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西文化差異看中國人文經濟學的發展和超越

[中圖分類號]F064.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25）05－0023－09

2023年全國兩會期間，習近平總書記參加江蘇代表團審議時指出：“文化很發達的地方，經濟照樣走在前面。可以研究一下這里面的人文經濟學。”這為我們研究“兩個結合”找到了突破口，也可以將中華民族千百年來總結出的人文經濟模式向世界傳播。為此，本文將著重分析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的不同之處，研究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支撐的中國人文經濟學，探討中國式現代化前景及中國人文經濟學的優勢。

一、“第二個結合”與人文經濟學內涵顯現

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指出，中華文明具有突出的連續性、創新性、統一性、包容性、和平性等一系列特性。 ① 正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具有與西方不同的鮮明特征，使得中華民族在數千年發展進步過程中形成了本質上有別于西方經濟學的中國人文經濟學。有學者認為，人文經濟學是在人文和經濟二者辯證整合基礎上，形成的一門新學科和新方法；而且主要體現在對人文和經濟的方法與境界的區分上，而非二者的狹義和廣義概念上。②人文經濟學，是一個民族人文精神在經濟上的展現，也體現經濟發展對其人文精神養成的影響。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與人類文明新形態，是一個問題的兩個側面。錢穆認為，文明文化都指人類群體生活，二者分別偏向“外”和“內”，分別屬于物質方面和精神方面；所以文明能夠向外傳播和被接受，而文化必須由其群體內部的精神積累產生。③一般而言，文化影響民族的精神氣質，文明塑造人們的社會行為。一個民族的文化形塑獨特的文明，具有獨特基因密碼的文明影響群體中人的行為，其中經濟行為是重要方面。人類文明新形態經由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影響中華民族的經濟行為，形成中國人文經濟學。具體體現在如下三個方面：

一是分工，與中華文明中的包容性也就是中華文化的多元一體性具有密切關系。只有包容不同，才有分工的可能。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提出，勞動生產力最大的增進是分工的結果。“凡能采用分工制的工藝，一經采用分工制，便相應地增進勞動的生產力。”“在一個政治修明的社會里，造成普及到最下層人民的那種普遍富裕情況的，是各行各業的產量由于分工而大增。”①具有如此重要作用的分工，在中華民族包容性的文化中，能使人類的分工達到極致狀態。

二是規模與范圍，與中華文明中的統一性也就是中華文化中的向心性密切關聯。只有文明規模不斷擴大及其認同不斷加深，才能形成越來越大的市場。錢德勒提出，規模經濟界定為當生產或經銷單一產品的單一經營單位所增加的規模減少了生產或經銷的單位成本時而導致的經濟；范圍經濟為利用單一經營單位內的生產或銷售過程來生產或銷售多于一種產品而產生的經濟。②也可以說，在中華民族大一統的文化氛圍下，人類的規模范圍效益能達到最大化。

三是創新，緊扣中華文明中的創新性和中華文化中的推陳出新性。一種文明和文化只有具備創新特征，能夠自我揚棄，才能使創新之路成為康莊大道。所謂創新，就是迫使經濟體系，朝著企業家設定的方向前進。這是利潤的終極來源，利息、經濟周期等現象，都只不過是這個本源現象的衍生品，利息只是企業家創新引發的擾動向循環之流滲透的結果，經濟周期是經濟體系對這種擾動的適應和吸收。③中華文明中，土地的作用無可替代，這構成了中華文化的核心要件；我們祖先向土地的持續投入與耕作技術創新，成為農耕時代的代表性創新形式，也在中華文化中留下了創新的深刻印記，形成了中國人文經濟學的底色。

上述三個方面，基本上解釋了現代市場經濟條件下經濟發展的動力源泉，而中華文化與文明中的連續性與和平性，是上述三個因素得以發揮作用的前提。試想，如果沒有文明文化的連續性，哪有特定經濟發展范式的持續運行；如果沒有文化塑造的和平環境存在，何談經濟發展與社會進步。

二、超越西方經濟學極限的中國人文經濟學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屬于所有中國人的內在精神氣質，它是人文經濟學的核心要素。人類文明新形態表明，世界是多元化多樣性的，而非由唯一價值觀體系和信仰執念形塑出的同質化模式。從長期來看，人類可以創造與西方道路和西方文明的現代化媲美的人類文明新形態。④誕生于中國的人文經濟學，有著自身獨特的內涵，是完全不同于西方經濟學的精神與物質的融合體，但它可以讓西方經濟學追求的極限有所突破。

（一）分工效益最大化：統一多民族國家與分工互為表里

千百年來的生息繁衍，世世代代的辛勤勞作，中華民族得以凝聚，中國也成為了統一的多民族國家。這種統一，對經濟社會發展具有積極的促進作用，為中國成為世界發展領頭羊貢獻了文化制度力量。早在秦漢時期，我們就開始了“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統一度量衡”，形成了中華民族經濟共同體，為人類社會的進步作出了我們的重要貢獻。正是因為中華民族經濟社會發展一直處于世界領先的位置，我們也凝練出了當時最先進的文化。我們的優秀傳統文化強調互相尊重、相互合作，摒棄武力炫耀與相互征討，形成了和合社會的先進理念，推動了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形成與發展。陳連開提出，“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和地區，曾開鑿過中國南北大運河那樣的運河，也不曾像中國那樣在古代發展農牧以及農業各個區域之間的商品交換。”③區域內互相依賴補充的內在聯系成為中國多民族鞏固發展的重要根源。在論及分工交換時，費孝通指出，中國的游牧民族并不是單獨依靠畜牧業生產的，而是與農區之間有緊密的自然分工、交換互補關系。“因而后來把農牧區之間的貿易稱為‘馬絹互市’和‘茶馬貿易’。” ①

從歷史的脈絡來梳理，我們就會發現，中國的農耕生產方式和地域廣闊山河縱橫的地理環境，養成了中國人的交往方式和人際關系，這是中華傳統文化的物質基礎，也是形成人文經濟學的現實依據。這樣的文化基因肇始，形成統一的多民族國家也就成了歷史的必然，這也構成了人類文明的獨特形態。代表著人類文明新形態的中國這一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最主要是由基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形成的分工所引致的；同時，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和多元一體的文化，又成為分工的前提，并超越了西方經濟學所描繪的分工極限。這是中國人文經濟學的獨到之處，也是其首要特征。

（二）文化蘊含統一：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形塑統一大市場

中華文明是連續的，一直以來，中國人以其文化中獨特的聚合性和引領性，創造一種獨特的人類文明形態，這種人類文明形態也成了外顯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經濟與文化融合方面，就形成人文經濟學。任何一種文化得以張揚、文明得以擴展的基礎，都是要有數量巨大的人口認同這種文明形態，形成共同的市場，共享經濟社會進步的成果。自古以來，各民族都在嘗試依托自身文化創造自己的文明，向更廣大的人類群體傳播。然而，歷史唯物主義證明，在眾多的人類文明形態中，中華文化塑造的人類文明形態，以包容共享為特征，博得了大多數人的認同，成為一種廣為流傳的人類文明形態，為人類進步作出了歷史性貢獻。這構成了中國人文經濟學的鮮明特征，區別于西方所謂的“普世”價值觀的西方文明形態和西方經濟學范式。中華人類文明新形態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以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底蘊，秉持開放的心態，不斷吸納周邊國家加入我們的經濟活動之中，逐漸形成越來越大的秉持共同價值觀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建立起西方文明無法比擬的共同大市場，共同實現人類經濟活動的規模范圍效益。這是中國人文經濟學的重要特征。

（三）創新內嵌于文化基因：中華文明本身具有創新性

錢穆講過：“人類文化，由源頭處看，大別不外三型：一、游牧文化，二、農耕文化，三、商業文化。”②其中，農耕文化“不求空間之擴張，惟求時間之綿延”，注重內部循環。從整個農耕時代的歷史來看，游牧經濟由于草場的供給時刻顯得不足，于是游牧民族就會不斷實行地域擴張，以占有更多的草場，養活不斷增加的人口；商業經濟時刻都會表現出市場的短缺，于是商業民族就會通過擴張領土不斷開拓市場，以滿足商業活動的需求。農耕經濟則是眼睛向內，農耕民族會不斷精耕土地、興修水利，試圖通過創新來實現自身的發展，可以說，農耕經濟模式是那個時代最鼓勵創新的發展模式。拉鐵摩爾認為，中國是一個包括多種活動的農業社會，而且各地都有相當進步的農業。“北部的農業經濟的細作，是盡社會組織之所能。在不能用渠道引水灌田的北方，有很多水井，所有的水井匯總起來，支持著廣泛的農業活動，而其精耕的程度有如田園農業。” ③₂₀₁₅ 年，中國科學院研究團隊總結出了中國古代的85項重要發明創造④，包括四大發明在內，為人類進步作出了重要貢獻。與農耕文明聯系最為緊密的例證就是興修于公元前3世紀的都江堰。在都江堰水利樞紐工程建成以前，成都平原是經常發生洪澇災害的地區，人們生活在對洪水的恐懼之中。都江堰工程通過內河、外河的精巧設計，實現對水流的分流，讓旱季的水流大部分流入成都平原，澇季則大部分進人外河，流出成都平原，實現水旱由人，讓成都平原成了富庶之鄉。在同樣的時代，西方世界則很難見到如此宏大創新的水利樞紐工程，這可能是我們的生產方式鼓勵農業領域的創新，而西方世界則主要是通過搶占草場或市場得以實現其生產方式下效率的最大化所致。這是中國人文經濟學顯著的創新特征。

（四）人文化氛圍適宜：和平是中國人文經濟學的突出特征

我們的傳統文化和人類文明新形態更加注重通過自身完善來尋求經濟社會的發展與進步，而不是靠領土的擴張和市場的野蠻開拓。這樣一種物質資料生產方式，必然帶來特殊文化的養成，也就是中華文明突出的和平性特征。我們堅持惠鄰睦鄰、共同發展、利益均沾、你我雙贏的原則，我們的文化是和平發展的文化，我們的人類文明新形態也是和平發展的形態。此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獨善其身的文化，我們不要求其他民族國家不顧自身的文化傳統而向我們看齊，和我們共同擁有同一的文化。我們的文化是一種包容性的文化，我們不強求其他民族國家接納中華文化，而是通過共同的經濟活動使他們感知中華文化的優秀，通過“仁”和“禮”的教化，讓世界各國切身感受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對經濟社會發展的促進作用，以及對人內心的感召作用，讓世界各民族自覺自愿地加人中華文化圈，逐漸走向中華文化的核心圈，成為中華文化的信仰者和傳播者。我們今天提出的人類文明新形態，正是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基礎上形成與發展起來的。我們將繼續秉持開放包容的胸懷，認為世界各民族都可基于自身的文化傳統發展自己的文明形態，即便有的民族轉向中國新的文明形態，也是要基于內心的愿望而進行轉變。我們中國人有信心，用“仁”和“禮”兩種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要素，實現走進人的內心的目的。讓世界各國人民都覺得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更適合人性，在它的引領下，人類會走向美好的未來。這形成了中國人文經濟學和平性包容的特征，是對西方經濟學的一種揚棄，更加符合人類發展與未來的需要。

三、中西不同經濟文化與中國人文經濟學地位的凸顯

以人文經濟學為觀察視角，文化作為影響人行為的重要因素，對分工、規模范圍與創新都會產生影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對人們經濟行為的影響，也與西方截然不同，并依此建構中國人文經濟學。

（一）中西不同的經濟與文化邏輯

以英美為代表的西方文化體現為明顯的強權特征，使得國家間難以和平相處。邊緣地帶論提出者尼古拉斯·斯皮克曼的描述具有鮮明代表性：“現在我們面對著這樣一幅場景：全球的重要國家都正在參與一場規模宏大的戰爭，其目的是爭奪純粹的物質力量。敵對的人群互相廝殺并為此投入數以百萬噸計的鋼鐵和火藥，數以十億計的美元及無數的人力，其目的是試圖將自己的理念和原則變成世界秩序的基石。現今的局勢表明，無論是我們的原則還是我們神圣的道德價值觀都不足以確保世界會被我們建成我們所設想的樣子。”“每個國家都會覺得，它們一定要保護自已視若珍寶的價值觀，必要時可以為此動用武力。”①文明沖突論者塞繆爾·亨廷頓也認為，西方主要通過運用有組織的暴力方面的優勢贏得世界，而不是通過其思想、價值或宗教的優勢贏得世界；其中，文明、國際法、國際體系分別意味著西方文明、源自格勞修斯傳統的西方國際法、西方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世界主體是主權的而非文明化的民族國家。②總之，具有如此特征的西方文化取向，直接導致國家間難以和平相處，世界各地都是以文化和利益劃分的集團，并且處于無休止的爭端之中。其對經濟行為的影響，就是時時刻刻搶奪物質利益，國家之間難以達成合作的目標，合理的國際分工難以形成，人類經濟的規模范圍效益無法實現最優化，一直被人們看好的西方式創新行為也存在著明顯的文化瓶頸，這種文明與經濟模式存在著明顯的非包容性特征。

中國的情形則是另一番景象。中華文化強調多元包容，古代中國也被稱為天下國家，中華文化主導的世界，則是一個一體的和平世界。早在周朝時期，中國主要以“松弛而自由的禮節，使那時的中國民族益趨融和，人文益趨同化，國家的向心力，亦益趨凝定”。可以說，“近千年來的中國人，在國內進行著‘民族融和’，在國外則進行著‘文化移殖’。只要在地理環境和交通條件允許之下，文化移殖便可很快轉換成民族融和的。”③中華文化主張世界大同，人類可以依靠各自優勢進行經濟活動分工，還可以實現經濟活動規模范圍效益的最優化。這也是中華文化明顯區別于西方文化的地方，也是中國經濟發展的活力之所在，更是人類世界希望走向的未來。這是中國人文經濟學區別于西方的顯著特征。

（二）中西不同文化孕育迥異經濟發展觀

文化是經濟社會發展的產物，其特征受到所處環境的影響。同時，文化又對經濟特征形成重要影響，擁有何種民族文化，就會鑄就什么樣的經濟結構，就會形成什么樣的人文經濟學。中西方由于所處環境的差異，形成了不同的文化特征，也就產生了迥異的經濟發展觀。

中華文化擁有自己的特點，“因為有多元并存的空間，中國體系容易接納外來新因素；也因為沒有階級割裂，容許社會流動，易于進行內在的調適。”“‘中國’這個共同體，與其說是國家，毋寧說是個‘天下’，它沒有邊界，可是周邊對中央王朝有不同程度的歸屬。”中華文化一直以來是逐漸變化的，沒有出現過突然斷裂的現象，這也使“中國”這一觀念長期維持下來。 ① 總結起來，中華文化主要具有這些特征：一是開放包容，允許異文化要素進入，共存共生，具有多元化的特征；二是發展的范圍沒有邊界的約束，包容吸納能力強，從而文化適應的規模范圍大于西方；三是時間的永續性，中華文化是一種接收和推陳出新而非群體間相互毀滅的形式，文化主體從不改變，不存在人類群體基于文化不同而互相排斥的現象，表現為同一個人類群體掌握并適應著不斷變化的中華文化，使得文化在時間上是永續的。

西方文化則不同，西方羅馬文化衰亡后，希伯來宗教文化興起，西方文化發生了一次變異，如一個泉源干涸了，而另外發現了一個新泉源；而中華文化發展中自古以來是諸夏文化的正統，同時摻進了多元文化，中國文化只出現了轉化。比如在漢代，“漢代建國本與羅馬不同。羅馬建國，憑靠少數羅馬人為中心。羅馬以外區域雖大，到底只是羅馬的征服地，并不是羅馬的本干與基礎。漢代立國，則并非向外征服，而是向心凝結。他是四方平勻建筑在全中國廣大地域的自由農村上面的。他的本干大，基礎廣，因此一時雖有病害，損傷不到他的全部。”②與中華文化比起來，發源于古希臘、古羅馬的西方文化，它的表現迥異。最主要的特征就是它的文化主體的間斷性，即文化內容具有繼承性，而文化主體則是經常變化的，這導致文化內容與主體間嚴重的不適應性，這也可能就是西方文化分成許多子文化，并且相互之間難以溝通的主要原因。總的來看，中華文化具有較大的包容性，可以形成巨大的文化群體規模，同時它還具有時間上的永續性；西方文化則不同，它表現為非包容的個性化特征，由于文化主體與內容的相互不適應，體現為文化群體規模普遍不大，其文化時間觀也是間斷性的，無法與歷史長河緊密銜接。這樣差異的中西文化觀，必然導致其對經濟全球化與經濟發展的不同影響。中國全球化是包容、規模巨大、時間永續的全球化；西方的全球化，則是排他性明顯、區域性的、時間間斷性的全球化。這里也體現出了中西人文經濟學內核上的核心差異。

（三）民族國家和天下體制對人文經濟學的不同解讀

自國家產生以來，出現了兩種有關國家的制度。一種是產生于中國的天下體制，即關系不分內外，最終形成以中國為中心的穩定制度；另一種是產生于歐洲的民族國家，強調一個民族建立一個國家，民族國家是利益分置的基本單元。

中國的天下體制依托于中華文化，具體來說就是儒家文化，他們主要來源于周王朝的文化和政治傳統。這一體制的核心理念是大一統思想，“在這種觀念支配下，一切‘對外’關系也都是內政，沒有‘國家間’外交的觀念，也沒有與中國平行的、多元的國家觀念”。③這種天下體制主要靠中華文化來維系，最主要的就是“仁”和“禮”。因為我們的文化精髓走進了人的內心，我們的倫理符合人性，所以說，無論是誰，一旦接觸到中華文化，就會自然而然地加入其中。特別是我們文化中的禮儀，更是具有感召心靈的作用。西方國家則與中國完全不同，它們以民族國家為觀照對象，思考問題的目的也是民族國家利益，較少考慮人類的共同利益，也很少考慮世界的可持續發展問題。塞繆爾·亨廷頓曾經借鑒作家邁克爾·迪布丁在小說《死亡環礁湖》中的言語來闡釋民族國家模式，但其中狹隘性盡顯，是一種簡單的二分法，即沒有真正的敵人意味著沒有真正的朋友，不憎恨非我族類則不可能愛我族類，這是經過一個世紀重新發現的古老的真理。塞繆爾·亨廷頓總結提出，冷戰結束后幾年，全球政治開始沿著文化線被重構，人們的認同和那些認同的標志開始發生急劇的變化。④

可以從上述文獻中發現一個事實，那就是源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天下體制，是希望世界所有國家都可以加入到我們創立的天下一家的體系中來，大家共享人類文明的成果，最終形成一個大同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人們沒有文化隔閡，生產要素可以自由流動，可以形成世界范圍內的分工，可以實現資源配置的規模范圍效益。西方的民族國家體制，也是源于它們的文化傳統，比如西方文明源頭的古希臘、古羅馬，就是城邦制國家，它們在建立之初就不是基于經濟聯系建立起來的聯系緊密的國家，它們本來就是政治的產物，各城邦國家除了政治上的聯系以外，不存在其他聯系。這樣的國家模式特別容易瓦解，因為一點小事輕易就會分裂，是一種不穩定的國家形式。鑒于這種特殊性，西方國家也希望用文化凝聚國民，于是提出了民族國家理論，就是運用民族形成過程中產生的民族文化來凝聚國民思想，實現國家永續。然而，由于民族國家體制易產生“民族主義”，危害民族國家之間的交往與更大規模國家的形成，于是民族國家體制下，生產要素配置的規模范圍效益很難擴大，世界范圍內的分工也難以形成，這種制度在文化基礎層面就落后于天下體制。這是秉持天下體制的中國在融人世界市場經濟體系以后迅速異軍突起的中國人文經濟學解釋。

（四）不同文明型式與差異化的人文經濟學

中西方經濟社會發展最為核心的差異，是文明型式的差異，西方采取民族國家的形式，中國則推崇天下體制，認為隨著經濟發展、文化演進，世界將最終歸為一體，都會接納中國的天下體制。

西方文明起源于古希臘。公元前數百年里，古希臘就一枝獨秀地矗立于希臘半島，其文明程度不亞于同時代的中國。然而，古希臘、古羅馬的發展歷史又與中國不同，這兩個古國從建立開始，就采取城邦制形式，國家規模的擴大，靠的是武力征服，而不是文化上融為一體，從一開始就埋下了分裂的種子。對此，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也有所論述，認為羅馬始終不過只是一個城市，其與領地之間的聯系幾乎只有政治聯系，因此很容易被政治事件破壞。 ① 當代學者也認為，在西方，“國家根據其他國家的意圖來確定威脅，而這些意圖以及看待它們的方式受到文化考慮的強大影響。公眾和政治家不太可能認為威脅會產生于他們能夠理解和可信任的民族，因為他們具有共同的語言、宗教、價值、體制和文化。他們更可能認為威脅會來自那樣一些國家：它們的社會具有不同的文化，因此他們對之不理解和感到不可信任。”②

中華文明的情形則與西方截然不同，我們是農業社會，注重集體行動，在生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后，只有集體的行動才能提高產出水平。在這樣的經濟活動中，中華民族各成員通過互相接觸，形成了統一的中華文化，并通過文化的認同規避了絕大多數的沖突與戰爭，使得國家不斷發展壯大，并認為世界的未來就是一個以中國為中心的天下體系。該體系中，處在該體系中心的是華夏中央政府，外圍依次是西南地區的土官和土司、北方游牧部落的羈縻地區、關系最近的朝鮮、雙重納貢的琉球、處于外緣地區的東南亞朝貢國家（如暹羅、占城、馬刺加、爪哇、蘇門答臘、蘇祿）以及被中國視為朝貢國家但實則從事互惠貿易的國家（如俄羅斯、荷蘭、葡萄牙、英國）。③

中國的天下體系，是一個一體化的圈層體系，華夏處于核心層，其余以對中華文化的認同程度分出距離的遠近，共同構成一個圓，也就是天下體系的現實體現。在這個體系中，無論與華夏距離遠近，都屬于同一個體系，大家互不排斥，只是爭相接納中華文化，爭取成為天下體系的核心成員，共同受益于該體系。由于沒有紛爭，在這個體系中，各個成員之間自然會形成精密分工，也會互相合作，實現經濟活動的規模范圍效益。與此相反，西方文化不提倡多元包容，以民族國家作為世界的基本單元，各自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難以形成精密分工和規模范圍效益最大化。在今天還存在不同文明競爭社會中，西方文化的發展前景遠不如中華文化樂觀。這種文化差異投射到經濟上面，就反映出分工水平的差異，經濟活動規模范圍大小的不同，以及對創新依賴程度的不同，使得中西方形成了兩種內核迥異的人文經濟學。

（五）不同文明起源對人文經濟學范式的影響

關于不同文明起源與不同文化的不同運行機理，我們先從事實展開論述。錢穆在《民族與文化》一書中指出西方文明中古代的希臘文化、羅馬文化沒有擴大和綿延希臘人、羅馬人，近現代的法國、英國人同樣面臨不能擴大和綿延的隱憂。 ① 究其原因，其根源主要是文化上的內在限制，即西方文化可以使他們的民族向外延伸，卻不能使他們的民族向內凝聚。

游牧文化主導的經濟活動注重地域的無限擴大。由于地域的遼闊性，加之牧業生產中科學技術含量較低等原因，牧業生產方式更加注重放牧地域的不斷擴大，以求得牧業產出的不斷提升，從而滿足牧民生產生活的需求；而不是主要通過運用科學技術的方法改進生產技術，從而提高產出效率。如果從創新的角度來考察，游牧文化對創新的推動作用不夠大。商業文化主導的經濟活動推動分工。商業文化既關注供給也關注需求，而且更加關注需求，認為需求規模越大、市場細分程度越高，就越能拉動供給的提升。這從西方世界經濟社會發展的歷史中就能看出線索，最早期的西方全球化是追求東方的絲綢、茶、瓷器等產品，然后是開發歐亞大陸上的黃金、白銀等貴重金屬；再后來是開采作為主要能源的石油、天然氣等。總而言之，西方在其文化的指引下，一直追求分工效益的最大化，但是因為西方文化及其排他性而阻礙了分工進程的進一步推進，才開始轉向依靠創新來提高勞動生產率。可以說，西方文化主導下的創新，是一種被動行為。

農耕文化主導的經濟活動，既依賴分工更倚重創新。農耕文化是一種眼睛向內的文化，因為大量一般土地的獲得是一件不太可能經常發生的事情，大多數時候要提高土地的產出水平，都必須依靠精耕細作，增加對既有土地的投入，提高技術含量，實現單位面積的更高產出。當然，如果專注于一種或少數幾種農產品的生產，也會提高其生產水平，起到通過分工提高農產品產量的作用。然而，更多的情況是，興修農田水利基礎設施，改良品種和生產工具，從而起到提高農業生產力水平的作用。

農耕文化相較于商業文化和游牧文化，在分工和創新兩個方面，它是更鼓勵創新的。當然，農業生產力水平達到一定的高度后，創新才會起到引領作用。經由文明起源我們可以看出，商業文化和游牧文化，或者是不鼓勵分工和創新，或者是被動地進行創新。這也就成就中國人文經濟學的主導作用，為它的發展奠定了文化基礎。

四、差異化歷史文化積淀揭示中國人文經濟學優勢

世界上的不同民族，由于其生存環境及文化各不相同，文明的源頭也是千差萬別，其對現實的影響也就迥然相異，這對文化與經濟互動形成的人文經濟學具有重要影響。

（一）不同歷史進路之于人文經濟學

自古希臘、古羅馬國家形成時期開始，西方世界就主要是采取城邦制的形式聯結成國家，而沒有形成一個大一統的中央集權制國家。各個城邦實力此消彼長需要重新排排位次的時候，往往就是采取戰爭與沖突的方式加以解決。正是因為這種現實存在，荷蘭學者格勞修斯所著的《戰爭與和平法》才被西方各國奉若經典，才有了其中認為為了民族國家利益所發動的戰爭是合法的，是合乎人類理性的論斷。在古希臘、古羅馬以后的200多年間，歐洲大陸爆發了一次次大大小小的戰爭，可以說一部歐洲發展史，就是一部反反復復的戰爭史，它通行的主要是叢林法則。西方人認為，人類“只存在著一條文明之河，那就是我們自己，所有其他的文明之河都或者從屬于它，或者消失在荒漠之中”。②這樣一種一元化的價值觀，不僅會帶來無休止的戰爭，也會阻礙各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難以形成統一的大市場，使得歐洲經濟一直處于一種各自為戰的狀態，市場也被肢解得支離破碎。

中國的發展歷史則是截然不同，我們強調和平相處，建立了吸引大家共同遵守的倫理準則。自古以來，我們就向人類社會提供了獨特的文明形態，其中2/3以上的時間里還占據了主導地位。只不過人類進入工業社會以來，西方的文明形態才占據了主導位置。而今，隨著中華民族的重新崛起，中華文明形態又重新被世界推崇。人類走向文明的路徑是多樣的。百余年來，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進行的現代化探索，走的是中國特色的現代化道路，體現的是中華民族特有的文明形態。我們所講的人類文明新形態，就是對基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形成的人類文明的中國道路模式的總結，就是要向世界推介我們的發展經驗，希望在不覆蓋別人經驗的前提下，由世界各國自主選擇是否接受。我們的人類文明新形態，是一種和平合作的范例，世界各國可以在新形態中和平共處，既形成統一的全球大市場，也可以實現精細的全球分工，為人類社會帶來福祉最大化。

源于西方的經濟學理論在發展中國家一直水土不服，沒能起到引領這些國家經濟發展的作用。而今，我們基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提出了中國人文經濟學這一新的經濟學理論，相信對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發展會具有積極意義。

（二）不同地緣政治理念之于人文經濟學

西方的地緣政治思維包括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也是最底層的是政治現實主義，那就是遵從霍布斯在《利維坦》中的認知，認為世界在無政府狀態下，國家為生存而競爭，追求權力最大化。第二個層次是現代地緣政治想象，主要指西方對于地緣世界的理解和看法，認為民族國家是政治組織的最高形式，世界政治表現為國家之間爭奪首要地位的競爭。①第三個層次是古典地緣政治理論。該理論基于理性選擇視角看待一國的地緣利益，通過嚴格計算成本與收益，認為沖突乃至戰爭是國際政治的必然邏輯。②在這種地緣政治思維之下，地緣政治也體現為針鋒相對的斗爭，而不是互利合作。古典地緣政治理論在西方社會影響深遠，至今在國際政治經濟活動中時常還有體現。西方地緣政治思維中面對的難題，常靠戰爭才能解決。中國歷來不秉持西方式的地緣政治觀念，我們堅持獨有的和平共處、共同發展的地緣政治觀。“中華帝國的形成和發展史很大程度上是中原農業文明與北方游牧強鄰圍繞長城一線所展開的反侵擾與侵擾的歷史，并由此塑造了中國歷代王朝根深蒂固的陸權觀，其地緣戰略的重中之重是如何安撫并盡可能將北方游牧強鄰納入大一統的‘華夷秩序’。” ③ 有關于此，清朝時期康熙提出，“本朝不設邊防，以蒙古部落為之屏藩”“我朝施恩于喀爾喀，使之防備朔方，較之長城更為堅固”。 ④ （20

縱觀中西不同的地緣政治觀，我們可以發現，在西方地緣政治思維下，戰爭是難以避免的，人類將永遠陷于無休止的相互爭斗之中。費盡千辛萬苦創造出來的生產力，由于戰爭，經常毀于一旦。基于人文經濟學視角看西方，由于民族國家間的相互敵視，很難結成統一的世界大市場，使得人類經濟活動的規模范圍效益難以達到最大化，民族國家間的分工也難以形成與持續存在，這就是西方經濟學的特征。相較于西方，中國人文經濟學秉持和平共贏的地緣政治觀，希望世界逐步形成一個大同的世界，其規模范圍效益終將實現最大化，民族國家間的經濟分工也會穩步形成，從而為人類帶來最大化的福祉，這是中國人文經濟學的特色。

（三）不同價值觀之于人文經濟學

在西方文化氛圍下，人們認為文明沖突的起因，很重要的一個誘因是文化差異，許多戰爭是由于文化不同引起的。中華民族的形成發展過程，是一個從未間斷的過程，我們的文化是一以貫之的，不像西方一樣，是此一民族消亡，另一民族代興的，由于兩種文化發展的非連續性特征，在一個人的頭腦中難以有機融合，于是引入了超越人世間的力量，以神的方式撫平西方人的精神世界，使得西方文化具有超現實的特征。③在中華民族形成和發展的過程中，夷狄和諸夏是以文化區分的，夷表現為一種文化界限，而不是一種明顯的血統變化。 ⑥ 可以說，我們的中華文化是在交往中磨煉出來的，沒有文化傳承的時代缺環，也不需要超自然的力量平復人們內心的焦慮與無奈，在中國人的內心中并不需要神的力量來解決超現實的困惑。

如此看來，西方基于個體主義的文化特征，就是民族間的互相排斥，不能容忍別人得到比我更多的物質利益。西方經濟學關注民族間為了物質利益的互相爭斗，直接的結果就是民族國家間的分工難以形成，世界范圍內的規模范圍效益無法實現最大化。中國人文經濟學則不然，我們奉行天下體制，通過文化認同實現人類認同范圍的最大化，從而實現人類經濟活動規模范圍效益的最大化，也最大限度地實現分工，其經濟績效將超過西方文化范式，更好地體現人類福祉。

結語

從人文經濟學視角來看，文化是從物質、制度和精神三個方面影響著人的行為；經濟發展也至少有三個影響因素，即分工、規模范圍和創新，它們共同影響經濟活動的效果和水平，也形塑著一個民族的文化。自古以來，中國文化類型屬于農耕文化，這種文化類型的產出就是農產品，隨著生產力水平的提升，人們的需求不斷擴大范圍，農耕經濟產出的產品越來越不能滿足人們的消費需求。然而，農耕文化是眼睛向內的文化，它又不支持向外擴張，無法通過擴張的辦法滿足人們需求。于是，我們從很早開始就形成了中華民族內部的地域分工，比如農牧互補、陸地與海洋的分工，這構成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物質基礎，也讓我們的經濟發展模式打上了深深的分工烙印。西方的游牧與商業文化則不是這樣，他們具有擴張的特征，人們的需求得不到滿足時，首先想到的是向外擴張，從別人手里得到自己沒有的東西，滿足自身的需求，而不是建立在分工基礎上實現的效益最大化。

西方文化具有個體主義特征，注重個體理性，缺乏集體理性的傳統。西方文明起源于古希臘，繼起于古羅馬，并一路發展下來。這種文明有一個除中華文明外所有文明的共有特征，就是文明曾經中斷過，繼起的文明與前一文明存在著某種聯系，但文明的主體——人卻不來源于同一群體，也就是說兩種文明中的人不具有生物遺傳特征，是沒有直接基因聯系的兩類人群。歷史經驗表明，古希臘社會注重科學和民主，古羅馬吸收古希臘被北方蠻族滅亡的教訓，大力發展軍事，以確保自身的生存，同時為了有效管理社會，也誕生了發達的法律制度。然而，古羅馬人卻容易形成錯亂，一個人怎么可以既容納科學和民主，又崇尚軍事和法律，于是引人了超自然的力量來平復人的內心，這可能就是西方社會的發端。這樣需要超自然力量平復個人內心的西方社會，就理所當然地成了個體主義的社會。這樣的社會很難發展成更大的群體，于是體現為市場的規模范圍不夠理想，要想擴展市場，就只有采取戰爭的手段，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給別人。中國則不然，我們的文化發源于農耕社會，我們從發端就強調集體理性，任何事情都要眾人協調來完成。這樣的傳統文化延續下來，就具有強大的包容性，體現為市場的規模范圍不斷擴大，經濟效益越來越高。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鼓勵創新，創新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內容。中華文明起于農耕文化，這種生產方式決定人們難以在短期內大量擴大耕地面積，因為從荒地到可耕地需要一個時間漫長的土地熟化過程。為此，現實逼迫我們的先人在耕作技術上進行改良和創新，以實現土地產出水平的穩步提高，養活不斷增加的人口。于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包含了大量創新的內容，比如在農業社會我們貢獻給世界的四大發明，就集中體現了中華文化的創新特征。

總的看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包含了發展現代經濟的所有核心要素，也發展出了中國人文經濟學。我們如果能夠很好地實現“第二個結合”，那么中國經濟就會得到持續的長足發展。特別是即將開局的“十五五”時期，將面臨工業化時代以來最大的變革，我們將越來越走進數字化時代，工業化時代形成的公司治理等一系列治理手段都面臨挑戰，需要我們發現新的方法來協調人們的行為。為此，中國人千百年來形成的人文精神，如果能訴諸經濟活動，那么也可以說，結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發展出的中國人文經濟學，就是我們如今面對全球化最大的底氣。

（責任編輯：再利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