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五年初,我收到兩封首都來信。一封意態柔緩,仍邀我往大方巷眷屬區定居;一封正言國內政局吃緊,命我從速歸寧,再作計議。
我一概不回,索性將后者原樣寄還南京。離開郵局升起近乎得逞的歡喜,齒齦螞蟻爬過似的發緊,不由仰臉呵出一口暖氣。一團雪絨投進嘴里。
昆明下雪了。
負笈離鄉,展眼十載。我是北大廿六級新生,哥則是清華的同年。如今回想唯感身無立錐之余悸,動蕩不安的家國如鴻蒙未開的大學生涯般尚未可知,一聲槍響旋即打碎盧溝曉月。廿六年七月末,蔣、梅、張三校長自廬山會議滯留未歸,南開遭日機轟炸的消息比家信先到北平。父親也在牯嶺,叮囑我們兄妹萬勿妄動、服從指揮,墨跡刺破行政院便箋直透紙背。父親襲家族道統,是臨山崩而色不變的老派政客;我們撫過信件結尾大書的三個嘆號,終于摸到些許利害。
由是便是搬遷。十月尚在長沙,翻過年已抵昆明。廿七年四月,教育部電令長沙臨大改稱西
南聯大,五月正式開課,六月關防到校。聯大自此不再稱“臨時”,以示長期抗戰的決心。大學一年級,幾乎便在顛沛與蹉跎中度過了。
好在我們與聯大同樣年輕。新校舍最不缺工地,哥在清華學一科土木,課室里整日不見人影。聯大由梅月涵先生掌校,清華腰桿自然硬挺,更兼理工強勢、學生眾多,校內外隨處可見清華男生身影。一水兒穿著本校或湘黔滇旅行團的汗衫,瞧著比坐書齋時黑瘦,眼睛個個亮得懾人。
孫策是這一類代表
聯大要求跨系選課,我們共修一門詞選。唐蘭先生酷愛以吟代授,吳語吟一首孫策記一首。課下能理解的,疊作一架紙飛機;不理解的則不見問,常夾一本筆記而來,載滿臂飛機而去,意態極灑脫。可憐那簿冊三兩周便形容落拓。偶有江北出生者須請教語音不通處,薄得駭人的筆記簿課間便野鳥樣撲刺刺起落。孫策準頭好,先生遂放任,呷茶打個雅謔:不見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飛!
孫策學風乖僻,卻非因此出名。他父親是筧橋中央航校烈士。孫策本人讀一科航工,工學院
遠宿城南拓東路,易看清五華山上的警報紅球。跑警報原是一回生二回熟,孫策回回竦立非常,才知他家竟是遺矚,隨航校內遷昆明,尚有弟妹在城北昆中念書。一日薄雪同解除警報落在一道,他送了弟妹折返,只以共傘為由,邀我同路。我笑笑,道一聲多謝。孫策亦笑,懷中本簿夾不牢靠,修爾零落一張。我彎身去拾,見得一行:亂山殘燭雪和風,猶勝陰山海上誓群中。
紙端數道折痕,呈現放射狀
后來見過他無數次將這張紙珍而重之地撫平、收好。唐先生的課不過一學期,期末孫策攢那本筆記的斷章,總括了篇半通不通的札記,課上生產的紙飛機則盡數用作空氣動力學道具。末了反是詞選得分漂亮,他給先生拎些江南糟物,適逢圖書館門前召開時局研討會,諸生自由發言。孫策在我之后躍上講演席,那時不過二十啷當歲年紀,腮邊尚團未褪的嬰兒肥,言語卻句句針砭時弊,論及法西斯、細菌戰和集中營,種族屠殺與所謂優勝劣汰的社達主義。大抵環境使然,孫策頭頂駿烏高懸,金芒返照殘雪,有種滌蕩一切的澄凈與堅決。
我在掌聲里探身看他手稿。全無一字相干,折痕已有些磨得毛糙:梅梢臘盡春歸了——畢竟春寒少。
昆明春季,少有料峭寒意。我們二三年級幾近平淡,孫策校區串得少了,卻日漸同哥熟稔;我在昆中遇見孫策家眷,也依依留步寒暄。孫家小妹嬌頑至極,玉豆子樣的小人兒效法聯大學生泡茶館,專逮些航校制服移樽就教地搭山。她說要做父兄那般航空報國的志士,我不若她兄長一味誠勸,亦樂得為美國志愿兵作幾句翻譯;于是小妹愈同我親近,吳伯母目中愈沁出綿密的歡喜。她非比尋常婦,如一匹雌豹之快活、壯健、靈敏,一年入秋為五個孩子各織就繡紅線衫,使我變作金先生邏輯課“紅人”兩位男士在電學實驗室毛發倒立,還要尋根究底伯母心意有否助益學習。
卅年春初,父親自重慶再傳家書,意指出國深造。那是四年級,我們兄妹各自被教授看好,幾乎只容下跑警報匆促會面;三校研究院業已恢復招生。我心下搖擺,欲與教授論及去向,有人自工學院銷來口信,讓我速往城南宿舍一趟。到時見孫策跪于門外,吳伯母房內飲泣,我扶上伯母,哥說,
孫策要投考空軍。
我有一瞬的豁然。孫策靜得反常,他似乎比初入校時還高大了。“清華”舊汗衫微微繃緊軀干,約略一坤便是數道深淺不一的曬痕。麗春意里,那些沉默隨年輕身軀一道潛滋暗長,若一座小山呼吸,——沉默是待墾的梯級。我想起昨夏翠湖唱詩消閑,孫策那會愛新詩,唐先生所授早隨紙飛機一道打著旋兒飛遠。他半闔眼睛亂舀一句“年年秋雁飛、不作一行歸”,見我終于失笑,指向滿湖盛開的水浮蓮,復獻一句妙語: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見我出神,哥長喟:唯有華風改!
我很難明白男士們鐘情這首曲詞的原因。那場沖突究竟以孫策依然故我取勝,正式入伍前,他約我看了場《鐘樓怪人》。散場時他近乎夸張地動情于吉卜賽姑娘的眼淚,俄而拳掌對敲,自懷中摸出本半舊的《須溪集選》,要我一定收作紀念。我倏然以某種難以言喻的惴惴穎悟一些答案近在眼前,停下腳步,并沒有接。
我們立在新校舍布告欄前。朱先生“宋詩與南宋士人精神”講座與抗戰標語相映。孫策問幾句文學院先生們好,便不無愧悔地自嘲起紙飛機事件。究竟沒有一面筆記能載他輕盈飛躍。他叮囑不拘國內國外,我們兄妹務必升學,叫做我飛無翼而君濟有航;又自白國運肴外,武人亦有南宋士子之窮途感喟。他說選集是早年詞選課后購得,有課上《虞美人》一首;盡管劉須溪尖新,這首虞美人實在紙飛機水平,可唐先生當初讀時,分明見我擦了淚。他說軍人家庭絕少見到眼淚,與母親置氣時已將書本筆記盡數送與弟妹,卻唯獨留了那張紙,希望我接受文選作為陪禮,萬勿為他的冒犯動氣——
他說,我想讀懂這眼淚。
我常于難眠時咀嚼那晚。我和哥究竟忤逆了父親意愿,雙雙留在聯大研究院;那時日軍已進占法印,滇省亦成前線陣地。“教育部”令并父親雷嗔電怒的家信雪片般自陪都飛來,廿九級新生流離敘永,亡國滅種的憂患如達摩克利斯劍之高懸,尤在飛機夜半掠行的嘯音里寒芒乍現。我同宿友一道隨導師分析、搶救中國方言,聽她操著孫策及唐先生類似的口音,夜色中低低地唱:
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
隔幾日梅校長開朝會,會后又唱校歌。這次
宣布了戰地服務團譯訓班招生事宜,我被擠在第一排,鼻尖幾乎碰上左支右絀的講臺。聯大校產何其有限,當年憑臺演說者從軍則從軍、畢業則畢業,倒顯得我同它好比兩只孤魂,莊嚴行板對視亦成轟炸的余韻。校歌調寄滿江紅,我低頭看腕子上青藍的血管,忽然覺出一種好笑的不堪。
哥問我笑什么,我說滿江紅真是好詞。末了又補充:但虞美人不是。
我私自報名了譯訓班。一貫鮮有表情的梅校長將眉毛聳起來,以材料拍我肩膀。他是文人的手,清癯卻有力的,紙張捏緊時,使之發出短脆的碎響。我油然想起孫策那張折痕反覆的筆記紙,以及按捺三年仍舊無果的問題——我的眼淚早在開口前沖出目眶,猝然而光大得仿佛不是在這天傾地陷的時代作別,而是歌詠旌旗凱旋的勛章。孫策不敢拭,眼里卻分明有火星迸濺,半晌于我頰尖沾得一滴,筆記落款處細細咽好。
我壓著喉嚨問他,懂了嗎?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筆記改進護心貼袋,笑了。
卅一年初,我自譯訓班結業,征調至巫家壩機場昆七招待所。幾百架運輸機自此往來印度,日機轟炸昆明,這里是首要目標。哥來探望時指著我的鼻子說不出話,翌年即加入聯大對畢業班男生的集體征調,將我換至后方航委會作譯員。航校、航委會、昆七所都在巫家壩,孫策正式編入空軍前,我們甚至有過極短的會面。那時已然非感天高地迥、號呼靡及而垂淚自憐的少年,人們成長為實干分子的標志往往是同時擁有排遣。哥勸孫策飲酒而被飛行婉拒,我看著孫策唇上胡青與哥眼底烏影,忽覺當年拓東路宿舍內的感喟何其幼稚而杳遠。聯大規定服務滿一年即可回校復學,至卅四年前后,我們續續斷斷完成學業,謀得教職,幾乎在昆明安定下來。投筆從戎者依然不減,戰局亦有好轉征兆,航委會越性設置城內電話站,方便中國空軍傳達戰報、通信親友。孫策那時已是幾度因戰果登報的飛將軍,其弟亦考入聯大,將成我直系學生。吳伯母去聽電話時,愈像一匹驕傲的母豹,旁人調侃孫門怕是換了姓的楊家將,她還要挽起我手,熱情紹介這位學界里掛帥的“穆桂英”。我含笑承情,俄爾順孫權目光瞧見電話站外墻,雙行大字,白漆斑駁:這是你的戰爭!This is your war!
那是卅四年八月初。我同孫策每季通信一次,如今十有七封。不零不整的數字算得人心下毛躁:這還會是我的學生的戰爭嗎?
尚香后來同我說,暑假夢過她哥回來教她一首宋詩,還要阿權代聽一位朱先生講座。她堅信兄長還存在世上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因阿權考上聯大本是那通電話所欲敘說。可事實是,孫策在勝利前夕、在那通電話里,同戰爭一道消失了。沒有遺跡,沒有尸骸,只留下一段模糊的電臺錄音。如今我很難備述這半年之艱澀與混亂,家書、聯大東還、航委會眷屬認定隨勝利日紛至沓來,我想請教吳伯母,又始終不敢面對她因經驗而生的鎮定。我無法克制地回想她提起電話一瞬的癱軟與哀鳴,她詢問時淚如雨下的、與孫策相似的眼睛。她那時吞下的悲戚好似一枚將聲道燙到熟爛的鐵球,從此后與我們講話便是直自胸腹擠壓出的振響,像子規啼血,像梅雨季的濕衣。孫權已搬入聯大宿舍,沉郁者更沉郁,尚香則是畏懼的。尚香下學后久久在我辦公室盤桓,拉著我說,嫂嫂,大哥教的詩我還記得一句:南國應無恙,中興事會長。
這是一句好詩,對嗎?
我不知如何作答。雪益發緊了,我起身銷窗,欲帶尚香同寢一晚,卻差點打到飛奔而來的門房。他甚至等不及重新開窗,嘭嘭擂著玻璃,口型只有三個字——電話站,接續兩個字、兩個字,又兩個字:
空軍、空軍——孫策。
我扯起尚香就向外跑。我們跑出新校舍、跑過布告欄,翠湖文林街南屏影院盡數向我們身后倒退。昆明這場夜雪大得反常,斗笠似的天際線上泛著一轉透亮的魚白,仿佛造物的暗箱行將揭開。
我想起孫策留在無線電臺的最后一句話。
他說,看。天亮了。
作者簡介
王伊麟,江蘇淮安人。現于南京大學攻讀歷史學博士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