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泛起蟹殼青,我站在巷口,萬籟俱寂。沒吃早飯的人是一片薄薄的旗,很容易被風灌滿,從救護車前巨大的擋風玻璃看巷子,陌生得像第一次來。
外婆走的那年夏天特別長,長得像院里幾條曬在竹竿上的被單,鉆過一重再一重,怎么也晾不干。
那天夜里,身下的冰絲席子太滑,被子太輕,壓不住房間四角不斷生長的深夜。白天的記憶混著黑夜瘋狂地長,我回憶起早晨進門外婆靜靜躺在床上的身形,一個“大”字。她哪里會這樣躺!外婆心思細又敏,不會不聲不響地把自己平攤給世界。
外婆不像外婆了,我感到恐懼。我對外婆身上所有不“外婆”的特征毛骨悚然,又對偶然撞見的外婆的痕跡倉皇躲避。
下葬的時候,外公在手機上按出了長長的悼詞,沒有自己讀,也沒有請人讀,而是用手機AI合成音以最大音量放出來,沉重的情感和機械的聲音打架,震耳欲聾。有人側視,我蜷起自己的脖頸,外公則頂天立地地兩腿叉開扎在地上。碑旁的火吃著紙錢,左搖右曳,熱空氣波瀾起伏。我認為外婆要是那時立刻死而復生,也要被機械音砸得蜷起來。
從我出生起,外婆搬了兩次家,都有一個小院子,里面養過兔、狗、鴨、雞、鴿,長過無數四季輪回,瓜果青蔬。長別的都好,唯獨青棗和絲瓜都會被外公提前摘下。脆棗啞彈,絲瓜萎靡,但是他總是叉著腰站在門口咀嚼未成熟的果實,這是他的收成“軍火”展示。“爸你摘得太早了,這還是僵塊子。”我媽說。“不摘要被雀子吃掉!”他的腳趾從拖鞋里探出來,像一截倔強的樹根。外婆把淘米水往地里一潑,不屑地對外公的青棗擺手:“雀子哪
要吃僵塊子?”又沖我擠一下眉眼表達腹誹。
絲瓜藤爬上竹架,七月便遮天蔽日,后院兩棵棗樹沉默地結果。
外婆總是有辦法。學校要交手工藝品,家里沒有裁紙刀。外婆站在廚房水槽邊,用手點著水沾在折痕上:“當然了,如果你沒有水的時候,”她用老一輩點錢的手法,點了一點唾沫,抹在紙痕上,“實在沒辦法就只能這樣,偷偷的,”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是外婆教你的。”水槽邊,我們皺起鼻子笑,像做小賊一樣。
蚊香盤成灰螺旋,有老一輩在的地方不會開空調,搖頭風扇把熱風切成碎片,啪嗒啪嗒砸在水槽里,外婆讓我快踩踩腳,不要被蚊蟲咬了腿。白日里的蟬叫聲有時候大得嚇人,空中的蚊團是密密匝匝的噪點。
從我記事開始,外婆就腿痛。“年小的時候做活計,用腳踩著抹布擦地,時間長了膝蓋就不好。”她拿著鐮刀,一腳踏在菜壇邊上,躬身割著小蔥,薄衫子在腹下晃蕩,轉身又站起來,去摘絲瓜。
那時候我剛有一個老人機,我著急地喊外婆等一等,給她拍一張照片,但是外婆已經摘完。于是,外婆穿著翠綠色的花衫子,綁著卷曲的頭發,歪著頭,整個人柔弱又堅硬,站在院中央,舉著“斷了線”的絲瓜笑得很開心。背后是一片陰陰的三角形綠色葉片的天,攀此附彼,無窮無盡,她的拳輪處吹出肺泡般的小黃花,什么都無謂地開著,呼出世間最強大又堅定的生命力。
多少年來,說到外婆的照片,我第一個想到的都是這個。
大地往往密匝,天空遼而高廣,只有夏季里,天什么都不要,又什么都擁有。
后來,外婆腿疾逐漸嚴重,她會坐在屋口,緩緩地揉著膝蓋,她沒有辦法走很多路,也逐漸抵觸出遠門,哪怕是在省內,哪怕外公準備了一個四個輪子的電動小車——她沒有辦法心甘情愿地依附在小車上在人流中穿梭。
在古街,大塊大塊的青石板造價不菲,外婆已不能、也不愿再向縱深行走了,在街口她就提出自己坐這歇歇。坡腳有幾棵樹,環繞著樹,是木凳子,我們從街內原路返回的時候遠遠看到外婆坐在樹下,抱著衣服發呆。周圍的人要么看手機,要么在店周圍閑逛。外婆一個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道能想什么,我對她知之甚少。
正值梅雨季,有時會來幾場晴天雨,所有游人都叫叫嚷嚷往回跑,擠到店面和避雨處。那天的空氣是一把透明傘,亮、透光,現代、模糊。我們狼狽地回來,又和外婆整齊走,我們攙扶著她,于是又忘了要走近她,忘記了要問彼此想了一些什么。
外婆習慣性守候,我們習慣著有她的守候。那天,外婆像是一個傘里的人,她不吐露任何,也并無任何要訴說的想法——也可能她真的什么都沒有想,我們的結界透明又模糊。
外婆名字里有一個“夏”字,她趁著夏天的尾巴步履匆匆地離開。她走后,夏天就綿綿長長。外婆走得好急,沒有給我們機會拉著、拽著、搖晃她,問問最近怎樣。我應該撬開她的無聲!又幸好走得太急,不用被我們拉拉拽拽、左搖右晃。
走了幾十年的人,在最后的關頭,終于練就步履如飛。
三
靈魂離開軀殼之后,人變得不像人。之前外婆說自己不要穿壽衣,太丑,不好看,沒有人氣,她不喜歡。那天媽媽就給外婆換上自己的衣服,但是外婆的手臂已經燙不成軍,像填充著棉花的人偶,有肉而無靈。那一刻,我崩潰地感受到面前這個熟悉的人真的已經沒有生命。
外婆的短視頻賬號是一串平臺自動生成的數字,里面有幾條她的視頻。第一次無意中打開的時候,我觸電般迅速關閉,心口揪起——動態的重逢是生者的禁忌,立體的人讓我妄想自己能環過瘦削的肩頭擁抱她。
我刻意屏蔽了離別,又架不起再見,懦弱地選擇一種中庸之道。客廳里、靈堂里、小床上,世界變成了一個高燒的口腔,我饑渴地回憶著外婆布挎包上鑰匙串響動的聲音——那是我當時能真真切切在腦中聽到的響動,意味行走、照常、一切如初;我又耽于幻想,渴望外婆能撐坐起來,趿著薄薄的平底鞋:“昨個(昨天)不曾睡好,今天腿又痛……”我又可以貪婪地過上一如既往的一天。
這個畫面瘋狂循環。幸好我的想象力這樣狹隘,短短幾秒的音畫周而復始,到現在依然記得。
夏夜像一只嬰兒的腳,用力地伸展著。
第二天,去墓前燒紙。媽媽收拾了外婆生前的衣物,有幾大包,但好像又根本拎不出幾件,其中還有媽媽買給外婆的保暖衣,防塵包裝罩都沒拆。
四
最后的時候,外婆總是為自己的腿疾而難受,她的悲觀不露聲色,只在某一闔家歡的瞬間飄出來,旋即便蕩開去。我認為她總是在很多個瞬間謀劃著走向死亡,但是她身上有那個年代所有女性的通病,責任感太重。
外婆是接受過教育的,她識字也能寫,年輕時也嘗試過多項工作,打過耳洞,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手巧,種花種菜,養什么活什么,養什么像什么。那年旺財初來乍到,躲在結了蛛網的椅子后嚇得哆嗦了一地的尿,扯也不出來;一星期后,人一進院子,它就油光水滑地搖尾飛奔。
中國人的大事總愛在餐桌上說。很多年前,外婆鄭重又輕描淡寫地拿出一面老式玫紅紙,遞過來的時候臉卻別過去:“英,你和小軍一樣,第二順序繼承人。”她瞇起眼點著紅紙上的字,紅紙會掉色,指腹就紅了,“我分配很公平的,兒子女兒都一樣。”英是我媽,軍是我舅。話音未落,一家人都急得站起來。
這件事發生得太早,那時我還不懂什么是第一順位、第二順位繼承人。餐桌上的方玻璃下壓著我周日興趣課新畫的畫——一條黑鯉魚,一條紅鯉魚。年紀小的時候,用墨掌握不了火候,于是魚就肥大、笨拙、無憂無慮。
水槽邊上晾著剛擇下來的鈴瓜瓢,堅硬蓬松,心寬體胖。
外婆不聲不響。在記憶被縫補的當下,我無能為力地發現,我不知道外婆是因為太強大,所以一直不避諱地走在死亡的路上,還是太瘦弱,被數不盡的風推著走。
她有時會突然說:“都要老死的了。”用說笑的方式別過臉去。我至今已無法知道這句話中真正的情感到底是什么,但是在當時我選擇以愚蠢的天真來撒嬌,自戀地想攬去我以為的、彌散在這句話周遭的陰霾。
而外婆死后,媽媽身上的“外婆”就顯現出
來。她自說自話地擔負起了承襲的責任——拼命地攬回所有與外婆有關的空氣。她開始學習、描摹外婆,接住外婆的一切巨大的特征。去年端午回家,我發現她做了很多鉤織小掛件,熱烈地想要送給我——早年外婆總是坐在屋口,用長長的下午織長長的線。
后來,媽媽有時也不聲不響,在空白的周日靜靜地坐在桌前,手工疊外婆總日要用的元寶,這是她對工業生產的殯葬用品的反擊。有次,她給我發來她疊元寶的視頻,家里客廳桌子有點背光,照不清,人就變得灰蒙蒙的。媽媽的雙眼皮很大,視頻開頭看我一眼,中間看我一眼,時長差不多了便關掉。我又生氣,或許在上坡路上,或許在寫論文間隙,收到這樣意義不明的視頻,急得人想要大喘氣;可我又不愿再看,好像一打開,我就特別殘忍,把媽媽留在了一個灰蒙蒙的世界里。
無論有或沒有、會與不會,外婆的責任、本領、性格、思慮都傳遞到了媽媽的天平上。可是外婆卻離開了,我和一切關于我的事就成了這架天平上的最重物。我好生氣,媽媽在灰蒙蒙的世界里安然自若;我又埋怨自己,埋怨這個自以為是的怒火——媽媽編織著她和這個世界最終的一條臍帶,我不該、怎么能否認媽媽和外婆之間的織線,我不應臧否。媽媽摸索著這條牽引著她來到世界的臍帶,然后用盡閑暇編織著,繼續溫和地向前走。
我也在我的世界里拼命往前走,好像我的時間比媽媽還寶貴。
畫里,兩條魚在荷塘下游,媽媽要把織好的荷花送給我。
五
日子久了,飯桌的水漬一部分會日積月累地滲到玻璃夾層,另一部分新的漆在表面。魚兒淹在飯桌上的水波紋里,一日三餐,外婆每天要擦三次。夏天的空氣太沉鈍,風扇笨拙地搖頭,把熱氣切成塊,啪嗒啪嗒掉在泛起的水灘里。
后來的日子里,我離外婆很遠了。我有時自戀地拉扯她一下,她便以外婆的身份配合地靠近我。高中的時候,午休時間很短,外婆有幾次小心地問我如何使用百度查東西。我用噴發的熱情一步步告訴她,她拿本兒在一旁事無巨細地記著。
那是外婆走向死亡的前一年夏天。我自鳴得意地以為是我陪她,實際上是她陪我。
夏天變得好薄好薄,就連飯桌玻璃下壓著的兩條鯉魚的“油水”也減了,就剩下畫技太差而暈開的墨,像壓扁的淋巴肉一樣。
到最后,外婆腿痛也一直沒好,但是她不聲不響,我從來不知道她的腿有多痛。外婆只是坐在棕木小板凳上,緩緩地揉著膝蓋,說:“今天腿子痛。”說了很多年。
或許是因為病痛,本身就瘦的外婆更瘦了,夏天冰絲質的褲子會掛在她的腿上。有時,我坐在她旁邊,她會拍打著我的腿說:“腿上有肉好啊,就是要長點肉才好啊。”但是,外婆走的那天,我站在巷口,頭一次感到這條褲子是多么空蕩,腿像兩根義肢一樣細,風前后左右地拍打,有點不像我的腿了。
外婆老家巷子盡頭有一片布滿綠藻的湖,十幾年間,我從沒去過那兒。湖的那邊有什么呢?鄰居玩伴說那里是一個垃圾場,可遠遠地看那明明有無數向著湖心的樹,綠色的,斑斕又汪洋。
清明,我又夢見外婆。那兒是一片廣袤的田,綠色的浪沖洗著天地。外婆開心又熱情,站在院門的棕木板凳旁邊,戴大檐帽,用力地擁抱我,像一位匆匆的行者。
作者簡介
作者簡介王聞語,江蘇鹽城人。大連理工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在讀。曾獲國家獎學金、中國出版集團全國大學生閱讀分享大賽三等獎、“葉圣陶杯”全國新作文大賽二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