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某短視頻平臺基層運營人員郭某某,職務雖不高,卻手握平臺賬號的“生殺”大權。
一年多時間里,郭某某向4名主播違規提供快速解封、加“白名單”等幫助,作為交易,累計收受主播行賄的300萬元錢款。
這是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檢察院審理的一起案件。海淀區人民法院一審認定,郭某某犯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5年,罰金30萬元。
當前,部分知名互聯網企業正成為新型腐敗重災區。互聯網企業貪腐呈現“軟權力尋租”冒頭、“小‘官’巨腐”突出、“犯罪黑數”難查等特點。
受訪業內人士認為,中基層貪腐已成為互聯網“大廠病”的突出表現,給企業帶來極大危害,建議完善涉企業貪腐法律規范體系建設,積極開展涉互聯網企業腐敗專項治理。
大廠里的商業腐敗是如何發生的?
以某短視頻平臺公司的服務商與區域運營部門負責人馮某為例。馮某負責公司服務商的入駐審批、獎勵政策制定及執行等工作。這個職位不算特別高,但面臨的誘惑卻不小。原來,為了拓展業務、吸引流量,該公司經常出臺各類鼓勵服務商入駐和運營商開展活動的補貼政策,馮某既是這些政策的制定者,也是執行者。
獨掌大權讓馮某的欲望膨脹起來。他與外部供應商唐某、楊某等共謀,馮某在制定獎勵金政策的時候留下程序漏洞,并且將內部數據泄露給外部。這樣,外部商戶在沒有真實運營的情況下通過提交內部數據,就可以將他人的獎勵金劃歸己有。為了方便騙取獎勵金,楊某還指使其下屬王某、趙某甲、趙某乙、翟某以本人或他人名義注冊多家“空殼公司”,協助將某短視頻平臺公司支付的獎勵金轉至楊某實際控制的賬戶,共計1.4億余元。
錢到手了,如何按照事先的約定分錢?熟悉互聯網的馮某想到了比特幣。他指使唐某、楊某分別利用8個境外虛擬貨幣交易平臺,將涉案錢款從人民幣轉化為虛擬貨幣,再通過境外“混幣”平臺混淆虛擬貨幣來源、種類,以虛擬貨幣形式經多個層級轉移,部分涉案錢款以人民幣形式流入馮某等人控制的賬戶。
該案令辦案人員感到震驚的是“大廠商業腐敗進化了”,從早年間的無意識犯罪進化到如今事先有預謀、事中有配合、事后有攻守同盟,再到利用虛擬貨幣洗錢,已經形成了完整的對抗偵查策略。

“小‘官’大貪”、“虛擬貨幣洗錢”、“企業風險管理意識薄弱”是該案辦案檢察官李濤在辦理這個案件中感受最深刻的三點。在這位有著近十年辦理此類案件經驗的檢察官看來,在互聯網公司倡導的扁平化管理模式下,公司高層大都專注于發展戰略層面,一些負責具體業務的中層管理者甚至普通管理人員手中權力高度集中,審批鏈條過短,使得風險急劇擴大。例如,他正在辦理的另外一起涉及某頭部電商企業的案件中,犯罪嫌疑人是非主管的基層員工,利用手中權力修改結算數據,給其親友所在公司多結算了上千萬元的資金。
上述馮某等7人職務侵占案是海淀區檢察院發布的反商業腐敗的10個典型案例之一。綜觀這些案例,其犯罪手段五花八門,令人眼花繚亂——
有公司前臺秘書利用支付結算漏洞“螞蟻搬家”式侵占公司錢款300余萬元的;
有集團公司高管伙同關聯公司高管挪用資金3800余萬元的;
有電商平臺運營人員以借款、購房、購車等名義向其管理的帶貨主播索取或者非法收受財物的;
有業務部門職工攜帶商業秘密集體離職,“鳩占鵲巢”非法占有老東家知識產權成果的……
當前互聯網企業貪腐現象與“流量至上”導向、平臺“軟權力”失管等關系密切。
“軟權力”失管,流量經濟衍生“流量腐敗”。海淀區法院副院長賈柏巖介紹,案件中時常出現被告人為他人在平臺入駐、內容評級、熱搜提報、加V、解封和封禁賬號、流量傾斜等事項中提供便利,進而收受他人錢款的“平臺權力尋租”受賄方式。
“對于‘平臺軟權力’的管理,目前多處于行業自治狀態,外在監督不足,進而出現‘權力尋租’的現象。”賈柏巖說。
短鏈路決策機制現漏洞。在涉某平臺案件中,被告人王某利用其負責網絡運維、設備選型、測試、驗證等工作的職務便利,為供應商提供幫助,收受對方給予的好處費500萬元,以比市場價格高一倍的合同價格,與并不具備產品研發能力的供應商簽訂無固定期限設備供應合同。
受訪者說,該案被告人掌握公司專業基礎設備的準入決定權和實質選用推薦權,權力集中卻缺乏監督制約。
海淀區法院刑事審判庭庭長徐進說,互聯網企業通常采用扁平化管理、短鏈路決策的“去中心化”內部權力分配模型,很多案件是部門負責人決策人事任用、挑選合作廠商、決定項目報價等,在關鍵環節享有實質決定權,上級部門只做形式上的監督和審查,為“小‘官’巨腐”風險埋下隱患。
取證難度大、維權成本高,可能存在“犯罪黑數”。記者在調研中發現,大量互聯網貪腐案件積壓時間較長,隨著數據更新和信息更迭,大量證據線索難以查找,加大了案件偵破難度。數據顯示,調研的127件案件中,大量案件超過3年案發,超過5年案發的案件25件,超過10年案發的案件3件。
由于案件整體積壓時間較長,取證對行為人口供和配合度依賴較高,但部分案件被告人在事發后已從原公司離職,且多數貪腐犯罪行為是通過匿名舉報方式進入監察部門視野,可能存在更多未被發現的犯罪行為。
刑事訴訟程序中需配合司法機關,維權成本大,有的企業在發現內部腐敗以后,傾向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徐進說。
當下,探索構建互聯網企業腐敗治理制度體系,為新時代民營經濟高質量發展提供司法保障,顯得尤為重要。
完善外部制約,構建企業反腐法治保障。賈柏巖建議,要進一步完善涉企業貪腐法律規范體系建設,細化法律規定,明確定罪量刑,統一裁判尺度,完善涉案財物處理機制;要更新辦案思路和技術,合理界定立案標準,切實做到公、私權益平等保護,并加強線索核查、取證固證技術手段,靶向解決“互聯網+”時代新型貪腐犯罪在案件偵辦中的難點問題;要加大對企業內部人員貪腐犯罪的懲處力度,將審判工作融入社會治理,協助企業做好犯罪源頭治理和防范工作。
提升互聯網企業全鏈條內部反腐治理體系。北京市人大代表、完美世界文化董事長王雨云表示,互聯網企業的業務管理模式更為扁平,但規范化建設不能省略,互聯網企業在發展中要建立“治理架構、制度建設、管理機制、文化環境、外部協同”的全鏈路治理體系,加快推進互聯網企業廉潔體系構建,形成更加科學的企業內部治理結構,全面提高企業反腐敗能力。企業要借助數字化技術賦能風險識別與防控,形成“風險可見、響應及時、處置有效”的管理能力,司法機關也可以探索利用大數據法律監督模型,破解“立案難”問題,堅持科技賦能,根據工作需要,通過完善技術手段來進行智能監測。
(摘自《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