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宿舍的陽臺上,望著遠處城市燈火通明的夜景,忽然想起了故鄉的夜晚。那里沒有這般璀璨的燈光,只有星星安靜地懸在深藍色的天幕上,像被誰隨手撒了一把碎銀。
故鄉是個小地方,在地圖上要用放大鏡才能找到。那里有一條小河,河水不深,夏天時我們常在里面捉魚。魚很小,最大的也不過手指長,但我們樂此不疲。河岸上長著野薄荷,揉碎了會有清
涼的香氣,這氣味至今仍會突然出現在我的記憶里,毫無預兆。
夜色微涼,風徐徐地吹,草樹摩擦著發出極輕微的聲音。我想起童年時母親隔著被子的愛撫,也似這般溫柔細膩,那時的我在母親的親切曲兒中睡去。而如今,這風,這草樹的摩擦,這靜謐的夜,是故鄉為我這遠歸的游子,獻出自己最后的,傾注愛與淚、慈悲與惆悵的搖籃曲。
夜有些深了,那無盡的黑越發黏膩濃稠。我仍在外面閑蕩著,體驗著游蕩的快樂,放慢腳步,血液同時間靜靜地流。天空無一點星星,唯有月光在孤獨地守候。不遠處的路燈照出一地昏黃,小蠅小蟲縈縈繞繞地在光亮中漫無目的地轉著圈,身上也帶了些銀閃閃的光亮來,它們也想在短暫的生命中舞得盡興。我站在了光圈之中,故鄉是我的舞臺,飛蟲與我伴舞,月色下的一切都靜穆著,聆聽著。
故鄉永遠是這樣的靜。滿臉皺紋的老人慈祥地看著他養大的孩子,微笑著,眼淚藏進深深的皺紋里,眼里滿是真情,快要淌下的真情。
我的童年便是在愛的眼神中,在一天天的時光流淌中匯聚而成的純真的世界。那時的我,躺在稻田中,蹺著二郎腿,叼著狗尾巴草,草尖隨風輕晃蕩,絨毛被黃昏鍍上了橙黃色的光。稻草有些硬,但并不硌人,是獨特的舒適。泥土質樸的香,稻田的陽光味道,混雜著炊煙中的飯菜香,圍繞在身邊,猛吸一大口,填滿整個身體。或是在崎嶇的山路上飛奔,不顧泥濘濺滿了褲腳,打算與伙伴們一同去探險,在雜草堆中撿根木頭棍子,掰去叉干,便是向他們炫耀的資本。學電視劇中的俠者一般四處揮舞,笑聲融化在故鄉的記憶中。
那時陽光明媚,湖水微瀾,鳥輕快地叫,云倦懶地飄,金黃的稻田里農婦農夫們吆喝,菜地里孩童天真地笑,一同鉤織起故鄉的溫柔夢。我時常浸泡在其中,寧愿不再醒來。
如今我才懂得那句“與買桂花同載酒,終不
似,少年游”的茫然無依,懂得那時的黃昏。小時候的那群朋友,早已斷了往來,距離也漸漸遠了,而故鄉似乎也漸漸離我遠了,不只是距離,哪怕我就站在這塊土地上,仍覺察到一絲縹緲、難以捉摸的陌生,悲涼纏上了我的心頭。
他老了,他的皮膚一點點被腐蝕,皺紋一點點加深,白發再也藏不住了,他終究是老了。他哺育了一代代人,埋葬了一代代人,看遍了少年風華正茂,也看遍了老人的顫抖和痛苦。他以為自己能像江上月,一直延續下去,永遠,永遠。可這一天終究是到來了,當散發著濃濃黑煙的工廠染黑了他頭發,當青年頭也不回地奔向大城市,當一個個衰老的生命落入塵埃,當周圍只剩下斷壁殘垣與機器轟鳴,他的生命便已開始走向尾聲。
可又有誰來傾聽黑暗中衰老的哽咽與呻吟呢?
我怎能在奔跑的人群中毅然決然轉身逆行,可又怎能看陪我度過十幾個年頭的伙伴在黑暗中逝去?
走在變得陌生的街道上,我突然明白,我所懷念的故鄉,或許從來就不是那個地理意義上的村莊,而是那段永遠回不去的時光。那些在記憶里閃閃發光的碎片,拼湊不出完整的圖景,卻構成了我最珍貴的行囊。
宿舍的燈突然亮了,室友回來了,問我站在黑漆漆的陽臺干什么。我說看星星,他疑惑地望望霧霾籠罩的天空,說哪有星星。我笑了笑沒解釋,心想,有的,在很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