來保護村莊。那里藍天白云，風景秀麗，樹木青翠，空氣新鮮。小河里的水清澈見底，口渴了，俯身河邊，兩手一捧，咕嘟咕嘟喝個夠，衛生程度絕不亞于現在的純凈水、礦泉水。農村的孩子們就在這樣純樸的大自然環境中成長著，快樂著。

夏天是小孩最開心的季節。清晨，太陽剛從東方露臉，萬道霞光照亮了大地，村邊的小河靜悄悄的，水面上飄著一層薄薄的霧氣，空氣涼爽極了。

在這個時間段里，在水下沉潛了一夜的青蝦們，都爭先恐后地游到河水岸邊來，盡情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享受著溫和的陽光。有經驗的人知道，這時是下河摸蝦的最佳時機。大人們都聽從生產隊長哨子的召喚，排著隊到田里勞動去了。這摸蝦的機會就留給我們這些孩子了。肩上挎一個蝦籠（竹纜編制的器具），只要沿著河岸

淺水處，用兩只手掌呈弧形半合掌狀向前摸去，一觸蝦須就雙手合攏，那晶瑩剔透、活蹦亂跳的青蝦就被抓住放進身后的蝦籠里。不到一個時辰，中午的飯桌上就多了一盤鮮紅的令人垂涎欲滴的鹽水蝦了。

中午，小孩是從來不睡午覺的。飯碗一推，小伙伴們都不約而同地提著勃手（農村洗腳用的木制用具）下了河。游泳嬉鬧、扎猛子，那快活勁兒，是現在的小孩做夢也體會不到的。我們村上小孩的玩法跟別村的小孩還有不同的地方，因為我們村子四周的河道是按八陣圖開挖的，雖然河道的玄機基本被破壞了，但還有殘存的遺跡。村上的老人告訴我們，在以前進我們魯墅村要通過四座吊橋，現在沒有了。以前河里有暗壩、暗道，現在只剩下少數土墩了。磚石砌筑的暗墩都給人家搬回家派了用場。暗壩、暗墩是什么東西呢？暗壩、暗墩位于水面深三尺處，在水下每間隔二尺一個墩，緊急情況下人要過河，可準確地從暗墩上跨越前行，就像練梅花樁功夫一樣，步步需踩在點上，

一步踩不到位就會摔下河去。河水很深，村上人練走暗墩練熟了，能輕而易舉地過河。而來犯之敵或偷盜之徒，只要臨晚拉起了吊橋，他們就甭想進村。即使他知道有暗壩，也不敢下河。村上全副武裝的護村隊對付來犯之敵就容易多了。太平天國時期，太平軍攻打村莊；抗日戰爭時期，日本鬼子來村上抓捕新四軍，護村河河道玄機都起過積極作用。后來殘存的暗壩土墩成了小孩在水里嬉耍的場所，孩子們都在水中搶占土墩，誰占住了土墩就是大王，誰再來搶占就把誰推到深水里去。被推下深水里的又不顧一切地沖上來把別人再推下去，如此反復，直到大家都筋疲力盡，最后巍然屹立在土墩上的為勝利者。打敗了所有的人，那種神抖抖拽兮兮的樣子，足以讓其他小伙伴們羨慕不已。孩子們都像浪里白條、水中蛟龍，玩得翻江倒海，不亦樂乎！玩夠了，玩累了，就開始工作了。工作就是摸螃蟹，摸啊鮮（方言，就是河蚌）。摸螃蟹，要在河岸邊形成的洞穴里摸。這種洞，我們稱它叫板口洞，板口洞里有螃蟹。但有一次我掏板口洞差點兒丟了小命。那個洞很深，我伸手進去，觸到一個軟軟的、冰冷的東西，我猛地一把拉出來。媽呀！肚皮紅紅的一條蛇。我曉得不對。說時遲，那時快，趁著從洞里拉出時的慣性，順勢一把將蛇甩了出去，嚇得光著屁股嘩啦啦從水里爬上了岸。后來跟大人們說起此事，都說太危險了，那是毒蛇，肚皮紅紅的叫火赤練，被它咬了可要翹辮子的（就是要死人的）。此后想起來就后怕，再也不敢去掏板口洞了。

不掏板口洞，每天下河還是照常的，只是專門摸啊鮮了。摸啊鮮其實不是用手去摸，是先用腳在河底爛泥里踩，踩到了啊鮮憋住氣鉆進水底用手把它摳上來。有時會踩到一個啊鮮窩，就是有很多啊鮮聚集在一處。踩到一個啊鮮窩就能裝滿一助手，搬回家由大人剖了燒啊鮮湯吃，可以說那是世上最鮮美的湯了。不光是我等草民說它鮮，連皇帝吃了也說鮮。相傳，唐朝肅宗年間，李亨皇帝帶著儲光羲等一班大臣南下巡視，來到儲光羲的家鄉金壇儒林地區，地方官員招待皇上，廚師用河蚌肉燉了一砂鍋湯，李皇帝吃了之后連聲喊：“啊！鮮！”從此之后，我們儒林地區的人就把河蚌叫啊鮮了。

在放暑假的日子里，小孩也不是天天玩的，很多時候要幫大人干農活。那時是生產隊集體干活，耕田沒有拖拉機，都用水牛耕地。大的生產隊養了幾條牛，有的生產隊有專門飼養員，有的生產隊則是每家每天輪流放牛，就是牛不干活時把牛牽到野外吃青草，今天輪到張家放，明天輪到李家放，就像村上的老師由每家輪流供飯一樣，在祠堂里教書的王先生，就是每天輪流由我們村上讀書孩子的人家供飯的。不好意思，把老師比喻成牛了，不過牛也不錯，魯迅先生不是說要“俯首甘為孺子牛”嗎？生產隊放牛的活，基本上都是我們小孩包了。因為我經常放牛，牛最通人性，你只要拍拍它的頭，它就把頭低下來讓你扶著牛角爬到牛背上去，所以我從小就對牛有感情。以至于現在，凡收到拍賣公司的書畫拍賣圖錄，首先急著要找一找有沒有李可染大師畫的牛，如果有李可染的牛，我必定在預展的第一天就急吼吼地去欣賞真造。如果沒有李可染的牛，那我肯定是在第二天才會去看預展。每次看到李可染畫的牛，我馬上就聯想到那坐在牛背上的小孩就是我。李可染畫的牛太神了，雖然說白石的蝦、悲鴻的馬是絕世妙筆，可它怎能跟李可染的牛相比呢？其實也不是齊白石的蝦、徐悲鴻的馬畫得不如李可染的牛，那是因為我對放牛的印象太深，對牛的感情太深了的緣故。俗話說“騎驢看唱本”，我卻是“騎牛看書本”。暑假里放牛，騎在牛背上照樣能看書。這也算不了什么，牛吃飽了肚子，下河喝水、玩耍，我們照樣騎在牛背上，不！是站在牛背上，幾個放牛的小伙伴，都站立在牛背上在水中航行。那種威風和自豪感絕不亞于我們的水兵挺立在航母上的感覺。

秋高氣爽，到了收獲的季節。記得那是一九八五年，政府號召全民滅“四害”：——老鼠、臭蟲、蟑螂、麻雀。前面三害是公認的，應該滅，那麻雀又犯了何罪，要滅殺它呢？原因是水稻成熟后，麻雀會吃稻子的。一天，政府一聲號令，所有村莊的人一起行動。我們全村的男女老少一個不落地各自拿著凡是能敲出聲響的物件全部出動。咪咪咪！榔榔！通通！那聲音是真正的全球交響曲，使麻雀無處可遁。可憐那些麻雀嚇得暈頭轉向，紛紛從樹上、屋檐下掉到地上。我從家里找了一個銅盆（銅制的洗臉盆）跟著大人

們一路地敲，那開心勁兒就甭提了。到了祠堂后面，那寫著“人民公社大躍進總路線三面紅旗萬歲”大字標語的高墻下，從祠堂屋檐掉下一層被嚇死的麻雀。我也不跟著大人們敲了，撿了一銅盆麻雀回家。大人舍不得用油炸，褪毛后就用鹽水煮了，吃了三天。

五十年前的冬天，可比現在冷多了，多數時候是零下十幾度。那時候窮，大家都穿著破衣爛衫，有的小孩破鞋里襪子都沒有，可那時的人抗凍，照樣開心嬉耍。白天都到河里去，不是洗澡而是滑冰，那冰層足有一尺多厚，任你蹦跳，冰層絲毫不動。玩累了回到家門口，那屋檐瓦楞下結的淋獨（方言，官話是冰錐，詞典解釋為雪后檐頭滴水凝成錐形的冰），足有一尺多長，孩子們就用竹棒一根一根地敲，打掉了，轉天太陽出來，屋面上融雪滴下來的水又凝結成了淋獨，如果不打掉的話，會越結越長，形狀就像倒掛的竹筍。夜幕初上，皓月當空，孩子們灌了三碗稀飯，在家待不住，紛紛來到村中央的土場上玩起了老鷹叼小雞的游戲。一撥人在玩老鷹叼小雞，另一撥人玩起捉迷藏。那時候村子四周全是樹木、竹林、官毛墩（方言，即灌木叢），反正冬天沒有蛇蟲壁腳（壁腳即蜈蚣），孩子們大膽放心到處亂竄。不過村子后面的小河邊和圩田里是不敢去的。村后人煙稀少，大人們說那里鬧鬼，孩子們一聽毛骨悚然，沒有一個人敢往那里跑。圩田里就更不敢進去了，圩田里樹木參天，陰風習習，小溪流水嗚嗚咽咽，不要說夜里，就是白天，小孩也不敢進圩田里去。圩田里還有七個大土墩，老人們代代相傳說，圩田里這七個土墩是諸葛亮跟著他的叔父諸葛玄避難常州時，到這里來游玩過。他看到長蕩湖煙波浩渺，就算計到以后蜀吳大軍在長蕩湖上會有一場大戰，所以預先在此筑了七個大土墩，實際上就是以備日后借東風用的七星壇。圩田里各種鳥類、烏龜王八全都有。有時白天跟著大人進去，大人教我們如何找烏龜蛋。在岸上的松土上，只要看到稍微隆起的地方，土包上還有梅花狀的印痕，你去把它扒開，里面肯定有烏龜蛋。大人們說烏龜不在水里下蛋，它要爬上岸在松軟的土層上扒一個小坑，下了蛋后再把小坑用松土蓋上，蓋上土后還不放心，還要用爪子壓壓蓋上的土，留在土包上的梅花狀印跡是烏龜的爪

印。我們按照此法找烏龜蛋，一找一個準，屢試不爽。河邊幾百年的老樹經過風吹雨打，有的樹身斜躺在河面上，一到冬天，如果是大好晴天，烏龜會爬到斜躺在河面上的樹上曬太陽。講烏龜會爬樹沒人會相信，在這里真能見到烏龜爬樹，樹干上爬滿了大大小小的烏龜，人一來，只聽到撲通、撲通烏龜滾下河去的聲音。有一年春天，村上人在圩田里開壩，在一個板口洞里挖出來七十二個烏龜，說是烏龜冬眠結束了，頭兒都集中在這里開會春訓，布置春天的工作。扒出來的烏龜全部被扔到河里去了，說是不能吃它們，烏龜長壽，這是村上人長壽的兆頭。

舊時農村洗衣記

舊時是指什么時候？我這里是指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前。在我很小的時候，看到大人們洗衣服的情景，說給現在的年輕人聽，會把他們的大牙笑掉

從前洗衣服沒有洗衣機，沒有洗衣粉洗衣液之類的，只有肥皂，我們鄉下人叫“洋堿”，之所以“洋堿”，可能還是舶來品。那時的人日子過得苦，絕大部分都是窮人，買不起肥皂，或者舍不得買肥皂。家境稍好的人家買了肥皂，用起來也很把細，只有富裕人家才用肥皂洗衣服。那么窮人家衣服臟了咋辦呢？有一種樹叫皂莢樹，以前鄉下村上都有很多這種樹，皂莢樹長得很大，一到秋天樹上就掛滿了果實，這果實就叫皂莢。皂莢的形狀就像扁豆一樣，但比扁豆長，沒有扁豆飽滿，磨嗒嗒的，殼里的籽也不大。等到成熟了，聰明的勞動人民就把它采摘下來，儲存起來當肥皂用。要洗衣服了，抓一把皂莢用水泡在盆里，那水立即就變成黏答答的，和肥皂水、洗衣粉的水一樣，把衣服泡在里面搓洗，一般的內衣、單衣、夾衣、床單、被單等是在木盆里用搓衣板搓的，搓好后拿到河邊碼頭上，輪番在水里漂洗和用棒槌在石板上一邊捶打一邊漂洗，衣服就很干凈了。那時小河里的水很干凈，清澈見底，水質比現在的農夫山泉還要好，干活的人或行路人渴了，趴在河邊用手掌捧起水來就能喝。

光講洗單衣了，我要講的重點是洗棉衣棉褲。以前的人沒有現在的棉毛衫、毛線衣、羊毛

衫、羊絨衫、棉毛褲、毛線褲、羊毛褲、羊絨褲之類的衣物，到了冬天基本上就里面一件襯衣加一個棉背心，外面一件裁縫手工做的鋪著棉花絮的厚棉襖和一條厚棉褲。我們那兒人把棉襖叫“綁身”，棉褲叫“絮褲子”。這一套過冬衣褲，有的窮人家一穿就是幾年不洗，因為洗了就不太“熱火”了，就是不太暖和了，實在臟了才大洗一次。那這么厚的棉襖棉褲怎么洗呢？當然還是用皂莢放在一只大盆里泡上，盆里的水變成了堿水，把棉衣褲放進木盆里浸泡，等棉衣褲吃透水以后再用板刷慢慢地把各個部位刷干凈，然后再拿到河邊清洗。棉衣和單衣不一樣，棉衣很厚很笨重，用棒槌捶等于隔靴搔癢，不起作用。清洗棉衣得先把棉衣浸在水中，再拎上來放在碼頭石板上，赤著腳在棉衣上使勁踩踏，把棉衣里的臟水踩踏后擠掉，這樣反復漂洗踩踏，棉衣就干凈了。干凈了的濕棉衣很厚很重，靠太陽曬是很不容易曬干的，我們那兒的人有個土辦法。

以前農村燒飯沒有煤氣、天然氣，家家戶戶都是砌的土灶頭。灶上用鐵鍋煮飯炒菜，灶下灶膛里燒的是稻草，也可以燒蘆葦、灌毛、樹木柴火等。灶膛里的草灰每天早上要扒光才能燒早飯，扒出來的草灰專門倒在一處地方儲存起來，可以做菜地的肥料。那么棉衣洗好之后就在地上鋪上一層很厚的草灰，把濕漉漉的棉衣平攤在厚厚的草灰上，然后再在棉衣上鋪上一層厚厚的草灰，再在草灰上鋪上一層稻草，稻草上再壓一塊面積相當的木板，人再站在木板上踩踏，踩踏一陣后再在木板上壓上一塊石頭或重物，到第二天掀去石頭、木板、稻草，把棉衣從灰堆里取出，此時棉衣里的水分基本上給草灰吸收干凈了，然后放在太陽下暴曬，等棉衣徹底曬干后再拿到墻角落上摔打或用木棍竹棒敲打棉衣，把棉衣上的草灰拍打干凈，一件棉衣就算徹底干凈，收在櫥柜里等到冬天再穿了。

社會發展到今天，農村人家基本上家家戶戶都用上了洗衣機，高、中、低三個檔次的洗衣機各取所需，有滾筒式洗衣機、攪拌式洗衣機、波輪式洗衣機、噴流式洗衣機。城里人更不用說了，除了平時穿的換洗衣服在家里洗之外，冬衣和高檔次的衣物都送到專業的洗衣店里去干洗。

六十年的變遷，通過洗衣服這件日常生活中

最普通的小事，看我們國家的發展也可說是“窺一斑而見全豹”了。

作者簡介

作者簡介諸葛佩圣，江蘇省作協會員，江蘇省散文學會會員，金壇區政協文史委委員，“諸葛亮文化研究會會長。各類文章見諸報刊。出版地方史研究專著《諸葛八陣圖村落》，文論集《翰墨書香》《呼之欲出的諸葛村》《而已齋詩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