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若蘭在廚房炸薄脆,過會兒她要用現炸的薄脆為丈夫閔泰做煎餅果子。在薄脆出鍋控油的間隙,她接了一杯水,放到茶幾上,裊裊的水汽與丈夫嘴里吐出的黃鶴樓纏繞在一起,奔向從陽臺投射進來的一縷陽光。
電視上正在播報錦城新聞,“……請廣大市民提前做好防寒保暖工作。”辛若蘭只聽清了這一句,她到陽臺前看了眼小院的蔬菜,已經破土而出,綠色朦朧可見。再看那株蕙蘭,在院墻的陰涼處,有點孤芳自賞的意味。
她覺得新聞夸大其詞,又回到廚房開始忙碌。一個錦城能有多大的新聞呢,芝麻大點的事情就能說破天。她不理解丈夫看這些有什么用,不過也好,比出去不著家好。
前幾年,丈夫從錦城師范專科學校的教育學院調到了保衛處,活了半輩子,到底沒能折騰出點成績。他終于意識到“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爬上山頂看層巒疊嶂、萬里煙波,大多數人還是要懂得珍惜腳下,沐浴林間晚風、坐愛楓林”。這話不是辛若蘭說的,她的男人更說不出這樣的話,只有父親說
的,丈夫勉強能聽進幾句。可惜父親已經不在了。
攤面糊,打雞蛋,撒上一小撮黑芝麻,再翻面刷上醬料,依次放上蔥花、薄脆、菜葉、火腿,偶爾也會放油條。油條當然也得是現炸的,但那需要更多時間。因為丈夫說外面的煎餅果子不衛生,她只能在家里做。這一做就是二十幾年,剛開始做是充滿愛意的,后來成了一種堅持,再后來就成了一種習慣。即便是丈夫近兩年隔三岔五出差期間,她也堅持每天做,給兒子吃。現在丈夫回來了,兒子回家的時間卻越來越少。雖說有些不放心,可畢竟也是師專的學生了,一米九幾的男孩子,鞋碼都跟他父親一樣了,走到哪里也不至于太受氣吧。有時候,望著比丈夫還要挺拔魁梧一些的兒子,她都有些恍惚,這是我養大的嗎?似乎并沒怎么用心澆水施肥,他便不知不覺地長成一棵大樹了。
兒子剛上大學不久,便迷上了戶外活動,喜歡跟同學一起出去露營。孩子大了,很多決定她已經做不了主。從高考報志愿那次,她便已經清晰地認識到,兒子再也不是那個粘在自己屁股后面
求買糖葫蘆的男孩了。全家人都希望兒子能報師專的教育學專業,他們都覺得這樣畢業當個老師最穩妥。可兒子為此將自己關在房間兩天,不吃不喝。閔泰在房外氣得直腳,都是為了他好,他懂什么啊?對于丈夫的抱怨,她只能回以默默流下的眼淚。最終還是孩子的姥爺給閔泰打了個電話,尊重孩子的決定吧,學機械專業將來也不愁找工作,孩子喜歡就好。
不知從何時起,家里的儲物間多了很多露營的帳篷、爐灶、茶壺、桌椅、照明工具。辛若蘭收拾房間時粗略地看過,光是爐子就十來個,什么卡式爐、分體式氣爐、扁氣罐爐、蜘蛛爐,小小年紀怎么喜歡上這些東西了呢?她跟丈夫抱怨,當年他們畢業的時候都是喜歡往人多的地方扎,現如今的年輕人跟他們那時候反過來,專門往人跡罕至的地方鉆。而丈夫顯然不能與其共情,淡淡來一句,現在的年輕人都好這個。辛若蘭乜了他一眼,男人的眼睛依然盯著電視,大口咂向冒著熱氣的煎餅果子。反應過來女人的沉默,男人才轉過臉賠笑道,孩子都那么大了,別老跟著瞎操心了。
她為自己熱了一杯牛奶,坐到貴妃榻上。男人眼睛直盯著電視。她扭頭看過去,正在報道一則新聞:錦城經濟開發區附近有露營者因一氧化碳中毒,系露營人員卡式爐取暖使用不當發生意外,中毒人員為一名女性,目前已送醫院搶救,具體原因有待警方進一步調查。影像畫面較為模糊,死者面部已經打碼處理,只有白皙的手臂還耷拉在擔架外,有些顯眼。報道還補充,該女性疑似錦城周邊學校人員,警方將與該院校及家人盡快取得聯絡。
“老閔啊,你得趕緊來一下,有要緊的事處理。”丈夫還在啃煎餅果子,用小拇指點開了手機揚聲器,一個焦躁且粗啞的聲音鉆出來。
“能有啥事,喝酒也不是現在這個點兒啊。”丈夫調侃道。
“看沒看新聞,人命關天的事。”電話里的人應該是他們處長,嚴肅的氣息從電話里依然能感受到。
男人又定睛看了一眼電視,拿起電話去了臥室。大概有五六分鐘,男人從臥室出來,身上已經換好衣服,說單位有點事,他得去一趟。辛若蘭問:“周末怎么也不消停?”男人咧了一下嘴角,隨
之響起房門關閉的聲音。咚,如刮來一陣風將門帶上。
男人是半個月前出差回來的。那天早上辛若蘭剛剛做好煎餅果子,他推門而入,也像一陣春風,順著門縫擠了進來。他坐在茶幾前,拿起煎餅果子便吃了起來,還不忘進行一番點評:在外面真是吃不到這么好吃又放心的煎餅果子了,現在這黑心商家,淀粉腸、轉基因豆油,連面粉里都是增白劑,想吃個放心的煎餅果子,還得是你親手做的。在一番品評過后,男人輕描淡寫地說:“我不走了。”緊接著,從沙發縫里摸出電視遙控器,看起了早間新聞。
辛若蘭只是靜靜地看著男人吃完,然后也跟著轉頭看了一眼早間新聞,新聞上說在南方的某個城市要舉辦蘭花會展。她想起那盆蘭花,便起身去了陽臺。
蘭花是父親送給她的結婚禮物,她在內心是這么認為的。事實上,父親當年并沒有參加她和閔泰的婚禮。一位父親拒絕參加自己女兒的婚禮,這在當時還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親人們對此也是眾說紛紜,不過都是很久之后,假借別人之口傳到她的耳朵里。當時,她更認同一種說法,那就是閔泰說的,她是為了愛情,沖破世俗的枷鎖。她當時就是這么覺得的,仿佛自己是正義的化身,有種視死如歸的豪邁。
結婚之后,他們很快有了兒子閔瑞,也就是在閔泰帶著閔瑞出生的消息向父親報喜的時候,帶回來這盆蘭花。父親愛蘭花,那是一種近乎癡迷的愛,難以言說的愛。小的時候,辛若蘭很難理解父親怎么能在一堆蘭花中沉浸一天。有時候她覺得父親對待蘭花比對待她這個女兒還要親,是那種直抒胸臆、真情流露的親近。年齡稍大一些,辛若蘭又覺得父親對于蘭花是一種男女之間的愛慕之情。有時候,她會天真地以為,母親的離開是因為吃蘭花的醋。
她給蘭花澆了些水。父親曾經跟她說過,蕙蘭在春天需要低溫養一段時間,這樣再開出的花苞會更好,品質更高,準確地說這叫春化。辛若蘭多少也受父親的熏陶,雖然算不得內行,但是自從蘭花來到這個家,她也沒讓它受什么委屈。只是這兩年,蘭花的長勢明顯慢了,花也不怎么開,勉強長出的花苞,一不留神便消了,任她各種施肥澆
水也于事無補。她挺想跟父親請教一下,這蘭花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可惜她再也沒有機會。當時父親在世的時候,她怎么沒問問呢?她那時心傲著呢,她覺得是父親自己對愛情失去了信心,所以才認為她也難以尋得真愛。
或許閔泰當年對她的愛是真的——現在她只能對這份感情加一個“或許”——但是在父親眼里的不著調也并非空穴來風。父親作為他們教育學專業的任課老師兼輔導員,對自己的學生還是有一些了解的。閔泰雖然在學校入了學生會,但是工作態度虛浮,好高騖遠。這些辛若蘭的父親自然也是清楚的。更令辛若蘭父親不能接受的是,師專畢業之后,閔泰不好好找工作,反而跟一幫搞傳銷的攪和在一起,相信口號式的努力可以創造奇跡,不久的將來便可以在金字塔尖相見。可實際上,兩年的群居生活,并沒有造就輝煌,從傳銷窩點出來時閔泰已衣衫襤褸、身無分文。那時辛若蘭已經是錦城實驗小學的一名教師了,她依然選擇相信閔泰。好在不久之后,閔泰在師專謀得了一份工作。辛若蘭大概知道,閔泰之所以能找到這份工作跟父親有關,但是她不愿向父親低頭,似乎只要她不承認或者裝作不知道,她就可以繼續心高氣傲下去。
侍弄花草確實可以打發時間,很快便艷陽高照。辛若蘭回到室內,給自己泡了一壺苦蕎茶,喝茶的工夫又瞥了一眼茶幾上的合同。丈夫出差回來的當天晚上,跟她說要二次創業,跟朋友合伙開一家公司,大概需要每人拿五十萬,他自然是沒有錢的。這些年,家里的錢都是辛若蘭管著,閔泰那點工資,只夠他自己的花銷,根本剩不下。想到這,辛若蘭還得感謝父親,當初是父親在不得不接受她的婚姻時,提出了最后一點要求,結婚后家里的錢由辛若蘭管。而桌上的合同是閔泰帶回來的,需要辛若蘭簽字,將房子抵押貸款。看著那白紙黑字,辛若蘭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是不是錯了?她心里有些難過,不是為自己,更不是為了丈夫,而是為了父親。或許,是她錯怪了父親。
就在辛若蘭恍惚之際,門鈴響了。打開房門,眼前是兩名警察。帶隊的警察沖她笑了一下,表情和善。警察說他姓陳,可以叫他陳警官。她打量了他一眼,年紀大概比自己小一些,應該不到四
十的樣子,神態倒是十分老成,舉手投足間都讓人覺得妥帖。他身后還跟著一個年輕警察,看樣子要稚嫩一些。辛若蘭只是匆匆掃兩眼,她更想知道警察怎么會突然到訪。
辛若蘭請兩人生下,并給他們倒了兩杯苦蕎茶。她覺得自己的手有些晃動,這輕微的舉動或許只有她自己察覺。她坐回自己的位置,聽陳警官給她講。她大致聽明白了,他們是因為早上新聞報道的露營女孩中毒事件而來。
“這跟我有什么關系?”辛若蘭還是沒能忍住,搶先問出口。
陳警官看著她,并不急于解釋,“請您先聽我講完。”接著他又開始講述起來,初步判斷,這是一起由卡式爐取暖造成的一氧化碳中毒事件。女孩的父母報了警,由于女孩現在還處于昏迷狀態,很多事不好急于下結論,他們接到報案所以趕了過來。因為女孩最近的通話記錄是打給丈夫的,也就是閔泰。
“這跟我有什么關系?”辛若蘭又囁嚅了一遍,聲音明顯比剛才小很多。她覺得那些信息如一團堅冰,卡在她喉嚨里,她需要好好消化一陣子。
“現在閔泰還得配合一下我們的調查,我們主要是想來核實個情況,閔泰最近的行蹤。他說最近都在家住,除了上班并沒有去過其他場所。是這樣嗎?”警察盯著辛若蘭問。
辛若蘭點點頭,她嘴唇翕動,最終沒能問出口。盡管她心中也滿是疑問,可有些問題,警察也給不了她答案。
警察見她不愿多說,便自顧自地說起來。他說他認識她,那次他難得去了一趟學校,開學時的總結表彰大會,他兒子上主席臺領了獎。他說完有些得意,但還是將笑容及時收住,表情管理恰到好處。緊接著又看向辛若蘭,那時您作為老師代表上臺發言,真是神采奕奕啊。是啊,曾經她也是學校的教學名師,各類公開課、教學比賽只要是能給學校長臉的活動皆是非她莫屬。現在呢,她覺得那就像是一場夢境,虛幻且遙遠。為了“神采奕奕”這四個字,她放棄了更多,很多時候,她不得不將兒子交給父親照看,這也間接導致孩子跟她不親近,孩子很敬重他們,說什么也都聽,可就是覺得隔著一層,有什么心事了,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她這個當母親的,而是習慣性地給他姥爺打電話,
她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詢問結束準備離開時,陳警官留下了他的手機號碼,如果辛若蘭又想起什么,可以給他打電話,如果有什么需要他幫助,也可以聯系他。出門之前,陳警官又轉過身來,待年輕的警察走出門外,他對辛若蘭說,辛老師,那個女孩已經懷有身孕。說完,他關切地望了她一眼,補充一句,希望您多保重。
送走警察,她感覺腦子里一團亂麻。她給蘭花澆水,又將其挪到陽臺;太陽開始偏西,溫度越來越高,她又將蘭花搬到墻角的陰涼處。她抱著那盆蘭花,幾乎轉遍了小院的每個角落,不知該怎么辦好了。陳警官的話縈繞在耳邊,那個女孩已經懷有身孕,懷有身孕。她見過那個女孩兩次。一次是她心血來潮,來到師專門口,準備接丈夫一起回家。遠遠地,她看見丈夫從師專那斑駁的西門出來,剛要迎面向他招手,一個年輕的女孩快步追上了丈夫,女孩皮膚白得令人眼暈,在夕陽下依然明晃晃的。兩個人說了什么,然后女孩笑盈盈地跑開了。事后,她問過丈夫,丈夫只說女孩也是師專的學生,后來留校做了同事。另一次,是在丈夫許久之前的一次出差期間,丈夫發了一條朋友圈,關于春天露營的照片,在其中一張的角落里,她看到了那個女孩,夾著一塊烤肉伸向鏡頭,眼神卻盯著丈夫的背影。朋友圈很快就刪掉了,辛若蘭給丈夫打去電話,丈夫只說是學校組織的活動,參觀研學結束之后剩余一個白天,他們同事一起租的場地,算是聚餐,晚上還要趕火車。便匆匆掛斷了電話。
辛若蘭打開電視,她找到電視回放,反復看那則新聞,企圖能從中找到一些線索,或許可以解開心中的疑團。反復看了幾遍,最后她一幀一幀地篩,終于在女孩潔白的手臂甩出擔架時發現,手腕上的玉鐲一閃而過,盡管速度很快,她還是能夠辨認的,因為那是母親給她留下的唯一物件。
三十多年前,在小學的某個寒假里,她帶著從學校領回的獎狀,拿到母親跟前邀功,希望母親能在過年之前給她買身新羽絨服,班里已經有同學在穿了,而她還穿著老式背帶的一體式棉襖,是她的姥姥給她做的。她埋怨道,上個廁所都不方便。沒用等到過年,母親第二天就給她買回來羽絨服。不光有羽絨服,還買了很多她平時愛吃卻
吃不起的零食。她覺得自己真像是童話里的公主,生活充滿甜蜜和美好。以至于后來很多次回憶那段時光,她都會不自覺地揚起幸福的笑容。
每當回想過往,她都將回憶牢牢鎖定在最甜蜜的時刻,再往前不夠甜,再往后味苦。上大學之后,老師曾在課上講過,人是有應激保護的,在童年時期經歷的創傷,人們容易選擇性遺忘。這也是她將手鐲藏起來,許久都不愿意拿出來多看一眼的原因吧。可女孩甩出的手臂,仿佛越過電視,甩在了她的臉上,火辣辣的。母親帶回來的零食還沒吃完呢,那天霧蒙蒙的,太陽始終沒有露面,但這并不影響她的心情。直到母親提著包鉆進一輛紅色的轎車,她才感覺到天氣寒冷,風像刀子一樣劃過她的臉頰,鉆心地疼。天空飄起了雪花,灰色的水泥路上立馬被刷成了銀白,轎車緩緩下坡,朝著海港的方向駛去。那天,她感覺自己流了很多眼淚,淚珠連起來或許可以有車轍印那么長,一直流到海里。
就在辛若蘭準備關上電視的時候,視頻中的救護車旁邊,有個熟悉的身影掠過。盡管在救護車旁有不少人圍觀,但是那個高大的身影還是有些扎眼。是閔瑞嗎?他怎么會出現在那里。她急忙撥通兒子的電話,電話通了,始終沒人接聽。她又想到了閔泰,盡管心中有一萬個不情愿,手指還是按了下去。
電話接通了,明顯不是閔泰的聲音。“辛老師,您別著急,您丈夫已經排除作案可能,再完善一下相關記錄,就可以回去了。”聽聲音應該是陳警官接的電話。
“呢……”辛若蘭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將提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放口道,“好的,麻煩您跟他說一聲,第一時間給我回個電話。”
“當然可以。可還是要提醒您一句,您丈夫閔泰的手機里有多項借貸記錄,還是希望您多留意家庭財產。”陳警官在那頭輕咳兩聲,“我可能說多了,這只是我的個人建議,跟本案無關。”
“謝謝您,陳警官。”掛掉電話,又瞟了一眼茶幾上的合同,她想將其撕得粉碎,可現在卻渾身無力,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
她來不及等男人的電話,便起身趕往學校。那時候天已經陰沉下來,到處都是灰蒙蒙的,北風里夾雜著沙礫,吹得人睜不開眼。在出租車上,她
翻遍了通訊錄,才發現自己并沒有兒子輔導員的聯系方式,連兒子同學朋友的電話也沒有下一個。
辛若蘭佇立在師專的校門前,上次進校門還是送兒子報到,再往前可能要追溯到她畢業的時候了。很久沒有仔細觀察這個曾經留下許多回憶的地方,她有些驚訝,時隔多年,這里竟然沒什么變化,仿佛昨天她剛從這里畢業。
校門已經關閉,門衛室里黑漆漆的,她敲了幾聲窗戶,沒人應答,便沿著圍墻往東側教職工宿舍樓走去。印象里,那里有一處斷墻,上學的時候閔泰沒少帶她出去,晚上回來晚了,就從斷墻跳進去。閔泰高大,先將她抱到墻上,然后自己一個箭步跨過墻體,再將她從墻上抱下來。她喜歡這種被托舉的感覺,盡管過程在一瞬間,那種感覺卻在她無數次的回憶玩味中結出了永恒的東西。
斷墻竟然還在,比記憶中的要高一些,頗費一番工夫,好在還是跳進來了。她在漆黑的小徑走了一陣,有種“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的感覺。腳步越發輕盈了,腳下變得軟綿綿的。她很快找到了兒子的輔導員,令她驚奇不已的是,兒子的輔導員竟然是自己當年的輔導員,只是在路燈下,依稀可見老師的頭發由當年的烏黑锃亮變成滿頭霜白,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不等她開口,老師先喊出了她的名字,“辛若蘭,我記得你。”然后便開始講述她當年在校舞蹈隊的畢業匯報演出,他評價她的舞蹈功底絕對是專業級的,不光他一個人這么認為,很多老師都看好她,當時他們都認為她可以在舞蹈方面有所成就。面對老師的侃侃而談,她只能在老師話語的間隙打斷,表明自己是來找兒子的,改天會專門來拜訪老師。老師說閔瑞竟然是你的孩子,真是沒想到,孩子都這么大了。老師看出她的急切便說道,他昨天跟我請假了,說要出去露營,往常他也經常出去,海邊之類的地方,你知道的,咱們這里離海邊不遠,方便。為了消息準確,老師又給閔瑞同宿舍的同學打去電話,閔瑞確實昨天就離開宿舍,至今未歸。
跟老師道別,她再次爬上斷墻,騎在墻頭回望,莫名有種回眸半生的觸動。一個高大帥氣的男孩牽著一襲白色連衣裙的姑娘,打打鬧鬧著朝著學校禮堂奔去。禮堂的舞臺上,年輕的姑娘在翩翩起舞,臺下不時響起雷鳴般的掌聲。辛若蘭
也被這情緒感染了,不自覺地雙手擊掌。畢業演出的最后時刻,男孩沖向舞臺中央,向女孩表白,現場一片沸騰。女孩跑出了禮堂,男孩緊隨其后,他們像一陣風從她的身邊拂過,而那個女孩更是穿過了她的身體。辛若蘭心顫了一下,然后便發現他們已經手牽著手跑遠了,她來不及呼喊。即便是他們能聽見,她又能說些什么呢。
她又要趕往海邊。剛坐上出租車,電話響了,是閔泰打來的。
“為什么不接電話?”男人有些氣吼吼的。
辛若蘭看了一眼,確實有兩個未接來電,可能是在翻墻的時候,沒有注意,但她無心解釋,說道,“閔瑞不見了。”
“他現在忙什么呢?我正想問問你,警察也在找他。”男人更生氣了,隔著手機都能聽見他喘著粗氣。
這次辛若蘭不打算忍氣吞聲,“他不也是你兒子嗎?”女人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那是一片房地產鼎盛時期造就的海景房別墅區,可惜爛尾了,只留下高低錯落的水泥框架矗立在斷崖邊。別墅外墻還沒有建成便停滯了,反倒成了露營的首選之地。你可以不相信某些房地產商的品行,但永遠不能懷疑他們的眼光。站在斷崖上,聆聽海浪沖刷著礁石,仿佛大海休眠的鼻息,夜空被海風擦拭得像黑曜石一樣晶瑩剔透。
忽略遠處的風景,辛若蘭盯著眼前的露營帳篷,三五成群,大概有個幾十頂。她大聲喊著閔瑞的名字,可是無人應答。她只能走到每個帳篷前細聲詢問,很多人被嚇了一跳,罵罵咧咧喊她走開,可能大家把她當成瘋子了吧,但是她不介意,她可以從他們的罵聲中確認是不是兒子的嗓音。隨著一頂頂帳篷被罵聲點亮,然后再傳染給下一頂帳篷。她從斷崖的西邊問到了東邊,最后所有的罵聲都沉寂了,又只剩下海浪的聲音。
海風開始呼嘯,夜空很快被烏云遮蔽。她緩緩起身遠眺,夜空中零落的星星從烏云的間隙里鉆出,含情脈脈,一閃一閃的,多像母親的回眸。眼神變得朦朧,她還是不能完全釋然,只覺得回憶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她想起了那個飄雪的午后。辛若蘭極力回憶母親當天都說了什么,可是記憶早已凝結成透明的玻璃碎片,夾雜在海風里撲面而來,留下一股咸腥氣味,氣味來自海水,或者劃
破臉頰流下的血液。
她看見夜空中那雙眼睛眨了一下。母親走后,她心中一直有個疑問,當時母親離開時是否難過呢?為什么她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就匆匆鉆進車里。倏忽間,一顆流星墜落夜空,如母親的淚珠,隨風飄逝。她盯著流星滑落的方向失神良久,或許,母親當時也落淚了吧。
從海邊回來時,已經打不著車,辛若蘭沿著濱海公路往市里走著。天空飄來零星的雪花,落在地上便無影無蹤,落在她的肩頭、發梢,有增無減。待到她走進樓道,儼然一個雪人了。這是她父親生前的住處,也是她結婚前的家,婚后她很少回來。她一直擁有這里的鑰匙,卻從不肯踏進半步,即便是請父親照看閔瑞,也是由閔泰接送。父女倆因為一個男人引發矛盾,最后卻要靠這個男人維系這份脆弱的情感,而矛盾的源頭卻能置身事外,這有點可笑。
房間的燈還亮著,辛若蘭確信閔瑞來過。她找遍房間里,發現了外賣包裝,還有幾個寬大的泥腳印留在地板上。時隔多年,她還是第一次這么仔細地觀察這房子,客廳里墻壁上除了一臺稍顯小巧的電視機,其余的地方掛滿了獎狀和相框。她一一打量,從小學、初中、高中到大學畢業自己的所有獎狀、證書,父親都將其整齊地貼在墻上,從未動過。她環顧一圈,房子應該是后刷過墻面的,但是這面墻卻保持著原貌。相框里的照片同樣記錄了自己各個時期,從短發到馬尾再到卷燙的波浪,就連婚禮上盤著發髻身著秀禾的照片父親也裝進了相框。她有些難過,為什么沒有早點走進這房子。
直到清晨的一縷陽光撒在相框邊沿,她癱坐在沙發上,泣不成聲。再抬頭時,她仿佛看見了閔瑞小時候,騎在父親的脖子上,嘴里喊著,駕,駕,駕。扭頭她又看見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在為一個身穿花棉襖的女孩扎頭繩,嘴里呢喃著熟悉的歌謠。她竟不敢用力回想那歌謠的名字,生怕這夢會立馬醒來。轉眼間,她發現滿頭青發的父親正在給女孩講養蘭的心得,陽光撒在她的馬尾辮上,一顫一顫的。父親說,養女如養蘭,淡而有味,不與群芳爭艷,默默耕耘,終有花苞綻放。她想起家里的蘭花還在院子里,經歷一夜的風雪,還好嗎?
手機鈴聲令她驚醒,是陳警官的電話,她記得
那個號碼。她的心沉了一下,可該來的總會來,她屏氣按下接聽鍵。“辛老師,打攪了。”陳警官清了清嗓子,“有件事還是要您配合,喂,你在聽嗎?”
“您說。”辛若蘭回答道。
“是這樣,我們在中毒女孩的帳篷周邊發現了可疑腳印,四十五碼,我們排查周邊路口的監控,發現您兒子閔瑞也去過該露營地,我們想找他進一步核實情況。”陳警官語速很快,說完之后,電話那頭出現了短暫的停頓,“希望您能提供一下閔瑞現在在哪,您想必也清楚,找到他只是時間問題。”
“我明白,但是我現在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她剛要掛斷電話,嘴卻不聽使喚地多問了一句,“那個女孩怎么樣了?”
“呃……胎兒應該是保不住了,女孩現在正處于昏迷狀態。”
掛斷電話,她感覺渾身已經沒有絲毫力氣,只覺得身體有一種緩緩向前的慣性。窗外的風雪已經停息,而她的風雪還遠未結束,她還得貓下腰,艱難跋涉。該去哪呢?兒子會去哪呢?辛若蘭的目光再一次停留在相框上,閔瑞和父親的合影映入眼簾。父親,她知道了。
趕到墓地時,天空已經放晴。可她的心情卻沒能像天氣一樣好轉,風依然冷的。來到父親墓前,她沒見到兒子的身影。失望之余,她還是將大理石縫隙里長出的雜草拔掉,又擦拭了父親的墓碑。那描金的字跡已經出現剝落,父親生前是個利落整潔的人,或許,該找個時間為父親描一下碑文。
來的路上,她想了好多,感覺自己有好多話要跟父親說,盡管父親已經不能為她解答什么,但她還是想跟父親念叨念叨。除了父親,她好像沒有人可以訴說了。可真到了父親的墓前,除了流不盡的淚水,一時不知該從哪說起。是該說聲對不起嗎,這又有什么意義。
她伸手撫摸著父親的相片,仿佛父親也在深情地望著自己。她終于想起來了,說那盆蘭花她一直養著,只是不知道經歷這場倒春寒,它還能不能挺過去。如果它還活著,她便帶來給父親看看。
起身離開時,她感覺身體晃了一下,有些眼暈。待她站定,發現在墓園出口離燒紙爐不遠的位置有個佝僂的身影,向她擺了擺手。爐內的火勢熊熊,爐口翻涌的氣浪使得那人的身形也隨之
搖晃。她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可還是試探性地喊了聲,爸爸。那身影定了一下,她邊跑邊喊,馬上就要跑到他跟前,那身影卻像爐內的濃煙,裊裊升起,消散了。
作者簡介
波濤,1989年生于山東省臨沂。近年在《邊疆文學》《當代小說》發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