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D631.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25)05-0001-13
中國傳統社會的基本職業群體為士、農、工、商,其中,“士”在漢唐以來被稱為儒士、士人,因其掌握了社會的文化資源,可以影響社會的價值觀念,士人屬于中國傳統社會的政治、文化精英。從國家治理的角度來看,士人是國家各級官員群體最重要的組成部分,稱士大夫;一些仕宦以外的士人,有的承擔了政府吏員、司法書狀人、農村鄉書手等為國家政權運行服務的角色,有的參與國家教育、社會教化等工作,是溝通官與民、國家與社會的橋梁。國內外相關士人的研究成果很多,這里不再展開論述。①總之,在中國傳統社會,士人的作用非常強大,歷代王朝的統治合法性、制度建構、人才培養和國家治理,都需要士人的廣泛參與。鑒于這種情況,中國歷代王朝均高度重視有關士人的優待和使用制度。唐宋以來,士人與國家、社會的關系更加密切,科舉成為國家籠絡和使用士人的重要手段。
元朝是在中國經歷了遼宋夏金長期分裂以后形成的蒙古統治的大一統王朝。元王朝由大蒙古國政權演化而來,蒙古民族在建立政權和統治蒙古帝國的過程中,形成了特殊的人才發掘、儲備以及使用制度。漢族士人最初并沒有受到蒙古政權的重視。元太宗九年,蒙古政權實行“戊戌選試”,4300名儒士被列入儒戶戶籍,成為最早的儒戶。這一時期編訂儒戶主要是出于對士人的保護而采取的措施,儒戶獲得了賦役方面的優待和有限參與政治的機會,有利于士人群體的生存。元朝統一全國,將儒戶制度推廣至原南宋統治的江南地區,儒戶被納人了國家諸色戶計的管理體系,構建了元朝國家管理士人的基本制度。元代士人有專門的戶籍、行政領導、固定的社會活動、緊密的經濟聯系以及以地方官學為主的活動平臺,士人在中國歷史上首次被國家專門管理起來,形成相對封閉的利益共同體。元代儒戶體制下士人的管理制度,反映了元朝國家政權對地方社會控制日益強化的特征,是理解元代政治、文化發展特征和土人生存狀況的重要參照,值得深人研究。
元代儒戶問題與士人問題密切相關,盡管不是所有士人都被納入元代儒戶管理體系,但元代官方認定的儒戶是士人的主流,占元代士人的絕大部分,能夠體現元代士人群體的基本面相和發展特征。有關元代儒戶研究,最有代表性的是蕭啟慶《元代的儒戶:儒士地位演進史上的一章》,該文考察了元代儒戶的設立、數量、義務和權力、儒戶的出路等重要問題,學術貢獻巨大。①關于元朝儒戶體制下士人的管理制度,目前仍有進一步研究的空間。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將元代士人的管理與官學教育體系結合起來,考察元代儒戶體制下士人管理制度的建構與運行情況。
一、儒戶:元代諸色戶計中的特殊一員
諸色戶計是具有元朝統治特色的戶籍制度,是蒙古統治者在繼承蒙古草原和漢地民戶管理制度的情況下,根據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不同職業和不同管理模式而制定的,對于全國人民的戶籍管理制度。其特征是根據不同職業,將不同的人戶編訂在一起,實行各有所用、各仍其俗的管理制度。②從元太宗窩闊臺汗時期開始,儒戶作為一種特殊的“戶計”成為蒙古統治下諸色戶計中的特殊一員。
(一)元代儒戶形成與特征
元代士人的管理制度從窩闊臺汗時期創立的儒戶制度開始。金蒙之際,金代士人在南遷和北返的顛簸中飽受動蕩之苦。③癸巳年(1233)元好問給耶律楚材寫信,歷數當時士人的悲慘處境,建議耶律楚材將他們保護起來,信中寫道:
(諸人)今不死于兵,不死于寒餓,造物者挈而授之維新之朝,其亦有意乎?無意乎?誠以閣下之力,使脫指使之辱,息奔走之役,聚養之,分處之,學館之,奉不必盡具,饘粥足以糊口,布絮足以蔽體,無甚大費。然施之諸家,固已骨而肉之矣!他日閣下求百執事之人,隨左右而取之,衣冠禮樂,紀綱文章,盡在于是,將不能少助閣下蕭、曹、丙、魏、房、杜、姚、宋之功乎?假而不為世用,此諸人者,可以立言,可以立節,不能泯泯默默,以與草木同腐。④
從這封信中元好問急切的語氣,可以看出他對于當時金源士人處境的憂慮。實際情況確實也是如此,南宋使者徐霆出使蒙古占領的燕京,他親眼看到:“外有亡金之大夫,混于雜役,隨于屠沽,去為黃冠,皆尚稱舊官。王宣撫家有推車數人,呼運使、呼侍郎。長春官③多有亡金朝士,既免跋焦,免賤役,又得衣食,最令人慘傷也。”⑥
在這種情況下,得到元太宗窩闊臺信任的耶律楚材,在5年以后的戊戌年(1238),組織了“選試”,通過考試選中儒士4300人,編入儒戶戶籍,“復其賦役,令與各處長官同署公事?!雹訇P于“復其賦役”,元太宗丁酉年選試儒戶的圣旨中指出:“其中選儒士,若有種田者,輸納地租;買賣者,出納商稅;開張門面營運者,依行例供出差發;除外,其余差發并行蠲免。”②說明最初的儒戶根據職業,繳納基本的田稅、商稅和營運稅,其他的雜稅和徭役得以蠲免。
蒙哥汗時期,河西(西夏)人高智耀提出優待儒士的問題。忽必烈繼位以后,命“凡漢北、河西儒戶悉委公鎮之,從公給文以為驗?!辫b于“漢北、淮、蜀儒人多為驅者”,忽必烈命高智耀分揀,“前后得釋為民者幾三四千人?!雹圻@一次分揀儒戶,在原來的基礎上,地理范圍大大擴展。至元十三年(1276),北方儒籍進行遴選,三月,“敕諸路儒戶通文學者三千八百九十,并免其徭役”。④這次分揀正好處在南宋滅亡,元朝即將統一全國之際,反映了元朝北方儒戶管理制度的成熟。
從中國北方儒戶的形成過程來看,儒戶的編訂,目的是通過編訂儒戶,將被掠為奴的儒士解救出來,再通過儒戶免役,提高儒戶的待遇,改善其生存條件,最后,引導士人“與各處長官同署公事”,參與國家政治和地方治理。此后,忽必烈大規模實行漢法,中國北方儒士大量被吸收進忽必烈潛邸以及后來的國家政權隊伍,說明了元朝對于士人從保護到使用的轉變。
元朝的江南也稱“蠻子田地里”“南家思”,指宋元對峙時代原南宋統治的地區,這里經濟文化發達,幅員廣闊,人口眾多,特別是士人的數量眾多,如何管理這個龐大的士人群體,使其融入元政權,成為元朝在江南實行儒戶制度的首要目的。
元朝統一以后,開始了儒戶戶籍的重構。江南儒戶的分揀從至元十四年(1277)開始,到至元二十七年(1290)基本完成,其間經歷了一個復雜的過程。相關儒戶分揀的情況,前人已經有了一些研究成果 ⑤ ,這里不再展開。不過有下面幾點需要強調:首先,南宋戶籍中已經有了儒戶,這就是元朝文件中所說的“歸附之初元籍儒戶”⑥,這類儒戶元朝“于儒戶項下作數”,承認其為儒戶。其次,由于當時很多地方南宋戶籍已經遺失,分揀儒戶需要元朝官方組織,并通過特殊的認定程序進行,這樣得來的儒戶,元朝官方承認,如文件中提到的葉提舉(葉李)“續置有印押堪信文卷”者。③第三,至元十四年以來,地方坊正、里正申報者、學官登記者,由于沒有經歷正規的官方手續,元朝不予承認,這些儒戶需要提供“手狀”,經過“都省照驗,”才能確定為儒戶。③
從元代江南儒戶分揀過程可以發現如下問題:首先,除了原戶籍以外,元朝官方印押文件和“手狀”,是元代江南儒戶被認可的兩個基本條件。這兩者都需要士人本身參與——在官方文書畫押和填寫“手狀”,意味著服從元朝統治,自愿加入元朝設立的士人管理制度,其中的政治強迫意味頗濃。其次,元朝儒戶的優待政策,對于江南士人來說,具有利益誘惑的作用,一些非儒雜戶可能會混入儒籍,“規避差徭”,因此,元朝官方審核根據士人本人的畫押和手狀,還具有提高儒戶素質和防弊的作用。總之,元代江南儒戶的分揀方式,既能起到對江南士人物質誘惑和政治脅迫的作用,將那些不愿意與元朝妥協,在政治上反對元朝的士人排除在外,同時又有提高儒戶質量和防弊的作用。
元代傳世文獻中沒有留下儒戶的原始資料,不過,近年南開大學王曉欣教授團隊從上海圖書館館藏古籍《禮部韻略》中,發現了元代湖州路紙背戶籍文書的殘卷,其中有儒戶三戶,為我們了解元代的儒戶提供了第一手資料,現將這三戶儒戶的情況摘引如下:
表1徐湜戶籍情況簡表①

表2吳清夫戶籍情況簡表②

表3李捌秀戶籍情況簡表③

以上三戶儒戶信息較全,從中我們可以分析元代江南儒戶分揀情況以及儒戶本身的社會地位、家庭結構和生活質量。首先,這三戶儒戶,都是由“提刑按察司分司巡按官夾谷僉事”分揀確定的儒戶,類似前面葉李分揀的有官方印押文字的儒戶,其確定的時間為至元十六年(1279),早于元朝至元二十七年最后確定的大批儒戶。其次,三個儒戶家庭結構都屬于四到五口的二到三代之家,家庭結構基本完整。其中有兩家儒戶家中有驅口和“典雇人口”等依附人口,反映了儒戶家庭社會地位較高。第三,從家庭財產來看,不論是土地還是房屋,儒戶的物質條件好于一般民戶。第四,這三戶儒戶中有兩戶的職業都是“教學”,反映了元代儒戶特殊的職業特征。
(二)儒戶與地方官學合流:士人管理平臺的構建
隨著元代江南儒戶的分揀完成,全國儒戶的數量達到約114540戶①,約占全國總戶數的 0.85% ,數量比較可觀。龐大的儒戶群體以及有關儒戶國家優待政策的落實,都需要一個固定的管理體系,也就是需要搭建一個士人的管理平臺。元代的地方官學教育機構——官學和書院承擔了這個任務,成為元代士人的管理平臺。
元朝儒戶的戶籍被編入國家教育機構——官學和書院,如元代慶元路儒戶的分布:路學1927戶,鄞縣學335戶,奉化州學657戶,昌國州學50戶,慈溪縣學222戶,定??h學80戶,象山縣學66戶。②慶元路的書院也有固定的儒戶,如鄮山書院:“儒學提舉司行下本路儒學及鄞縣學分撥到生徒二十一名。遞年身故,見存儒人七名在院陪拜肆業。”③慈湖書院則有“抄籍儒人六十一戶?!雹苓@里書院的士人雖然稱“生徒”“儒人”,但仍然以戶來計算,說明書院同樣有固定的儒戶。對于元代江南儒戶制度,時人舒岳祥在至元二十九年寫道:“凡有籍于學者,皆得免徭役,士無科舉之累而務問學之實天下之士幸矣。”③這反映了元初江南士人對于元朝儒戶管理制度的認可。
元代儒籍形成以后,除了少量的增減,總體數量比較穩定。⑥即使士人申請調整戶籍的所在機構,都需要走儒學學官的審批程序。元代徽州路士人陳櫟寫給當地路學呂教授的《寄呂教授求移籍啟》中提到:
州縣立學雖有遠近之殊,國家待儒初無彼此之異。惟自嗟于困頓,難常窘于奔波,必將適百里而宿春糧,始能每一月而陪釋菜,貧寧辦此,病復謂何如…與其默默而遭譴訶,孰若拳拳而聲悃幅。謁殿稍近,姑愿附于邑庠,醫療隨常,容再還于郡泮…矧在邇年,爰多舊例,如金同舍、葉同舍之有請,蒙楊先生、鮑先生之見從,引援以言,凌兢曷已,自非明哲父師之在上,孰養疲癃弟子之不中,茲蓋伏遇允矣。 ⑦
上述材料中,休寧縣士人陳櫟的戶籍在徽州路學,每月到徽州參加學校祭祀等活動,非常辛苦,再加上他生病,經常因為不能按時參加學?;顒佣霸馇苍X”,他援引路學儒戶金某、葉某的先例,請求將儒籍遷到其家鄉休寧縣學,免去旅途奔波勞累之苦。由此可以看出儒戶戶籍變更需獲審批。
儒戶按照其職業特征,屬于地方教育和文化群體,元政府通過行省儒學提舉司和學官系統管理儒戶行政事務,儒戶被官學和書院組織起來,在官方領導之下,在地方社會的教育、文化等事業中發揮作用。
有關儒戶的管理制度,元世祖忽必烈繼位以后的第二年就下發詔書,要求“宣圣廟,國家歲時致祭,諸儒月朔釋奠,常令灑掃修潔。”③這里“諸儒”實際上涵蓋當時中國北方的儒戶,這是元朝政府管理士人的最早的官方文件。至元六年(1259)元朝中書省頒布《朔望講經史例》,規定:“如遇朔望日,長、次以下正官同首領官,率領僚屬吏員,俱詣文廟燒香。禮畢,從學官、主善詣講堂,同諸生并民家子弟愿從學者講議經史,更相授受。”①這一文件中涉及的人物,除了地方官吏、地方監察官員和學官之外,主要參與人員“諸生并民家子弟愿從學者”,主要是儒戶所涉及的士人。說明在元朝統一以前的中國北方地區,儒戶范圍內士人的管理已經形成制度。
前面已經說明,元朝至元二十七年到二十八年(1290-1291)江南各地儒戶編訂完備以后,元代有關士人的管理制度逐步推廣到江南地區。至元二十九年(1292)紹興路重建儒學,并于次年刻石紀念。石刻包括紹興路學布局圖以及新制定的教學管理制度——《至元壬辰重定學式》,該制度包括春秋釋奠、禮成飲酒、旦望謁殿、旦望講書、大小學、行供、客供、錢谷出納、每月課、春秋諸邑會課等,將儒戶參與學校教學、祭祀活動明確規定下來,對于儒戶的物質待遇亦有明確規定。②紹興路這一文件的制定,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至元二十八年的臺州路寧海縣,“十月,廉車行部至邑,入學,殿謁禮成?!雹壅f明臺州的儒學也已經在實行相關祭祀、教學制度。
元朝官方文件對于士人管理制度的規定稍晚于江南學校發布的文件。元貞元年(1295)元朝通過的《行臺坐下憲司講究學校便宜》從元朝監察制度對教育“勉勵”的角度,將士人管理與官學運行結合起來。關于士人參加學校祭祀,文件規定:
在籍儒士,凡遇朔望,不犯紅日,并需詣學。親筆書名,陪拜聽講,雍容就列,不得喧嘩。如有事故者,先期具狀,經學官給假附簿以憑稽考。④
從上面規定來看,元代對于士人參加學校祭祀比較嚴格。此外,對于士人參與祭祀以后的講經,該文件也有具體的規定,一般儒士被要求到學?!肮┰抡n”。此后不久,江南浙西道肅政廉訪司官員到建康路學進行了檢查,結果卻不盡如人意,主要問題是:“除學官外,名儒耆宿月支學糧,養不一有一家數口共食行供飲膳者,有不系貧寒之士冒濫支請者。又朔望拜謁、課試程式、規繩教養法度,多不嚴整?!雹圻@種情況經肅政廉訪司反饋到御史臺,又經御史臺反饋到中書省和江浙行省。大德元年,江浙行省制訂《行省坐下監察御史申明學校規式》,下發行省各儒學,文件除了重申此前文件的規定以外,對于士人參加“朔望拜謁”、士人學業考試程式、學生考試制度等,進行了具體的規定。③大德三年(1299)三月朔日,浙東海右道肅政廉訪司官員到婺州路檢查朔望祭祀,發現“本學職員”缺席達八十人,講說時“有不通者十余輩。”①這件事令當地監察官員大為震驚,擬定《憲司舉明學校規式》,傳達到紹興路總管府。上述文件的形成,從監察制度“勉勵”到地方政府“主領”,確立了元朝政府對于江南士人多層面的管理制度,儒戶與官學合二為一的體制形成,官學和書院成為元朝管理士人的制度平臺。
二、秀才:元代政治管理之下士人的特殊根腳
“根腳”一詞本義為出身。成吉思汗建立蒙古帝國,從政治上劃分帝國統治下各人群的根腳?!睹晒琶厥贰分?,成吉思汗明確規定怯薛地位高于千戶那顏③,使怯薛政治上成為“大根腳”,根腳的含義也由此擴大到社會群體的政治歸屬。元朝以后,根腳制度與諸色戶計密切結合起來,在保留原來政治根腳規定的同時,諸色戶計體系中的職業群體,也被賦予不同的根腳。元朝的根腳制度根據個人的家世晉用官員,“屬于大根腳者皆為蒙古、色目,而漢人,尤其南人‘根腳’皆不大,政治上處于不利地位。”⑨蒙元儒戶制度確立之初,士人在官方文件中被稱為“秀才”。元朝受到優待的戶計“佛、道、儒、也里可溫、達失蠻”,其中,儒指儒戶,執行過程則被官方文件稱為“秀才免差發”。 ① “秀才”就是在元代根腳制度中士人的定位。對于這種特殊根腳的士人,元朝的基本政策是:“姑貴其名而存之爾?!?② 其中的“貴其名”就是“免役”優待;“存之”就是給予其基本生存條件。
(一)學田與月供:作為特殊利益共同體的士人
元代士人被賦予特殊的根腳。學田政策是元朝政權對士人“存之”的重要制度。中國古代政府向學校撥付學田自北宋始。經歷兩宋的延續,學田已經成為官學最重要的經費來源。元初南宋范圍的江南官學學田數量可觀,至元十三年(1276年),江南各地儒學照舊例供給錢糧,十四年(1277)江南儒學“準宣慰司札付:‘令學田依寺觀例自行收支,接續養士’”。此后,元朝又對各級儒學學官、學吏等相關人員的數量、口糧以及儒學收支作了具體的規定。③此后,盡管石國秀、尹應元等人提出將學田收入作為他用,但在官學方面的強烈反對之下,元朝政府并沒有改變學田政策。至元二十三年(1286)元朝頒布圣旨,明確江南學田歸學校支配。④
隨著學田歸儒學支配,學田收入成為教育經費和士人生活補貼的重要來源,為學校理財和增加學田收入,成為學官任職期間的重要任務。元人吳澄記載:“問教授所職何事?則曰:吾有政。問其政安在?則曰:稽錢谷也。”③程鉅夫也談到元代學官“率以將迎為勤,會計為能,而怠于教事?!雹捱@兩則記載雖然是對于學官不重視教學的批評,也反映了元代儒學收入對于士人生存的重要性。元代學田收入支付的學校開支如下:學官的俸祿,聘請各種學職的費用,生員日常食宿費用,祭祀使用的祭品、祭器、祭服、樂器等費用,儒戶每月的生活補貼(月供),年老家貧士人的生活救濟。上述的學校開支,幾乎都與士人及其活動平臺有關,而月供則是儒戶本身的生活補貼,直接關系到士人的生活水平,也加強了士人群體的凝聚力。因此,元代士人有了共同的經濟利益,形成了利益共同體。
作為利益共同體,元代士人非常注意維護其共同利益,推動地方儒學的發展。首先,元代學田案是士人維護其群體利益的表現。元代士人根腳不高,出仕困難,社會地位受到影響,因此,儒學或書院學田被地方政府、僧道、地方豪強侵占事件較多。面對各方面的侵奪,士人在學官的領導下,以元朝保護儒學發展的圣旨為根據,通過司法手段進行了積極的抗爭。元延祐初,柯謙(字自牧)為江浙行省儒學提舉,“初學田所入,制于有司,職教者莫敢觸毫發?;蚶任輭?,日膳不充,皆坐視,士甚病焉。君聲于朝,有司始不能與。又處州路學田如干,為僧據有數十年,歷數校官,無有一敢明者,亦聞而復之。”③該材料中江浙行省的學田收人和余干州學的學田收人,都是行省儒學提舉柯謙根據元朝有關儒學的圣旨,申報中央后歸還學校。元代學田案很多,影響較大的是鎮江路學學田案,具體情況如下:
初,學有田在郡之丹徒縣丹徒鄉十都圖山之陰宋咸淳年,有趙一飛者,爰始侵占,學言之郡,郡業諸學。混一后,田旁沙益可墾。一飛死,其子允成有地鄰學田,私貨于豪民邱永崇。永崇乃并緣蒙昧,包括吾田,占租于官。學申理省臺,鞠究永崇佃業無所根據,口伏厥辜,田乃復舊。大德改元,永崇輩立虛券,以田千八百余畝質于鎮南王乳母家蒼頭歲哥,盤踞攘奪,有司莫敢誰何。丞相答刺罕由江浙行省大用入朝,道經朱方,儒生叩馬陳訴。丞相命從官窮詰,械永崇市區,罪逮支黨,復歸吾田。永崇怙終罔或懲畏,益長皷口縱橫,每夏若秋,輒鳩合歲哥,擁嫖忽猛鶯男子,控弦臂鷹隼,嘯歌騰突,動數十騎至,遇儒生挎辱之,驅迫農民,旦莫奮勵,摽掠麥禾,絕江西去,眾拱手無能前者。學凡移縣申府,聞監察御史肅政廉訪司,上達省臺,綿曠歲月,詳擬明斷,以十數計。永崇且死弗悛,其子德仁世其惡。后歲哥失勢,德仁稱已業永安莊田獻佃鎮南王府,獲緡錢萬五千,儒生蕭去病等控告省臺,省臺檄郡,郡達魯花赤嘉議太平公、總管太中段公及僚屬長吏,固執公議,弗撓弗奪。亟命縣尹趙孝祖、教授郭景星行田具狀,令德仁前導指畫弓步,大小十有二圍,為田二十八頃九十五畝九分四厘,具集里胥父老地比之民,根核驗著。延祐元年夏,始名田制斂法,輸賦官廩,二年,奉詔經理自實。德仁又妄稱己馬田,言于官,且糾結鄉口里正猾民執驗其說。夏四月,天子命重臣奉使宣撫江南,既聽政,教授王天覺率儒生孔克懋、蕭去病等,拜行府訴焉。廷詰兩造,去病具對辨析,德仁理出辭窮,竟黨與服罪。申命郡縣,歸田于學。秋七月,鎮南王自京師就第廣陵,郡乃述使命移告王傅。啟奉王命,以田來歸。先是,行省具以其事咨都省,四年,省檄甫至,追德仁所獲緡錢,沒于官,奎適承乏攝學事,諸儒請以本末勒石,并以省檄刻之不朽。 ① (204號
從上可以看出,該學田案經歷了南宋咸淳年間到元朝延祐二年近五十年的博弈,最后鎮江士人拿回鎮江路學學田。學校方面從“言之郡”“申理省臺”“儒生叩馬陳訴(丞相答刺罕)”“學凡移縣申府,聞監察御史肅政廉訪司,上達省臺”“儒生蕭去病等控告省臺”“教授王天覺率儒生孔克懋、蕭去病等,拜行府訴焉”“(過)奎適承乏攝學事,諸儒請以本末勒石”,鎮江路學官與士人進行了六次積極抗爭,最后學田歸還,立碑紀念。這則學田案反映了元代士人為維護生存條件而進行的不努力。
除了捍衛自身利益,元代士人還采用立碑的方式,利用石碑堅固,不易損壞的特點,將元朝勉勵學校、禁止騷擾的圣旨、儒學建筑布局圖、儒學教學和各種制度、學田數量四至等刻在石碑上,放在儒學,作為占有學產的依據。另外,我們在流傳于今的元人文集、方志、石刻資料中,還會發現大量的修繕學舍、勉勵學校、增加學產等碑文,反映了元代士人在根腳低,缺乏安全保障情況下,對于士人利益共同體的維護。當然,士人利益共同體增強了他們之間的凝聚力,同時,也使士人成為在職業、社會生活方面相對封閉的社會群體。
(二)講書與“告天祝壽”:元代士人的政治參與
中國古代的教育主要以儒家經典為教學內容。唐朝以后,地方官學興建孔子廟,地方對于孔子的祭祀活動都在官學進行,廟學合一成為唐朝以后中國地方官學的主要運行方式。②宋代地方儒學已經形成固定的祭祀制度,元代官方對于地方儒學的祭祀制度有更加嚴格的要求,春秋祭丁、朔望祭祀和不定期的殿謁,成為元代儒學運行中固定的環節。元代儒戶體制下,士人融入官學教育,參與學校的春秋祭丁和朔望祭祀以及各種殿謁③,這一方面有利于士人與地方官的交流互動,另一方面,地方官也可以利用這種形式,通過士人了解民情和地方治理的建議,發揮士人參政議政的作用。最后,士人作為受到元朝優待的群體,需要與佛道等宗教群體一起,承擔對于元朝皇帝告天祝壽的“政治任務”。
1.祭祀與講書
上文已經說明,元代士人必須參加地方官學的春秋祭丁、朔望祭祀和殿謁,其中春秋祭丁每年兩次,數量有限,對士人生活影響較??;朔望祭祀每月兩次,不僅數量多,祭祀以后的講書,與士人生活密切相關。根據元朝的規定,士人需要輪流進行學術報告,不做報告的其他士人,則需要“陪拜聽講?!边@種活動實際上是士人與官員之間的政治、學術交流,是元代士人參與官民互動的重要形式。
有關儒學的祭祀,元朝規定:“執事官員,各依品序,穿著公服。外據陪位諸儒,亦合衣鑭帶,冠唐巾,以行釋菜之禮?!雹苡嘘P朔望講書,史料記載:“每旦望殿謁畢,冠佩憲憲,揖讓而升,師氏據皋比,橫經析禮,正、錄、師長陪講以序,郡將眾文武官環坐悚聽,已各趨出。” ⑤ 從上述記載來看,士人穿瀾帶,冠唐巾參加祭祀,可見儀式的隆重;祭祀的參加者包括地方文武官員、學官、生員和士人,可見場面的宏大。
祭祀是士人與地方官交流的重要渠道,至元二十三年(1286),夏嚴明(揚州人)為湖州路歸安縣縣尹,“朔望章甫翕集,釋菜竣事,列坐于堂,命諸儒講解經籍,百里之內,弦誦洋洋,藹然有鄒魯風?!雹捱@條史料是地方官與士人進行學術交流。至順二年(1331)廬江縣尹成克敬“祗謁先圣先師,退即明倫堂,學官以下以序列坐,歷問風俗,臧否吏民所疾苦,今古賢士孰忠孰孝?!雹偕鲜鍪妨鲜堑胤焦傧蚴咳肆私獾胤斤L俗、民間百姓訴求、地方治理的弊端,將其作為改良地方政治的參照。這種形式是士人與地方官比較全面的信息交流。至正五年(1345),處州路長興州知州魯得之至長興州,他“朔望必視學,宣布教條,凡系風紀者,與淳師老德講行之”。②這條材料是地方官在學校運行和地方治理方面征求士人的建議。
除了上面的信息交流,元代士人還通過朔望講書參政議政。元朝地方官員、地方監察官員有參加學校朔望講書的規定,從地方官來說,他們一般堅持在講書的過程中,宣傳國家政策,與國家統治保持一致,贊美官方的政績;就士人來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他們對于地方政治有自己的看法,出于儒家政治追求,他們在講書中批評現任官員或現行政策,諷議時政,從而引起官民之間的密切互動,甚至形成社會輿論。元人陶宗儀記載的松江府學三次講書都比較典型。后至元五年(1339)有監察官員老老公到松江府“檢踏災傷,以復熟糧為急。”③學官陸宅之在接下來的講書中,講“省刑罰、薄稅斂?!苯Y果,這位老老公“變色而作”。這次講書,陸宅之對老老公來松江調查自然災害期間,向當地百姓搜刮糧食不滿,通過講書批評他,并向他講述儒家“仁政”的道理,引起該官員的不滿。同年,松江府學士人錢某講書,官方行刑官至,他講“恤刑罰”,講畢,行刑官“稱賞不已”。④錢某的講書是在行刑官聽講時,向他講述儒家“省刑愛民”的觀點,引起該官員的贊賞。盡管兩位官員反應不同,這兩次講書都是士人諷議時政的表現。至正十七年(1357)張士誠派周仁為姑蘇(蘇州)守,講書時,學官王可權講“君子道長,小人道消?!苯Y果,周仁命令停發所有學官及執事人員的月俸。③這次講書牽扯到對于農民戰爭將領張士誠的評價問題。周仁擔任張士誠政府的職務,受到士人的反感。王可權通過講書來諷刺他,結果,太守周仁通過停發士人的月俸進行報復。
元代士人講書的另一種情況是避開政治,只講學術問題,以免得罪權貴給自己造成不好的影響。這種講書往往會影響講書的氛圍。由于祭祀和講書所需時間較多,參加祭祀者清晨儒學行禮,然后“講習經史,繼以夜分,秉燭而歸”,參加人員勞累之狀自然不言而喻。因此,在講述經史等學術問題時,“惰弗省者聽之,往往引睡?!雹薏牧现校切┞牪欢娜祟梢岳斫?,不過,如果官員聽不懂而發怒,影響也是非常強烈。泰定元年(1324)“開吳淞江,省臺憲僚咸集,”當時治書御史劉濼源到松江府學聽講書。這一年為閏年,士人詹肖巖講《堯典》,“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边@個題目不是贊美國家為民興修水利,而是單純推算時間,沒有任何政治意義,引起劉御史的不滿,當堂申斥:“學校講說,雖賤夫皂隸、執鞭墜鐙之人皆令通曉,今乃稽算度數何為?”士人講學術問題,讓賤夫皂隸之流通曉,談何容易!受到當堂訓斥以后,詹肖巖不久“悒悒而卒?!?/p>
即使是政治上迎合官方的講書,也不一定被官方理解。至正元年(1341)松江府知府楊某銳意浚河,當時肅政廉訪司僉事?某到府學聽講書,學官王玉巖講“禹別九州,隨山浚川?!彼挠靡馐琴澝罈钪目:又e,不過,僉憲則認為他是借大禹的故事諷刺自己,不悅而罷。③鑒于此,元人陶宗儀認為,朔望講書,“往往迕義多矣?!雹鄯从沉嗽吠v書過程中,官方和士人不同的要求或期盼而產生的誤解或張力。
對于一般儒士來說,由于朔望祭祀帶有強制性,不能缺席,因此也會成為他們日常生活的一個沉重負擔。士人陳櫟就曾收到徽州路下發到休寧縣的文書,“為路學儒人不陪拜事,勾喚且罰鈔?!雹俨牧现校褂眉s談和罰鈔的方式處理朔望祭祀講書的缺席者,當然會讓士人們感覺痛苦。
總之,元朝的祭祀和講書制度,在士人的管理制度中居于重要地位,士人通過該制度與元朝地方官、地方監察官員交流,同時也得到參政議政的機會,在某種程度上參與了元朝的國家治理。
除了固定的講書以外,元朝肅政廉訪司監察官員到地方巡視刷卷、地方官上任、學校廟學校舍的修繕等活動,一般相關官員都會到官學孔子廟行禮,稱為“殿謁”。行禮以后,監察官員、新上任的地方官、參與廟學設施修繕的官員,一般會召集儒戶中的知名士人,詢問“風俗”,了解當時社會治理存在的問題,并征求解決這些問題的對策,這是官員了解下情的重要手段,也是官民互動的重要形式。②如延祐五年(1318)廉訪司僉事某巡視湖廣行省常寧州,到常寧州學殿謁,“至學勉勵,首以肆業生員為問,咸答以學廩不足?!庇谑菓梼L催促常寧州達魯花赤愛也祖丁等商議解決辦法。延祐七年(1320)湖南道僉事李仲杰再次“按臨是郡,照見增置學田文牘,稱賞不已”,邃命刻石以記。③至正十年(1350),丁良卿上任杭州路富陽縣縣尹,到富陽縣學殿謁,“廟謁之明日,集諸儒于講堂?!雹芰私猱數卣闻c社會發展情況。
2.天壽節“告天祝壽”
蒙古民族早期信仰薩滿教,相信萬物有靈。對于中原地區的宗教采取優待政策,同時要求這些宗教每年在皇帝的生日(稱圣節、天壽節或圣誕節)舉行慶賀圣節,為皇帝“告天祝壽”的活動。元代士人作為受到優待的諸色戶計之一,加入為皇帝“告天祝壽”是其“政治任務”。
元朝最早頒布慶賀天壽節的儀式和實行辦法是在至元八年(1271),規定:
先期一月,內外文武百官躬詣寺觀,啟建祝延圣壽萬安道場,至期滿散。其日質明,朝臣詣闕稱賀,外路官員則率僚屬、儒生、阜老、僧道、軍公人等結彩香案,呈舞百戲,夾道祗迎,就寺觀望闕致香。案下設官屬褥位,敘班立定,再拜,班首前跪,上香、舞蹈、叩頭,三呼“萬歲”(公吏人等高聲呼),就拜、興、再拜、禮畢。捲班。就公廳設宴而退。⑤
上述材料中的“儒生”,屬于元朝慶賀圣節的重要成員,儀式在寺觀進行,士人列班參加,儀式結束后,在“公廳”(官署)舉行宴會。
元朝的圣節慶賀制度由于宴會花費巨大而受到非議,至元十年(1273)進行過改進,讓地方官員從俸祿中出錢辦宴會。至元十六年(1279)在山西短期廢除,不過,該制度在其他地區一直執行,延續整個元朝。③至大二年七月十九日郭畀記載了天壽節鎮江路學慶賀天壽節的情況:“天壽圣節,路學隨班,公堂錫宴三品?!笔妨现械摹半S班”,應是學校方面的學官、生員、士人列班隨地方政府僚屬、僧道等,一起參與這次慶?;顒印?梢哉f,天壽節的活動是江南士人的“政治任務”,是元朝統治者對于士人政治態度的基本要求。
元朝士人根腳低,仕宦遇到較大困難,元政府通過一系列的政治活動,要求士人參加,增加士人與官員互動的機會,從而將江南士人納入地方政治的運行。地方官員在活動中了解地方情況,也會接受士人對于地方事務的處理意見,改善地方統治。當然,通過官方組織的這些政治活動,密切了士人與地方政治的關系,讓士人與國家治理保持一致,同時使士人的文化和智力資源得到一定程度的發揮,這也是元朝對士人管理的重要目的之一。
三、因俗而治:元朝對士人日常生活中的寬松管理
元朝是多民族、多元文化并行的時代,對于不同文化的各民族和社會群體,元朝實行“各仍其俗”的統治政策。元朝對于士人這樣一個特殊的文化和社會群體,實行“因俗而治”的管理制度。除了控制士人的政治動向以外,對于士人的文學創作、學術研究、游學、游歷、職業選擇等,基本上不進行干涉。
(一)元朝對于士人政治態度的管控
前面已經說明,元代在全國范圍內設立儒戶制度,對士人進行優待與管理,實際上就是要求士人在政治上支持元朝統治。在元世祖末年和元成宗之際,元代士人管理的制度平臺建立以后,官學和書院的學官系統有效地控制了士人的政治動向。不過,在元朝因俗而治的管理制度之下,元朝在思想方面的管理比較寬松,首先,元朝對于士人懷念前朝的人物,贊美前朝制度以及遺民思想的表達,幾乎不進行限制和干涉,甚至一些元朝江南的官員也與南宋懷舊的士人關系密切,推動江南地區反思南宋政治弊端和改良政治的社會輿論。①
其次,容忍士人對于元朝統治政策的批評,對于士人維護孔子形象,呼吁實行漢法的言論比較包容。元世祖至元年間,元朝國師、藏傳佛教首領八思巴向忽必烈建議貶抑孔子,激起江南隱士的憤怒,安仁縣士人倪銼,冒生命危險,上《逆鱗疏》:
今僧人八思馬狡猾無狀,敢倡妖言,貶黜孔子為中賢,以愚惑上下,顧取一時之寵。回視孔子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其功天淵也…伏乞英斷,追回罷黜孔子中賢之詔令,中外仍舊崇祀,則天下后世稱大圣人之所為出于尋常萬萬者,豈不快哉。②
元代藏傳佛教深得忽必烈寵幸,其首領八思巴被封“國師”,在元朝地位尊崇,倪鏜的這一上書傳到大都,忽必烈的反應可想而知,史料記載:
奏入,元世祖大怒,將加極刑。皇孫救免。即日謝事南還,與臨川吳澄輩相友善。至元三十一 年皇孫繼位。冬十月起鏜至京師,謁見甚歡。鏜首以尊崇孔子為言,帝感悟,六年六月立文宣王廟 于京師…九月甲子鏜致仕居休。③
史料中的“皇孫”,指忽必烈小孫子,元成宗鐵穆耳。倪鏜上書引起忽必烈大怒,這一點可以想象,但皇孫鐵穆耳救了他,頗讓人意外。成宗繼位以后還召見他,任命官職,說明了即使元朝士人反對元朝的統治政策,但倪鏜維護的是“秀才”精神信仰——孔子,元朝統治者也會認為這屬于“各仍其俗”的范圍,對此予以寬容和支持。
第三,鼓勵士人上書議政。元初忽必烈就下詔求直言,鼓勵士人上書,元朝上書的士人較多,一般都得到元朝支持。陶宗儀記載了隱士黃如征赴京上書的情況:
至正乙酉(至正五年)冬,朝廷遣官奉使宣撫諸道,問民疾苦,然而政績昭著者十不二三。明年秋,江右儒人黃如征邀駕上書,指數散散、王士宏等罪狀,且及國家利害天子親覽其書,喜見于色,又虞如征必為權豪所中,顧近臣館谷以俟。越數日,特授江西等處儒學提舉,敕侍衛護送出都。④
材料中黃如征“邀駕”上書,反映元末奉使宣撫諸道官員不稱職的情況,得到元順帝的支持,被任命職務,護送出京。
元朝對士人政治態度進行管控,做到了寬嚴相濟,收放自如。前面列舉的是元朝士人管理的寬松方面,其實,士人對于元朝政權的政治忌憚表現比較明顯。至元二十二年江南釋教總統藏傳佛教僧人楊璉真加發掘故宋趙氏諸陵在錢塘、紹興者。③這是一個嚴重的政治事件,盡管當時“人皆知之”,但并沒有在江南引起士人的抗議。最早記載這一事件的是杭州士人周密,他在記述中,將楊璉真加稱為“楊斃”,反映了他對這一事件的憤怒,但整個記載只記事實,沒有表明政治態度的議論,他還指出楊氏發掘陵墓的時候“有省臺所委官攔擋不住,亦有臺察陳言不見施行”,為元朝政府開脫責任,將這一事件定義為楊璉真加的個人行為。①二十三年以后的至大元年,鎮江儒士郭畀到杭州辦事,十月十八日,郭畀“觀楊總統所建西番佛塔,突兀三十丈余,下以稗石甃之,有先朝進士題名,并故宮諸樣花石,亦有鐫刻龍鳳者,皆亂砌在地。山峻風寒,不欲細看而下。”②郭畀這里提到的佛塔,應是楊璉真加在發掘宋陵以后,在宋朝皇帝的尸骨之上建立的“鎮南塔”。③面對這樣一個壓迫江南的政治性建筑,郭畀的反映僅僅是“不欲細著”,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議論,反映了儒戶體制下的江南士人對元朝政權的微妙的政治態度。
(二)元朝對士人日常生活的寬松管理
元朝對于士人根腳的定義為:“學秀才的,經學、詞賦是兩等:經學是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勾當;詞賦的,是吟詩、課賦、作文字的勾當?!雹苓@里所說的士人的“勾當”包括經學和文學兩個方面,主要指士人的學術研究和文學創作。
首先,元代士人的學術研究和文學創作具有充分的自由。元代士人除了個人進行學術和文學創作以外,還有大量的集體創作活動,可以作為元朝士人創作活躍的表現。如通過燕集進行詩歌創作,從史料看,元代的燕集既有少數士人參加的燕集,元末更有大量士人參加的草堂雅集,反映了元代士人創作的活躍。元代集體創作活動還有詩社或詩會,如月泉吟社在至元二十四年(1287)在江南范圍內召集士人2735人舉行詩歌創作。應奎文會是松江府文人以文會友的組織,至正年間組織文章比賽,江南士人參加者七百余人。③可以說,整個元朝,士人之間大規模的詩文創作、書法、繪畫等藝術作品的創作,非?;钴S,這種情況與元朝對士人“因俗而治”的管理制度密切相關。
其次,元代士人管理制度對游學、游士大力支持。元代士人出游的較多,以豐富學緣,增廣見聞,提高學術水平者,稱為游學。以不甘于平庸,出游到省會或京師尋找人生機遇者為游士。元代地方官學對外地游學者大力支持,至元二十九年(1292)紹興路學制訂的“學式”中規定:“遠方士友及游學者,亦升堂會食,館以齋房寢息之具,時加點檢。既不限其來,而有故遲留及貧未有依歸者,去住亦從其便?!背擞螌W官學,大量學生還到書院、義塾、私學中游學,以增廣見聞,豐富人生閱歷和詩文創作。元朝科舉恢復以后,為了應舉而游學之風更甚,反映了元代士人自我學習、自我提高方面的積極性。 ⑦
元代游士之風也比較盛行,元朝兩個都城——元大都、元上都成為大量士人出游的目的地。士人們在京師落腳以后,各顯神通,通過上書、以文求仕、以才求仕等手段,求得京師權貴的認同與推薦,得到夢寐以求的仕宦機會。在這些士人的語境中,游京師被賦予實現人生價值的崇高意義,一些有關元上都、元大都的信息也是由他們傳播到江南各地,成為士人飯后茶余的談資。③元代游士之風的盛行,反映了元代士人在根腳低、仕宦困難的情況下,努力爭取改變自身處境的強烈愿望。
第三,元代士人管理制度不限制士人的職業選擇和生活方式。元代士人除了執行學校規定的祭祀、講書等任務以外,可以從事任何職業謀生。從史料中可以發現,元代士人擔任地方官府和官學的吏員以及財務、管理等服務人員較多,此外,士人從事的職業還有:教書、務農、經商、行醫、陰陽占卜之術等。③另外,元代士人可以根據自已的情況,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吳澄記載了江西臨川士人丁應桂的生活:
(丁應桂)戶既隸儒籍,俯就鄉邑學諭之職。又游處臨汝書院,遂與郡中諸耆宿俊彥日相親密,間或吟詠以抒懷抱,語尚平淡,不事雕琢,資稟剛直,趣操清潔,倜愷瀟散,不拘不迂。與人議論,少不合,則疾聲大呼。然聚會歡笑,浩歌暢飲,和氣春如也。①
上述材料中的丁應桂屬于擔任學官的士人,在士人中屬于上層,其生活自由、灑脫、率真。一般的士人經濟條件好的可以享受隱居生活,經濟情況一般的則需要自謀生計,有張揚個性、放蕩不羈者,也有困于生計,低調踏實者。
總之,元代對于士人“因俗而治”的管理制度,除了對于士人的政治管控以外,對士人日常生活方面的管理則比較寬松,士人的學術觀點、文學創作方面是自由的,士人游學得到政策支持,士人遠赴元大都、元上都的游歷沒有任何限制,士人的謀生方式、生活方式都由士人自己選擇,國家不加干涉。正是以上這些寬松的管理制度,給人一種元代士人個性自由的印象。
結語
元朝統一中國,構建制度平臺,將中國傳統社會精英——士人納入國家的行政管理之下,通過掌控士人的政治態度,控制社會輿論,這一點在中國歷史上尚屬首次,反映了元朝國家政權對地方社會加強控制的特征。
元朝通過分揀儒戶,將士人納入諸色戶計的國家管理模式。儒戶與地方教育機構——官學和書院的運行結合起來,由學官實行行政管理。士人在得到“免役”優待的情況下,被賦予參加官學祭祀與講書、天壽節“告天祝壽”、地方官殿謁等義務。儒戶戶籍比較穩定,士人對于官學和書院的義務同樣比較嚴格,因此,元代士人有了固定的社會活動平臺,生活穩定,成為一個比較封閉的社會群體。同時,由于元朝的學田政策,士人可以得到學田補貼支付的月供,形成穩定的利益共同體,內部凝聚力增加。元代學官重視學田經營以及士人聯合起來反對侵奪學田的學田案,反映了作為利益共同體的士人之間較強的凝聚力。
元代士人被賦予特殊的根腳,根腳低,仕宦困難。元朝通過規定地方監察官員、地方官到學校參加祭祀、殿謁等方式,促成士人與各級政府的密切交流。就國家政權來說,通過參與士人的講書,宣傳國家政策,管控士人的政治觀點;另外,通過與士人的交流,了解士人的想法與建議,利用士人的智力資源改善國家管理。就元代士人來說,他們通過講書內容來諷議時政,表達對元朝政治的看法。他們還通過與地方官、地方監察官的交流,反映國家治理方面存在的問題,提出一些對策,通過特殊的方式,參與了國家管理。
元代管理士人的目的是“貴其名而存之”,元代管理士人的模式則是“各仍其俗”中的“因俗而治”。元朝對士人政治管控的情況下,對于士人維護孔子的行為比較寬容,在士人學術研究、文學創作方面,不做限制。在士人日常生活方面,元代支持士人游學,允許士人到首都游京師,士人的職業選擇和生活方式,元代同樣比較自由,這種寬松的管理制度,則保證了士人的生存條件和文化創新的活力。
概言之,元代對于士人的管理制度,反映了中國歷史上中央集權逐步強化的趨勢。元代士人的管理制度,將士人首次置于國家行政管理之下,對于此后朝代有明顯影響。在中國政治和社會發展歷史上,形成了獨特的一章。
(責任編輯:潘純琳)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各民族相互依存關系史文獻整理與研究”(21amp;ZD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