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國知識轉型研究的問題與方法

[中圖分類號]K27；K0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25）05-0053-09

一、引言

知識轉型是一個全面而系統的過程，既指知識觀念的轉變，也包括知識標準、知識制度、知識組織、知識信念、知識載體、知識傳播方式、知識分子生活方式、知識分子自我意識的轉變。中國歷史上發生過多次知識轉型，但是最為重大的知識轉型之一無疑應該是1949年前后的轉變。國內外學界對于1949年之前知識轉型的研究成果相當多①，但是對于當代中國的知識轉型研究相對薄弱，無論是資料整理還是研究探索，都處于開拓階段。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除了具有實現民族獨立自主的政治意義之外，從知識轉型而言，可謂真正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而梁啟超不斷提及的“過渡時代”才逐漸宣告終結。當然在筆者看來，或許更要到2015年前后，整個國家農業人口占比越來越少，農業作為國民經濟的基礎的地位日趨下降，農村習俗也變得不再那么重要時，整個轉型才接近完成。由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研究方興未艾，這一重要轉折關涉的文化層面或知識層面，可能尚未被充分認識到，各種細微層面尚待深入研究。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隨著“一邊倒”成為國策，蘇聯因素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影響很大。盡管后來中蘇關系破裂，兩國政治外交出現了剝離，蘇式體制、文化依然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這就提示我們必須高度重視當代中國的蘇聯因素。另外，我們在觀察當代中國的知識轉型與文化生產時，應當充分注意到其中有由反美學蘇，再到反蘇學歐美日的轉變，并且伴隨著我國港臺地區某種文化腔調的傳入。再加上行政權力的強勢介入與倡導，以及新式傳播媒介如報刊、電視、廣播、電影的加持，人們有強烈的沖突感與嵌入感。

當代中國的知識轉型，是全面而深刻的，從國家意識形態到一般日常生活的實用知識，從學術研究到大眾文化，都有了巨大的變革。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研究的興起，對當代中國的知識轉型進行研究，也亟待提上議事日程。以下就此問題提出若干構想，不足之處，請方家批評指正。

二、當代中國知識轉型的諸多面相

（一）分期問題

當代中國的知識轉型不是一蹴而就的，可以大致分為三個時段，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改革開放前后，和互聯網興起前后。這樣的劃分，是綜合考察了政權變革、市場因素和知識傳播方式等因素的結果。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逐漸從新民主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在政治、經濟、文化、外交、教育諸領域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一改變所帶來的知識轉型，塑造了整個國家的新風貌。時任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的張瀾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致信家鄉四川的友人時說：

至講國學，首須識時，所有舊的話說，均須按照新的意義，重加分析。切不可效俗儒之所為，因襲故套，專事尋章摘句，流為封建殘余而不覺。當前我們的敵人，固為帝國主義與官僚資本主義，而封建殘渣，蘊藏內心深處，尤為大敵。竊料隨解放軍入川，必有許多新的書籍，欲望貴校多多購置，領導學生虛心學習。瀾在此亦系取學習態度，蓋深知惟有學習才能養成新的人生觀，惟有學習，才能使全國之人，燃起已將熄滅的火炬，奔向歷史的黎明。①

談到行情，須知這不僅僅是政權的變更，而是整個社會的大轉變。這里面包括一切文化類型。推想將來，愈是舊式的縉紳之家，愈將感覺動輒得咎，這便需要從思想上、生活習慣上、作風上痛下功夫，徹底改變。②

此次革命，為求得人類永久之和平，徹上徹下是一新體制，直是人自能見得出它好處，猶豫懷疑者，幸多為解釋。③

正如張瀾所說，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改朝換代，這是“整個社會的大轉變”，一切文化類型都在改變，“需要從思想上、生活習慣上、作風上痛下功夫，徹底改變”，從文化、教育，乃至人生觀，都在發生重大變革。一襲長衫與一副長髯的蒙文通，此前是講論經學、理學與道教史的，1949年后也將生產力、生產關系、封建社會等概念引入自已的歷史研究中。④

到了改革開放前后，各種觀念交織碰撞，知識轉型又呈現出另一種面貌。尤其是歐美人文社會科學重新被大量引入國內，各種思潮此起彼伏，既改變了人們的思想認知，也促進了社會變革。比如老三論新三論被廣泛引入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這在此前以考證為主的文史研究中是不太多見的，盡管其效果不盡如人意。其他社會科學也被廣泛引入人文研究。

互聯網興起后，人們的溝通方式發生了巨大變化。從新的介質到新的溝通方式，都是此前所沒有的。海量網頁數據、書籍數字化、海量文獻與數據庫的出現，堪稱人類知識史、書籍史上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此前人們是通過報刊、書籍交流與互動，互聯網使得人們可以用網上論壇、博客、微博等社交媒體進行即時交流，交流空間比紙媒時代擴大了無數倍，速度也快了無數倍。在大數據面前，很長一段時期內人文學者習以為常的尋章摘句、制作資料卡片的方式已經日漸落伍，圖書編錄卡片也被電子檢索所取代，人們對知識的查找與獲取方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互聯網、計算機的興起，還導致了人們書寫方式的變化。深度思考被碎片化知識取代，以至于回首互聯網在中國出現的三十多年，人文社會科學成果的數量可能翻倍了，但是其學術貢獻不見得超過此前十年。

AI的興起已然成為當代中國知識轉型一個非常重要的標志，可能會對人們的思考方式、知識獲取方式與知識分類產生革命性影響。人們如何與AI相處，以及人們如何整合AI的能力，變化的未來趨勢到底是什么，還有待于觀察。但是AI的來臨將會是一個知識轉型的重要契機。

可以說，當代中國知識轉型的幾種方式有時是疊加在一起的，有的已經成形，有的還在拓展，有的方興未艾，其中的復雜因素值得我們高度重視。

（二）當代中國知識轉型中的國際因素

1949年前后的知識轉型，最初在一段時期內是歐美化。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一邊倒的外交政策決定了要去歐美化尤其是去美國化，而蘇聯因素的影響開始變大，從政治、經濟、文化、軍事乃至語言層面都深刻影響了中國社會。然而隨著中蘇關系破裂，又要去蘇聯化（但是計劃體制依然延續）。到改革開放時期，開始受到美國因素的重大影響。這個不斷反轉的過程，是我們研究當代中國的知識轉型必須注意的重大節點。

蘇聯對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影響深遠，此前的相關研究更多著眼于政治、外交、經濟、軍事等層面，其實思想文化層面的變化也非常值得關注。我國臺灣學者余敏玲所著《形塑“新人”——中共宣傳與蘇聯經驗》①一書借鑒國外蘇聯研究視野，從小說、教科書、群眾歌曲、電影、勞動模范的角度，嘗試解釋什么是“新人”，蘇聯經驗如何介人中國經驗。作者本身是研究中俄關系史、俄國文化史的，能夠對這一問題進行交互研究，提示了在研究中如何關注蘇聯因素。《蘇聯英雄保爾·柯察金到中國》一文，以蘇聯作家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主人翁保爾·柯察金為焦點，探討這部以革命英雄典型為主人公的文學作品，在1949—1976年中國大陸的政治運動與社會文化中所發揮的作用。作者認為，保爾·柯察金在小說中展現出蘇聯內戰時期與敵人斗爭的頑強精神、堅韌不拔的意志以及對黨的忠貞，是斯大林時期的英雄榜樣。這樣的精神也正是這一形象能在中國產生巨大影響的主要原因。②

其實，余敏玲上文更多關注的是保爾·柯察金，殊不知《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女主角冬妮婭作為一名女性，其形象在當時的中國也深入人心，類似的蘇聯乃至蘇東文學形象還有不少。如果追溯影響了保爾的名著——帶有不少俄羅斯文學氣質的《牛虻》，考察后者在中國的影響，并將其與保爾對中國人的影響進行對比，可以呈現一個文學形象的循環交替。直至20世紀50年代，還有中國評論家批評牛虻有“民粹”色彩，其愛情至上觀念體現了“資產階級人性論”。③有些年輕人在寫信表達相互愛慕時，會引述蘇聯文學作品內容，尤以保爾和牛虻為榜樣。“蘇聯文藝中的革命戰士形象比國內文藝作品中所描寫的戰士形象更富人情味，愛情描寫也更為真摯動人。所以，自然成為我們信中常常列舉的例證。雖然我們從未點出‘愛情’二字，可雙方心中卻都是意會了的”。④初步檢索當時人的閱讀史，這些名著不僅影響了不少中國青年的人生觀，也塑造了他們的愛情觀，而且不會因為后續中蘇關系破裂而改變，甚至影響了他們一生。

20世紀60年代，后來成為著名作家、文化部部長的王蒙提到當時音樂界領導人曾告訴他，《我們走在大路上》的旋律很可能受到法捷耶夫作曲的蘇聯歌曲《莫斯科你好》的影響。王蒙本人身處邊疆時，會把某些場景與蘇聯影片中的片段聯系起來，甚至以小托爾斯泰的小說《苦難的歷程》中的話為激勵自已的精神食糧：“能夠指望的只有你的溫柔的心”。①如果從閱讀史的視野去考察東歐文學藝術在中國的影響，會發現知識轉型的豐富性。比如蘇聯作家帕烏斯托夫斯基的創作札記《金薔薇》在國內傳播很廣，影響了不少作家的文學風格②；而高爾基、法捷耶夫等蘇聯文豪的文學作品更是在國內大量傳播，不僅影響了文學創作，還形塑了不少人的人格與精神。

近代中國知識轉型研究很重要的一點，是要思考歷史主體如何結合自身需要對于外來文化進行選擇性吸收，翻譯詞匯在怎樣的文化和思想背景下產生，在政治、文化背景迥異的情況下，不同的文化在理解同一概念時伴隨著怎樣的偏差和差異。③就當代中國境內的情況而論，從王蒙的邊疆生活經歷可以推想，當代中國知識轉型的研究要關注中央與地方，內地與邊疆，南方與北方，漢族聚居區與少數民族聚居區等不同區域之間的知識傳遞與轉換。比如當時有很多文本翻譯為少數民族語言，這其中有什么樣的語義轉換，如何跟當地、本民族的語言結合，此前關注不多。如果深人發掘相關檔案、文獻和回憶錄，結合口述史料、文學素材等，可以加深對這些問題的認識。

除了前述英雄觀念外，還應將研究視野拓展到當時整個社會的方方面面。蘇聯因素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最初17年的影響可謂無處不在，不僅涉及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學術、教育、建筑、出版等領域，在思維習慣與情感層面，也有非常多的素材可供探討。即使僅僅考察技術層面所受到的蘇聯因素的影響，也有很多方面值得研究。④

再進一步，可以關注具體的群體，如留蘇學生，尤其是留蘇回國的干部群體，從個人生命史的角度深入體察蘇聯因素在其觀念塑造中的影響，如俄語、連衣裙（俄語音譯稱布拉吉），莫斯科餐廳（北京有著名的莫斯科餐廳，簡稱“老莫”，在很長一段時間成為北京青年向往的地方）等等。從觀念到習俗，研究蘇聯因素如何改變了一個人乃至一個群體；而這一群體（其中不少人擔任了我國的高層領導）又如何利用他們在蘇聯的學習經歷建設中華人民共和國，或者如何反思自己的蘇聯留學經歷，都可以成為很生動的個案，也是很有張力的研究課題。

提到蘇聯化，就不得不提到同時發生的去美國化，或者說是反美。除了在政治上對美國進行批判以外，還從社會、文化、教育等方面清除美國因素的影響，最典型的表現是大中學外語教育由英語轉為俄語。當然，說到語言的學習，當時還有計劃地安排了一些地區的中學生學習日語、法語、德語等語言，為何如此設置，也是值得深入考察的問題。

中蘇關系破裂之后，蘇聯因素在國家層面被抵制，但是已經建成的蘇聯建筑如北京展覽館、大量蘇式住宅等依然保留，展覽館還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北京文化坐標，大量蘇聯文學、藝術、教育書籍并未被銷毀，依然廣為傳播；更不要說文化因素剪不斷理還亂，真正消除蘇聯影響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隨著中美建交，美國由此前被抵制甚至污名化的對象搖身一變成為需要加強聯系、學習的對象，中美交流得以開啟、加強，大量中國學者前往美國，大量美國作品引人中國。這一過程此前一般只以小說、電視劇、留學報告文學等形式呈現出來①，尚待從個人生命史、群體生命史的角度進行梳理。由于大多數當事人還健在，故有必要進行口述史的建設，將這一復雜的過程探討清楚。隨之而來的美式教育體制、文化體制及娛樂熱點，使得此前蘇聯因素盛行時莫斯科餐廳的風光不再。

（三）學術轉型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學科建設不僅僅是知識的增減，最重要的是要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為準繩，以斯大林的社會形態學說為指引，強調階級斗爭，強調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之分野。當然，也要注意到一些學科如社會學、政治學的暫時消亡，政治學甚至兩次被取消，民族學則應運而生。在近代中國知識轉型的研究中，很多學者關注到了各種人文社會科學乃至自然科學的傳人與發展②，而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時期各個學科的命運關注不多，或者只是編著了大事記，缺乏就具體學科個案、學派、學術實踐的深度剖析，尤其是展現其中政治、學術、社會諸多因素的交錯互動。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拓展的方向，涉及傳承自民國時期的學術傳統，如何統攝進馬克思主義的學術內核，以及學術與社會的互動。③而對學科內部的研究還可以細分，比如由于蘇聯強調專家培養，故中國相繼在大學院系內部設置教研室，強化過于細分的各管一段的教學、科研機制。院系內部的一般學術活動也往往以教研室為主體進行，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此前強調通識與貫通的學術風氣，至少就人文科學而言。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回答“錢學森之問” ④ ，某種學科制度最后深刻形塑了學術發展與人才培養，最終造成了整體學術格局的局限。其中蘇聯因素起到多大作用，或許可以從學術研究的組織與學術人才的培養模式方面尋找原因，而具體的研究則有待通過具體的大學教育史去呈現。

近三十年，國內學術界對于近代中國學科分類與轉型有了不少創獲，孫宏云對民國時期清華大學政治學學科的創立與早期發展進行了深人研究。③他結合內史與外史，回顧了中國政治學的發展歷史，為理解近代學術思想觀念和行動中的歷史沉積，提供了詳實的參考和清晰的視角，對于研究當代中國的知識轉型有借鑒意義。這類學科史的研究除了要關注相關學科的內史，還需要發掘相應學校、學會的未刊檔案，結合報刊、方志、文集、日記、書信等史料，以及對學科重要當事人進行口述史發掘，才可以全面深入地揭示一個學科與學術共同體在當代中國的命運。

知識轉型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表現即研究范式的轉型，以中國近代史研究為例，先有中國革命史范式，現代化研究興起之后，出現了現代化范式，之后又有文明史范式。新的研究思路如社會史、新文化史興起之后，前述研究范式如何轉型，是值得我們深入思考的。這些范式興起之后，改變了什么，創造了什么，如何跟此前的范式互動，都是知識轉型研究的題中應有之義。

范式轉型不僅僅存在于人文社會科學領域，自然科學領域同樣存在。學術體制的建立，學術發展機制的形成，基金會的運作（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國家出版基金、國家留學基金等等的設立與運作），研究生制度、博士后制度的設立與發展，如何影響了國家科學研究的進行，如何被科研院所和高校所認可，進而成為很多研究人員的晉升之階，以及如何影響科研人員、高校教師的學術選擇，甚至如何在部分高校演化為非升即走的淘汰機制，也是值得我們去討論的。真正深究起來，這可能涉及很多人的命運。①機構的成立、刊物的創辦、學術評價機制的變革，不僅僅影響學術風氣，甚至關系到大學院系或專業的存廢，影響相關學者、學生的人生走向。

在探討這些問題時，不能僅僅停留在概念、條文的梳理上，而要結合相關檔案、書信和口述史料，研究活的機構史、刊物史，追蹤人在歷史中的命運。比如說對學科或學術研究方向（體現在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百所重點研究基地、國家重點實驗室、國家重點學科、國家重要學術工程、1995年之前教育部部評博士生導師和博士點的設立、實施、執行、發展、存廢等）的深化發展的研究，也是知識轉型研究非常重要的內容。如果以此為突破口，深人研究這些機構、學科的歷史及其產生的成果，其成果與社會的互動，都能豐富知識轉型研究。知識轉型的研究不應該僅僅從文字到文字，從理念到理念，而是要關注如何由思想轉變為行動，由行動產生了什么后果，如何與社會互動，如何改變了相應群體的命運，甚至改變了國人的命運，從活的制度研究轉向活的知識轉型研究。②大學而外，國家的整體教育機制，課程標準的出臺，各類教科書的編寫與使用，各種教育政策的實施等，都是知識轉型研究的重要命題。

與此同時，知識轉型也預示著某種社會思潮的來臨。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興起了國學熱，國學教材、國學叢書的編纂，國學機構的設立，國字號事物的復興，都值得研究。漢服、唐服的制作、設計以及它背后所體現的理念，包括網絡與現實中對于某朝某代的迷戀，以至于形成一些亞文化群體，某種程度上也是知識轉型研究應該去討論的。相對于高頭講章的學術變遷，這些大眾審美與趣味的轉型，活化在人們的衣食住行當中。小傳統如何與大傳統呼應，誰在起主導作用，都是未解之謎。

文化產品如影視劇的生產，各種報刊的創辦與運轉，以及文化人所組成的各種機構如作家協會、書法家協會、戲劇家協會，各類評獎、排行榜、榮譽的設立和運作，也是知識轉型值得研究的，他們在知識生產過程中發揮了重要的引導作用。

此外，留學生帶回來的新理念如何改變了學術生產、知識生產、學術風氣，可以對留學歸來的科學家進行個案研究，探討其如何利用新理念進行科學研究，產生了什么變化。就這一方面而言，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的梁啟超研究非常有借鑒意義。其以梁啟超為個案，透視近代中國知識轉型的來龍去脈。這比籠統地講知識轉型或者變化趨勢，更能呈現歷史的復雜性。只有充分地展開個案分析之后，再進行整合研究，才可能對當代中國知識轉型有整體把握。

（四）制度與觀念轉型

制度轉型也是當代中國知識轉型的一個重要側面。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的職官制度、工資制度、分配制度乃至補貼制度、退休制度等都是非常值得討論的題目，對此已有一些研究③，但是能夠既照顧到整體又留意細節的研究還不多。當然，分別就某地區、某職能部門、某大型企業展開其工資制度、升遷制度以及相關待遇的研究，也是很有意思的題目。這不僅僅涉及政治權力、財政問題，還涉及官員升遷、官員評價乃至社會公平問題。比如某些內部傳達的信息哪些級別的官員有權知曉，某些內部發行書籍哪些官員有權購買與閱讀，都是非常細致人微的知識流動史。

知識生產與知識流動是知識轉型的重要內容。報刊、廣播、電視劇、電影、出版物等是重要的知識載體，通過對報章內容及其傳播的分析，可以看出當時的知識傳播情景，而對報社、雜志社、電影廠、出版社的研究無疑比對單純研究載體更為深入。以相關機構的檔案為重點，發掘記者、編輯、編劇、演員的日記、書信，可以為這類研究提供較好的抓手。

彤新春利用《大公報》檔案，對《大公報》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后的轉型進行了深入研究，詳細披露了1966年前《大公報》的構成、組織及其在中外關系上所起作用。 ① 《小兵張嘎》的作者徐光耀留下了詳細的日記，“從來沒有想到給人看，很私密，很原始，蕪雜瑣碎，正所謂原生態，最大特點是真”，呈現了其1944—1982年的創作生活、情感世界與社會交往，以及一些觀念的轉變與作品的創作過程，對自己學習和戀愛的前后變遷做了非常詳細的描述。②

北京知名出版人李景慈的日記③記述了主人公的編輯出版經歷，從私營大眾書店到公私合營北京大眾書店出版社，再到國營北京出版社，細膩刻畫了一個編輯的閱讀史、編輯史與思想狀況，對研究北京出版社很有幫助。曾任學林出版社社長的雷群明留下了詳細的工作日記和師友往來書信④，為觀察一家出版社乃至上海出版界的情況提供了詳實的記錄。類似的資料近年披露很多，大量人藏各類檔案館，發掘這些私密文獻，利用多方史料進行排比考證，結合當時的出版政策、時政熱點，可以深入揭示某出版社、某地出版界的整體面貌。

當代中國處于一個新觀念不斷涌現的時代，在觀念的轉型方面，集體主義、個人主義、個人英雄主義、民族英雄、世界主義、國際主義、愛國主義、封建主義、資本主義、共產主義、革命、反革命、壞分子、黑五類、地富反壞右、又紅又專、白專道路、階級、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地主階級、大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小資情調、階級斗爭、階級矛盾、勞動改造、唯物主義、唯心主義、辯證法、計劃、五年規劃、群眾、人民、人民公社、富農、貧農、中農、公私等概念的生成與傳播都是值得重點關注的問題。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以這些觀念為關鍵詞組成的標語被刻畫在各種公共空間，提示著這些觀念需要不斷被強調，呼喊、重復這些標語、口號成為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的日常生活。其中著力提倡的正面觀念在塑造人們的言行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誰走向了反面，都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尤其是階級、唯物、唯心、人民、群眾等超級概念影響了社會的方方面面，如果將這些概念從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中刪除，可以說將無法理解中華人民共和國史。

對這些概念的生成與傳播，既需要做語義學的梳理，更需要以私密文獻如日記、書信，并輔以文學史料進行考察，看看在不同場合和文本中當事人的緊張感，著重關注概念的社會史，這是此前中國近代概念史研究不那么關注的。深人探討如何用觀念做事，如何在不同觀念的糾結之中抉擇，可以將整個概念史或觀念史研究引向深人。比如已故著名清史專家王鐘翰先生曾在日記中批評自己年幼的孩子未有大人陪伴外出是個人英雄主義③，英雄在當時是值得推崇的，可是一旦加上了“個人”的前綴，就不值得提倡了。日常生活中人們如何運用這些概念，這些概念如何反過來塑造了人們的日常生活，都還有很大的探索空間。

在考察制度與觀念轉型時，要特別注重傳統因素的制約與消解。自秦始皇確定皇帝制度后，王朝政治在中國經歷了兩千多年，帝制及郡縣制、科舉制等對于中國歷史影響深遠，哪怕經歷了近代中國近百年的過渡，封建殘余在當代中國仍有一些影響。認識與研討當代中國的知識轉型必須意識到，傳統因素的消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我們習以為常的國家觀念、家庭觀念、家長觀念、夫妻關系、父子關系、母子關系、兄弟關系、姊妹關系，以及與此相關的兩性關系、戀愛關系、婚姻觀念、身體觀念，都有一個舊傳統與新社會調適的過程。如何從原先的觀念影響中掙脫出來，又如何在社會主義社會重構關系，都是值得研究的課題。而計劃生育政策的推行也引發了社會的轉型，此前的社會是多子化，實行“只生一個孩子好”政策之后，孩子的家庭地位乃至親子關系發生了較大變化，親子平等甚至“小皇帝”的觀念開始出現。到了2015年以后，由于適婚年齡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衡，中小城市尤其是農村已成為女方市場，婚姻關系、夫妻關系、家庭觀念更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到了2020年前后，少子化甚至不婚不育的現象越發增多，這對于當代中國知識轉型可能會構成新的課題。

對于這些理念與關系，既可以利用當時的婚姻手冊、日常習俗規范、書信等資料來討論，也可以借用文學創作如小說、歌曲來呈現，涉及最新的變化還需要通過調查與口述訪談進行資料收集。不同階層與區域之間存在很大的區別，比如在農村父母的權威依然相當大，盡管有婚姻家庭制度的保障，但實際狀況如何，尚不清楚。

（五）當代中國知識轉型研究的史料問題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當代中國知識轉型研究與近代中國研究所依據的史料類型有相同之處，除了正規出版的書籍，最重要的仍然是檔案、報刊、文集、日記、書信等。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當代史研究中心整理了數十卷中國當代民間史料集刊，涉及當代各類人物的日記、筆記，以及機構檔案、會議記錄、生產隊賬本等，學界運用似乎尚不足夠。①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中心收藏了大量集體化時代的檔案、文獻，被學界廣為重視。②近代以來，受曾國藩等的影響，各色人等都留下了大量日記。日記是迄今為止最重要、可能數量也最多的私密文獻，對當代史研究來說，依然如此。當然，不少日記公開出版時存在刪節。另外，還有不少作者自印日記，比如知名作家王林的《王林日記》（十卷）、山西省左權縣政協印制的《宋樹元日記全集》（十卷）。 ③ 各地類似非公開刊印的日記、專題資料集，對各地尤其是各縣的文化、知識轉型與流動做了原生態的記錄，值得大力收集與運用。這樣也能對知識生產、傳播的整個鏈條進行詳實的討論，形成完整的證據鏈與傳播鏈。

除了日記，還有很多書信集留存，尤其是1949—2000年前后，手寫書信依然流行。知識界、文化界乃至大眾間的書信對于揭示各種知識流動、文化交流很有幫助，生動細膩地呈現了較之于公開宣示所不便表述的歷史細節。④

與當代中國知識轉型研究相關的另一種私密史料可能是內部發行的各種文本，比如新華社要參、內部發行的叢書，所謂灰皮書、黃皮書③，只允許在小范圍內傳播。這些知識本身蘊涵一定合理性，但又必須批判吸取，正意味著某種知識傳播與流動的緊張感。

白話文興起后，文字載體越來越多，小說、散文、詩歌、辭典、教科書、普及讀物、唱本、電影海報乃至電影、電視劇、廣播劇、廣播稿本身，都可以成為很好的史料。改革開放前，各地普遍興建的廣播站影響極大；而隨著互聯網的興起，博客、門戶網站甚至銷售網站、社交媒體、交流群尤其是2015年以后自媒體的發達，所承載的內容是非常好的資料。比如網絡書店會顯示圖書銷量、讀者評價，社交媒體也會有讀者評價與打分，而且數據不斷更新，其他讀者會根據評分、書評決定是否購買，作者也會根據讀者評價考慮今后寫作的改進方向。由此可以見到此前難得一見的知識傳播的細節與互動場景，了解觀念的交鋒和思想的碰撞。

如果針對各主要網絡書店平臺評論達十萬次以上的圖書展開文本、評論的收集和分析，應當可以呈現當代中國某些群體的知識閱讀風貌，這是研究知識轉型的好素材。此外，可以圍繞重點作者展開研究，比如各類暢銷書的作家、學者。即使是史學家如錢穆、黃仁宇，其著作在大陸也發行了近千萬冊。學術著作和學術普及讀物有如此海量的發行量，背后一定不僅僅是歷史知識的獲取問題，而是反映了某種閱讀潮流和趣味，也是知識轉型的重要一環。如果系統搜集各種介質的讀者評論，對于研究當代中國知識轉型與歷史傳播很有益處。當然，各種領域的超級暢銷書都值得展開研究，因為這些書籍是當代中國知識生產的核心部件。

推而言之，如果要研究某些知識群體、文化群體，可能還有必要發掘、收集他們所創建的社交媒體如QQ群、微信群，這些是研究近代中國知識轉型所未曾擁有的，當代中國知識轉型研究的史料邊界已經大大拓展，有時候稍不留意，又會轉瞬即逝，如何收集與整合本身就頗具挑戰。由于網絡數據會隨時更新以至消失，這些網絡數據的系統收集需要長期跟蹤與隨時保存，今后會成為研究當代中國知識轉型與知識傳播的重要資料。

三、結語

當代中國知識轉型是一個正在進行的過程，無論是問題探討還是史料收集都是一個有待深化的過程。AI的興起，使得這一過程更加撲朔迷離，為我們的研究展望增加了不確定性。如何借鑒近代中國知識轉型的代表性成果，吸收海外歐美近代知識轉型與蘇聯東歐研究的最新成果①，將相關問題研究導入當代中國的歷史語境和學術脈絡中，尤其將知識社會史、閱讀史、書籍史研究引人相關領域，揭示出重要歷史議題的延續與斷裂，同時梳理影響1949年前中國的各種外來因素和本土因素，揭示外來知識如何轉化、生成的復雜過程，進而推動當代中國史研究的學術創新，值得學界努力。

至于具體的切入點，正如前所述，可能需要聚焦某一時段、學科、事件、機構、群體、個體、書籍、影視劇、戲劇等進行研究。尤其要關注過渡時期與交叉地帶，在密切結合國內外局勢的前提下，發掘各類史料，結合田野考察與口述，將個案做深做透，揭示歷史演進背后的邏輯與歷史對象的活動，才能對當代中國的知識轉型有深入的解釋，在豐富的個案研究的基礎上，集腋成裘，呈現這一轉型的整體風貌。

知識轉型的研究，最終是重建人的歷史與思想方式轉換的歷史。除了將知識生產、傳播的過程解釋清楚之外，可能最為重要的是揭示歷史主體為何如此選擇，選擇之后又產生了什么連鎖反應，說明知識轉型如何促成了歷史轉型，將歷史主體的復雜性呈現出來，這才是有人的歷史，而不是平面的知識史，方能深化我們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的認識。

（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