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流耦合與構建共識：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設置的多組態路徑研究

[中圖分類號]D630；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25）05-0106-12

一、問題提出

政策議程設置是整個政策循環的發端，決定著哪些社會訴求可以進入政策系統并成為政府亟需解決的政策問題。①面對紛繁復雜的社會問題，作為辨別、判斷和篩選并將其納人政策回應范圍的關鍵環節，政策議程設置能夠反映一定時期內政府決策者的政治立場與價值導向，是關系社會圖景建設和宏觀政治發展的重要命題②，科學合理的政策議程設置將對整個政策過程的協調與推進發揮引領作用。因此，研究政策議程的觸發機理，既有利于從理論與現實層面加深對政策過程的理解，也有利于揭示政治系統應對政治環境變動及社會壓力加重所作出的政策回應與變化調整，繼而為優化政府決策水平、提高黨的執政能力貢獻智力支持。焦點事件作為一種關鍵的政策議程觸發因素，其聚焦能力能夠改變以往“內輸入”的政策模式，加速政策議程設置進程，尤其在互聯網的傳播作用下，焦點事件影響力進一步擴大，信息傳遞阻礙減少，使得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的案例逐年增多，焦點事件的觸發作用已經逐漸從特殊情況轉變為一種常態形式。

研究焦點事件政策議程觸發的多組態路徑具有深刻的理論與現實意義，目前國內外在政策議程設置與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等方面已經積累了較為豐富的理論成果。政策議程設置是社會問題轉化為政策問題的過程，包括社會問題的產生、認知、排序、接納的邏輯鏈條。 ① 科布等提出的議程設置的三種基本模式、奎德主張的政策過程五步驟和納爾遜提出的議題“確認、采用、排序、維持”四階段說等 ② ，均是對政策議程設置過程的具體研究。對于焦點事件的政策議程觸發機制，一方面，有學者基于中國本土案例，引入多源流理論③、“間斷—均衡”理論④等西方經典理論來闡釋焦點事件觸發中國政策議程的作用機制；另一方面，也有部分學者從中國個案出發，歸納焦點事件促進公共政策形成的過程與機理。③具體而言，學者們認為焦點事件主要通過事件屬性⑥、媒體報道③、領導重視程度③等要素觸發政策議程。

已有文獻展現了政策議程設置研究的基本面貌與焦點事件對政策議程的觸發作用，但依然存在不足之處，尤其對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的邏輯缺乏全面的論述，需要進一步優化與深化。本研究將在多源流理論的基礎上，結合中國政治制度和政策語境，搭建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的理論分析框架，以城市為研究場域，揭示城市焦點事件政策議程觸發的多重路徑。

二、理論基礎與分析框架

（一）多源流理論

1984年，美國政策科學研究者約翰·W.金登以哈羅德·拉斯韋爾提出的政策科學范式為基礎，以科恩等人的垃圾桶模型為出發點提出了多源流理論，該理論運用科學的研究方法對政策議程設置過程的內在機理進行了深人、系統的探討，是政策科學領域的經典理論。金登認為影響政策議程設置的三條溪流分別是問題流、政策流和政治流。問題流聚焦于政府對問題的識別，探究官員會關注某個問題而不是其他問題的原因，是由社會公共問題生成的溪流，包括指標、焦點事件和反饋。政策流是政策建議被提出、論證、修訂以及被軟化并受到重視的過程，政策顧問、學者、利益集團等組成“政策共同體” ⑨ 提出多種備選方案，并通過技術可行性、價值可接受性等檢驗標準進行競爭和優化。政治流包括國民情緒轉變、壓力集團行為、政府關鍵部門人事變動、核心領導層意識形態等政治因素對政策議程設置的影響。三條溪流互不干涉又并非完全獨立，當三條溪流在某一時間點恰好匯集，政策之窗便會開啟，但是敞開時間短暫，政策主體必須把握時機，倘若錯過，便要等待下一次三流匯合打開政策之窗的契機（見圖1）。

（二）中國情境下的多源流理論

多源流理論的提出填補了西方學術界在公共政策制定過程方面的研究漏洞，在此之后，學者紛紛以此為契機對公共政策得以形成的內在機理展開深人研究，并不斷完善與拓寬多源流理論的應用領域與邊界。發展至今，多源流理論已成為公共政策領域的經典理論。需要注意的是，多源流理論形成于西方國家的政治生態背景，而中國的政治環境與西方國家存在較大差異，這增加了中國對多源流理論的本土化應用條件。伴隨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建設的深化，中國民主化程度日益提升，為多源流理論的引入提供了機會。具體來看，多源流理論在中國的適用性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加以闡述：

圖1多源流理論框架

一是民主與開放的政治生態。伴隨中國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化，社會公眾的重要性不斷凸顯，決策模式已經由“精英決策”逐漸向“民主決策”轉變，民主開放的政治生態日趨成熟。二是公眾參與逐漸成為社會的廣泛共識與日常實踐。①中國共產黨始終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高度重視并不斷完善公眾參與機制，參與層次與領域持續擴展，參與的主體、類型、渠道與方式日益豐富。三是前期研究的理論支撐。自多源流理論被引入中國以來，國內學者從概念闡明②、理論修正③、案例分析 ④ 等方面進行了大量研究。這些前期研究基礎表明，總體上多源流理論對于中國語境下的政策問題具有適用性。為進一步提高多源流理論對中國政策議程設置問題的闡釋力度與分析效度，本研究致力于進行多源流理論的本土化修正，提出該理論在中國政治背景下的側重點，實現西方理論范式與中國情境的適配性轉換，繼而構建更符合中國特色的理論分析框架（見圖2）。

圖2 理論分析框架

1.問題流：焦點事件的問題顯化與壓力迭代

（1）事件關注度

焦點事件具有強大的瞬間聚焦能力，尤其在當前數字化背景下，互聯網平臺的高效整合與擴散作用能夠使某一事件在眾多紛繁離散的新聞報道中脫穎而出，在短期內引發網民群體的注意力聚焦進而成為焦點事件。在圍觀效應的催化作用下，關注規模將迅速擴大，輔以社交媒體裂變式的傳播路徑，事件影響力在短時間內可實現幾何倍數上升。在此過程中，轉發數、瀏覽量、搜索量、討論量等實時更新的互動數據能以最直觀高效的方式揭示事件的關注度與重要性，利用這種集中爆發的輿論壓力能夠大幅度提高城市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的可能性。

（2）疊加效應

單次焦點事件可能被認為是偶然事件，但如果與其他同類事件融合、疊加便會顯著增強聚焦能力，使決策者意識到事件背后可能存在的政策漏洞。具體而言，除特殊情形以外，單一事件本身影響有限，但如果相似事件在短期內出現“批量生產”或“同類復制”的現象①，其影響力將會突破時空束縛產生明顯的擴大效應，并進一步演化成綜合影響力將特殊政策問題普遍化。②對公眾而言，同類事件接連發生，會引發“聯想疊加”效應，強化既有心理認知，喚醒公眾集體記憶。③在焦點事件與社會共性認知的共振作用下，事件沖擊力顯著提升，引起決策者的關注，推動事件進入政策議程。

2.政策流：專業力量與權威報道雙輪驅動

（1）智庫發聲

政策流是政策建議生成的過程，離不開政策共同體的積極參與及推動，智庫是中國政策共同體的核心成員與行動者。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高度重視智庫在現代國家治理體系中的作用，多次就加強中國特色新型智庫建設提出明確要求，為中國智庫發展指明了方向，推動了中國特色新型智庫建設的深化發展。 ④ 智庫成員包括各領域專家學者等③，能夠站在專業、客觀、獨立的立場上提出政策主張。③當焦點事件發生后，智庫成員能夠憑借其專業知識和能力迅速參與議題建構，并就政策方案的設計、制定提供有益的參考與科學的意見，進而推動政策議程的設置。

（2）央媒報道

除智庫以外，中央媒體也是中國政策共同體的重要組成部分。以《人民日報》、新華社與中央電視臺等為代表的中央媒體，融合了科層與市場的雙重屬性，其輿論導向在受到黨和國家密切關注的同時，也保持著專業領域中的相對獨立。 ⑦ 在政策議程設置過程中，中央媒體憑借其權威性、社會影響力與政治關聯性，能快速建構公共議題并釋放政策信號，運用評論報道引導理性的公共討論，將碎片化的社會關注轉化為系統化的政策討論，雖不直接參與政策建議與備選方案的設計，但可通過深度介人引導政策論證，推動政策方案的形成與落地。此外，中央媒體的報道通常能夠反映國家層面對公共議題的價值立場與態度傾向，能督促地方政府及時回應社會關切，其在政策議程設置過程中發揮的引導作用遠超其他媒體。

3．政治流：核心引領與民意共識雙向耦合（1）執政黨的意識形態

多源流理論中政治流獨立于問題流與政策流而單獨流淌。其中，國民情緒的變動、有組織的政治力量、政府內部的一些事項等因素對政策議程設置具有關鍵影響，并且這些力量呈現勢均力敵的局面。然而，在中國政治背景下，中國共產黨作為執政黨所形成的政治勢能使得政治流在多源流決策機制中居于核心位置①，并能對社會議題識別與政策方案形成發揮引導與規范作用。執政黨的價值觀念與國家發展戰略在決策過程中具有重要影響，決定著政策制定的目標與方向。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民主化程度日益提高，社會參與政治活動的渠道逐漸拓寬，各類代表群體利益的政策共同體開始出現，但多是借助智庫渠道間接向決策系統提出專業建議，且最終需要通過“軟化”決策系統并獲取其支持才可能推動政策制定。②Zahariadis概括性地將此政治背景下的國民情緒、有組織的政治力量、政府變動等因素融合為一個因素——執政黨的意識形態，提高了多源流理論在探討強政黨國家及中央集權國家問題時的解釋力。③

（2）公眾參與

政策合法化要求公共政策獲得社會的普遍認同，其關鍵在于將公眾參與納入政策議程設置過程中，進而將政策制定過程演繹為“自主式的公共意志表達活動”。④伴隨社會政治生活的發展，傳統政策議程設置模式發生轉變，公眾參與對于政策議程設置的重要性愈發凸顯。③公眾通過線上線下相結合的多維渠道參與政策討論并表達自身訴求。與此同時，政府通過民意收集平臺獲知民意，加強了互動交流，迫使決策層系統評估利益相關者的正當權益，規避決策偏差并減少政策執行阻力，增強政策的科學性與可接受性。公眾參與不僅改變了以往自上而下單向度的政策議程設置模式，而且將民主價值嵌入政治流，體現了對公民主體地位的認可③，拓寬了政策議程的民意基礎。

三、研究設計

（一）研究方法

定性比較分析（Qualitative Comparative Analysis，QCA）是美國社會學家查爾斯·拉金（Charles CRagin）基于布爾代數算法和集合論思想提出的以案例分析為導向的研究方法，專長于中小樣本量（10—80）的跨案例比較分析，是一種介于定性研究和定量研究之間的“第三條”研究途徑。在整體論的視角下，QCA認為任何案例均是由不同原因條件構成的整體，并且側重于分析不同原因條件組合與結果之間復雜的因果關聯。③在開展定性比較分析時，每個案例都被看作原因條件的一個組態 ⑧ ，借助案例比較，尋找“哪些條件組態能夠促進期望結果的出現”“哪些條件組態會抑制期望結果的出現”等問題的答案。與一般回歸分析方法假設條件變量獨立發揮作用不同，QCA在對條件組態開展整體性分析時，已經默認了條件變量間是相互關聯的前提假設，這也更符合現實情況。目前，定性比較分析方法已被應用于環境治理、鄉村振興、政策轉移等研究領域中③，具有較為豐富的前期研究準備。

相比于傳統的相關性分析，定性比較分析方法對研究樣本的數量要求較低，通常10—80個案例即可進行分析，因此定性比較分析方法在對中小樣本的分析中更占優勢。此外，定性比較分析方法以組態邏輯為基礎，融合了定量與定性分析方法，適用于分析條件變量及變量間的聯合、非對稱與組態等效關系，探究條件變量間的復雜組合及其與被解釋變量之間的因果關系。 ① 焦點事件對政策議程的觸發作用受到理論界的廣泛關注，學者從不同的視角、運用不同的理論工具與方法進行了大量研究。通過對已有研究成果的梳理與總結可以得出一個共性結論：焦點事件難以單獨觸發政策議程，其政策議程設置受多種因素影響，且觸發機制錯綜復雜。②因此，焦點事件的政策議程觸發機理符合“多重復雜并發因果”的特征③，這與定性比較分析方法致力于處理多因素間依賴與復雜因果關系具有內在一致性。定性比較分析方法發展至今已細化為清晰集定性比較分析、模糊集定性比較分析與多值集定性比較分析，結合變量性質與取值情況，本研究將采用清晰集定性比較分析方法來揭示城市焦點事件政策議程觸發的多組態路徑。

（二）案例選取

本研究依循定性比較分析方法篩選案例的原則選擇樣本：一是代表性。定性比較分析方法是以案例為導向，通過組態來分析數量有限的復雜案例，以整體性視角剖析每一個案例中的復雜因素，這就要求所選案例具備一定代表性與社會影響力，能夠在一定范圍內引發討論與關注。二是兼具同質性與異質性。案例之間需存在一定相似性，即所選案例必須具備足夠多的共性特征或背景，使其在特定維度上具有可比性。同時，案例總體上應保持最大程度的異質性，在地域、類別、涉事主體以及本研究所提取的關鍵變量上具有充分的差異性。三是確定性。要求所選案例能夠產生可觀察的確定性結果，并且應同時涵蓋“正面”與“負面”結果。四是案例的資料可獲得性。QCA需要對案例進行詳盡分析，這要求所選案例具有全面翔實且可獲得的支撐材料。經過對新聞報道、學術論文及報刊資料的檢索與整理，本研究共篩選出2014年至2022年期間的35起焦點事件作為研究樣本。（見表1）

表1研究案例

續表

（三）變量操作化與編碼

1．條件變量

事件關注度：焦點事件具有“引人注目”的特點①，在互聯網平臺的催化作用下則會進一步觸發網民群體的注意力聚焦，并促使網絡輿論與媒體力量就此產生共振與互動②，繼而使焦點事件獲得直觀、持續且全面的關注③，利用這種集中爆發的輿論壓力能夠大幅度提高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的可能性。本研究選擇在國內具有較高權威性與使用率的百度指數來反映焦點事件的關注度水平，以焦點事件發生后一定周期內的百度指數均值作為判斷事件關注度高低的標準。 ④ 具體而言，參考黃揚等人（2019）的研究經驗，將事件發生后15天內百度指數均值在10000以上的理解為高關注度，編碼為1，反之編碼為0。⑤（見表2）

疊加效應：單次焦點事件可能被認為是偶然事件，但如果與其他同類事件融合、疊加便會顯著增強聚焦能力，借助互聯網平臺其影響力將會突破時空束縛迅速吸引更廣泛關注，從而強化焦點事件對政策議程的影響。本研究以焦點事件發生前1年內是否存在同類事件作為焦點事件是否具有疊加效應的判斷標準，若存在同類事件則編碼為1，反之編碼為0。 ①

表2變量解釋與編碼

智庫發聲：智庫作為由專家、學者、退休官員及社會賢達組成的決策咨詢機構②，在政策議程設置過程中發揮著愈加重要的作用，正日益成為政府決策過程中不可或缺的專業力量。依據劉躍志等人（2021）的研究經驗，本研究將焦點事件發生后，有智庫發聲的編碼為1，沒有智庫發聲的編碼為0。 ③

央媒報道：中央媒體作為中國新聞傳播體系的核心力量，具有較高的權威性與公信力，能夠對焦點事件的政策議程設置形成一定影響。當前中國擁有20家中央媒體，本研究借鑒陳曉艷與汪建昌（2023）的編碼方法，選取影響力最大的《人民日報》、新華社、中央電視臺作為中央媒體代表，若中央媒體報道了焦點事件則編碼為1，未作報道則編碼為0。 ④ （20

執政黨的意識形態：中國的政治環境使得執政黨的政治立場、價值理念成為影響政治流的主導要素，對政策議程設置具有關鍵性影響。本研究借鑒文宏與黃之（2016）的變量操作方法，以省部級以上單位領導人對焦點事件的公開表態情況作為執政黨對政策議程設置支持度的衡量依據③，有省部級以上單位領導人公開表態的編碼為1，反之編碼為0。

公眾參與：公共政策合法性植根于廣泛的民意，其有效性也依賴于民意共識的保障。③線上參與能夠為公眾提供便捷的利益表達渠道 ⑦ ，使得民意能快速高效地傳遞至決策系統，不僅能夠加快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的進度，也能助力于拓寬政策議程的民意基礎。鑒于以上考量并結合數據可獲得性，本研究選用焦點事件發生地當年“領導留言板”回復率來體現當地公眾參與政策議程的效果。由于QCA支持以數據均值作為變量編碼的閾值，因此，以回復率均值作為變量編碼閾值，高于均值則編碼為1，反之編碼為0。

2．結果變量

本研究結果變量為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的情況，借鑒王國華與武晗（2019）的研究經驗，以觸發政策議程的編碼為1（表現為焦點事件促使相關政策的出臺、變更、廢止，或導致政府更改、取消原決策），反之則編碼為0。③

四、數據分析

（一）必要條件檢測

在探索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的條件組合之前，對條件變量進行必要條件檢測非常重要。如果某個條件變量是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的必要條件，則表明這個變量對于政策議程的觸發具有核心影響力。在定性比較分析方法中，通常借助一致性（Consistency）指標來判斷單個條件變量與結果變量之間是否存在充分關系或必要關系，其公式為：Consistenc 。當一致性指數大于0.8時，可以判定該條件變量是結果變量的充分條件；當一致性指數大于0.9時，則判定該條件變量是結果變量的必要條件。 ① 同時，在分析過程中，還會借助覆蓋率（Coverage）指標來說明條件變量或變量組合對結果的解釋力，覆蓋率表示當某個結果或現象出現時，特定條件或條件組合出現的比例。覆蓋率趨于1表示特定條件或條件組合所覆蓋的結果比例越高，其公式為：Coverage（ Xi?Yi）=

基于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的單變量必要性分析（見表3）可知，除“央媒報道”的一致性指標大于0.9以外，其他所有變量的一致性指標均小于0.8，說明“央媒報道”是城市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的必要條件，而其他任何單一要素均不足以單獨觸發政策議程，這從數據角度驗證了金登的觀點，即政策議程設置本質上是問題流、政策流和政治流三股力量協同共振的結果，單一要素較難突破政策議程的門檻。因此，本研究將進一步考察條件變量間的組合效應，揭示城市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的多組態路徑，理解中國政策議程設置的動態過程。

表3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的單變量必要性分析

（二）條件組合分析

依據清晰集定性比較分析方法的操作步驟，在對變量開展必要條件檢測后，需要運行fsQCA軟件構建關于條件變量與被解釋變量的真值表，基于真值表進一步開展條件組合分析。考慮到有限多樣性的干擾，本研究利用軟件的標準分析方法生成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的條件組合，具體包括簡單解、中間解和復雜解，由于復雜解是去除與事實不符的組合、完全依照變量設置而生成的結果 ② ，因此本研究選擇復雜解進行剖析。如表4所示，條件組合的整體一致性為1，整體覆蓋率大于0.9，可見條件組合對于結果具有較高解釋力度。進一步觀察條件組合發現，每個條件組合的一致性均為1，表明每個條件組合都對政策議程觸發結果具有顯著影響。本研究選擇以下三個相對更具有典型性的條件組合展開討論（見圖3）。

1．事件驅動型觸發模式

組合3：事件關注度*疊加效應*智庫發聲*央媒報道*執政黨的意識形態。③此條件組合表明某一焦點事件受到社會廣泛關注，且同類事件多次發生時便會引發公眾注意力的持續性聚集，決策層對該事件高度重視并作出重要指示要求。與此同時，智庫依托專業優勢對問題進行分析并提出政策建議，中央媒體也對事件進行持續跟蹤報道，提升焦點事件進入正式決策程序的概率。這類焦點事件影響力通常具有跨區域擴散效應，其物理破壞力可能突破傳統行政邊界形成系統性風險，風險的可視化呈現與多次疊加發生形成的雙重壓力易導致集體性焦慮，引起決策層的關注。在中央媒體的傳播報道與智庫的積極介人下，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的可能性顯著提升。該條件組合本質上是問題流的顯化特征引發決策系統對注意力資源的再分配，進而推動政策流與政治流在議題建構過程中實現耦合，促成三流交匯觸發政策議程。在研究案例中，“ZZ特大暴雨”事件就是這一模式的典型代表，此次暴雨是多年不遇的大范圍持續強降水，形勢嚴峻且短期內已有多地出現類似強降水事件，決策層高度重視并作出重要指示，中央媒體實時更新事件動態，多個智庫機構迅速啟動事件復盤研究并提出政策建議，共同促進了相關政策的修改。

表4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的多組態路徑

整體覆蓋率（Solution Coverage）：0.965517 整體一致性（Solution Consistency）：1

圖3城市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的典型模式

2. “智庫一央媒”聯動型觸發模式

組合4：事件關注度*智庫發聲*央媒報道*～執政黨的意識形態*-公眾參與。該條件組合是指當某一焦點事件具有高關注度并引發輿論聚焦時，智庫基于專業研究參與問題討論，提出技術性解決方案與政策改進方案，中央媒體開展同步報道，引導輿論發展，這種專業力量與權威媒體的協同共振，能夠在省部級以上單位領導人暫未公開表明立場、公眾實質性參與有限的情況下，推動問題進人政策議程。這類焦點事件通常具有較強的輿論擴散效應，易在公眾群體間引起共鳴情緒，權威媒體的深度介入與智庫機構的專業解析形成合力，事件輿情持續升級，加速了相關政策議程的推進。這一條件組合的典型案例是“LQ女孩乘車遇害案”，該事件引發了輿論風暴，而且事件發生前的3個月已出現過同類事件，兩起惡性事件反映的網約車行業的公共安全隱患與資本壟斷問題激發了民憤，甚至到了“怒不可遏”的程度①，社會關注熱度持續升溫。同時，《人民日報》、新華社、央視等權威媒體積極回應輿論熱點，提出事件理性評論，復旦大學數字與移動治理實驗室等智庫的專家就事件發表見解與政策建議。在此背景下，相關部門對事件給予高度重視，及時跟進事件進展，積極開展政策議題論證與方案設計，推動事件進入政策議程。

3．公眾主導型觸發模式

組合8：～事件關注度*疊加效應*～智庫發聲*央媒報道*公眾參與。此條件組合是指雖然某一焦點事件的關注度相對較低，更多是在一定區域內影響顯著，但當同類事件短期內多次疊加發生，便會引起中央媒體與公眾的重視，前者及時報道事件進展，后者借助多渠道積極表達訴求，向上傳遞民意，在此情況下，即使智庫暫時尚未參與議題建構，憑借民意壓力的持續積聚作用，也能推動焦點事件進人決策系統的視域范圍，實現政策議程的啟動與推進。此類事件通常與公眾日常生活緊密相關，不僅直接牽涉社會大眾切身權益，甚至可能對公共安全造成威脅，因而公眾迫切期待政府部門給予高度重視并作出及時回應。此外，在現代城市治理進程中，信息技術的發展為公眾參與創造了多元、便捷、智慧的實現渠道②，公眾越來越多地通過政府網站、網絡論壇等線上平臺向政府表達意見。③在此過程中，信息技術的數據挖掘與整合能力，能夠有效聚合分散的民意表達，并通過互聯網平臺形成多頻共振的民意場域，構建自下而上的民意傳導通道。在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以及科學決策、民主決策的雙重要求下，決策系統必須重視此類焦點事件并主動回應公眾訴求。例如“BL幼兒園持刀傷人”“ZC武術館火災”等，這類事件相對較難預測，卻直接發生在公眾生活區，如果多次發生便會顯著降低公眾安全感，當地民眾通過“領導留言板”“市長信箱”等渠道多次反映相關問題，加強了當地及上級政府對事件的重視，進而加快了政策議程設置。

五、結論與討論

焦點事件觸發日益成為政策議程設置的常態化模式，打破了常規以政府為核心的“內輸入”模式的均衡狀態，憑借聚焦能力在短期內擴大事件影響力，推動事件進人政策議程。本研究結合中國政治背景對多源流理論進行本土化修正，構建符合中國特色的城市焦點事件政策議程觸發的理論分析框架，選取2014—2022年期間35個城市焦點事件為研究案例，運用清晰集定性比較分析方法對焦點事件觸發下政策議程設置的影響因素進行分析，探討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的多組態路徑，并得出以下結論：

在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的過程中，問題流、政策流和政治流均會對政策議程設置產生影響，但是任一單獨溪流均不足以獨立觸發政策議程，多條溪流的動態耦合才能成功實現政策議程設置，本質上反映出政府對焦點事件的政策議程設置由壓力下的被動應對向共識下的主動觸發的轉型趨勢。具體而言，焦點事件借助事件關注度與疊加效應這類“伴奏”因素，推動某一議題進人政府決策視野。與此同時，智庫對議題進行系統性建構與專業化論證，為政策方案的設計提供科學依據，中央媒體憑借其權威報道釋放政策信號，引導公眾參與政策討論，推動政策方案落地。此外，若政策響應方向與執政黨政治理念相一致或與民意共識相契合，則能加快實現問題流、政策流與政治流三流匯合，開啟政策之窗進而觸發政策議程。在此過程中，基于核心驅動因素不同以及各因素作用差異，可將觸發模式具體劃分為事件驅動型、“智庫一央媒”聯動型與公眾主導型。

結合單變量必要性分析與三種典型觸發模式可發現，進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智庫作為連接專業知識與公共政策的關鍵紐帶，在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過程中的參與度與影響力日益增強。對此，黨和政府高度重視，要求加強中國特色新型智庫建設，建立健全決策咨詢制度，切實提升決策的科學化與民主化水平。總體而言，當前中國智庫在服務國家決策方面已取得顯著成效，但依然存在進步空間，尤其是面臨著綜合實力較弱、運行機制不完善、專業特色不鮮明、資源配置不合理、決策參與渠道不暢通等困境。①基于此，亟需深化中國特色新型智庫的理論研究，推動智庫服務向優質化、高效化、精準化目標發展②，進而為科學民主決策提供智力支撐，助力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

公眾參與對于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的重要性同樣值得關注。公眾參與有助于決策層獲取焦點事件背后公眾的利益訴求，提高政策有效性，同時，能夠規避政府的獨白式決策行為，確保政策是公眾協商一致的產物，可以獲得廣泛社會支持，增強政策合法性。 ③ 伴隨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化，中國公眾參與的實踐已取得顯著成效 ④ ，然而，當前公眾參與政策議程設置存在制度化保障不完善、參與機制不健全、參與渠道有限、信息不對稱、公眾參與能力不足等困境。 ⑤ 因此，完善公眾參與程序，拓展公眾參與范圍，提升公眾參與水平，仍是推動政策議程設置科學化與民主化轉型的攻堅任務。

本研究對城市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的多組態路徑進行了探討與分析，但仍存在可以進一步完善之處。一方面，單變量必要性檢測與條件組合分析的結果均顯示，“央媒報道”對城市焦點事件觸發政策議程具有重要影響，但本研究側重于揭示城市焦點事件背后不同條件組合與政策議程設置結果間的復雜因果關系，關于中央媒體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及觀點如何轉化為決策系統對該問題的關注并觸發政策議程的具體機制，還需通過后續研究作更為深人的系統性探索。另一方面，定性比較分析方法將案例簡化為條件組合，對案例特殊性的關注稍顯不足。因此，將定性比較分析方法生成的條件組合置于具體情境之中，并借助深度單案例分析對研究結論進行驗證與補充以提升結論的適用性，是未來需要進一步拓展的研究內容。

（責任編輯：陳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