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561.054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25)05-0216-10
“聯合國可持續發展峰會”(2012)以電影短片《歡迎來到人類世》拉開帷幕,令世人矚目。影片開場旁白振聾發聘:“這是一個物種如何改變一個星球的故事,故事的最新一章開始于250年前的英國。在煤炭和石油的驅動下,幾項杰出的發明出現了。它們點燃了工業革命…偉大的火車、汽車和公路使全球貫通?!雹偎沂境鲞@樣一個關鍵事實:19世紀英國的煤炭能源革命不僅開啟了工業化與全球化進程,更標志著人類世②的開端。這一認識促使我們對19世紀英國文學做出新的思考:身處世界上第一個工業化社會和身為人類世的第一批居民,作為敏于捕捉時代氣象和把握時代脈搏的文學家,如何表征英國作為先發國家對環境破壞的歷史責任?在轉向以煤炭為動力的全球化時代,英國文學如何表征能源轉型及其帶來的環境影響?
21世紀興起的“能源人文”,為重新認識文學研究對象、重寫文學史提供了新途徑①,也為回答上述問題提供了理論視角。在此視閾下重新考察19世紀英國文學,涌現出一系列開拓性研究,如,艾倫·麥克杜菲(Allen MacDuffie)的《維多利亞文學、能源和生態想象》,回“‘熱力學敘事’(ther-modynamic narratives)的興起”和能源話語的萌芽,分析“能量如何在社會、自然和宇宙系統中流動的故事”。②托馬斯·A ??σ 勞克林(ThomasA.Laughlin)在《霧、煤、資本主義:狄更斯的能源氛圍和人類世》中提出,狄更斯筆下的“霧”所引發的一系列隱含聯想,表達出多重意蘊:其對空氣的描繪,成為自然與社會之間新陳代謝交換的關鍵點,構建出新型的城市生物地理群落,折射出脆弱的生命-地球平衡。③高賢銘的論文《人類世時代的能源——丁尼生詩歌中的深時與化石資本》將研究范圍從小說拓展到詩歌,深入分析了《悼念集》和《茉德》等詩歌對化石燃料污染的刻畫。④
上述研究圍繞19世紀英國文學與能源、人類世之間的關聯做出了深刻思考,但大多集中在城市文學,而對于地域小說(regional novel)卻疏于聚焦?!暗赜蛐≌f”被《朗曼維多利亞小說指南》列為關鍵詞,與城市文學相對:狄更斯和薩克雷將故事場景設置在倫敦,喬治·艾略特、勃朗特姐妹、蓋斯蓋爾夫人等卻描寫外省鄉土地方,隨著城市化人口流動,以哈代為代表的地域主義盛行,表達了對鄉村的懷舊。③伊恩·鄧肯(Ian Duncan)將“地域小說”與國家身份相關聯:一種以地域或鄉土場景為特色的小說在19世紀英國盛行。國家身份內部出現危機時,地域主義小說回歸,為人們逃離歷史變化提供精神避難所。③上述地域小說研究持有一個共同觀點:地域小說寄托著田園理想和逃避現代性危機的向往。作為對此的糾正,《勞特利奇維多利亞文學指南》特辟一章,專論“地域主義文學”研究的新方向:“若將‘地方性’視為物質條件(地理環境、自然景觀、經濟形態)與生活方式和方言土語的交匯,那么‘鄉土性’(provincial)既可被視為產生于(根植于)地方性,又可被認為具有一定的可移動性?!薄啊l土’被重塑為網絡化(networked)的地方,即,地方性和全球性交織的地方”。 ⑦ (20
地方與全球的交織為從“能源人文”視閾下研究19世紀英國地域小說開辟了新思路,并提出新問題:能源和交通等物質基礎設施在“地方網絡化”過程中發揮了怎樣的作用?地域小說如何表征19世紀的能源轉型及其帶來的生態效應?作為擅長刻畫“地方感”的文學類型,地域小說如何反映全球尺度和星球尺度的生態問題?對于上述問題的探索,構成本文的研究動力。雖然煤炭在地域小說中常??此齐[形和缺場,但這卻恰恰反映出一種“能源無意識”,有賴于我們從“能源隱喻和無意識的能源選擇”③中去挖掘煤炭燃燒和能源消耗的在場?;诖耍疚膶⒌赜蛐≌f作為考察“能源無意識”的重要場域,從農業基礎設施、礦區、林區三個方面,探討地域小說對能源轉型與可持續發展的辯證思考。
一、火車與磨坊:“農業物流模式”下的基礎設施
在人類世之前,由于人類活動對地球系統的影響相對較小,“人造基礎設施被認為獨立于自然系統。然而,在過去的幾個世紀里,隨著人類活動的規模和范圍急劇擴大,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自然系統正日益(而且在某些情況下完全)受到人類的管控。”①今天,“現代性的許多基礎設施正日益暴露出其星球尺度(planetary scale)的影響,以及它們引發危險且不利后果的能力,例如全球變暖、海洋酸化和大規模物種滅絕等?!雹谄渲?,農業食品生產和運輸基礎設施是導致氣候變化危機的重要因素之一。針對此,生態批評家提摩西·莫頓(Timothy Morton)提出“農業物流模式”(agrilogistics)概念:“稱其為物流,是因為它以技術的、計劃性的、完全按照邏輯的方式來對待建成空間,因為它一味推進,從不回頭反思其邏輯。這種呈病毒式蔓延的物流模式,最終需要依靠蒸汽機和工業使其擴張和繁殖。農業物流是如此成功的農業方案,主導著地球上的農業技術,創造了超物體?!?③ “超物體”是廣泛分布在時空中、深刻影響整個地球生態系統的事件或現象,其尺度遠超人類個體感知能力。作為一種“超物體”,“農業物流模式”可追溯到12000年前美索不達米亞農業革命,隨著其基礎設施在空間上不斷擴展,碳分子流動不斷增速,對地質生態產生長久影響。在此背景下,《流動性》雜志推出??叭祟愂懒鲃有浴保ˋn-thropocene Mobilities),聚焦平衡流動性基礎設施、人類發展與環境可持續性之間關系的重要性。④上述理論為我們考察地域文學對基礎設施的表征提供了新視角。
以往研究對19世紀地域文學與城市文學的二分法,遮蔽了蒸汽動力基礎設施在這一時期地域小說中無處不在的事實。地域小說盛行與鐵路發展同期發生,19世紀40年代到19世紀50年代的英國見證了鐵路的迅猛發展,提高了煤炭使用率和能源耗量。例如,“英格蘭中部鐵路公司的起源,在于諾丁漢郡和德比郡的煤礦主渴望為煤炭開拓南方市場。因此,它構建了一個以中部煤田為中心的鐵路網絡” ⑤ ,鞏固了采礦、制造和交通運輸之間的共生關系。在煤炭轉型背景下重讀托馬斯·哈代(Thomas Hardy)的《德伯家的苔絲》(TessofThe D'Urberuilles)、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的《米德爾馬契》(Mid-dlemarch)、《弗羅斯河上的磨坊》(The Millon theFloss)等,可以發現,這些被譽為地域文學的經典作品,呈現出多重時空尺度的生態想象:一方面,通過勾畫日常生活中鄉村基礎設施,展示物流如何建立城鄉之間、地方與全球之間的連接;另一方面,通過將人類敘事視角置于地質深度時間,促使讀者對煤炭能源轉型與可持續發展問題進行深入思考。
哈代構建的小說世界“威塞克斯”(Wessex),常被視為“前現代”鄉土田園的代表,但《德伯家的苔絲》中多次出現的火車、鐵路、蒸汽動力收割機,卻顯示出鄉村與煤炭現代性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小說最令人深思的一幕,出現在弗魯姆谷奶廠安吉爾追求苔絲的那一章。安吉爾與苔絲一起去火車站送牛奶罐,從遠處,他們看到“微弱的亮光”,想起“白天這個地方,在深綠色的背景上,時不時冒出白色的蒸汽,代表著這個偏僻的世界與現代生活之間偶爾的交集”。③當他們走進車站,發現那微弱的亮光是火車站燈,“這燈光和天上的星光比起來,自然顯得黯淡,但在某種意義上,對于塔布籬牛奶廠和普通人類而言,這顆地上的星星卻比天上的星星更為重要?!?⑦ 火車站燈光對于奶廠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蒸汽火車是將山谷奶廠與城市連接的紐帶,為奶廠產品的流通打開了銷路。當苔絲看到“一罐罐牛奶被迅速裝到貨車上”,“苔絲是如此地敏于感受”,以至于思考了一連串問題:“倫敦人明天早餐就能喝上這些牛奶了,是不是?他們都是咱們從來沒見過面的陌生人,是不是?”“他們也不知道牛奶從哪里來,也想不到我們今晚受著這樣的風吹雨打,穿過這么遠的荒野,讓牛奶及時到達他們手中?!雹偬z以她樸素的直覺,敏銳地認識到鄉村奶廠被連接到更廣闊的消費交換網絡,而為這種連接提供物質支持的,就是基于燃煤的流動性基礎設施。
以煤炭為動力的基礎設施在打通城鄉邊界的同時,也將苔絲和那個時代的農民綁上了效率的戰車,成為“農業物流模式”的工具。以前用手工打谷時,苔絲可以盡情地和同伴交談,但新的“機器脫粒機的嗡嗡聲讓人無法說話,每當玉米的供應量少于正常數量時,嗡嗡聲就會加劇?!雹谒郎喩砩舷碌拿恳桓窠浂荚诓煌5仡澏?,她的雙臂獨立于自己的意識而繼續工作。在蒸汽收割機節奏的支配下,苔絲“捆麥子的動作,進行得像鐘表一樣單調?!雹坂l村農民不但失去了自主勞動的自由和快樂,而且與機器融為一體,成為了初代賽博格(cyborg)。哈代通過“威塞克斯”一隅的農業勞動場景,展示了19世紀煤炭能源轉型的時代圖景。
蒸汽驅動的基礎設施對鄉村地域的深刻影響,同樣是喬治·艾略特的小說《米德爾馬契》和《弗羅斯河上的磨坊》關注的焦點?!睹椎聽栺R契》的副標題是《鄉土生活研究》,描寫了一個遠離倫敦的外省小鎮。雖然小說創作于1869年到1871年間,但故事發生時間卻設置在1829年到1832年間,此時火車剛剛問世不久,地質學家查爾斯·萊爾(Charles Lyell)的《地質學原理》(Principles ofGeology)也剛剛出版。如此的時間設置,其精妙之處在于:將鐵路向鄉鎮的侵入、城鄉關系的改變、地質學對傳統歷史觀的沖擊等重要事件,引入小說人物之間的討論議題。作家在故事發生40年后,透過歷史“后視鏡”,回望當初人們對交通轉型及能源轉型的激烈論爭,揭示人們對其影響的認識隨時間長度而改變。
《米德爾馬契》第56章聚焦修建鐵路引起的辯論,其中,土地代理人凱萊布·高思和當地農民之間的交鋒,代表了當時眾人對待火車和鐵路的意見分歧:抵制派認為,鐵路不僅侵入“那此前牛群一直安然平靜吃草的土地,而這份寧靜從未被任何驚擾所打破”,而且“坐蒸汽火車旅行是大逆不道,十分危險” ④ ;擁護派則堅信,“你們阻擋不了鐵路,不論你們喜歡不喜歡,它總要建造?!雹郛敃r的村民無法判斷交通轉型和能源轉型的利弊,作家艾略特處在火車開通40年后,通過小說人物凱萊布·高思之口,展示火車使空間貫通、經濟聯通,將曾經與外部世界隔絕的鄉土空間與國家乃至全球貿易網絡連接。除了蒸汽火車的轟鳴外,讀者還隨小說人物凱萊布·高思一起,聽到“建造屋頂或船舶的巨錘所發出的回聲,工匠們的號子聲,火爐的怒號聲,以及發動機的轟鳴與沖擊聲”等等這些“莊嚴的音樂”。⑥所有這些“莊嚴的音樂”構成工業現代性的聲音符號,預示人類世的到來。
對工業音樂的贊美絕非《米德爾馬契》的終極立意。小說最后一章雖名為“結局”,但整部小說都將人類視角置于地球時空尺度中,展示人類視角和敘事的主觀和局限,呼應了同時代的地質學理論。艾略特在創作《米德爾馬契》之前,已經對萊爾的地質學理論③有著深刻認識,發表過相關評論,并嘗試以文學形式表達地質學思想,正如艾略特通過敘事者之口提醒讀者,精妙的歷史學家怎能漠視一個良好的契機,去指出他筆下的主人公沒有預見事態的發展?但“這座真理之礦,無論如何努力采掘,都可能比煤炭的壽命更長久。” ⑧ 艾略特以此喻示,人類生命的長度不足以準確判斷煤炭能源的后果,對其進行樂觀總結還為時過早,需要以更長遠的眼光審視煤炭轉型的影響。
與《米德爾馬契》一樣,《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也是歷史回望型小說,不同的是,將目光投向另一種重要基礎設施——磨坊。《弗洛斯河上的磨坊》出版于1860年,以19世紀30年代的磨坊廠為故事背景。從小說故事背景到小說出版的30年間,英國“發生了向蒸汽邁進的決定性轉變” ① ,煤炭成為所有制造業的命脈。“到19世紀40年代,蒸汽動力已經替代了水輪動力”。②《弗洛斯河上的磨坊》回到30年前能源轉型的歷史時刻,聚焦與水磨休戚與共的杜利弗一家在能源變遷中的何去何從。小說開篇不久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如詩如畫的農耕田園圖景:“河的兩岸遠遠延伸著一片豐饒的牧場,還有一塊塊黑黝的土地在一排排樹籬外面,還疏疏落落地矗立著去年留下的一叢叢包蜂房用的金黃色草垛…就在這座一片紅色屋頂的鎮子旁邊,麗波河這條支流的活波歡快的流水注人了弗洛斯河?!雹鄱爬ゼ也粌H擁有果園和耕地,而且依水就勢建造了磨坊,為當地鄉村居民加工和生產糧食。然而,這種自給自足的鄉村共同體可持續模式,如“二月里轉瞬即逝的陽光”④,隨著水力磨坊的逝去而一去不返。
從水力磨坊到燃煤蒸汽動力磨坊的轉型,改變了這里的一切。首先,人們普遍感覺到煤炭能源加快了世界節奏,正如姨父迪恩對外甥湯姆所說,“正是有了蒸汽機,你知道,才造成了這樣的區別:它使得輪子的轉動快了一倍,同時財富的巨輪也隨著快了一倍”。③其次,以燃煤蒸汽為動力的鐵路和輪船等交通流動性,促進了“商品的交流”③和全球貿易的興起。雖然小說以“弗洛斯河”鄉土地方為標題,但卻將其置于更廣的全球空間,正如敘事者所述,弗洛斯河“把這個古老英國小鎮的細微脈搏和整個世界巨大心臟的跳動聯結在了一起?!雹傩≌f開篇第一行就描繪了一幅多種能源形式并存和全球資源流通的景象:“乘著這強有力的潮水,黑色的船只滿載著清香猶存的杉木板、圓鼓鼓的一袋袋油菜籽或者烏黑發亮的煤塊,向圣奧格鎮駛去?!雹圻@里我們看到:潮水推動著船只,船只運載著煤炭和油料,油料種子來自俄羅斯③,煤炭來自英格蘭北部。多種形式能源并存,是能源轉型的反映;全球資源流通,是蒸汽動力擴大了鄉村經濟貿易網絡的結果。
蒸汽動力提高了磨坊生產力,促進了商品流通,還能擺脫水力受季節和天氣因素困擾的劣勢。但這是否意味著,蒸汽動力是環境友好的能源?艾略特通過敘事者感嘆當時的人們對于此問題并不關心:“圣奧格鎮的人們不多想將來,也不多想過去”,他們只活在“現在”,“而‘現在’就像是一片平疇沃野,住在上面的人們已經不再相信有火山和地震,以為明天就會和昨天一樣,過去常常震撼大地的那種巨大的力量永遠沉睡不醒了。”①然而,當小說結尾暴發的洪水摧毀了村民賴以生存的磨坊,帶走了主人公瑪吉的生命,人們才猛然發現,自然力量從未退場,只是人類的健忘讓他們忽視了洪水的風險。
依水而建的磨坊雖然本來就面臨洪水的天然風險,但河流上游修建的油廠、鐵廠、棉廠和紙廠卻加劇了洪水的破壞力。水磨坊曾經是碾米磨面的食品生產場所,也是鄉村共同體交流的精神家園,但磨坊上游的水流改道徹底毀掉了杜利弗家的谷物磨坊和家園未來。作家艾略特通過敘事者在故事發生30年后,慨嘆這種地方共同體的消失:現在人們“體會一下杜利弗這樣的老派人對這個地方的感情,也是很難的。他的全部記憶都凝聚在這里,在這里的生活就像一個用慣了的、手柄光滑的工具”。?人們一旦失去了與土地的連接,就忘記了對土地的責任。小說結尾的洪水淹沒了一切,如此悲劇性的情節設置并不是為增強戲劇性效果,而是對放棄水力磨坊作為食品可持續生產模式的可能后果做出警示。艾略特對磨坊等農業基礎設施及其帶來的環境影響之所以描寫得如此細致真實,源于她深人田野調查獲得的一手信息。①艾略特對磨坊溪流、潮汐河流和水權爭議等鄉村河流系統越是深人了解,越是對煤炭能源后的鄉村未來憂心忡忡,而《弗洛斯河上的磨坊》就是對這份憂思的文學表達。
二、廢礦區:過度采掘與“幽暗生態”
煤炭點燃了英國工業革命的熊熊巨火,促進了鐵路等一系列基礎設施建設,但煤炭燃燒釋放的二氧化碳不僅造成當時的空氣污染,而且由此開啟了依賴于采掘工業的生活方式和生產方式,帶來人類世的長久影響?!榜R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一些最尖銳的評論是針對采礦業這一典型的采掘工業?!薄皩τ隈R克思來說,采掘工業以及資本的破壞性影響不僅限于對血肉的浪費,還延伸到對原材料的浪費”。②英國是第一個全面依賴于采掘工業的社會,先行開始對人類未來資源的剝奪。
19世紀英國地域小說的故事場景常常設置在廢棄煤礦、銅礦、采石場等被過度采掘的區域,這些開采區在為英國工業發展提供能源和動力的同時,將礦產開采區變成生態脆弱帶,不僅使其面臨嚴峻的環境危機,而且帶來全球氣候變化和不可再生資源危機。在《呼嘯山莊》(Wuthering Heights)和《弗羅斯河上的磨坊》中,采礦遺跡、堆積如山的廢料、以及荒蕪貧瘠的煤礦區等場景反復出現,并非僅僅作為故事背景,而是承載著象征含義,共同勾勒出被采掘活動嚴重影響的生態地貌,寓示了人類生命的繁衍與生態地理之間的密切關聯,表達了對資源枯竭和不可持續的擔憂和焦慮,預示了提摩西·莫頓提出的“幽暗生態”(dark ecology)意識。“幽暗生態”意識首先表現為憂郁和抑郁③,這是因為,長期按照“農業物流模式”行動的人類,曾堅信人類高于一切,卻終究會認識到其對自然的干預會被反饋,所有的事物都處在共存的反饋回路之中。 ④ (20
《呼嘯山莊》的故事發生在英格蘭約克郡。在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e)寫作該小說的年代,該地區是著名的產煤之城。約克郡靠近謝菲爾德、利茲等正在崛起的世界級工業城市,承擔著為其發展提供能源的任務。小說第三章描繪了敘事者穿行于滿目瘡痍的山坡,目睹被開采所改變的地貌:“地面的凹凸不平:至少,許多坑是被填平了;而且整個蜿蜒的丘陵——石礦的殘跡”。③這里暗示過度開采對自然景觀的暴力改造,而這種改造打破了土地的自然循環?!昂魢[山莊”的主人希刺克厲夫(Heath-cliff)從被剝削者到剝削者的身份反轉,是資本原始積累的具象化,助其轉化的核心在于對“底土”(subsoil)的掌控。
“呼嘯山莊”常被當作與“畫眉山莊”相對立的地理景觀及其所象征的人物性格、社會形態和情感方式進行探討。這些對“呼嘯”的隱喻層面分析固然非常重要,但“呼嘯”本身首先是生態現象。《呼嘯山莊》開篇不久,便通過敘事者洛克烏德闡明“呼嘯”之題意:“呼嘯山莊是希刺克厲夫先生的住宅名稱?!魢[’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內地形容詞,形容這地方在風暴的天氣里所受的氣壓騷動。的確,他們這兒一定是隨時都流通著振奮精神的純潔空氣。從房屋那頭有幾棵矮小的樅樹過度傾斜,還有那一排瘦削的荊棘都向著一個方向伸展枝條,仿佛在向太陽乞討溫暖,就可以猜想到北風吹過的威力了?!?⑥ (204號而這段話的另一譯本,將第二句翻譯為“‘呼嘯’描繪了一種喧囂紛亂的氣氛,那就是山莊完全暴露在狂風暴雨的肆虐之下?!雹?/p>
只有將上述兩版翻譯相結合,方能理解“呼嘯”所包含的“氣候/氣氛”的雙重含義,進而揭示小說所表達的“幽暗生態”意識。勃朗特對“呼嘯”的文學表征,不僅是對約克郡地域生態特征的刻畫,更是將其作為地球體系“總體性”氣候的局部表現,正如艾德琳·約翰斯-普特拉(AdelineJohns-Putra)在《氣候與文學》導言中指出,“在19世紀,無論是對天氣的個體親身體驗還是對地域氣候的地方觀察,都將氣候作為星球現象的概念?!雹谶@種暴虐的生態現象塑造了地方方言——wuther-ing,顯示出人類文化與氣候歷史之間、情感和天氣之間的深度糾纏,也預示著煤炭燃燒對氣候系統的長期影響。
“呼嘯”所代表的氣候暴力,與情感暴力、資源采掘暴力之間存在隱喻性同構??駸岬摹耗б话愕哪兄魅斯4炭藚柗蜻@一角色,被小說明確比喻為“荒涼的丘陵產煤地區”,與住在畫眉山莊的林頓(EdgarLinton)形成鮮明對比:凱瑟琳“看出來她這兩個朋友氣質的截然不同。猶如你剛看完一個荒涼的丘陵產煤地區,又換到一個美麗的肥沃山谷?!雹鄄擅簠^的荒蕪不育,暗示了過度開采及對大地的剝奪所帶來的生態后果,點明了煤炭經濟的生態代價。希刺克歷夫作為采煤區的化身,好似在地下深層長期沉淀積累了巨大的潛在能量,激情炙熱、火星四濺、隨時會將山莊付之一炬。盡管凱瑟琳以“我就是希刺克厲夫”的吶喊表達兩人靈魂的同質同頻,但這種如煤炭般熾熱易燃的激情,耗盡了彼此的熱情,燃盡了彼此的生命。他們的幽靈在呼嘯山莊徘徊縈繞,成為“幽暗生態”的象征。
同樣,《弗羅斯河上的磨坊》也以開采區的廢棄景觀,象征不可再生能源枯竭與人類再生產危機之間的關聯,具體表現在以下五個方面:一是,女主人公瑪吉和菲利普秘密約會的地點,是在磨坊附近的一片“廢棄了的采石場”?!斑@個被稱為‘紅塢’的地方”④,其英文the Red Deeps亦有“深淵”之意。該小說多處使用“枯竭”“空洞”等詞匯,形容這個被人類采掘留下的地球傷疤。小說沒有具體說明此采掘區的礦種,但這里地處林肯郡(英國最富有鐵石的地方),土呈紅色,可以大概判定是鐵石采掘區;二是,醒目的紅土既是采掘留下的見證,又是引領哥哥湯姆踏人采石場,發現瑪吉私密約會的線索?,敿c菲利普的戀情曾在廢棄的采石場短暫地萌芽,卻被父權干預而無情斬斷;三是,瑪吉每次與菲利普約會,都覺得眼前的歡樂短暫,都讓她“覺得自己的未來可能比過去還更糟糕” ⑤ ,由此暗示紅色“深淵”這一枯竭之地將導致生命連續性的斷裂。小說結尾,年輕瑪吉被洪水吞噬的生命,驗證了紅色“深淵”的寓意;四是,失去了瑪吉的菲利普徘徊在廢棄采石場的“那片樹林里,在那里,已被埋葬了的歡樂依然徘徊不去——就像一個頻頻來訪的幽靈。”⑥通過這種描寫,小說將人類個體的情感記憶與自然的生態記憶相互交織;五是,帶走瑪吉生命的那場滔滔洪水,絕非單純的自然災害,而是煤炭過度采掘造成生態失衡的惡果?!陡チ_斯河上的磨坊》的結尾,敘事者站在故事發生五年后的未來視角,俯瞰這片曾被洪水吞噬的土地,發出如下警告:“大自然總會修補它的創傷——然而并非全能修補。”③這句話預示了拉圖爾(Bruno Latour)在《面對蓋婭:新氣候政體八講》(Facing Gaia:Eight Lectures on theNew Climatic Regime,2017)中提出的觀點,即,所謂的地球穩定系統,在人類世已經坍塌。地球女神蓋婭,遠非萬能女神,無法修復人類對地球的肆意破壞。
英國在境內采掘的同時,還將采掘工業向海外擴張。為謀求自身發展,英國將他國變為自己的能源產地和殖民地。英國在殖民地瘋狂采掘后,運走有價值的能源材料,留下被破壞的自然環境,使這些地區淪為“犧牲地帶”(sacrifice zone)?!盃奚貛А笔怯灾趁裰髁x控制自然的一種方式,本質是一種單邊利益關系①,即,英國獨占資源收益,卻將生態危機的風險結構化轉移到其他國家。《弗羅斯河上的磨坊》提到,英國的旅行書籍“甚至把想象的天地擴展到了贊比西河”②,歷史證明,這些19世紀的想象地理為英國對非洲的資源剝削提供了知識預備和先遣。在艾略特創作《弗羅斯河上的磨坊》時,英國探險家利文斯通(David Livingstone)已經踏上“贊比西探險”征途(1858-1864年),為英國采掘業向非洲擴張鋪墊了道路?,旣悺ひ聋惿住げ祭椎牵∕ary Elizabeth Braddon)的《奧德麗夫人的秘密》(Lady Audley's Secrect)、安東尼·特羅洛普(Anthony Trollope)的《約翰·卡爾迪蓋特》(John Cal-digate)等維多利亞時期小說,都描寫了英國在海外殖民地榨取自然資源為其帶來源源不斷的財富。今天,全球北方對“全球南方”的資源剝削和氣候非正義,可視作19世紀英國生態殖民主義的延續和再演,而19世紀英國地域小說,亦可視為對其進行記錄和揭露的文學檔案。
三、“林地居民”:擁抱“共存邏輯”的生態共同體
19世紀地域小說不僅僅揭示問題,更關注一種有別于化石能源驅動的生活方式,挑戰將自然視為可被開采資源的榨取主義(extractivism)邏輯。正如提摩西·莫頓提出,“藝術是來自未來的思考”,想象的是未來的共存邏輯。③具體做法是,在多個尺度上思考和感受生態現實,將人類與非人類的關系視為“喜劇的共存感”。④雖然“農業物流模式”曾經將人類與非人類的“共存邏輯”壓抑到“無意識”的深淵,但“共存邏輯”一直在黑暗中閃耀著微光,文學家敏銳地捕捉到這些隱約閃爍的光芒,將其編織成希望的篇章,以期照亮人類可持續發展之路。
以《林地居民》(TheWoodlanders 1887)、《綠蔭樹下》(Under the Greenwood Tree 1872)等一系列“樹木書寫”③為代表的地域小說,在煤炭現代性使礦區、鐵路等迅速擴張、森林退居邊緣的背景下,反其道而行之,將森林重新置于敘事中心,通過聚焦地方尺度的生態系統,讓讀者沉浸式體驗人類與非人類的相互交織和依存,展開地球尺度的生態共同體想象。雖然在現實主義主導19世紀文壇的語境中,將“人物”置于前景是當時文學作品的普遍特征,但哈代將“環境”與“人物”平等并置,將非人類視為生態網絡中具有能動性的“行動者”,顯示了前瞻性的生態意識。哈代的林地小說一方面反映資本主義現代性和商品邏輯對能源采掘區鄉村共同體的威脅,深刻批判資本主義剝削;另一方面,將林地想象為超越資本邏輯的生態共同體,彰顯“林地居民”多物種共存的生態意義,探索綠色可持續發展的可能途徑。
哈代的《綠蔭樹下》通過反復將人類與樹木進行類比與關聯,或者采用樹木視角敘事,暗示人類與非人類的平等和交織關系。例如,唱詩班中的一個成員名叫“托馬斯·樹葉”(Thomas Leaf);威廉·杜威(迪克的祖父,唱詩班提琴手)更是通過身邊的橡樹獲得了某種莊嚴的感覺:“夕陽為他投出至少30英尺長的巨影,那巍峨的輪廓向東延伸,最終他的頭影落在一棵古老而雄偉的橡樹樹干上?!雹蹣淠咀鳛榕c人類共存的生命形態,比人類存在的時間和空間尺度更長更廣,這種特質還體現在樹冠高度的敘事視角。在“采堅果”一章中,迪克鉆進一條林間小路,他“通過一個兔洞式的入口,進入一片榛樹林。他縱身而入,沒入樹叢中,沒過多久,唯有樹林各處不時傳來的樹葉窸窣與嫩枝斷裂聲,才證明他的蹤跡?!雹僭凇恫擅邸芬徽?,迪克“穿行于林間小徑后半段時,唯有棲息在枝頭的鳥群被驚起的撲翅,標記著他的行進軌跡。”②在這兩個場景中,人類角色不是敘述中心,而樹木和鳥則成為感知主體。小說通過樹木尺度嘗試突破以個體人類生命為中心的尺度局限。這種策略在小說中處處可見,例如,在迪克與范西訂婚的場景中,哈代借助樹木來測量馬車歸途中的時間:“直到離開海濱大道,經過20棵樹”,“迪克在第21棵樹旁說道。”③樹木成為比個體人物主觀時間感知更精確的敘事計時器。
《林地居民》在敘事形式上采用人類和非人類的多聲道方式,敘事焦點在人類與非人類之間流動。小說標題“林地居民”既指人類,也指非人類,更確切地說,非人類與人類都是該小說的“人物”。小說第三卷開頭乍看只是一個簡單的場景描述,但其實卻另有深意:“這段時間是林地人生活中沉悶的間歇期;但與之形成對照的是,林地自身生命中的大型活動——這是冬末伐樹季剛結束、剝樹皮季尚未開始的間隙,森林里所有樹干內部,樹液正像被液壓升降機驅動著一般,開始涌動起來?!雹茉谶@里,人類和非人類互換了位置:當人類基本處于靜止狀態時,樹木卻依然活躍,樹干中的汁液是其主要生命源泉,林地本身也自有“大型活動”上演,樹木成為生態系統的主體。林地生態圈的活動持續不斷,活力經久不衰,人類與非人類都是“行動者”。
《林地居民》并非倡導回歸生物地域主義所主張的靜態封閉發展模式,例如,木材商人喬治·梅爾伯里投資和修建港口,將林地與全球貿易網絡連接,但“林地居民”沒有被資本邏輯所裹挾,而是依然堅守彼此負責、相互信任的共同體精神和對林地的可持續性管理和使用。小說中多次描寫賈爾斯·溫特伯恩如何細致地照看發酵中的蘋果酒,空氣中彌漫著果香與酵母的味道,這些場景展現了一個以季節節律、身體經驗與地方知識為基礎的生產模式。小說開篇描寫理發師經過這個村落時聽到“蘋果酒發酵的嘶嘶聲”,聞到“果渣氣味”,猜到“這里居民的職業”。 ⑤ 《林地居民》中的蘋果酒發酵并不只是鄉村生活的背景細節,而是體現了人與自然之間基于物質交換的互惠性聯系以及能量循環流動。這在馬克思的物質變換理論(Metabolism)觀照下,顯示出一種希望向度?!傲值鼐用瘛彼鶑氖潞鸵娮C的微生物發酵和萌發新物質的過程,與19世紀路易·巴斯德(Louis Pasteur)微生物研究共鳴,小說由此展演了微觀尺度上的“物敘事”。將發酵這一生物化學過程與馬克思的物質變換理論聯系起來,可以看出兩者都涉及物質轉換和能量流動。馬克思指出,“勞動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間的過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中介、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過程?!雹迍趧硬粌H僅是人類力量對于非有機自然的單方面控制,而是人與自然之間能量轉化的過程。發酵行業能夠轉化生物資源、支持廢物利用、減少環境影響,可見,哈代以文學形式印證了馬克思物質變換理論中包含的循環經濟思想和對可持續發展思想的探索。
如果19世紀煤炭經濟的本質是將自然物化為資源的邏輯,而哈代則賦予樹木生命力、感知能力和行動力,使它們成為敘事的“人物”。在森林里,能量的體現不是通過燃燒和轉化,而是通過生長、流動、共生,與當時的“煤炭現代性”形成了鮮明對比。以《綠蔭樹下》和《林地居民》為代表的地域小說聚焦林木地區,一方面記錄了自然被資本的逐漸圈占以及被商品邏輯的滲透;另一方面,描繪了人類與樹木的深度糾纏和生態互惠,以及抵抗商品化的生活方式。因此,地域小說表達的不僅僅是對前資本時代田園生活的懷舊,而且為讀者呈現出一種有別于榨取主義的生態觀,以及人類與自然之間關系的另一種可能。
結語
21世紀全球環境危機的種子,早在19世紀英國煤炭能源轉型之際,就已悄然種下,并隨著氣候變化逐漸暴露其生態惡果。作為煤炭能源轉型的見證者和親歷者,19世紀英國作家始終站在時代前沿,通過地域小說探討煤炭現代性的悖論,其所展示出的洞見,與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所表達的生態觀形成對話。正如《共產黨宣言》中寫道,“自然力的征服,機器的采用,化學在工業和農業中的應用,輪船的行駛,鐵路的通行,電報的使用,整個整個大陸的開墾,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術從地下呼喚出來的大量人口——過去哪一個世紀料想到在社會勞動里蘊藏有這樣的生產力呢?”①馬克思和恩格斯在1848年就準確預言了工業現代性與可持續發展的辯證關系:煤炭能源及其驅動的現代交通和通訊基礎設施在產生巨大生產力的同時,也帶來對地球的破壞和生態的退化。
雖然19世紀英國尚未使用“可持續”概念來探討自然環境與社會發展速度之間的沖突,但19世紀時代話語中已經顯現出“人類世”危機意識的雛形輪廓,地域小說在其中做出重要貢獻。如果說早期生態批評將地域文學作為生物地域主義的注腳,那么,能源人文視閾下的地域小說,則呈現出多重時空尺度上的、辯證的生態思考:一是展示蒸汽驅動的農業物流基礎設施促進了空間聯通和貿易暢通,為鄉村地方經濟發展提供了支撐;二是將人類敘事置于地質深度時間中,提醒讀者關注煤炭使用對于氣候變化的累積效應,以及人類與非人類的深度糾纏;三是聚焦礦產開采區的情感地理,表達對過度開采、資源枯竭和不可持續的擔憂;四是作為文學檔案,記錄、見證和揭露了英國對全球氣候變化負有的歷史責任;五是將共存邏輯和關懷倫理作為可持續發展的條件,想象了生態共同體的新空間。
總之,19世紀英國地域小說以文學形式進行的思想實驗和倫理實踐,在鄉村地方經濟發展的微觀關切與地球生態的宏觀視野之間建立了橋梁,不僅為那個時代的讀者發出了人類世預警信號,也為今天深陷氣候危機的我們提供了理解當下、探索未來的資源,對于我們思考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綠色低碳可持續發展具有特別的意義。
(責任編輯:潘純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