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分配何以推進生活垃圾分類收集精細化

[中圖分類號]C91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25）05-0139－10

一、問題的提出

社區中的垃圾分類投放與分類收集對于源頭減量和提升整個城市的垃圾分類水平發揮著基礎性和決定性作用。2019年2月，住房和城鄉建設部要求全國地級及以上城市要全面啟動生活垃圾分類工作。2020年11月，在重點城市“先行先試”總結試點經驗的基礎上，住房和城鄉建設部等12部門聯合印發《關于進一步推進生活垃圾分類工作的若干意見》，要求力爭再用5年左右時間，地級及以上城市因地制宜基本建立生活垃圾分類投放、分類收集、分類運輸、分類處理系統。以此為標志，覆蓋投放、收集、運輸、處理全環節的生活垃圾分類工作在地級及以上城市全面展開。最近幾年，各地在建立生活垃圾治理體系上初見成效：有關生活垃圾分類的政策體系逐步完備；分類投放收集硬件設施和運輸體系逐步完善；垃圾分類處理基礎設施建設穩步推進；垃圾分類資源化利用水平逐步提升；居民分類投放水平大幅提高。與此同時，也應該看到，城市社區的生活垃圾分類工作至今仍存在干濕垃圾混裝、分類不準確、可回收物分類收集率有待提高等問題。這些問題看似微小，實則已成為制約社區垃圾分類邁向精細化的瓶頸。由此，深人調查城市社區生活垃圾分類投放和分類收集的具體過程，描述相關行動主體的日常行為及其邏輯，深入剖析原因成為不可或缺的重要工作。

二、文獻回顧與分析思路

自中央政府開始強力推行新一輪城市垃圾分類以來，各地紛紛完善政策體系，政府相關部門、垃圾回收與處置企業、社區居委會、物業單位、社會組織等不同主體紛紛探索提高垃圾分類投放和回收的策略、方法。經過近幾年的政策實踐，由政府主導、多元社會主體參與的，注重垃圾源頭控制、分類收集和清運，垃圾處理無害化、資源化、產業化的垃圾治理格局已初步形成。

（一）垃圾分類的政策邏輯與主要模式

近年來，學術界加強了垃圾分類政策的歷時演變研究和不同主體的行動研究。在政策試點階段，一些地方政府會根據資源條件和制度環境靈活選擇行動策略，實現一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次優績效”目標。①中央政府、試點地區、非試點地區分別扮演上位協調、示范引領與對標競爭的行動者角色，并在政策試驗不同階段采取差異化的策略以應對任務和情勢的變化。②在垃圾分類政策實踐中，地方政府、市場和社會分別遵從不同的行動邏輯。有研究發現，隨著垃圾分類實踐的深化，三類主體的行動會從低層級的內部協同轉變為較高層級的系統間的互嵌協同聯動。 ③ 還有研究者以縣域范圍內的生活廢棄物分類實踐為研究對象，分析基層的政策執行過程和社會動員方式。政府需充分考慮基層社會中業已存在的市場、自治力量和非正式制度，并與之結合形成建設性的互動關系。④這些研究有助于理解垃圾分類實踐的宏觀脈絡和政策邏輯。

當前，中國城市生活垃圾分類實踐大致分為單一線下分類模式、線上平臺回收模式和互聯網 + 智能設備/設施組合模式三類，不同運營模式的投入重點和盈利模式也不盡相同。③以市場與技術為分析框架，城市垃圾分類實踐可劃分為傳統型、市場主導型、技術主導型、市場與技術共同發展型等四種類型。⑥一些地方政府嘗試以購買服務的方式，與環保科技公司合作，借助手機應用軟件將回收公司嵌人居民家中，并以環保金作為激勵，從而建立一種前端簡約、過程監管、后端產業化的城市社區垃圾回收模式 ⑦ ，但尚無法全面了解環保公司與社區居民之間真實互動過程以及不同主體的理性考量。

（二）社區層面分類實踐的微觀研究

社區是生產與治理生活垃圾的基層單位，也是多元主體合作開展垃圾綜合治理的空間。③學術界密切跟蹤社區垃圾分類的最新實踐，圍繞治理過程、制約條件、影響因素等主題，展開多視角、多層次的經驗研究。在社區治理中，垃圾分類議題具有中度利益相關、弱專業化和強社會化的屬性，居民的持續參與受國家正式制度和社區非正式制度情境的雙重影響。③基層政府的行政動員和居民的多元參與過程呈現出多種樣態。@在同一城市不同社區之間，甚至在同一街道不同社區之間，居民參與垃圾分類的水平都存在一定差異。研究者比較大型流動性社區、中型成長性社區和小型單位制社區后發現，以社會網絡、信任和互惠規范為核心內容的社區社會資本能較好解釋社區之間的差異。①還有研究從居民個體動機層面分析居民參與垃圾分類的群體差異。城市居民參與垃圾分類的動力可以歸納為認知動力、規范動力、情境動力和政策動力四種類型，按照驅力和誘因兩類動力來源的強弱，居民的垃圾分類實踐可以被劃分為四種類型并表現出不同特征。 ① 有研究者通過分析城市生活垃圾分類回收項目的失敗案例提出，政府、市場和社會“一主多元”協作模式失靈的重要原因在于：基層政府的包攬式思維和工作模式，垃圾回收市場供需結構性失衡，相關環保企業單純依靠政府補貼而非進行市場化運作。②也有研究者分析“關鍵群體”在社區垃圾分類實踐中的形成過程與發揮作用的社會機制，“關鍵群體”作為自下而上的自治力量，可以彌補政府與市場合作的不足。 ③ 還有研究指出，基層行政力量在吸納民情的基礎上，可以通過情感治理結合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從而實現對社區垃圾分類的有效治理。④

城市社區垃圾分類的一個關鍵問題是低價值廢棄物的分類收集利用，由于受制于回收技術與成本問題，回收人員和相關企業往往不愿意收集低價值可回收物。③城市社區垃圾分類能夠維持有效運轉，在很大程度上依賴物業服務企業的保潔員工開展桶邊督導、二次分揀、垃圾駁運等工作，這也導致企業人工成本偏高。③人類學者關注到物業公司工人在垃圾分類項目中的特殊地位。在垃圾分類項目中，清潔工人作為街道、社區、物業公司與居民之間的中介者，扮演著關鍵行動者的角色。清潔工人的“二次分揀”對于提升垃圾分類水平發揮著重要作用。③有研究者聚焦城市青年群體垃圾分類行為的意義世界，基于社會時間視角，一些青年缺席垃圾分類活動為了延長個體自我時間的長度，一些青年積極參與垃圾分類活動實質上在建構自主性的時間，以凸顯自己作為“有閑”階層的身份歸屬和社會地位。③

（三）簡要評論與本研究的思路

綜上，近年有關垃圾分類政策實踐的宏觀過程和結構研究，詳細闡明了新一輪垃圾分類運動的政策邏輯以及政府、市場和社會扮演的角色，但對不同地區的具體實踐細節缺乏詳細描述、歸納和闡釋。有關社區垃圾分類實踐的微觀研究大多聚焦于基層政府的動員策略和居民參與水平，重點關注分類投放環節之前的各種行動過程，對分類回收環節的研究相對薄弱。不僅如此，許多相關研究隱含著居民個體主義式的問題歸因或社區與居民互動的歸因傾向，即把垃圾分類中的問題聚焦于居民個體的認知、動機、行為習慣等因素，或聚焦于社區與居民的互動模式。從人類學的整體主義和過程視角出發，未能深人刻畫社區結構和生活垃圾治理過程的研究不免會陷人預先的假設而忽略更為實質性的問題。

若不能深入社區長時間觀察，就不可能深刻理解社區垃圾分類與回收中的各種具體過程及其隱藏的根本問題，就難以深人理解社區居委會、物業企業、居民等不同行動主體的互動過程及隱含其中的行動邏輯。自推行強制垃圾分類政策以來，城市社區中的垃圾分類投放和分類收集的具體情況如何？物業企業、居民群體、社區居委會圍繞垃圾分類是如何行動和互動的？各類行為主體的行為邏輯如何？為了研究上述問題，2020年9月至2024年9月，筆者以北京市D區A社區的垃圾分類實踐為研究對象，采用人類學的參與觀察法獲知不同時段社區垃圾分類實踐中的關鍵事件，并在不同時間點訪談物業職工、專職分類員和相關居民。本文的經驗資料來源于對A社區長時段的參與觀察和系列訪談。本文擬先敘述案例社區及垃圾分類站點建設的基本情況，然后敘述垃圾分類回收實踐經歷的兩種主要模式及其調適過程，最后分析社區垃圾分類實踐中隱含的三種不同行動邏輯，并指出其中的政策意涵。

三、案例社區及其垃圾分類站點建設過程

自2020年5月開始，北京市實施新修改的生活垃圾管理條例，因地制宜地建立和完善社區垃圾分類投放、收集、運輸體系，加快推進垃圾處理設施建設，充分發揮黨政機關和社會單位強制分類的帶頭作用。在街道和社區層面，加大相關政策宣傳，充分發揮社區黨員和回社區報到黨員、社區志愿者、第三方機構、專職分類員的示范引領作用，通過入戶宣傳指導、加裝自動語音提示裝置、宣傳屏普法、積分兌換、桶前值守等多種方式，引導和督促居民積極參與垃圾分類，提升分類水平。

（一）案例社區的基本情況

A社區是北京市D區人才公租房社區，地處D區和P區交界處，包含A1和A2兩個院區，分別位于一十字路口的東南和西北。A1小區有7幢高層住宅樓，A2小區有5幢高層住宅樓，主力戶型為50至60平方米的一居室或兩居室，每套房屋都配有獨立廚房和衛生間。房租價格比周邊商品房便宜1000元左右。居民自2019年11月底開始辦理人住。兩個院區由同一家物業公司運營。起初兩個院區由毗鄰的一個社區居委會代管。2021年，街道開始籌建A社區居委會，并于2022年10月下旬正式成立社區黨支部。A社區黨支部、社區居委會、物業公司服務中心、物業公司員工宿舍、垃圾中轉站均設在A1小區。

A社區兩個院區合計有2400余戶，社區常住人口約7000人，主要以1970年代至1990年代出生的中青年群體為主。這些中青年人通常具有本科或本科以上學歷，其中不乏博士研究生畢業的專業人員。社區家庭居住模式大致分為四類：一是單身男性或女性獨居；二是一對夫妻或男女朋友共同居住；三是由父-母-子構成的核心家庭一起居住；四是一個核心家庭外加一個老年人共同居住，老年人通常是青年夫婦的父親或母親，平時負責照顧年幼的孩子。由于人才公租房具有周轉房性質，經常能看到住戶搬進或搬出。

在A社區居住的中青年群體，基本不會收集并販賣自家產生的可回收垃圾。其中緣由可能有二：第一，中青年群體都有較為穩定的工資收入，他們不會看重賣廢品這點微利；第二，由于居住生活空間有限，即使有一些人想積攢廢品售賣，在空間上也不允許。2022年底至2023年初的一段時間，街道在小區門口安排了一輛廢品收購車。但是，由于長時間收不到什么物品，這個收購車很快被撤走了。與一般老舊小區相比，絕大多數A社區的住戶都把低價值的可回收廢品投放到垃圾站。每天早晚，小區垃圾站都會放置許多可回收的物品——如紙殼、塑料瓶、破舊家具、衣服、鞋子等等。當然，也會有極少數老年人到垃圾站撿拾紙殼和礦泉水瓶子。

（二）垃圾站點的建設及改造升級

AI和A2小區垃圾站點建設和改造升級是同步推進的，此處僅以A1小區為例介紹垃圾站點完善過程。A1小區原有兩個垃圾站點，分別位于小區東側和西側。2020年至2023年8月，隨著入住居民的增多，在物業公司操持下，垃圾站點經歷了三輪改造或擴建。首次擴建是增加了其他垃圾桶的數量，以滿足垃圾總量增大的需求。其次是安裝遮雨棚，在遮雨棚正面位置張貼“社區生活垃圾分類投放指南”宣傳圖。最后，將小區西側站點的遮雨棚拆除，換裝能自動開關門的垃圾分類箱，放置不銹鋼制的可回收物垃圾箱。此外，物業公司還曾為垃圾回收站安裝聲控電燈、聲控語音提醒裝置，放置防污防滑地毯等。

截至2024年8月，小區東側垃圾站點設施如下：1個可積分兌換的分類驛站，但從未被正式使用過（下文予以說明）；一個帶雨棚的可容納10個垃圾桶的垃圾分類站，紅色有害垃圾桶、藍色可回收物桶、綠色廚余垃圾桶各1個，黑色其他垃圾桶7個；2個淺藍色舊衣物收集箱；還有2個不銹鋼制成的可回收物網箱。小區西側垃圾站點設施如下：2套可自動開關的箱式垃圾分類站，可容納10個垃圾桶，其中有害垃圾桶1個，可回收物桶2個，廚余垃圾桶1個，其他垃圾桶6個；2個舊衣物收集箱；4個不銹鋼制可回收物網箱。

除東、西兩個垃圾站點之外，A1小區還有1個可回收物中轉站和1個其他垃圾和廚余垃圾中轉站。可回收物中轉站位于小區東北角的停車場邊緣，垃圾分類員會把所有可回收的資源集中到這里進一步分類。其他垃圾和廚余垃圾中轉站位于3號樓和7號樓之間，這里擺放著大約30個黑色的其他垃圾桶，還有六七個廚余垃圾桶。由于廚余垃圾桶內經常有塑料袋和不符合規定的物品，因此垃圾分類員要在這里重新進行整理，以符合廚余垃圾管理單位的要求。垃圾分類員每天駕駛一輛可容納6個桶的電瓶車，在垃圾站點和中轉站之間忙碌。垃圾中轉站的顯眼位置粘貼著“此處禁止倒垃圾”的標語。

（三）未能施行的廚余垃圾積分兌換項目

2021年底，街道為A社區配置了一套可進行積分兌換的垃圾分類驛站。這個分類驛站由一家科技公司設計制造，類似于一個集裝箱，長約6米，寬約3米，占地約20平方米。分類驛站包含2個廚余垃圾桶，1個可回收物桶，1個其他垃圾桶。此外，分類驛站還配有水龍頭和洗手池，安裝有攝像監控。每次投遞垃圾之前都要在屏幕前進行登錄和選擇。首先是登錄賬號，其次是選擇投遞方式，最后是選擇垃圾類型。登錄系統之后，垃圾桶箱才能打開。

垃圾驛站旁邊張貼著一張物業服務中心制定的《垃圾分類積分兌換規則》。按照規定，住戶對廚余垃圾進行分類收集、打包、投放，同時由現場指導人員稱重檢驗，根據投放的重量給予積分獎勵，住戶可使用積分兌換禮品。垃圾積分實行一戶一卡，在規定時間段內（早7：00—9：00，晚18：00—20：00），居民將廚余垃圾準確分類并能自主投放每次積1分，每次投放低于1公斤不積分，每天最多積2分。20積分可兌換香皂、肥皂等物品；30積分可兌換垃圾袋、洗潔精等物品；50積分可兌換毛巾、洗手液等物品；60積分可兌換一個家庭用干濕分離垃圾桶或一桶洗衣液。廚余垃圾積分兌換項目開展時間是2022年1月1日至2022年12月31日。

A社區垃圾分類積分兌換規則可謂條目清晰，但這項活動自始至終并未真正開展。社區居委會和物業公司從未主動宣傳過這個驛站，小區也沒有人會把垃圾投放到那里兌換積分。其原因主要在于生活垃圾分類驛站不符合小區實際。第一，分類驛站的數量遠遠低于小區的實際需求量。第二，積分兌換的流程過于繁瑣，中青年群體作為小區居民的主體，并不看重用積分兌換獎品，而老年群體可能對積分兌換感興趣，但他們又不熟悉電子系統登錄和使用。第三，分類驛站配發時間正處于疫情期間，當時疫情防控是街道和社區最重要的工作，社區和物業沒有足夠人力物力財力實施這一激勵性項目。2024年伊始，物業服務中心又在分類驛站張貼了修訂后的兌換規則，還注明了管理負責人及其電話號碼，但仍然未見居民使用。2024年8月的一天傍晚，一位在垃圾桶旁挑揀垃圾的老人對筆者說，“這個東西，年輕人不會去用，有老人想用但不會登錄，清潔工也不希望有人用，因為更換垃圾桶太麻煩！”

四、分類回收工作模式與工人的勞動過程

在完善垃圾分類站點基礎設施的同時，A社區的物業服務公司一面做垃圾分類的宣傳引導工作，一面嘗試創新垃圾站的勞動分工模式。從物業公司的視角而言，在居民分類投放水平相對穩定的情況下，提升垃圾分類回收的質量和效率，將可回收物轉變為經濟價值是最為重要的工作。在四年時間里，物業公司主要嘗試并微調了兩種勞動分工模式：一是保潔員輪班模式，二是夫妻專職分類員模式。勞動分工模式既決定勞動者的經濟利益分配，又決定垃圾分類收集的精細化水平。

（一）保潔員輪班模式與勞動懈怠

在2020至2023年初兩年多的時間里，A社區的物業一直采用保潔員輪班模式。白天工作時間，在兩個分類站點分別安排保潔員更換垃圾桶、挑揀有價值的可回收物和轉運可回收物到中轉場。晚上6點半至8點半，物業還安排保潔人員輪班值守垃圾站，引導居民正確投遞，挑揀可回收物。保潔員白天維護垃圾站屬于正常工作，晚上的值守活動屬于額外加班，有加班費。

2022年4月8日晚上，針對小區垃圾分類的情況，筆者訪談了一位男性保潔員。這位保潔員是一位老者，60多歲，來自河北淶水縣。

研究者：小區這么多廢品，你們管分類，賣到錢能分給您嗎？

保潔員：掙錢歸公司。我們拿加班費。老板多得少補。我們晚上加班1小時可以多拿10塊錢。

研究者：你們自己做飯吃？

保潔員：我們十多個人住在一起，留一個人做飯。

研究者：您每月能掙多少錢？

保潔員：我們每月工資2800元。（訪談記錄，2022-04-08）

按照當時情況，小區內2個垃圾站點，每天晚上需要4人值班。一個月下來，需要120個晚班，物業公司至少需要支付保潔員額外加班費2400元。從物業公司角度看，每月售賣可回收物達2400元以上，才能彌補保潔員晚上加班費的開支。但是，物業公司不久發現，保潔員在挑揀可回收物時并不認真，很多可回收物并未被挑揀出來。運輸、售賣可回收物時還會很費人力，而且保潔員也不了解廢品市場行情。從保潔員的視角來看，若保潔員每晚加班2個小時，可以多得20元。若一位保潔員每月值班10次，計20小時，則每月可以多得200元，因此保潔員每月收入約有3000元。保潔員住在小區集體宿舍，在輪班模式期間，有一個人專門負責做飯。

在輪班模式中，保潔員的工資及加班費皆由物業公司按照工時分配，保潔員的垃圾分類回收質量并不影響個體的工資總數。在物業公司領導監督檢查的情境下，保潔員的勞動能夠做到嚴謹、認真；在缺少監督的情境中，保潔員的勞動則會在相互比較中逐步變得松懈，甚至敷衍塞責。時間一久，輪班模式終究導致保潔員“吃大鍋飯”——誰都不愿多付出勞動。在輪班模式下，其他垃圾桶有許多可回收垃圾未被挑揀出來，這也為運輸其他垃圾的工人提供了獲利空間。運輸其他垃圾的兩位工人每次到小區裝載垃圾時，都會一邊裝垃圾桶的垃圾，一邊撿拾可回收物。每次在小區工作半小時以上，近30個垃圾桶，清運工人往往能獲得大量可回收物。也就是說，在輪班模式下，社區的可回收物價值發生了外溢，有很大一部分可回收物價值轉移到運輸垃圾的工人那里，當然也有一部分低價值可回收物被浪費掉了。也因此，A社區物業公司管理層在2023年初探索由專職人員負責垃圾分類、運輸和售賣。

（二）夫妻專職分類員模式與自我強制勞動

從2023年2月中旬開始，物業公司將兩個院區的垃圾分類、運輸、售賣任務一條龍式地承包給一對夫妻來完成。夫妻二人成為專門的生活垃圾分類回收員，在工作時他們上身會穿著分類員的服裝。不過，物業公司每月只給丈夫開4000元工資，而不給妻子開工資，但兩個院區所有垃圾站點的所有可回收物資都歸夫妻二人回收、售賣和獲利，以抵二人的勞動報酬。他們如果想獲得更多收入，必須用更精細的分類和更辛苦的勞動獲得，就不得不提高分類回收的精細化水平。

筆者曾多次近距離觀察夫妻專職分類員的勞動過程，并與他們聊天，以獲得有關社區垃圾回收的具體知識。這對夫妻來自四川，從事垃圾分類工作已經十余年，在垃圾回收領域有著較廣的人脈，他們與物業公司管理者熟識，因此有機會得到這項工作。這對夫妻原有一輛破舊的小貨車，接到這項新工作不久，他們又花1.2萬元購置了一臺二手的平板貨車。

夫妻專職分類員的勞動過程不同于輪班模式中保潔員的勞動過程。社會學家布若威（Michael Bura-woy）在研究美國工廠操作工為何異常努力工作時曾提出“超額游戲”的概念。工廠操作工將勞動過程視作一種游戲表明他們除此之外別無選擇，另一方面，他們參與游戲過程的行為本身就制造了對工廠規則的同意，從而維持了資本主義的剝削關系。①受布若威勞工研究的啟發，在垃圾分類收集的承包模式下，夫妻專職分類員的勞動過程是一種自我強制的勞動輸出，或者稱之為一種分工合作的自我監控式的主動勞動輸出。分類員夫婦通常早上5點多就開始工作，丈夫負責將廚余垃圾送到小區門口，更換站點的垃圾桶，有時要開車去賣廢品。妻子負責挑揀和分類可回收物。為了提高可回收物的總量，他們把垃圾分類站點的每一個垃圾桶每一個垃圾袋都要翻看一遍，要把混裝在垃圾袋里的塑料瓶、易拉罐、塑料餐盒、鋁箔、玻璃瓶、紙殼、舊衣物、白色塑料袋等可回收物都撿出來裝進大蛇皮袋子里運到中轉站，然后再做進一步分類。最令筆者驚嘆的是，分類員夫婦會把所有的一次性白塑料餐盒以及厚一點的白色塑料袋都單獨挑出來。白色薄塑料的售賣單價并不高，而且從垃圾桶中撿拾出來也是費時費力。分類員夫婦每天很晚才休息，因此他們的宿舍不與保潔員相鄰，也不與保潔員一起吃飯。

專職分類員夫婦不僅辛勤勞動，而且還擁有可回收物銷售的社會網絡，從而可以實現分類售賣，獲取最高收益。

2023年7月20日，9點40分左右，一個30多歲的小伙子進入小區直接來到垃圾中轉站收舊衣服舊鞋子。他駕駛的電動三輪車里裝滿了大大小小的布包。他先用微信聯系了女分類員，然后就自己打開垃圾中轉站的門開始工作。他先打開幾個廢舊的床單鋪在地上，然后把涼鞋拖鞋放在一堆，把男女布鞋放在一堆，把布娃娃、床單、被罩放在一堆，把柔軟的衣服放在一堆。他還把一雙一雙的鞋子用鞋帶系在一起。很多鞋子是七八成新的，很多衣服也很干凈。不一會兒，小伙子就滿頭大汗。他來的時候還為分類員夫婦買了兩大瓶飲料。分類員夫婦到中轉站之后，與小伙子打過招呼就 開始忙自已的工作了。（觀察記錄，2023-07-20）

舊衣服、舊鞋子、舊床單等也有專門的民間交易流通網絡，小伙子的家族是專門回收舊衣物的。收購這些舊衣物的價錢還比較高，但是小伙子沒有透露具體的價格。分類員夫婦曾經和小伙子的姑姑有過合作，后來小伙子出的價錢更高一些，他們就把舊衣物和舊鞋子賣給小伙子。但是他們不知道這些舊衣物將會被如何處理并銷往何處。他們還告訴筆者，大多數物業公司經理都有回收廢品的合作伙伴，廢品回收又分很多種類，只有認識相關的人，才能把廢品的價格賣得高一點。

夫妻專職分類員上崗之后，他們會想辦法壟斷垃圾站點的可回收物，勸退那些到垃圾桶撿拾可回收物的老人。個別拾荒者會在分類員不在場的時候撿拾一會兒，還有一些老年人夜幕時分在樓門口周圍溜達，見到居民下樓扔垃圾就會索要其中的可回收物。由此可見，在回收可回收物這一環節上，物業的員工和拾荒的老年居民之間會產生利益紛爭，有時甚至會發生直接的正面沖突。根據筆者在其他一些社區的調研，在一些沒有物業的小區，圍繞垃圾站可回收物的爭吵可能在拾荒居民之間展開。也有一些無物業的小區，社區可回收物由熱心社區公益的老年志愿者負責管理，售賣錢款作為小區建設公益金。

自從2023年5月之后，社區的可回收垃圾大幅減少，這直接影響了分類員夫婦的經濟收入。不僅如此，分類員夫婦告訴筆者，硬紙殼的價錢降低了，原來是每公斤1.2元，現在是每公斤0.8元。現在，比較值錢的可回收物是鋁制易拉罐，可以達到每公斤8元。女分類員還向筆者抱怨：“這個小區是新社區，沒什么廢棄的電器，電器容易賺錢。現在經濟形勢不好，直接影響到了我們的收入。”

物業服務中心除了安排夫妻專職分類員之外，每天7點至9點還都會派專人在垃圾分類站點值守。很多年輕人喜歡在下樓上班前順便投放垃圾，站前值守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垃圾投放的準確率，但是將廚余垃圾連同塑料袋一同投放的問題仍然存在，甚至仍然有錯誤投放的問題。每天下午，物業公司都要派專人對廚余垃圾專門清理一次，用專門的設備除去多余的水分，并剔除其中的塑料袋，否則第二天早晨會被廚余垃圾運輸工人拒收。 ①

（三）在兩種模式之間不斷調試

2023年8月底，社區的分類員夫婦辭職了。這對夫婦曾在很多社區工作過，也從垃圾分類回收中獲取過較大收益。A社區是一個新社區，居民處置的老舊物品少，有價值的可回收物也少。雖然分類員的工作已經相當努力，但從中獲利的額度仍舊較低。在夫妻專職分類員離職之后，物業公司只能采用原來的模式，分派一些保潔員去更換和轉運垃圾桶，分派另一些保潔員去回收、整理、售賣可回收物。但是，物業公司不再安排保潔員在晚6點半至8點半到垃圾站值守。回到“大鍋飯”模式之后，保潔員的工作崗位經常輪換，保潔員挑揀垃圾桶內可回收物的熱情明顯降低，垃圾桶內可回收物的回收率也明顯降低。一些保潔員期望通過細致的分類獲取收益，另一些人則沒有強烈的愿望。無論何種態度，他們的分類回收實踐都不如專職分類員認真、細致。保潔員工作動力不足，給社區內撿拾垃圾的老人和運輸垃圾的工人帶來了更多機會，他們可以獲得更多的可回收物。

2024年4月，物業公司又找了一對夫妻做專職分類員的工作。不過，比上次更為苛刻的是，物業公司只為二人提供宿舍，而不給他們發放任何工資。這對夫妻買了一輛中型電動三輪車運送可回收物。他們有時還會請自己的親屬過來幫忙分揀可回收物。筆者曾看到一位20多歲的年輕男子，在中轉站幫助拆解電子產品的金屬。可是，沒過3個月，這對夫妻也辭職了，想必他們從可回收物中獲得的收益要低于他們的預期。截至2024年9月，A社區的垃圾分類回收工作仍處于輪班工作模式。

五、分析與討論

（一）可回收物的分類及經濟利益分配

社區垃圾分類不僅是環境衛生問題，而且是資源、經濟和利益分配問題。城市社區生活垃圾中蘊含著很多具有經濟價值的物品，包括但不限于塑料瓶、硬紙殼、玻璃、廢舊家具、舊鞋子、舊衣服、舊家電、廢舊金屬、木頭、電子產品等。這些具有經濟價值的物品可以按照市場價格分為高價值可回收物（如廢舊金屬、舊家電）和低價值可回收物（如玻璃、塑料瓶、硬紙殼等）。

城市社區中的垃圾類別和可回收物的數量與社區自然稟賦密切相關。社區自然稟賦包含社區所處區位、歷史、資源、居民構成、風俗習慣等。在大型城市中，社區按照自然稟賦可大致分為老舊社區、單位制社區、回遷房社區、保障房社區、共有產權房社區、商品房社區。②例如，A社區是一個公租房社區，居民以高學歷中青年工薪階層為主，他們通常不會積攢低價值的可回收物自己售賣，只有少數幾個幫助子女照看孫輩的老人喜歡積攢紙殼和塑料瓶。而在一些老舊社區，老人到垃圾桶站撿拾可回收物的現象非常普遍。

生活垃圾中可回收物品的收益權在很多地方性法規和地方政策性文件中并未被明確規定，根據權責一致原則，垃圾的收益權應歸屬于生活垃圾分類管理責任人。北京市和上海市都實行生活垃圾分類投放管理責任人制度。《北京市生活垃圾分類工作行動方案》（2019年12月）規定：“有物業管理的小區由物業公司負責，單位自管的由自管單位負責，老舊小區、無物業管理的小區由所在地街道辦事處或者鄉鎮人民政府確定的生活垃圾分類管理責任人負責。”①《上海市生活垃圾管理條例》（2019年1月）規定：“住宅小區由業主委托物業服務企業實施物業管理的，物業服務企業為管理責任人。”②但是，實際操作中，各街道社區往往根據各自實際情況約定俗成為一種地方傳統。根據筆者的調查，生活垃圾收益權取決于社區自然稟賦和治理結構，有的歸物業公司所有，有的歸保潔員個人所有，有的歸全體業主或部分業主所有，有的歸撿拾垃圾的居民個人占有。在一些社區，上述情況兼而有之。

（二）垃圾的利益分配與垃圾分類的精細化

生活垃圾分類實踐并非簡單的垃圾投放、收集、運輸和處理問題，內含錯綜復雜的經濟利益關系，物業公司、保潔員、專職分類員、拾荒者、居民都參與了這一經濟利益過程。A社區生活垃圾分類回收的實踐過程表明，生活垃圾分類收集與物業公司經濟利益、保潔員和分類員的收入、社區老年拾荒者和垃圾運輸工人的創收、不同類別廢品回收的民間交易網絡存在著廣泛聯系。實質上，圍繞著社區生活垃圾中的經濟利益，生活垃圾分類精細化水平與物業公司節約經濟成本、分類員和保潔員設法提高收入的勞動過程密切相關。在實踐中，生活垃圾分類管理責任方通過改變垃圾處理的工作模式來控制和調節生活垃圾中的利益分配，進而影響垃圾分類的精細化水平。

事實上，多種正式力量和非正式力量都參與了生活垃圾的利益分配過程。如果說政府主管部門、街道、社區居委會、物業公司、垃圾運輸和處置企業代表了垃圾分類的正式力量，那么，在各種正式的規范、制度、操作流程之中也夾雜著各種分散的、流動性的、非正式的采集和回收力量。③以生活垃圾內含的經濟利益為中心，以物業公司為代表的生活垃圾分類管理責任方一直試圖減壓成本，將分類回收員、廢品回收人員等各種非正式力量納入管轄系統。但正如我們在A社區看到的，這個過程并非一帆風順，而是包含商談、妥協、調適甚至中間退場等因素。作為管理責任方的物業公司在運用保潔員輪流值守模式時，保潔員的勞動過程缺少激勵而逐步變得松懈，可回收物的回收率不高，生活垃圾中的經濟利益發生了外溢。此時，拾荒者、運輸工人可以獲得更多的收益。當物業公司運用夫妻專職分類員模式時，夫妻專職分類員通過高強度的勞動和相互監督使得可回收物的回收水平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此時，拾荒者、運輸工人的收益空間受到大幅擠壓。社區生活垃圾分類回收能否實現精細化取決于專職分類員獲取良好收益與物業公司節約人力成本二者之間的平衡關系。兩對夫妻專職分類員先后離職的現象表明，物業公司管理者未能處理好這對關系。

（三）城市社區垃圾分類實踐中的三種行動邏輯

透過社區垃圾分類不同主體行動過程可以進一步分析其行動邏輯。社區居委會帶有準行政單位性質，多樣化的居民是社會主體，物業公司代表市場主體，因此觀察社區垃圾分類實踐實質上是觀察政府、社會與市場在微觀情境中的互動狀況和行動邏輯。圍繞社區垃圾分類投放和分類收集，大致存在三種行動邏輯，即以社區居委會為中心的教育邏輯，以居民為中心的道德邏輯，以物業公司為中心的市場邏輯（如圖1所示）。

1．以社區居委會為中心的教育邏輯

從政策制定和行政執法的視角看，城市生活垃圾分類實踐存在一個法治監管的邏輯。以北京市為例，《北京市生活垃圾管理條例》第六十八條規定：個人未按規定分類投放生活垃圾，由生活垃圾分類管理責任人進行勸阻；對拒不聽從勸阻的，生活垃圾分類管理責任人應當向城市管理綜合執法部門報告，由城市管理綜合執法部門給予書面警告；再次違反規定的，處五十元以上二百元以下罰款。從2021年5月起，北京市的生活垃圾行政執法權下放至街道辦事處和鄉鎮政府。物業公司作為生活垃圾分類管理責任人，遇到未按規定分類的居民向街道執法部門報告并配合取證查處，會增加物業公司工作量，還可能導致物業公司與居民關系緊張。同時，物業公司向上報告需要征得社區居委會的配合，若得不到社區居委會支持，行政執法也很難在社區落地。已有研究發現，政府主導的垃圾分類無形中加大了社區工作人員的負擔，而且在當前的社區垃圾分類實踐中存在“激勵有余，強制不足”的問題。①在垃圾分類投放這項工作中，社區居委會和物業服務公司由于不具備行政執法職權，因此政府的法治監管邏輯在社區轉換為教育的邏輯，即社區居委會和物業公司密切配合，組織黨員、志愿者、社工、物業職工做宣傳和桶前值守指導等工作，教育引導居民在垃圾分類中自覺自律。教育的邏輯包含一系列彈性和柔性治理工具的集合，在社區內部可以避免引發激烈矛盾，對外可以彰顯基層工作的成效。②雖然宣傳、示范、引導、監督等行動策略能讓垃圾分類在短期內取得顯著成績，但并不一定能培育出全體居民的自覺分類行為。

圖1社區垃圾分類實踐的相關行動主體及其行動邏輯

2．以居民為中心的道德邏輯

社區居民在垃圾分類投放工作中遵循一種道德邏輯。國家推行的強制垃圾分類行動在社區中普遍存在“弱監管”或“難于監管”的困境，居民的垃圾分類在絕大多數情境中由一種法律實踐轉換為道德實踐。由于垃圾分類主要用塑料袋盛放，而且主要在家庭空間完成，因此居民個體的行為主要受家庭成員和自我約束，其垃圾分類行為主要受思想認識和便利驅動。已有相當比例的居民能夠按照四分類方式分類和投放垃圾，但也不容否認部分居民為了便利混裝干濕垃圾、混裝可回收物與其他垃圾。這部分居民的行為給社區分類回收增加了工作量。不同年齡、學歷、階層、性別的居民對待垃圾分類的認知不同，分類的精細化水平也不盡相同。少數老年居民為了獲取少量經濟收入，參與了垃圾桶內可回收物的分類收集工作，客觀上為提高垃圾利用率做出了貢獻。不過，他們可能與保潔員形成經濟上的競爭關系，并被專職保潔員排斥。

3．以物業公司為中心的市場邏輯

物業服務公司在社區垃圾分類工作中遵循市場邏輯，即通過設計垃圾站工作模式，提高垃圾分類的經濟效益，同時實現降低人力資本支出。物業服務公司在居民分類投放中履行管理者、指導者和監督者的職責，還負責運營垃圾回收站、垃圾分類收集等工作。如前案例所述，物業公司在提高可回收物品回收率、節約人力成本的雙重驅動下，不斷嘗試創新垃圾回收和轉運的勞動分工模式。有關垃圾站維護以及可回收物分類收集的勞動分工牽涉物業職工的經濟利益。因此，不同的勞動分工模式實際上反映著不同的經濟利益分配，物業公司可以通過調整勞動分工和可回收物的經濟利益分配來調動保潔員或分類員工作的積極性。

社區生活垃圾分類按行事主體可以分為居民的分類投放和相關人員（保潔員、分類員、運輸工人、拾荒者等）的分類收集兩個過程。垃圾分類的教育邏輯和道德邏輯更多對應居民的分類投放環節，市場邏輯更多對應分類收集環節。社區分類收集體系與廢舊物資回收體系密切相關，廢舊物資回收體系越全面化和精細化，越能促進可回收物尤其是低價值可回收物的分類與收集。從A社區垃圾分類的實踐歷程看，物業企業遵循市場邏輯，聚焦社區垃圾桶站的分類回收環節，探索如何在人力成本和分類回收精細化之間達到平衡。社區垃圾中低價值可回收物的分類收集率與管理責任方的經濟預期和勞動分工密切相關。在不同的垃圾回收模式下，低價值可回收物的回收率并不相同。在專職分類員自負盈虧的模式下，分類員夫婦通過精細化勞動，能夠最大程度地分類收集社區垃圾中的低價值可回收物，并將可回收物分類鏈接到民間非正式的回收體系，從而提高自己的經濟收入。與夫妻專職分類員模式相比，保潔員輪班模式則不能長期有效提升垃圾分類回收水平，許多低價值可回收物未能被“應收盡收”。

六、結語與反思

本文通過對一個城市社區四年垃圾分類實踐的民族志敘事，力圖揭示社區垃圾分類收集中的經濟利益分配、工作模式與垃圾分類收集精細化之間的密切關聯。從垃圾分類收益者視角看，不同的經濟利益分配方式決定了勞動者的微觀勞動過程和收益。進一步而言，在社區層面，生活垃圾分類投放與分類回收實踐存在著三種邏輯：以社區居委會為中心的教育邏輯，以居民為中心的道德邏輯和以物業公司為中心的市場邏輯。社區垃圾分類實踐的效果受三種邏輯綜合影響。新一輪城市垃圾分類運動在根本上已經從之前的“倡導分類政策”推動轉變為“強制分類政策”推動，但強制分類政策在執行中很大程度上仍舊延續了之前的倡導分類階段的執行邏輯。①由于垃圾分類實踐既涉及公共空間又牽涉私人領域，因此強制垃圾分類在社區的實踐由法律邏輯轉變為教育邏輯和道德邏輯，這也是實踐領域較多關注宣傳引導、學術界較多關注個體認知和行為差異研究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當前不能全面在社區施行垃圾分類行政執法的現實背景下，城市政策制定者應重視和理清社區垃圾分類實踐的三種基本邏輯。充分發揮市場邏輯的作用，促進市場邏輯與教育邏輯、道德邏輯有機配合，理應成為當前城市社區垃圾分類實踐的重要策略。除此之外，社區垃圾分類回收的精細化與完善的低價值可回收物的投放、回收、運輸和資源再利用體系密切相關。因此，在宏觀層面，政府主管部門應建立健全低價值可回收物的投放、回收、運輸和資源再利用體系，給予相關企業政策支持和財政補貼，這樣有利于調動全社會參與低價值可回收物的分類投放和分類回收。在微觀層面，不同地區應積極探索利用市場邏輯推動社區生活垃圾分類收集的精細化。總體來看，應該堅持“誰主管，誰負責”和“誰收益、誰負責”兩個原則，在社區和院區層面探索責任和利益相一致的垃圾分類回收工作模式，利用經濟杠桿調動垃圾分類回收工作者的積極性，提升社區分類回收的精細化水平。

在不同類型社區，圍繞生活垃圾的處置和回收存在著相對穩定的垃圾分類回收模式和利益分配方式。從特定目標實現的相對優勢視角看，社區治理方式與社區自然稟賦會存在一定程度的穩定關系。 ② （204本文作為一項單個案的民族志研究，試圖揭示垃圾分類收集精細化的市場邏輯，但并不能兼顧城市社區的全部類型，這也是本研究的不足之處。因此，有關城市社區生活垃圾分類收集的改革創新和政策實踐需要加強基礎調研，需要全面考慮域內不同街道、社區的區位、歷史、資源、居民構成、生計方式、民間風俗等社會文化因素，充分考慮和回應社區原有垃圾分類回收的人員結構和經濟需求。

（責任編輯：何頻）