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親走在山間小路上,彼此無語。因在異地工作,很少回故鄉,這次看見他,又消瘦了不少。寒風吹著他單薄的身體,我正要說話,忽然傳來劇烈的咳嗽聲。
心猛地一沉,慢慢從哀傷中醒來,這才想起父親已經去世22年了。那條山間小路,我們曾無數次走過,而今除了記憶,唯余父親咳嗽聲。
我的故鄉在贛南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四周群山環繞,山雖不高,而草木蔥籠,春來滿眼滴翠,連綿幾十里,一條崎嶇小道進出。門前,一條小溪如銀綢,蜿蜓北流,流入貢江,流入贛江,一直流入長江。
少時,我常坐在岸邊,一邊放牛一邊看書。雖然家鄉山清水秀,但父親卻因長期勞累和營養不良,很早便患上了慢性支氣管炎,一到冬天病情就加重,咳嗽不止。隨著我和弟弟上學讀書,家庭負擔越來越重,父親又舍不得花錢看病,病
癥愈發嚴重。冬日清晨,那連綿不絕的咳嗽聲,聲聲揪心。
我們上學去了,父親在咳嗽聲中繼續沉重的勞作。許是吃盡了沒有上過學的苦頭,父親對我們的上學特別心切,時常對我們說:“你看某某人家庭成分也不好,因為讀到了書,當上了中學校長,你們一定要好好讀書,考上大學,端上鐵飯碗。在城里掃大街,也比在農村種田好。你們兄弟讀到哪里,我就供到哪里,砸鍋賣鐵,在所不惜。”那斬釘截鐵的樣子,讓瘦弱的身體顯得傲岸、挺拔。
話雖如此,每到天寒地凍的時候,我們都會看到一個俊的背影,蹲在大門口不??人?,一直咳到精疲力竭,臉色蒼白,虛汗直流。我們心疼父親,勸他去看病,他卻總是搖搖頭說,沒事,不用看。記得有一次,又要開學了,他去向伯父借學費。伯父回絕說,誰會把錢借你兒子讀書?言下之意,貧窮至此,讀書何用?又勸他,實在要供兒子讀書,就讓一個兒子上學,另一個輟學回來,幫忙減輕家庭負擔。父親說,兒子不讀書,會在農村
一輩子受苦,我再苦再累,也要供他們兄弟讀書,只有這樣,才可能翻身改變命運。父親默默離開大伯家,再去下一家借錢。
只是,改變命運的事,談何容易。
記得汪曾祺先生寫過一篇《菌小譜》,極言各類菌菇之美味。汪先生是城里人,不知道山村種田之苦,而種香菇則更苦。父親為了給我們兄弟倆掙學費,每年到離家千余里的深山里,寒來暑往,沐雨櫛風,為的就是種香菇。要想種這種菌類,首先要把可種香菇的栗樹砍倒,再接種。那瘦骨嶙峋的身體,舉著斧頭,一次又一次,砍向比父親身體粗幾倍的栗樹,我仿佛聽到瘦弱的身體在咯咯作響,就像是掙扎的信念。就這樣,一次次累到精疲力竭,不能動彈為止。
據說父親少時,長得很秀氣,眼睛明亮,而現在他的臉因為長期的勞累和咳嗽而枯黃,骨高聳,兩鬢微霜,皮膚黑粗糙。香菇總算長出來了,可是山野里,總有手腳不干凈人,如狐影夜行,悄無聲息。父親不能讓辛苦付諸東流,唯有日夜守著。他就搭一個簡陋的木棚,晚上住在山里。夜里的深山老林,時有野獸出沒,各種鳥獸聲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真不知父親怎么有這么大的勇氣和膽量,一個人敢住在深山里。父親守著香菇,就像守著兒子們的夢。有一年香菇大豐收,來了十多個外地人,兇神惡煞的,偷竊不成,便想明搶。父親苦勸,“這些香菇,是我兩個兒子的學費,是我的命,你們千萬別搶?!边@些人被父親的勸說感動,最終沒有搶。
時隔多年,我在加繆的《西西弗的神話》中讀到,西西弗千百次地重復一個動作:把巨石推至山頂。我們看到的是一張痛苦扭曲的臉,那緊貼在巨石上的面頰,那抖動的肩膀,那沾滿泥土的雙腳,那完全僵直的胳膊。經過千辛萬苦,終于把巨石推到山頂。但是,突然間巨石又滾到山下,而他又必須把這巨石重新推向山頂,于是他又向山下走去。
終日勞作的父親和這個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何其相似。夏天打赤膊到田里干農活,冬天穿露出腳趾的膠鞋上山種香菇,他沒日沒夜干農活、搞副業,養家糊口和供兒子讀書,像兩道與生俱來的使命,催促著他一次次頑強面對生活的艱辛。
終日勞作的父親對生活的認知非常樸素,就
是一分一分積攢血汗錢,然后獻給這個貧寒的家庭。但對自己,他幾乎不花一分錢,更別提為自己買衣服。在我大學畢業之前,父親沒有穿過襯衣,沒有穿過襪子,沒有穿過毛衣。而當我們伸手向他要錢買紙、買作業本時,父親從來沒有猶豫過,“種田搞屎,讀書搞紙,再省也不能省紙”。這話雖粗,但就是父親內心深處執著供我們讀書的無比堅定的信念,比起那些“要認真讀書”的囑咐,更能鞭策我們不敢懈怠。
父子連心。每次聽到父親的咳嗽聲,我都感到心驚肉跳,就像有一只沉重的手揪著我的心。有時午夜夢回,不知道那咳嗽聲究竟是在夢里還是夢外。
讀高中時,我在城里遇到一個江湖游醫,聲稱能治百病。我一個同鄉找他看病,竟看好了。我就相信那游醫,和他講了我父親的病癥,游醫說包治好,也不貴。我周末專門回家勸父親去縣城治病,但無論怎么辦,他就是不肯去。要不沉默不語,要么說游醫是騙子,醫不好的。其實父親是舍不得花錢。我只好返回學校,暗自心疼那三元班車費。
就這樣,在父親的咳嗽聲中,我們兄弟倆發奮苦讀。出乎全村人的意料,我和弟弟先后考上了大學,到城里工作。我們那個行政村六百余戶,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是第二個大學生,弟弟也考上了中專。我們家境貧寒,農村教育水平比較低,按理說,在這樣的境遇下,我們兄弟倆幾乎是不可能考上大學的。正是因為父親“近乎固執”“一意孤行”的決定,還有那聲聲揪心的咳嗽,改變了我們兄弟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我們考上了大學,父親揚眉吐氣,臉上洋溢著笑容,就連那咳嗽似乎都變輕了。村里人都很羨慕,都夸父親有福氣、有本事,一家出了兩個大學生。
一
大學畢業后,我離開家鄉,遠赴廣東教書。由于工作調動賠償違約金背負巨額債務,心里雖惦記著父親的病,卻幾乎沒有寄錢給父親治病。我大學畢業了,跳出了農門,免受了種地之苦,卻無力報答父親,心里很愧疚。父親苦盡甘未來,但對我從無怨言,也從不提任何要求。他知道兒子在
外也不易,依然拖著病體,風里來雨里去,省吃儉用,繼續供我弟弟讀高中、上大學。
教書幾年后,我考上碩士研究生。父親很開心,露出了清朗的笑容。我知道,他內心充滿了快慰之情,但不會表達。研二暑假,我辦了個中小學生培訓班,沒想到掙了幾萬塊錢。對當時的我而言,這是一筆巨款,從根本上改變了我長期舉債度日的窘境。國慶回家,便動員父親去省城看病。父親又以各種理由推托不肯去,一會說要在家帶孫女,一會說這病幾十年了看不好的,其實他還是怕花我們的錢,寧可苦自己。
我們兄弟倆軟磨硬泡,父親終于同意去省城看病。我也叫母親同去,但因母親暈車厲害,不敢乘長途車,沒有和我們一起去。我們從贛州乘火車去南昌,父親第一次去省城,也是第一次坐火車。父親坐在靠窗座位,盯著窗外飛速后退的景物,不時轉過頭來朝我笑,眼角的皺紋里盛滿了新奇與喜悅。
經過省人民醫院診斷,父親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從慢性支氣管炎病變成肺氣腫、肺心病,不可能從根本上治好了,只能吃藥保養。對這個診斷,我也有思想準備,之前弟弟帶父親去縣城醫院診斷過,結果相似。這次帶父親去省城,一是讓省城醫生確診,另外也讓他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父親操勞大半輩子,直到此時,似乎才稍微放松下來。
父親和我,住一間研究生宿舍,他睡下鋪,我睡上鋪,給父親的床墊了一床厚被子,既暖和又柔軟。我想起少年時,和父親一起睡。冬天寒冷,被子又薄,父親常常把我的雙腳拉到他懷里,給我取暖。那時我真不懂事,還以為父親不怕冷呢,現在想起,心酸難受。
在學校食堂刷卡吃飯,第一餐我給父親端了四菜一湯,他嫌菜多浪費。我說,食堂吃飯就是這樣,菜多菜少都一個價。他不識字,不知我刷了多少錢,當時真信我說的,對伙食贊不絕口,說像家里以前過年一樣。我忽然有些鼻酸,想起這么些年,他是如何省吃儉用過來的。因我常常下課晚,讓父親一個人先去食堂,囑咐他一定要端四菜一湯。可過了兩天,他便和我說,吃飯不是按餐算錢,端多了菜,多花錢。我說你怎么知道,他說問了人家。此后十余天,每次父親最多端兩個菜,有時只一個菜。
時只一個菜。
我想起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開始住校,周末回家,盡管條件有限,父親總是想方設法給我增加些營養。記得一個寒冷的早晨,他從山里干活回來,卻打著赤腳,雙腳凍得通紅。我問怎么不穿鞋呢,他高興地說,鞋用來裝了泥鰍。原來,一大早他去山里干活,回來的路上,看到有人藥泥鰍,沒有撿干凈,他就下田去撿,全部裝在鞋里。父親說,你們兄弟讀書也苦,給你們補一補。他一口不吃,就那樣坐在那里,靜靜地看著我們狼吞虎咽,眼神里漾著滿足感和舐犢之情。
每當周日下午回校,只要父親不是特別忙,他都會陪著我走一段路。我覺得這么大的人了,還要人送,很別扭,連忙說,不用送我。父親說順路去叔叔家,我當時信以為真。后來,弟弟告訴我,其實爸爸就是想陪你走一段路,直到看不見你才回家,每次回來,眼眶總是濕漉漉的。
而今,父親病情如此,我不知還能陪他多久,總是一上完課,就陪在他身邊。到了周末,我陪父親去人民公園游覽。我買了兩張門票,每張二十塊。父親趕忙向多少錢,我說一塊錢。父親喃咕說,進公園還要錢,浪費呢。南昌人民公園位于城中心,那時是當地最大的綜合性公園,不僅有亭臺樓閣、疊石水榭、花草樹木,還有動物表演。我陪他邊走邊看,他一路連連稱贊。最后我們去觀看動物表演,節目異常精彩,父親看得很入神,特別開心。父親說,這一塊錢劃得來,下次還來看。
出了公園,我有意帶他逛到文教路上的一個飯店,說就在這個飯店吃午飯。父親連說,飯店吃飯太貴,還是回學校食堂吃。我說這個飯店不貴,和食堂差不多,父親這才勉強同意了。我點了四菜一湯,七十多塊。父親又趕忙問多少錢,我說才二十塊,飯菜比食堂好多了。父親說,菜的味道不錯,好吃,二十塊劃得來。這是我們父子倆第一次下館子。
我想起高中畢業后,帶著父親向左鄰右舍、親戚朋友借來的學費去上大學,也帶著他的咳嗽聲進了校園。在大學里,記憶最深的就是看病不要錢,校醫也挺和善,讓我們山里來的孩子,覺得挺溫暖。大一寒假,我帶著校醫開的治療咳嗽的中藥材回家,給父親泡酒。后來,聽父親說,這藥酒
對治療咳嗽還真有一定效果呢。只是,這酒大部分都讓他的兄弟們喝了。父親就是這樣的人,對他人大方,有好吃好喝的都叫他的兄弟們一起來。我多次勸他,他只笑笑說,都是自家兄弟。他已習慣如此,就是陌生人來了,也會招待他們喝酒吃飯??量套约憾拼齽e人,父親的一言一行詮釋了客家人的善良本性。
父親在學校里住了十余天,想要回去,說放心不下兩個孫女。我想留父親再多住些日子,他執意不肯,只好順他意。那時我課業緊張,又在民辦高校兼課,就讓父親乘直達縣城班車回去。我給父親買了一個面包、半斤豬腸和兩只雞腿,在車上當午餐。南昌十余日,是我們父子倆自我上大學以來相處最長的一段時間,也可能是父親過得最輕松無憂的一段光陰,也是我唯一一段無愧于父親的時間。
三
研究生畢業后到泰州工作不到四個月,十月下旬一個周末下午,我正陪妻子女兒逛街,接到弟弟電話,說父親病重,要我回去,我立即請假回家。第二天趕到醫院,看到父親全身浮腫,呼吸困難,我的心頓時懸了起來。我握著他的手,他睜開眼說:“你怎么回來了?不要回來的,不要影響工作。”我的淚在眼眶打轉,病重時刻,他還是想著子女,就沒有想著自己還病著。
在縣城醫院住了幾天,病情沒有好轉,于是轉到贛南醫學院附屬醫院。我和弟弟在醫院照顧父親。醫治幾天,病情明顯好轉,可以出院了,我即從贛州返回。父親住院期間,有位同學熬粥送到醫院,讓我一輩子記著。
父親的病沒有得到根治,回家操勞不息,不久又病了,十天半月住一次院,先后在縣城醫院住院九次。弟弟義無反顧擔負起照顧父親的責任,單位、醫院兩頭跑,十分辛苦。我因離家太遠,沒能回去照顧父親,發工資后立即寄錢,不夠就向朋友借,負擔部分醫藥費。妹妹那時在廣東打工也寄錢給父親醫病。春節前,父親病更重了,又去贛州住院治療,弟弟和侄兒在醫院照顧父親。我本想回去照顧父親,弟弟體諒我,說沒有必要回去,由他和侄兒照顧就行,沒有必要回來花路費。
父親在醫院過春節,醫院準備了除夕晚餐,每個病人送一只雞腿。弟弟打電話告訴我,父親說醫院的雞腿真好吃,那是他一輩子第一次吃雞腿,沒想到味道這么好。我說,上次父親從南昌乘班車回家,我不是給他買了兩只雞腿做午餐嗎?弟弟說,那次他舍不得吃,帶回給孫女了。我聽了心里非常愧疚,父親辛苦了一輩子,直到花甲之年,竟然沒有吃過雞腿。我知道,盡管家境貧寒,但每年過年,家里一般會殺雞的,只是父親一直舍不得吃肉,更何況雞腿呢,把好吃的,都讓給了子女,他只啃骨頭。有了孫子孫女,他又把好吃的都讓給了孫輩。直到在醫院過春節,他無法讓給誰了,才第一次吃了雞腿。我至今感懷當年醫院的溫暖之舉。
春節后,父親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出院回家了。但不到半月,竟又復發,而且更嚴重了,于是又送到贛州醫治。我立即請假回去照顧他,大哥也從鄉下趕來。彼時,農民沒有醫保,這半年多來,父親在縣醫院和市醫院來回住院,醫療費用成了我們沉重的負擔,我們只有四處舉債。我不好意思總是麻煩朋友,但父親這次病情如此兇險,左右無法,只能硬著頭皮又登門借了三千元??勺≡阂粋€多星期,父親的病情沒有好轉,錢已快用完了。此時,能借錢的親友都借過了,窗外大雨傾盆,我們兄弟三站在病床邊,四顧茫然。最后商量下來,讓大哥回家賣牛。牛是農民的命根子,大哥竟然同意了。他家里負擔也重,但事已至此,別無他法,我一直記得大哥那毅然決然的眼神。
那天早上,父親吃了兩碗稀飯,精神也還好。我給他剃胡須、剪指甲后,就送大哥去乘車??蓮钠囌净貋砺飞希鋈唤拥降艿茈娫挘f父親快不行了。我心一下懸起來,急急趕回病房,醫生正在為父親做心肺復蘇。父親呼吸困難,喘不上氣,一會兒,就不行了,醫生停止了搶救。我們聲嘶力竭呼喊父親,想喊醒父親,但他沒有應。那一瞬間,似天崩地裂,我心如刀絞,悲傷如潮水襲來,眼淚地流。
弟弟出去辦理父親后事手續,偌大一個病房,只有我和父親在一起。我緊緊抱著父親,直到他的身體慢慢變涼。
父親終年六十三歲,如果及早治療,他的病應該能治愈的。但他選擇了獨自承受病痛、節衣縮
食、日夜勞作,而把他所能給予的,全部給了我們。父恩父情,綿綿不絕,日夜縈繞,難以忘懷。
有時午夜夢回,少時放學回家,暮色中的山腳下,我聽見揪心的咳嗽聲,在那條蜿蜒起伏的山路盡頭,是父親在等著我們……
作者簡介
黃澤南,現任泰州市紀委監委信訪室主任。其組織撰寫拍攝的《親語連康》家風系列電視專題片獲江蘇省第十一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