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墻下的那條護城河已經臥在那里很多年了。單說我有記憶的,我已看了它十九年。
我在這城下生,在這城下長,每天上學越過它一次,回家越過一次,出游總沿它而行,補習路上也能瞧見它:它無處不在似的。在我兒時的記憶里,它四周圍著鏈子和石欄桿,城下也鮮有人煙,傾心于它的人只是遠遠看著對岸的花草樹木隨四季榮枯。你且看著,它像一幅環城的畫,鋪開來讓你瞧,只能遠遠地瞧,不可褻玩焉
月亮斜斜地掛在城樓上,漠視著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路燈。這是夜晚,是冬天,是孤寂、凄清心境的寄托處。可你知道的,夜晚是黎明的起始地,冬是春的藏身處,你若見過西安的冬夜,便知月光溫暖,雪也輕柔。護城河水面結了一層薄冰,整條河在清輝之下散發著翡翠似的光,云送來了紛紛揚揚的雪,雪被徐徐微風吹得四散,落在角樓、穿過垛口,停落在河岸。初到的一批雪頃刻便融進了泥土,任憑后來的雪居于其上,一點一點織成松軟的雪被,叫土地蓋上。這時便能聽見孩子的笑聲——又有孩子踩雪來了。煙火沿著雪花的來時
路攀向天上,在月亮腳下綻放,像漫天彩色的星星,圍在月亮身旁。天黑了,但總會再亮,就像凍結的河水總會伴隨春暖花開再次流淌。碎掉的薄冰飄蕩在水面上,城樓上的冰雪將化盡,燈光次第亮起,你便瞧見各色燈籠、蓮花、游魚、瑞獸,迎在你兩旁,引你往新的日子去。
東方才剛剛吐出魚肚白,晨光穿過徘徊在尚武門的霧靄,城墻倒懸在古井無波的河水里,垛口望著天,箭樓枕著岸,流云緩緩來又緩緩去,喚出朝陽從樓后面探出頭來。風撫著河對岸的青草,青草閑適地倚著風,嫩芽在露水滴落時悠悠醒轉,一片青綠中便冒了幾點紅。樹葉簌簌作響,仿佛在慶祝新生。空中飛揚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柳絮,亦不知將往哪里去。有些柳絮漫無目的,于是輕輕落在水面上,卻濺不起一絲漣漪。柳絮知道的,河水不會責怪,無所謂遠方,無所謂泰山或鴻毛的重量,它只是看著,包容著,像環抱這城一樣環抱著每一個生靈。它說,這是春季。
河岸的石磚路上偶爾現出人影,也不知從何而來,只是在石磚路上穩穩走著,時不時拍拍手、
轉轉腰胯,走累了便蹲在河邊,看河里的小魚啄食他的影子,拍著魚尾將影子打碎,河水又悄悄借著漾起的波紋把影子拼了回去。
正午的日頭像個調皮的孩子攀上城樓躲避這河水的注視,河水卻仍捉到了它的倒影。熱騰騰的天氣和鬧哄哄的蚊子惹人煩,我一頭扎進城墻下的陰涼里,又被刺目的陽光揪了出來,可每每跨過護城河時,總有一陣風送來清新的氣息,涼爽又提神,引人往這氣息的來處探。河岸的青草被曬得發蔫,蟬鳴從掩映的花紅柳綠里蘇醒,樹影在樹下乘涼,青苔在磚石上漫漶成綠云。四處摸索的藤似乎是想尋到磚石的缺口,它不知道的是,河水沖刷了無數個日夜,這石磚也不曾動搖。夏天悶熱,又時有雷霆暴雨,雨滴擊打著藤葉,它只是停一停,等云開,等日頭重新升起,等沉重的雨水順著陽光爬回天上去,它又重新出發了。河水不曾勸阻,它從不笑話移山的愚公,它只是注視著,在暴雨激起的漣漪里默默心疼著。它說,去闖一闖吧,生機勃勃的夏天年年輪回而不息。
河岸又現出人影了,那人只是往河邊放了個馬扎兒,坐了沒一會兒,便被日頭烤著背趕走了。
天邊漫過一片紅,好像野火在大漠里蔓延、生長,與高大的城墻相映,競品得出邊塞詩的韻味來。秋風蕭瑟,攜了士人的抱負和游子的鄉愁,穿過永寧門的門洞,再聽一聲暮鼓,便要離了長安,往南去了。也許河水曾見過,彼時彼刻恰有黃葉旋落,化成一葉小舟,驚起三兩麻雀,翅影掠過水面,把河里溶著的情踏上了天。長安,多少人盼望過,又多少人想念過,河水記著每一個盼過它、念過它的人,哪怕數不清的人從它身旁過而不曾駐足。
在我不經意的時候,那河變了模樣,或許是一點一點細微的變,叫我不曾察覺,又或許只是隨著一些小小的日子從我的記憶里溜走了。它不愿太多地變,也不愿太快地變,只怕故人再見而不相識。
河邊喧鬧了,那個人影也不再孤單了。石欄桿還立著,鐵鏈子沒了,河水染了人氣,暖了許多。
尚武門修了城下公園,和含光門、玉祥門的公園相連,引進了不少老頭老太太。除了那古色古香的褪色木門樓,這公園從頭到腳都翻新了。門樓前頭總有好些人圍坐著,下象棋,侃大山,夏天
搖著扇子,冬天裹著大衣,風雨無阻似的,總要與棋友殺上兩盤。門口的小廣場成了舞池,隨著大音箱的律動,人們成雙成對跳著舞,好不快活。走上兩步,過了那個石頭涼亭,就是步道了。步道邊兒上還有一條紅火火的跑道,踩上去是軟的。兩側種的有梅花、梨花,和許多叫不出名字的綠植,還有茂盛的竹子。那竹子茂盛到侵入了步道來,估計當初種下它們的人也未曾料想這竹子生長成了一片林。時不時能看到幽幽的樹影底下現出幾級石階,沿階而下,便是護城河岸。遠遠瞧見河對岸有座白鳥雕塑,雙腿直挺挺的,傲然而立,神態逼真。正當我對古代工匠的技藝贊不絕口時,白鳥伸了伸脖子,振翅飛走了。
護城河的河堤時與野外的河岸或是其他河堤是大不相同的。野外的河岸常伴有大小不一的石塊兒、青草和泥土。可這河堤卻是不同——它是由石磚砌的,也就常規河岸一般高,神奇的是,磚縫里不曾有青泥、苔蘚或雜草,始終干凈、莊嚴、肅穆,同那高聳的城墻一樣。河岸的石磚塊兒也曾責怪巧手的工匠不將它變成威武的城墻,后來聽著身旁流水潺潺地講了許多故事,它也釋然了。原來就是它這樣的石磚塊兒,一塊兒一塊兒的,筑了一座一座城。
喜歡故事的人會喜歡護城河步道的風。傳聞中大氣磅礴的西安城墻下竟也被修得曲徑通幽:蒼翠的縫隙里漏下明滅交織的光瀑,被地上無名的樹葉朝圣一般虔誠地接住,深深淺淺的光斑無聲息地在做舊的石磚路上游弋,微塵在斜照的光軌里沉浮,跳著永恒的霓裳羽衣舞。風居住在這里,河岸的小徑也居住在風里。風自暖陽里來,悄悄地來,未驚起一粒塵埃,盤臥在樹的蔭蔽里,安逸地睡去。
有人唱秦腔了。樹林的間隙傳來熟悉的吼聲,隱約看見一堆大圍坐,有老有少,拉二胡的、打節拍的,聽得懂的、聽不懂的,總被這激昂的調調感染著。風喜歡聽故事,河水也喜歡,它默默輯錄下秦腔的旋律,品著人們編織其中的人生。它見豪情滿懷的少年郎身騎白馬踏盡長安花,也見壯心不已的暮年人無奈攜著行囊還鄉去;它聽得大愿得成的仰天大笑,也聽得懷才不遇的聲聲嘆息。河水流著,風兒吹著,搖著風車歡笑的小孩兒彎了腰、掉了牙、白了頭發。這長久的日子里,河
水可曾映出過兩只相同的飛鳥銜著花?二胡拉著,秦腔吼著,想要吼回老去的少年一腔的熱血,吼出郁結于心的不平事。又一滴淚融進河水,與故事一同潺潺地往遠方去了。
它聽了太多故事,也講了太多故事了。這些故事里,又有多少柳絮飛揚,多少黃葉旋落,多少人來了又去。也許我正懷念它時,又一只白鳥飛過。
這人間換了又換。
單說它有記憶的,它已守望在此千年。
作者簡介:
戴可心,陜西西安人,現就讀于浙江傳媒學院文學院。生于西安之古韻,長于當代之新風,愛書法,愛音樂,愛小狗小貓,愛瑣碎日常中的小確幸和小確喪,想要用文字繪出眼中的一切美好。作品《講述時光的人》在第十九屆“葉圣陶杯”中獲省級一等獎,作品《聽電話的老貓》在第二十屆“葉圣陶杯”中獲省級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